如何面对酿酒师和礼帽的飞行?

2019-04-01 02:32张学昕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酿酒师伊琳娜铁凝

张学昕

短篇小说的文体,毕竟因为篇幅的限制以及结构的特性,它所蕴藉的精神、具体的事物和人物世界,都是以“有限”拓展“无限”,它叙述的“长与短”“轻与重”所产生的效果和价值意义,也可谓在做“四两拨千斤”的探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短篇小说其内涵可以不必丰厚,气韵可以不丰沛,人物的复杂性也不需要更多呈现。相反,杰出的短篇小说,都具有“核能”“核爆”的特性及其品质,无论是细节还是对话,都可能在冰山一角中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精悍和力量。短篇小说的结构,最重要的两个元素实际就是时间和空间,这是叙事中首先需要考虑和解决的问题。时间元素就像是文本中的幽灵,它既是叙述存在的基本维度,也包括故事的时间长度,它像河流,也像是游丝,无处不在又闪烁不定。在优秀的短篇小说中,我们会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时间本身就是文本中重要的角色之一。所以,时间就像是叙述的“万有引力之虹”,它为作家实现自己的美学理想:可以让叙述引领我们逆流而上,重构历史和往事;也可以复现当下,延展“进行时”的长度,构成文本叙述的语境和脉络。而空间元素,更是考验一位作家想象力和虚构力的魔法,正是它,让小说的文字从平面走向立体。它是小说中人物和事物的“活动变人形”,它与时间形成文本的两翼,在行进中构成平衡的姿态。两者间,时间可以统治空间,空间也可以战胜时间,它们在“合谋”中帮助作家实现对生活的重构,完成事物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的复活。因此,从一定的意义上说,作家对经验或素材的处理方式,取决于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握和控制,这一点,也是考量一位作家叙述气度和美学格局的重要因素。尤其是短篇小说,时间和空间的辩证关系,直接影响到叙事的力度和价值。

相对于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写作,铁凝的短篇小说总量不算大,但几乎每一篇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她在小说中表现出的想象力、虚构力,以及叙述中细部修辞的力量和劲道,令人惊异和敬佩。从容不迫的叙事中,她的笔触常常潜入人性的深度层面,显示出对生活和人性、精神和灵魂的干预能力,以及对人心的介入和影响能力。生活的现场感,弥散在人物内心的风暴里,欲望、利益、虚荣、伦理的相互冲撞,被铁凝的叙述整合,铺展为具有强烈现实感、历史感和道德感的隐晦而复杂的情境。铁凝从不刻意去捕捉人物、事件和现实的隐喻关系,但结构的独特,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中,平静而理智地处理感性经验,直觉与事物之间的咬合、链接和延展,让我们意识到铁凝小说中细节之轻所折射出的灵魂之重。

在这里,我之所以把铁凝的《飞行酿酒师》和《伊琳娜的礼帽》放在一起来进行讨论,最初的想法,是因为这两个短篇不仅在精神情感层面呈现出细腻和婉转,还因为两者都是在时间和空间极其“逼仄”的状态下,仍然可以从容叙述、演绎,并在其中舒展相当大的想象维度和经验沉积。两个小说中的人或事物,都是在“飞行”的状态下呈现其本体之“魅”的,我们从这两个短篇小说中,强烈地感受到铁凝小说叙事的“腕力”,以及纵横捭阖现实变局的气度和力度。前者在时间上还不足一顿饭的工夫,后者也就是一次长途飞行的航班的巡航时间。看上去,一个是在客厅,一个是在机舱内,逼仄的空间,加之短暂的时间长度,无形之中必然增加叙述的难度,就更加需要在时空维度上设计结构,控制叙述的平衡度。《飞行酿酒师》中的“飞行”,侧重并附着于人物的精神内里,其飞行是虚,发掘其灵魂形态是实;《伊琳娜的礼帽》的“飞行”,飞行也是虚,探索人性的褶皱和晦暗才是真。小说试图通过算不上一次“空中艳遇”的邂逅,书写一次灵魂的短暂游离和失重,蕴藉着飘忽与善良、宽厚和包容。

