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赋
迪坎尔村是一个古老的村落。一个古老村落一定和古老的树和古老房屋有关。古老的树木和人一样,总想找一个依附靠着,房屋就是古树最好的依靠。迪坎尔村的古树一棵接着一棵,有些新芽从根底发出,有些枝干实在长不动了,就枯死了,枯死的树干和新长的枝叶一起成长,也没有人觉得它是枯死的。觉得它是以另外一种生命的状态在生长。一间古旧的屋子。很多人从这些屋子里进进出出,什么也没留下,什么又都留下了。苏迪又来到这间挂上铃铛的古屋子里,一来就不愿意离开了。据说有近六代人在这里住过。院门朝南,屋子的房顶是用土块券起来的,当地人叫窑洞,主人家把拱形的窑洞上面又盖了葡萄晾房,晾房有两个用处,秋天可以晾葡萄干,夏天晚上可在这里乘凉。
这间屋子追溯到三百年前,它承接往来于中原和柳中的商旅和官员。那个时代的柳中,水草肥美,瓜果飘香,商旅在此停歇,官员在此下马。苏迪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但她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不,只要她进入这间屋子里,那些按照时间的排序摆放许多旧物。旧马鞍、旧马灯、旧捻线的坨子、织布机、马车轮子,都围过来和她交谈,谁也不知道那些旧物经历了多少时间,它们安静地挂在墙上,仿佛没有时间经过。特别是那双毡筒靴子,以两只脚印的姿态挂在墙上,这让苏迪看来,就是一个人在走路,一个人在墙上走路,一个人在屋子里走路,所有的物件都动起来了。它们从不同的时间深处走来,带着各自的故事。苏迪缓慢地一件一件过目这些老物件。它们成了苏迪的诸多好友,有她儿时的伙伴,也有她青年时的恋人。她看到这些老物件的时候,她说能闻到这屋子里的一股气味,这种气味会说话,苏迪能听到很多不同的故事,甚至还听到了她曾与一位沙塔尔演奏艺人相恋的故事。她曾讲给她的家人听,家人不信,说她在说胡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和一个艺人相恋。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允许的。但是,苏迪执著的认为,她就是曾经和一位演奏沙塔尔艺人相恋过。他们曾经在迪坎尔村的三个桥边幽会,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三条水渠的水欢畅地流着,苏迪可以听出像是沙塔尔每根琴弦里发出的如流水般的美妙音律,这个也只有心灵纯净的人才能听得到。苏迪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或者这个梦境,她就随时随地起舞,有时候在水渠边,有时候在她的闺房……当然,她最喜欢月色迷离的夜晚跳舞,宁静的月影里她与明亮的月亮交谈,与自己柔然的身体对话。这时候,世界开始动起来了,树叶刷刷刷地响着。月光在渠水里晃动着。苏迪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位男子怀抱还散发着桑木香味的沙塔尔,坐在水渠边,拉起了木卡姆的曲子,那是一只忧伤的曲子,曲子讲述一对相爱的人,却因父母的阻拦而天各一方,他们每年相约,在一棵树下相会,男子热烈地唱起木卡姆:
日日夜夜想情人,
我用烈酒来解闷;
好似杜鹃啼血唱,
我的心儿血淋淋。
泪水当做墨水用,
我给情人写书信;
爱情之火将我烧,
我的心儿血淋淋。
……
周围的女孩儿都会被这男子的歌声所吸引,边哭边跳舞。苏迪每次做到这个梦的时候,都会被自己哭醒。时间久了,她就认为这是神的旨意,是预示着她即将要经历的事情。在梦境里,那位男子的面容是模糊的,但是,他怀里抱着的那把沙塔尔琴,苏迪看着很清晰,那是一把崭新的琴,还散发着桑木的香味。一把琴的诞生和人一样。它有着它的来历和出处,这把沙塔尔琴,它是全桑木做的,而且是柳中的桑木做出来的琴箱配上用马鬃做的琴弦和弓,它的音质和音色才能完美的展现。苏迪每次在梦里努力地向这把琴靠近。她离琴声越近就越想看清那位男子的面容,而那位男子的身影就越模糊。但是,只要苏迪不停地移动舞步、旋转着裙裾,她就能看清那位男子的面容,而且越来越近。所以,在梦里,苏迪也只有不停地跳着舞,她才能靠近那把沙塔尔,才能靠近那位拉琴的男子。
苏迪跳舞跳累了,就坐在桥边歇息。世界安静下来,她在月色下与那位男子背对着背安静地相守着。月亮躲进了云层,苏迪靠在了男子的肩膀上,男子怀抱着他心爱的沙塔尔倚靠在那棵高大的古树上…….苏迪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执著地在等待这个美好的梦境。
