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路/FAN Lu
20世纪初,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曾以《可怜小富人》的寓言故事讽刺了分离派艺术家,认为他们所坚持的总体艺术(Gesamtkunstwerk)——从建筑到室内再到家具和服饰,进行逻辑一致的整体性设计——是对现代生活的扭曲。而后现代时期,柯林·罗(Colin Rowe)则深刻分析了现代主义乌托邦的失败以及物体化、纪念碑式建筑对城市肌理和公共生活的破坏。另一方面,建筑作为一种“非自然物”,其意义之一便是在自发变迁的环境中创造秩序,表达主体意识,建构“世界中的世界”,因而总会具有某种乌托邦特性。如果说建筑乌托邦意味着充满表现力的纯粹形式和逻辑一致的整体性设计,那么路斯和罗的批判并非要否定乌托邦,而是指出面对复杂、多元、矛盾、充满不确定的现代社会,简单的极端主义的乌托邦形式不再有效。那么接下来,问题便是如何更有效地建构乌托邦,使其依据主体意志创造秩序的同时,能更恰当更有意义地融入现代社会。在现代建筑历史中,无论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分离内外的构图原则、路易·康(Louis kahn)对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的区分,还是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的装饰性棚屋或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对于技术奇观与资本主义活力空间的调和,都是在回应现代社会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大师们的理论表述和设计关注各不相同,但简化理解可称之为“局部乌托邦”。
1 常州棉仓城市客厅,强烈视觉形象的局部
2 常州棉仓城市客厅,相对独立的局部标识体系(1.2摄影:吴青山)
不同于整体乌托邦,局部乌托邦并不超然地追求整体纯粹性。相反,它在承认现实问题的基础上,尽力挖掘整体内部的复杂逻辑和矛盾冲突。其整体不再由单一意志贯彻得到,而是各个局部相互协调对话的结果。在某些局部或关键节点,它会有限度地、节制地建构形式乌托邦,在纯粹设计理念和复杂项目现实之间找到平衡。面对矛盾而不确定的现实,它不以虚无应对,而是积极地展开“柔性控制”,在不确定中找到确定要素,从而更精准地介入复杂系统,激发更多建筑可能性。在局部乌托邦中,随着各个局部独立性的增强,不再有单一的主导意象。局部之间、局部与整体之间不再是简单的几何关系。除了细腻多变的形式处理,建筑师还要设置更为复杂微妙的空间叙事、联想记忆和生活场景转换。局部乌托邦依然是建筑乌托邦,需要有纯粹的形式表现力。但局部性限制会提出更高要求,需要建筑师运用设计语言更加精准,分寸感拿捏更加到位,各部分协调更加得体。局部乌托邦内敛收缩并放弃简单的一元价值观,这便为局部之外带来了多重逻辑交织下的冗余和公共性,激发不同人群以更多方式使用建筑,从而促进建筑的社会公平。
3 大院胡同28号院改造,具有局部和整体双重属性的微缩合院
4 大院胡同28号院改造,“突破”宅园单元群落的亭台与都市胜景(3.4摄影:苏圣亮)
观察2018年WA中国建筑奖的6个优胜奖作品,会发现它们多少都有些局部乌托邦的特质。当然最明显的是,建筑项目本身就变得“局部化”。在这6个项目中,就有5个是旧建筑或片区的改造更新,建筑师更像是在建成环境中设计某种“局部”:上海南外滩水舍精品酒店是对始建于1930年代的日本武装军队总部大楼的改造;常州棉仓城市客厅是对科技园区内一处标准工业厂房的改造;“微缩北京”是对北京旧城内大院胡同28号院的改造;上坪古村复兴计划是对福建省三明市建宁县溪源乡上坪村的针灸式改造;老西门城市复兴是对湖南常德一片围绕老护城河的破败棚户区的改造。而另一项目英飞特电动汽车充电站,也并非孤立存在。它位于英飞特杭州总部基地大楼北侧,可看作是企业总部大楼的配套加建。