短篇小说《飞行酿酒师》,这个极具吸引力的小说题目,令人遐思涌动。酿酒师为何“飞行”?“飞行酿酒师”是何种生存状态?是葡萄园的浪漫故事,还是葡萄在“秋天里的愤怒”?或者,在生活里,葡萄酒如何具有了影响生活方式和思维走向的魔力?它又为何会在很大程度上如此切近生活甚至干预现实?葡萄酒,又是如何让人性在一个社会时代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异甚或扭曲?我想,既然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坚实的理由,那么,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的潜在联系,只有在人的介入和思考之后,才可能洞穿、延伸出各自的异端性,说不定一切事物都会成为一种有机的串联,而每种事物各自的意义也许就由此产生,它们所引申出的生活深处的种种况味,就更引人深思。

应该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葡萄酒迅疾地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人会想到,这种红色或白色的液体,在此后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在不同的生活情境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甚至不可或缺。在一定程度上,它映射出生活的奢华和高贵,欲望和声色,满足了许多人的虚荣,有人在高脚杯的光晕里虚伪地重建自己的人格,装点着自己的人生;它一时形成了走火入魔般的时尚,它在一个漫长的时间段里悄然潜入餐桌,直到轰轰烈烈在各种场面和饭局大行其道,或者成为权力、富有和尊贵的象征,依靠金钱、价格和品質的魔力,与普通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反差,成为一小部分人试探存在含金量的魔水。现在,我们从这个视角审视葡萄酒,并不是想玷污和亵渎这种美妙液体的尊严,因为,葡萄酒自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与其它事物有所不同的是,它在现实的醒酒器里,的确已经超越了事物本身的品性,正演绎着一个时代或社会的存在道德和伦理情势。

无疑,铁凝深谙小说的艺术,也深知葡萄酒的魔力、个性和品质。没有丰富葡萄酒知识和经验的人,根本无法这样透彻、灵动地捭阖这些元素在小说中的韵致、体量;若没有对当代社会生活的深刻洞悉,也很难穿透生活的表象,发掘出生活和人性内在的幽微。《飞行酿酒师》这个小说,以葡萄酒作为故事的叙事引线,以及贯穿其间的生产物质和精神幻想的重要制剂,一方面,使人物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另一方面,酒精引爆内心的英雄本色,总会力拔千斤,拨云见日,成为撼动世道人心的一道闪电或一声惊雷。或者,作家可以让故事和人物的目光,在字里行间透射出奇异的神情,萌生出碎金般的迷乱。也就是说,小说家可以让葡萄酒在这里成为情节和人物性格、欲望的催化剂,也可以让它变成神秘、悬疑的危险参数。一句话,这是一篇揭示葡萄酒如何映衬世道人心在大大小小的物质诱惑面前,膨胀、疯狂和消解的小说。