那天她又跟自己的姐姐苏亚说起这个梦境,还说要到村中间的那棵树下去找那位沙塔尔艺人。苏亚听了只是笑了笑,对于妹妹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早已习惯了。她只是安静地做个听客。可是,这一天妹妹说完就出门了,苏亚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晚上家人在找苏迪的时候,才觉得,妹妹说的话是真的。她带着家人来到了村子中间,去寻找那棵树。可是苏亚和家人只见三个桥的水流哗啦啦地流着,根本就没见一棵树。苏亚知道,妹妹是安全的,她就回家了。她们的母亲伤心地在屋子里哭了起来。苏亚给母亲解释,说苏迪绝对是安全的。母亲根本不会相信她,那一夜,苏迪家彻夜灯火通明,挂在门外面的马灯悠然地摇晃着。
当她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了一棵大树上睡了一夜,而这一夜苏迪家里翻了天,满村子找她,也没有找到。天亮了,苏迪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家里,这下村子里可炸开了锅,对于苏迪这一夜未归的猜疑和推测。
苏迪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把这个晚上听到的故事写了下来:
那位男子用自己的歌声告诉我,他就是一把沙塔尔,在他的祖上,曾经是个禁言的村子,神为拯救这里的村民,就制造了一把都塔尔植入每个臣民的灵魂中,第二天,这个国度到处响起了沙塔尔优美、清脆明亮的乐声,每个村民都焕发了新的精神,开始了新的生活。至此,沙塔尔就成为他们村里吉祥的象征,几乎每家都会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沙塔尔。而这位男子家的沙塔尔更有着更为丰富的故事。“沙塔尔有九根、十二根、也有十三根琴弦的”男子说。每根琴弦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手上拿的这把沙塔尔是十二根琴弦的。
这琴里藏着一个美好的故事。这把琴是这位男子的父亲送给金陵女子的信物。有一年,他的父亲随行前往中央府金陵去进贡。他父亲是一位高大英俊的木卡姆演奏者,也是一位琴师。那一年,他的父亲背上自己那把心爱的沙塔尔琴,跟随着进贡的队伍,从秋季走到了冬季才走到金陵。当他们走到金陵城的时候,这一群异域装扮的人马吸引了无数个金陵城人驻足和观望。是一个府外的员外接待了他们。对于第一次出柳中到繁华的金陵,琴师一面被眼前的车水马龙的繁华吸引着,一面也滋生了思乡之情。他开始挂念远在迪坎尔村的家人还好吗?秋天的葡萄收成怎么样呢?越想思乡之绪越浓烈。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了。那晚是月中十五,月亮如圆盘般挂在了天际,琴师无眠,抱着自己的沙塔尔琴走出屋来到亭子里,开始拉起了他心爱的木卡姆曲子。他的琴声婉转悠扬地飘荡在夜空,这略带忧伤的异域曲调吸引了府上许多人的探访,但都觉得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好意思靠近他。唯独员外家的小女儿,天资聪慧,性格活泼开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白天,她已被这位琴师身上那股异域粗犷的气质所吸引,那双粗大的手竟然还能弹奏出如此美妙如月光般轻柔的曲子,她情不自禁地循着琴声来到她家花园的亭子。琴师依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只见他左手不停地换着把位,右手的弓和左手的琴弦热烈地碰撞着,这时候,员外家的小女儿忍不住翩翩起舞。一首曲子拉完了,琴师才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在他的琴声下舞蹈,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这位金陵的女子,娇小的身材,随意挽起的发髻下面散开一丛乌黑的长发,随意垂落在消瘦的肩上,因为刚才琴声急促,姑娘跳舞跳得微微气喘,更显得娇柔怜爱了。琴师和女子无法用语言交流,他们谁也听不懂谁的语言,但是,只要琴师的琴声想起他们就仿佛进入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就这样一晚上他们都在用琴声和舞蹈来交流。姑娘跳舞跳累了,就安静地坐在琴师的身旁听他拉琴。那一晚,就像是一生。琴师和姑娘相拥而坐。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各自的心意,只是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时已过三更,琴师用手比划着告诉姑娘,明天他要走了。