除了项目的“局部化”,建筑师对社会结构和项目自身复杂性的理解越来越深入,因此也较少求诸极端的整体性纯粹设计,而更多采用局部乌托邦的策略。然而要合理恰当地区分、界定和塑造局部,需要对项目进行多层次的解读。这既包括分析已有建成环境的物质形态,也涉及辨识当代社会结构和经济原则,还涵盖在历史文化层面提取空间原型和形式符号。正因如此,不同建筑师把控项目、建构局部乌托邦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但观察这6个获奖作品,可以粗略地将其分为3类:理念先导的局部乌托邦、直觉意象的局部乌托邦和社会激活的局部乌托邦。
基于空间、形式、功能等概念的现代建筑,在很大程度上是理念先导的,因而现当代建筑师在项目中常常以自己的思想理论体系来指导实践。下面两位建筑师也是如此。但他们在运用自己设计理论的时候,没有主观地、简单化地贯彻理念,而是通过对现实的细致分析,寻找恰当的局部让建筑理念道成肉身。庄慎及其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长期以来坚持对长江三角洲的城市空间进行研究,尤其通过不断在上海市内搬迁工作室来深度解读这座城市的运行法则和空间逻辑。由此,他总结出了“空间冗余”的概念——不断积累、变化调整的中性空间现象。他还提出了从外部转向内部的“非识别体系”和“屋中屋”设计策略,以面对城市快速粗放发展后的重新组织和利用。在棉仓城市客厅项目中,建筑师同样以这些理念为先导展开设计。但进一步解读,会发现建筑师也是从现实的功能分析出发落实理念。首先,棉仓线下体验店的有限内容和现存厂房的过大空间产生了矛盾。而为了创造尺度恰当且具有吸引力的使用空间,并控制造价和空调能耗,建筑师采用了“屋中屋”的设计策略,这是明显的局部乌托邦。在高大厂房内部,顺应原有空间和屋顶走势,建筑师设计了两个独立的全封闭空调环境的透明舱体。两个舱体容纳餐饮和服装展示两个主要功能,并形成了内部的最强烈的视觉形象(图1)。另一方面,由于核心地位的“屋中屋”摆脱了厂房外壳的绝对控制,“屋中屋”把自身以外的空间都变成了外部——原厂房内部的剩余空间也成为了外部。当然,为了把人引入内部核心,建筑师又精心设计了3个关联性的局部——超尺度的主入口、留有舱体室断面的长条形大天井、厂房内舱体外的管道空间(图2),由此构成了丰富多变的“局部乌托邦系统”。建筑师在其宣言式的文章《空间冗余与非标识体系》中,将 “基于现实、灵活应用的方式策略所形成的结果称为‘非识别体系’”。但在笔者看来,阿科米星依然在创造识别性。只不过不同于简单僵化的标识体系,他从项目的实用性出发,探索更加灵活有效、以小见大的“局部标识体系”。
与庄慎的当代都市研究不同,建筑师李兴钢的设计理念则来自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桃花源”与“胜景”图式。在大院胡同28号院改造项目中,建筑师以这两个相互关联的图式为先导,探讨了当代北京旧城中的理想空间和居住模式。李兴钢的“桃花源”图式并非孤立地讨论精神性的园林,而是关注“宅园”共生单元,因而是“现实桃花源”或“局部桃花源”。具体说来就是基于中国传统“礼乐相成”的文化精神和北京传统城市和建筑分形同构的“宅园”空间模式。在建筑师看来,北京城从元朝至民国,人口不断聚集所带来的胡同、街巷与四合院在不断加密。但这种延续“宅园”模式的加密是有序的,没有破坏北京整体的城市肌理。而自1950年代后,由于北京城市人口膨胀,四合院逐渐演变成无序破败的大杂院,围绕合院展开传统居住文化也随之远去。由此,建筑师提出了进一步加密宅园空间结构的策略,在当代北京城中实现“理想居所”。