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酿酒师和无名氏,当然还有会长和小司。细想想看,这几个人物的名字都是随意杜撰的虚拟代称,如此看来,展示人物性格不像是作家竭尽努力的目标,而竭力地想澄清某种与理念、信仰、人性、道德密切相关的欲望,倒像是小说最渴望解决的问题。关键是,飞行酿酒,构成了一个极其尴尬且滑稽的意象能指,也构成了一个荒诞的喜剧。看上去富于传奇性和魔术师的品性,实则擦去表象的迷彩之后,立即彰显出精神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斑斑锈迹。面对眼前这位三年飞行一百多次库尔勒的酿酒师,大老板无名氏也是深感费解的:那么,酿酒师用什么时间去酿酒呢?这就成为了一个问题。一个不在葡萄园里的酿酒师,是一个什么样的酿酒师?他飞来参加无名氏的饭局意欲何在?这一定不会只是单纯的有关葡萄酒的邀约,后来我们清楚了,故事的发生像是出师有名,实则暗流涌动的,却是一起瞒天过海的骗局。而无名氏近年对葡萄酒的虔诚和投入,可谓是饱含深情,尽显自己的富有和对葡萄酒的执着。他在京城胡同保护区价值连城的四合院内,挖了储酒量八千瓶的自动监控温度、湿度的酒窖,他身不由己但又很惬意地卷进葡萄酒的潮流,在一些隆重或不隆重的场合,喝着“拉图”“马高”“奥比昂”和“罗曼尼·康帝”,只是在别人高谈阔论葡萄酒的“圣经”时,为自己的酒龄尚浅而深感惭愧。因此,他对于所有与葡萄酒主题相关的饭局都异常兴奋,仿佛葡萄酒已经成为生命及其存在的最重要的衡量标准。“红酒的魔力,大地、阳光、空气、果实的迸裂、汁液……人无限地亲近这些怎么会不年轻呢!”会长这位在无名氏和酿酒师之间穿针引线的人,自己一点儿也不清楚,他恍惚间正促成一件自己根本并不知晓的“生意”。一场饭局因葡萄酒而起,也因葡萄酒而终,也可以说,其间呈现的波澜万状的人生百态,也因葡萄酒生成。终究,这位声称使用化学方法酿酒的冒牌酿酒师,其实就是一个骗子:他借红酒之名演绎的骗局很快就不攻自破。一瓶“拉兰女爵”,绝好的名庄酒,被他撕掉酒标后就成为他的“自酿酒”,炫耀这就是他在实验室勾兑而成的,以此诱骗无名氏按着他的圈套去遥远的库尔勒一处荒野投资。很快,这个“构想”就如同餐桌上那道名菜“鸽包燕”一样,轻易就被挑破了。值得思考的是,生活的玄妙,复杂的人际关系,事物的微妙互动,无形的人性的磁场,会不会真的就是隐藏在葡萄酒里?葡萄酒这个美好的事物,在多少场合和事件里被调制成非理性的冲动?而且,酒文化所包含的意义悠远深厚,千百年如此,而借酒夸示豪华奢侈,亦不胜枚举。于是,这流动的酒精液体,激发起无数人消费的激情,渐次在商场、官场和民间形成新的风俗,葡萄酒在很大程度上,甚至成为当代生活“现实与梦境的托辞”。铁凝在此敏锐地洞见葡萄酒与世俗的幽微关系,她静观饮者如何看待和利用这一载体,如何勾兑和“混酿”情感、道德和伦理,如何五味杂陈地发酵人脉、钱脉,一则新的神话,又是如何在开放的经济浪潮中演绎灵魂的腾挪跌宕和人性的变异。或者,在葡萄酒的风行之中,许多身体力行者、传布者,大行其道,竭力倡导的恐怕不只是酒精,还有酒经,进入孤芳自赏、自我渲染的幻觉,他们在刻意制造的幻觉里,“酒不醉人人自醉”,任由其醉心地穿行在愈发失真的生活里。

