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英杰与近代变革

2019-03-29 10:13李恭忠
贵州文史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蔡锷梁启超贵州

李恭忠

摘 要:贵州人戴戡、熊范舆亲历清末民初的一系列重大变革,在20世纪初叶的时代进程中留下了亮眼的痕迹。基于师友网络的因素,他们大体属于改良派—立宪派—进步党群体,这个群体的政治理想虽然不算成功,但也是“天下”秩序崩溃之后重建一个现代国家的艰难探索和可贵尝试。

主题词:戴戡 熊范舆 立宪派 护国运动 国家再造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9)01-77-83

清末民初,是中国从传统帝制向现代国家转变的关键阶段。在此过程中,贵州涌现了一批杰出人士,或者说精英人物,在本省、西南地区、全国舞台乃至东亚国家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帮助推动了中国政治、文化和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也让贵州与国家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熊范舆、戴戡是其中有一定代表性、又较为特殊的例子。本文通过梳理他们的经历,特别是与梁启超、蔡锷的交往,着重探讨时代潮流与个人际遇、师友网络与群体选择的关系,进而从宏观和微观层面透析贵州、西南地区与清末民初这场大变革的关系。

一、时代潮流与个人际遇

站在今天的视角回顾甲午战争之后的二三十年,后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连串重大事件: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的签订,1898年昙花一现的戊戌变法,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1901年《辛丑条约》的签订、清廷开始尝试“新政”,1904年开始建立近代学校教育体系,1905年清廷正式停废延续了上千年的科举制度、派出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1906年开始预备立宪,1908年掌控清廷大权数十年的慈禧太后去世、国会请愿运动高涨,1911年武昌起义、各省先后宣布光复,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颁布《临时约法》、开展首次国会选举,1913年宋教仁被刺殺、国民党人发起二次革命,1914年袁世凯修改《临时约法》为复辟帝制铺路,1915年袁世凯公然复辟帝制,1916年护国战争爆发、袁世凯复辟失败后病亡、中国陷入军阀混争局面……这一系列事件接踵而至,让人感到中国好像坐在一辆不断加速行驶的破旧汽车里,在曲折崎岖、前路未卜的山道上颠簸前行。而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说,由于家庭出身、成长环境、所处具体情境的不同,各人的实际经历和体验具有共性的一面,又显示出很大的差别。出生、成长于贵州的熊范舆和戴戡就是很好的例子。

熊范舆(1878—1920),本名继先,字承之,号铁崖,出生于贵阳城里的一个小商人家庭,幼年父亲去世,由寡母养育成人。成年以后,他体验了晚清科举制度的余晖,赶上了新式教育的起步和留学日本的热潮;回国后先在华北地区从事政法教育,不久又回到西南地区,在云贵总督手下担任幕僚,暗中却为蔡锷等人的革命活动提供掩护。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云南独立之后,熊范舆成为蔡锷的重要助手,先后担任云南军政府秘书官兼法制局长、云南国税厅筹备处长,中间还曾经当选为贵州省出席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的议员,并且参与了民初的一系列政党活动。1913年蔡锷辞去云南都督以后,熊范舆也离职返乡,后来出任中国银行贵州分行首任行长。1916年护国运动期间,他对于贵州响应云南起兵反袁持保守态度。此后淡出政界,兴趣转向实业领域,致力于振兴全省蚕桑事业,直至1920丧生于贵州省内的政治动乱。

熊范舆一生最大的亮点,是积极参与清末的立宪运动。1903年他考中举人,次年又考中进士。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科进士,他已经不可能像以前的士大夫那样在官场道路上稳步前行,而是面临着未卜的前途。在留学域外、接受欧美新知已经成为潮流的形势下,熊范舆与一批进士同年,一起前往日本法政大学留学,学习的正是当时最时髦的法政知识。这种知识不是纯粹的学院派取向,而是实践性强、切合中国变革之需的新知识。一批胸怀家国天下、富有责任担当意识的士大夫精英,接受了这样的新知识之后,自然不甘心坐而论道,于是纷纷起而行之。熊范舆也不例外。1907年,他跟湖南人杨度等人发起在日本东京成立宪政讲习会,并且被公选为会长。这个组织的宗旨是“预备宪改进行之方法,以期宪政之实行”1,具体纲领则是“设立民选议院”“改造责任政府”2。该会创办了自己的宣传刊物《中国新报》,熊范舆是主笔,在上面发表了6篇政论文章以及3篇时评。这些文章文辞犀利、逻辑清晰、分析深入,有着丰厚的理论基础和历史底蕴,既表现出传统士人的旧学素养,又展现了新学人才的国际眼光。这些文章产生了很大影响,以至于多年以后,依然有人称他为“《中国新报》要角”3。《中国新报》虽然只坚持出版了一年时间,总共只出版了9期,但却受到各方瞩目。梁启超称赞其为“最有价值者”“纯为政治上之性质者”4,认为它和《大同报》一起继承了《新民丛报》的启蒙事业。