而从另一层面看,这种加密也是“局部的”。由于该项目保留了原有的院落和建筑,新植入的“宅园”单元是以原有建筑的开间为几何逻辑,有序加进原有院落,因此新形成的微缩“小合院群”,既是加入也是叠加进原有合院,呈现既是局部又是整体的双重属性(图3)。另一个理念图式则是建筑师从游览北京景山公园中体悟到的“胜景几何”。建筑师曾多次提到本科时登上景山万春亭欣赏故宫建筑群的恢宏景象。从带有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隐含了建筑师对于文化和空间原型的心理认知,也预示了其从喧嚣抵达静谧的“胜景几何”设计策略。因此,建筑师在其许多项目中——如绩溪博物馆,常会设置有攀登到顶层的游廊并在观景台上欣赏胜景,这似乎是对早年那段经历的不断“重现”。在大院胡同28号院改造项目中,建筑师依然使用了这种策略。项目北侧的街道自主入口延伸进大院中,顺着内部主街巷往南,其上方的顶板在公共餐厅处扩展为一个立体的屋顶亭台(图4)。而这一“突破”宅园单元群落的公共性局部,也把传统空间与当代空间交织在了一起——拾级登台远望,瓦顶树影日暮归鸟都消融进现代都市天际线的胜景之中。
5 上海南外滩水舍精品酒店,新旧对比的整体与隐喻工业要素的局部
6 上海南外滩水舍精品酒店,里弄意象的中庭(5.6摄影:Pedro Pegenaute)
如果说理念先导是对理性和智识的强调,那么还有一类建筑师则更多从感性直觉出发,以呈现关键意象为线索来生成建筑。而对项目丰富内涵的解读,让建筑师不再为项目设计整体性的简单意象,而是在局部建构具有强烈表现力的关键意象或在不同局部建构多个不同意象。在上海南外滩水舍精品酒店项目中,建筑师保留了日军指挥部这一历史建筑的混凝土肌理,以新旧对比的方式塑造建筑整体气质。对于新增加的顶层(第四层),建筑师用耐候钢饰面,隐喻建筑与黄浦江上航船和江边码头等工业要素的关联(图5)。而在处理长条形的内部庭院时,建筑师借用了里弄空间的意象(图6)。然而不论工业码头还是弄堂民居,都是上海的标志性城市意象。它们与建筑的原有历史信息结合在一起,强化了改造后精品设计酒店的城市个性,也为使用者含蓄但明确地提供了文化消费元素。此外,建筑师还让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发生适当的模糊和反转,让多重意象相互渗透关联,为项目带来丰富独特的上海风情。水舍的意象来自过去,而英飞特电动汽车充电站的意象则面向未来。在该项目中,如何表达新能源使用的时代特征成为设计要点。建筑师采用单边出挑20m的大屋顶,形成了夸张反重力的漂浮感。而大屋顶的底面成为最具表现力的包裹性内立面(图7),它一方面以传统加油站的红色为主色调,另一方面则以韵律性的LED平行光带象征了电流,表达了业主企业以光电转换产品为主营的特质。此外,单边的大悬挑让下方大空间更加开放自由,使大型车辆更方便进出,同时也隐喻了拥抱新技术融入新时代的积极态度。
7 英飞特电动汽车充电站,自由开放的空间与包裹性内立面(摄影:SHIROMIO Studio)
对于社会因素更加复杂的乡村或城市棚户区更新项目,设计师不仅要考虑建筑问题,更要从经济运行、社会结构和历史文化分析出发,以建筑设计激活社会,促进产业、空间和文化的综合提升。而在此类项目中,也更容易看到局部乌托邦的策略。在上坪古村复兴计划中,局部乌托邦体现在两个不同尺度上。在规划层面,设计师针对村庄缺乏活力且公共生活逐渐没落的现状,在不占用农民生活用房的前提下,挑选村庄中若干闲置的小型农业设施——猪圈、牛棚、杂物间等——进行改造设计,并结合产业分析植入新的业态(图8)。这一方面避免了村民之间的利益纠纷,补充了古村落旅游配套服务设施,也为村落重建了公共空间和社区中心。而在3个节点区域,建筑改造设计的方式依然具有局部乌托邦的特征。建筑师没有刻意复古,而是在保持乡土特色的基础上,强调当代性、艺术性和趣味性,以广义设计推动后续乡村发展。