我注意到,这篇小说里,有两个细节,应该是作家别出心裁、颇具引申义的刻意设计:一是小司一口咬开“鸽包燕”的肚子;另一处是酿酒师用帕萨特的钥匙,“有意无意”地在轿跑奔驰车身的一划,其气急败坏之相,淋漓尽致,昭然若揭。酿酒师的品质和葡萄酒为他装点出的生活假象,尽显无遗。不难想到人际交往的背后,竟然隐匿着无数不易察觉的扭结,而人性的撕裂,就像那瓶“裸酒”和那道清晰的划痕,品质和是否有道德底线一目了然。葡萄酒的酿造,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中有着种种因素和玄机,酒体在饮用时的万千变化,显示出它无穷的魅力,证实着不同葡萄酒极富个性的品质,体现其自身特有的分子结构式。那么,生活的结构及其变化,也如同葡萄酒的氧化过程,是一种具有“化学变化”性质的生物活动。到底酒醒何处?欲望和人性,“勾兑”出现实世界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可能性表达,只有文学文本,才可能在这样微茫的时空中,凸显出人的情感与自主性,纵浪大化的浩瀚。这些,源自蕴藉和隐藏欲望的灵魂深处,通过作家创作的“潜文本”,实现符号化的呈现。铁凝在揭示人性的复杂性与现代生活价值体系的变化时,面对暗流涌动、玄机处处的生活情境,娓娓道出葡萄酒的迷津,含蓄地破解酒精中的难解之谜。从人物、情理和情节安排来看,无名氏的“沉迷”和隐忍,酿酒师的“轻浮”和心理局促,会长的“空”与小司的“虚”,以及饭局最后渐次实现的得体的“不欢而散”,都从容不迫。人与人智力博弈的直言无隐,入情入理,种种心态及其蜕变都被勾勒得毫发毕现,严丝合缝。无名氏对葡萄酒的热切期待,最终被酿酒师的真实目的碾压殆尽,无名氏几近绝望的烦躁,悄然袭来。以至于他可能永远也无法拨通可以消解内心迷惘的那个电话。看得出来,小说叙事的“腕力”,使得作家省去许多的“气力”,结构安排的机枢,显得尤为缜密、独到。应该说,这也是一篇世情小说,它通过描述生活之海中的冰山一角,向我们呈现了当代生活的浮世绘。也许,在一个作家看来,其所虚拟的小说的结构,就意味着这可能就是生活的“原生态”结构。或许,这同样也是某种不可颠覆的现实存在逻辑,因为在这个结构里面,潜藏的常常是人性晦暗的幽灵。

铁凝写于2008年的短篇小说《伊琳娜的礼帽》,仍不失为当代短篇小说的佳作。它將故事的背景置放于“空中”,一个心情有些沮丧的女性旅行者,搭乘一架破旧的T-154老式客机,从莫斯科飞往苏联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原本,飞行中的故事,本身就带有莫名的虚幻感,并且充满了悬浮又沉重的意味。故事刚刚展开时,并没有丝毫的新奇感。无论怎样讲,一个带着男孩的年轻女人与一个陌生男人,在飞机上邂逅,继而迅速进入调情状态,这看上去可以视为一桩具有顺理成章的成分的风流韵事,或节外生枝,或将计就计,纯粹属于游弋在伦理和道德边界的逢场作戏。这样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太多的传奇性,作者讲述的方式和故事的结局,无论怎样都会让我们感到它的猎奇性质,因此,故事本身也极其容易落入俗套。就是说,写这类作品,对于一位小说家来讲,是一个十分危险的选择。这不免会让我们想起余华经常提及的,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极其推崇的一句话,“看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另一句是古希腊人的话,“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实质上,这两句意味深长的话,应该算是对作家莫大的提示和鼓舞。一个作家只有战胜自己在经验面前的自卑,发掘自己天才的想象力和虚构力,发现生活的可能性、真实性,发掘出世界的美妙、精彩和悬疑,古老的故事才可以在讲述中重获新生。关键在于,作家是否可能发现人物特殊的“命运”,惟此,那种意料之外的过程和结局,才可能呈现出人物石破天惊的生命风景。

地毯已经很脏,花纹几近模糊,渗在上面的酒渍、汤渍和肉汁却顽强地清晰起来。偏胖的中年空姐动作迟缓地偶尔伸手助乘客一臂之力——帮助合上头顶的行李舱什么的,那溢出唇边的口红暴露了她们对自己的心不在焉,也好像给乘客一个信号:这是一架随随便便的飞机,你在上面随便干什么都没有关系。