姑娘瞬间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拉着琴师的手,琴师可以感受到她的挽留。但是,作为一个琴师,他还有木卡姆演奏班,他还有心爱的人在遥远西域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回去呢?姑娘极力想挽留琴师,甚至想跟着琴师西行。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天一亮,琴师一行来辞行了。员外的小女儿满面泪痕地出来送行,员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儿表达了想跟琴师到西域的想法。当场被员外进行了严厉的训斥。让人把小女儿带回府内。这时候,准备上马的琴师,疾步走到姑娘面前,从身上取下来这把沙塔尔琴,单膝跪下呈送给了姑娘,姑娘掩面而泣,顺手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了琴师,姑娘用手指了指香囊里的种子,指了指地上。琴师明白,这香囊里是一包种子。他们各自交换了信物,然后分手告别。
琴师走后,员外的小女儿终日以泪洗面,不久忧郁成疾,最终年纪轻轻病殁。员外失去了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未迁怒于他人,在收拾女儿遗物时,看到挂在木窗上的那把琴,就拿下来擦拭包好。等待着琴的主人再次来金陵,一定会来寻找他的小女儿的。
琴师回到迪坎尔村后,已经到了春天了。春天的柳中鸟语花香,三个桥的流水欢畅,他看到了家乡的春天如此美好,又想起了在金陵邂逅的那位女子,不知道她是否也在想念着自己。他连夜把香囊里的所有的种子种在了进入迪坎尔村的村口,旨在等待姑娘的到来。这些种子在当年的春天种下去,就发芽了。它和当地的榆树桑树不一样,大家都猜测这是什么树?但听了琴师讲述的故事后,从金陵的员外带回来的树种一定是高贵的树种,根据在金陵城生活的经验来判断,这应该是梧桐树,于是,琴师就用自己的语言翻译成了——其那尔巴格。
在琴师的思念中,这片树林日渐丰茂起来。它不同于当地的桑树和榆树枝杈随意地生长着,它只是径直地向上长着枝干,像要超过所有的树木和房屋,看到更远的路程,来等待远在金陵姑娘的消息。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琴师什么也没有等到。
那年,迪坎尔村遭遇大旱,一些庄稼和树木都被旱死了。琴师为了保护这片树林,他把分给自己用来生活的水来浇树。但最终因为旱情严重,仅仅救活了一棵树。为了更好的照顾这棵树,就在这棵树下,建造了房子,在这里做他心爱的沙塔尔,闲暇时候和他的木卡姆演出班去演出。他把自己和金陵姑娘的故事,编成了木卡姆。
日日夜夜想情人,
我用烈酒来解闷;
好似杜鹃啼血唱,
我的心儿血淋淋。
泪水当做墨水用,
我给情人写书信;
爱情之火将我烧,
我的心儿血淋淋。
……
琴师把金陵姑娘和那晚美好的相遇唱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苏迪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窗外又响起了沙塔尔那绵长悠扬的琴声。
苏迪又穿上那件漂亮的艾德莱斯绸的裙子,又来到迪坎尔村的那棵古树下,只见她一手背到身后,一手抚在胸前,双腿交叉,微微的鞠下身子,向这棵古树行一个礼,瘦小的苏迪和高大古老的古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阵风过往古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算是对苏迪的回应,苏迪可能听到了,也可能没听到。
苏迪开始跳舞了。她先踮起脚尖、昂首、挺胸、直腰,微微昂起的面颊,拉长了那秀美的脖颈,苏迪微微地闭上眼睛,任凭霞光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她美丽的面颊。起步,左手向上扬起,拇指与食指相对,右手拉起裙子。迈起了她细碎的步伐,不停地旋转、扭腰、动脖子…….
这时候,一把崭新的沙塔尔琴呈送到她的眼前,那位在梦里相见的男子来到了她的眼前。苏迪惊奇而又兴奋地旋转着她的舞姿,这时候,从高大的其那巴格树上掉下来三根树枝。苏迪弯腰捡起来,双手奉送给男子说:自己就是四百年前的金陵女子。其实这棵树不是梧桐树而是白蜡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那尔巴格为维吾尔语,翻译成汉语是梧桐园的意思,而这棵古树是小叶白蜡。在村子里,没有人会在意这是一棵什么树,人们传承着美好的故事,与这棵树过着平淡而又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