例如,在村口节点中,原有封闭的廊亭被拆除,代之以传统木构形式的新廊亭。但在廊亭的立面处理中,水平长向的半通透木格栅做法十分现代。但另一方面,木格栅又在一定程度上阻隔视线,以一定体量感延续了锁住水尾的传统格局。木格栅还与保留的神龛相结合,强调文化传承(图9)。而在夜晚,配合新的照明设计,廊亭仿佛一个水上大灯笼,指引村民回家并为游客带来夜间景致。此外,杂物棚基地上的水吧,同样以传统木构形式建造。但在面向村庄的立面处理上,它采用了水平长向的中轴彩色木窗板。这种大胆而不出格的局部处理,在延续乡村传统空间的同时,增添了几分当代艺术气质。
8 上坪古村复兴计划,针灸激活式改造设计
9 上坪古村复兴计划,水口廊亭设计中传统与现代相结合(8.9摄影:金伟琦)
与上坪古村复兴计划项目延续物质空间的主基调不同,常德老西门城市复兴项目则是在延续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基础上,创造了全新的空间结构。整个片区在改造前已经破败不堪,除了一两处有价值的遗存,几乎没有什么可保留的建筑。但建筑师却从保留非物质的城市活力与历史文化记忆出发,构建新的空间秩序和叙事逻辑(图10)。这包括3个层面的设计:其一是对地块内护城河的整治和改造设计,并以此作为整个片区的空间骨架与核心景观轴。其二,建筑师没有采用一般棚户区改造项目中的异地安置,而注重片区内的原生文化,将原住民100%回迁安置,以延续传统的公共交往与社区生活。片区东段集中设置了3栋高层住宅楼,西段则以低矮的商业文化建筑为主,由此形成混合社区,在商业开发和住区建设之间找到平衡点(图11)。3栋住宅楼采用L形或U形布局,配以多种小户型,在非常紧张的用地内高效地满足了回迁户数要求。此外建筑师还为住宅楼设计了社区中心和多个空中露台花园,为回迁居民提供多种公共活动场所。其三,建筑师充分挖掘片区内的历史文化要素——抗战碉堡遗迹、传统民居“窨子屋”“常德丝弦剧团”“杨家牌坊”等,并在此基础上构想设计多个文化节点——葫芦口水街广场、尼莫桥、醉月楼、窖子屋博物馆、钵子菜馆、丝弦剧场等。这些节点有些是当代风格新建筑,有些则是以传统工艺和材料建造,是满足当代生活要求的“创新式复建”。由此,片区中众多功能和气质不同的局部乌托邦片段,以多重拼贴的方式组织在一起,重构了片区的空间和生活,使之成为常德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最有活力的街区。
10 常德老西门城市复兴,保留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空间再造与局部拼贴
11 常德老西门城市复兴,商业开发与住区建设的平衡(10.11摄影:张广源)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2018 WA中国建筑奖的6个优胜奖项目,都呈现出某种局部乌托邦的特性。一方面,这与近年来中国城乡发展模式的转变有关。随着中国经济增速放缓,社会发展进入调整期,城乡建设从之前的大拆大建、快速粗放发展,逐渐转向存量更新和建成环境品质的提升。另一方面,这也是由于中国建筑师专业能力和设计水平的快速提升。项目周期放缓固然有利于建筑创作,但项目的日益复杂也对建筑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建筑师需要更加深入地理解项目背后复杂的社会结构、历史文化与经济问题,也需要更综合地面对业主与使用者的多元诉求。当然最重要的是,也需要对建筑学自身专业知识的深刻的理解和运用。面对日益提升的复杂性,一种更有效的办法便是放弃简单的整体性设计,而求诸更精准的局部性操作。这既是对现实条件的认可,也是对理想主义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