“这是一架随随便便的飞机”!我想,心存疑虑的旅客,也许可能会非常犹疑地走下这架飞机,重新选择行旅。有谁敢于搭乘一架随随便便的飞机?至少,这样的机舱环境,会严重地影响旅行情绪,搅乱飞行的心情,这些,就是在强烈地预示:这是一次危险的令人忧虑的旅程。当然,这样的铺垫,也使我们感到,必然将会有令人意外的故事在这个临时性的“小社会”里发生。然而,接下来缓慢的叙述节奏,舒缓了我们开始阅读时的紧张,而对于人物行为细腻、略显冗长的描述,似乎也多少拉长了这次长途飞行的时间,仿佛作家这样做,是故意地让我们产生乏味和无聊的感受。在这里,文字袒露出非常自然、很生活化的气息,带有雷蒙·卡佛和契诃夫的双重印记:注重细部修辞的力量,游刃有余地让人物在细枝末节处呈现最具品质性的个性。

时空是飞行的道场,这确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时空。因为前面曾经提示,“这是一架随随便便的飞机”,它的情境很可能就是混浊、芜杂和无序的。那么,这架飞机上将要发生的一切,也许就会是一些“随随便便”的事情。先是一个莫斯科的新贵年轻人,用最新款式的手机,挑逗两个随行的浓妆少女开心,无视手机对飞行安全的影响。接着,作者不惜笔力让这位故事的主角——年轻的看上去并不风骚的女人和五岁的男孩出场。在这里,小说首先渲染了这位五岁男孩:“这是一个麦色头发、表情懦弱的孩子”“孩子显得忧郁,又仿佛这样的孩子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则是对于后面重要情节的有力的预设和铺垫。而年轻的少妇,被同是女性叙述者的另一位人物,比拟为老一代人们年轻时的英雄偶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英雄卓娅,但是,这个年轻少妇还是被叙述者称为伊琳娜。仔细想想,这完全是一个东方人的西方想象,包括小说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其中的伦理观以及相关的价值观,也许都与我们观念里的纹理、时序和秩序大相径庭。但是,难说这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相近或相同的底色?

猎艳但不离奇的一幕幕渐次展开。瘦子帮助年轻少妇往行李舱里安放那个大礼帽盒子,这也是构成他勾引行动的绝佳契机。卑微却兴奋的瘦子得寸进尺,在讨好伊琳娜的儿子萨沙之后,他又迅疾地将座位调换到伊琳娜身边。随即,作者开始用相当长的篇幅,细致入微地描述两者极其漫长的调情。“我”——一位女性叙述者以其苛刻甚至窥探的目光和逻辑,洞穿或“逼视”了这次男女调情的所有细节。“她脑后的发髻在椅背的白色镂花靠巾上揉搓来揉搓去,一丝碎发掉下来,垂在耳侧,泄露着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里撇着嘴说。那欲望的气息已经在我周围弥漫。不过我似乎又觉得那不是纯粹主观感觉中的气息,而是——前方真的飘来了有着物质属性的气息。”瘦子与伊琳娜的肢体语言和身体摩挲,心理起伏和性欲望,就像是一场战争,他们的目光、手、腿、头,在角力着,风起云涌,仿佛是在平衡与失衡之间考量意志。这段空中调情,让我想到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索黑尔和德瑞那夫人。他们最后的、最精彩的角力,也是两只手之间的战争,不同的是,伊琳娜和瘦子是由于短兵相接、顺水推舟的情色邀约,于连和德瑞那夫人之间更多的是情爱,甚至充满尊严之争的成分;再者,于连·索黑尔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阴谋家,一个深思熟虑的情爱的攻击者,他的动作令德瑞那夫人猝不及防。更想不到一个在书中微不足道的人物——德薇夫人,竟然给于连莫大的机会,于连握紧德瑞那夫人的手的时候,后者的恐惧,几乎令其心如冰霜。激动,不安,惶恐,都源于德瑞那夫人不能暴露这一切。比较而言,《伊琳娜的礼帽》中的男女仅限于调情,《红与黑》则是偷情,这里虽没有高贵和下贱之别,但却有声色有否虚无之别。司汤达在他的长篇小说里有充分的时间、空间,去延续和终结男女的纠结,而铁凝在有限的文本篇幅内,必须尽快向我们交代一个简单而无言的结局。然而,我们所等待的,却是一个令人错愕又感动不已的结局。

毫不夸张地说,在叙述的终端,萨沙,这个五岁的小男孩,几乎承担了这篇小说所有的重量。伊琳娜忘在了行李舱的礼帽盒子,经由瘦子和“我”,传递到正与接机的丈夫相拥的伊琳娜的手中时,前晚曾在飞机上目睹妈妈与瘦子调情的儿子萨沙,做出了低调的、惊人的、成熟的表现:

我所以没能马上脱身,是因为在这时萨沙对我做了一个动作:他朝我仰起脸,并举起右手,把他那根笋尖般细嫩的小小的食指竖在双唇中间。就像在示意我千万不要做声。可以看作这是一个威严的暗示。我和萨沙彼此都没有忘记昨晚我们之间那次心照不宣的对视。这也是一个不可辜负的手势,这手势让我感受到萨沙一种令人心碎的天真。而伊琳娜却仿佛一时失去了暗示我的能力,她也无法对我表示感激,更无法体现她起码的礼貌。就见她忽然松开丈夫的拥抱,开始解那帽盒上的丝带。也只有我能够感受到,她那解着丝带的双手,有着些微难以觉察的颤抖。她的丈夫在这时转过脸来,颇感意外地看着伊琳娜手中突然出现的帽盒。这是一个面善的中年人,他的脸实在是,实在是和戈尔巴乔夫十分相似。

令人心碎的天真!

我们惊叹作家选择了这样的结尾。望着一家人和美地相拥而去,走向那辆样式规矩的黑轿车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铁凝内心的真诚,既有叙述的真诚,也有善良呈现美好的成熟,这是一个小说家的良知。这个小说结尾,是一个极其善良的超越道德层面的、毫不纠结的结尾,作家的悉心处理,或者说,是奇妙的想象,使情节急转直下,瞬間将悬浮飘荡的心理扭结、风情万种的迷思,收束到一个五岁孩子纤细的食指上,以“禁语”的暗示,消解这场午夜飞行的滥情。一个心神荡漾、携子旅行归来的少妇,尽管在飞行中,她的欲望曾经获得前所未有的新奇刺激和诱惑,而一颗童心和“我”的默契配合和互衬,则有意无意间简化了性与道德间的对话关系,也避免了一次道德训诫和心理重负。最后,伊琳娜机警、睿智地将给丈夫选购的男士礼帽“扣”在自己头上时,那种几乎吊诡式的幽默,较好地维持了女性的自尊,表示出对前夜的忘却。这次旅途,就像是一曲生活交响中的短暂变奏,人性中逾越性的不堪,欲望的锁链,最终,被温情和谅解彻底解构。

仔细看,这两个短篇小说容量实在不算小,虽然故事本身的时间长度很短,《飞行酿酒师》仅仅是一顿饭的工夫,《伊琳娜的礼帽》应该是不足十小时的航段,空间维度也不大,但是,我们却能感受到叙事背后巨大的心理空间和精神维度的拓展。两篇小说,各自表现了两个国度和民族生活的现在进行时态,人在社会和存在世界的微小人生。文字平淡隽永,即使偶见机锋,也是点到为止,绝不强做解人。作者尊重人在平凡生活中的生命即景,怜惜每一个属于自己的生命时刻,睹物观情,容纳俗世苍凉和浮生欲望,书写存在世界百态。因此,我们说,杰出的小说家,都是在方寸之间,彰显大时代究竟是如何进入个人生活,咏叹“花自飘零水自流”,让传奇和神奇褪尽,显示沧桑本色。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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