1907年9月,熊范舆由东京返回北京,与雷光宇、沈钧儒、恒钧四人领衔,并有百余人联署,9月25日向都察院呈递了《民选议院请愿书》。10月5日,清廷军机处收到了这份请愿书。请愿书提出了开设民选议院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国家不可以孤立,政治不可以独裁,孤立者国必亡,独裁者民必乱。东西列国,往迹昭然,治乱兴亡,罔不由此……世局日新,国家生存之竞争益归激烈,非上下同负责任,则国力不厚,无以御外侮而图自存;非人民参预政权,则国本不立,无以靖内讧而孚舆望。”请愿书恳求清廷速颁诏旨,“发布选举制度,确定召集期间,于一二年即行开设民选议院”5。对于这样一纸《请愿书》,清廷丝毫不予理会。但它随后刊载于1907年10月4日的《盛京时报》,并相继刊载于1907年10月出版的《大同报》第4号、1908年1月出版的《中国新报》第8号,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大同报》转载时附上了一段跋语:“壮哉!以蜷伏数千年专制政体下之人民,一旦奋兴蹶起,联翩决袂,与政府开正当之谈判,冀早建设代表国民之机关,为实行宪政之先导,洵我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之举动也。吾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心为之敬,胆为之壮兴,四万万同胞同声一庆矣!”6

1908年3月,湖南方面也拟定了《湖南全体人民民选议院请愿书》,有各界代表、青年学生4000多人签名,由雷光宇作为代表呈送都察院代奏。这两次请愿,特别是熊范舆领衔的第一次请愿,开启了后来轰轰烈烈的全国性国会请愿运动的先声。对此,当时舆论即有极高的评价。著名报纸《申报》称:“熊(范舆)、雷(光宇)两人登高一呼,全国震动,论其功用,几与日本政党之副岛种臣、板垣退助实相伯仲。”1著名刊物《东方杂志》也说:“国会请愿,首为国民发未申之意者,实惟黔人熊范舆单衔倡于前,雷光宇代表全湘以和于后。”2当代学者也认为,这两次请愿,“是中国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伟大创举,开辟了人民以和平方式向统治者直接要求政权和民主自由的新时代”3。

戴戡(1880—1917)早年的经历跟熊范舆有点相似。他比熊范舆小两岁,父亲是贵定县的一个贫农,母亲早早去世,自己长期生活在偏僻的乡下。在艰苦的条件下,戴戡仍然坚持读书,21岁考中秀才。25岁那年,科举制度正式停废,在老师郎先锦、徐天叙的帮助下,戴戡获得了公派留学日本的宝贵机会。留学日本法政大学的熊范舆、蹇念益、陈国祥等贵州籍士人,都是戴戡老师徐天叙的旧日同窗,由此之故,戴戡也同他们成为好友。戴戡跟熊范舆的关系尤为密切,逐渐成为莫逆之交,后来还结成“扁担亲”。受他们的影响,戴戡接受了渐进式立宪救国的思想,并与梁启超等立宪派人士建立了联系。1907年10月梁启超在东京组织政闻社,蹇念益、陈国祥、戴戡都加入其中。在日本留学的两年,改变了戴戡一生的轨迹,使他得以跳出小地方的视野,进入一个以梁启超为精神领袖的先进知识分子群体。

从日本回国之初,戴戡的人生暂无重大变化。在好友熊范舆影响下,他先在河南从事法政教育,后又回到西南地区,担任云南宝华锑矿公司经理。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云南起义之后,熊范舆成为蔡锷的重要助手,戴戡此时颇为蔡锷倚重,原本也将在新政府中担任重要工作,但由于父亲病危,只好急忙赶回贵州老家。返回老家之后,目睹贵州光复之后的乱象,有意亲赴云南向蔡锷借兵弭乱,并且得到了贵州宪政派人士的支持。蔡锷原本也有意以云南为根据地,联合川、黔两省,与尚未垮台的清廷势力相互对抗,进而谋求全国统一。于是,蔡锷派遣唐继尧率领滇军一部入黔,与贵州立宪派合作掌控了贵州大权。在此过程中,戴戡的政治地位迅速上升,先后担任贵州都督府左参赞、贵州省实业司长、黔中道观察使,1913年11月正式担任贵州民政长(后来改称贵州巡按使,再后來又改称为省长)。但仅仅一年之后,随着全国政治形势的变化,戴戡就离开了这一职务。

袁世凯的帝制复辟以及由此引发的政治抗争,是戴戡政治生涯发生转折的主要原因。1914年以后,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也引发了不同政治势力的异议、反对和抗争。以梁启超、蔡锷为中心的一批进步党人士,就是一支重要的抗争力量。确知袁世凯称帝的态度以后,他们暗中商议,一个发挥舆论号角的作用,一个联络西南地区军界人士,共同开展反袁斗争。戴戡多年追随梁启超的政治路线,不愿跟紧袁世凯,在主政贵州刚刚一年即被免职。去职之后,戴戡即与梁启超、蔡锷等人走得更加紧密。

1915年9月3日,蔡锷密电戴戡,让其迅速北上共商大计:“贵阳戴循若兄鉴:咸密。冬电悉。以势测之,为期不远。执事能早来京甚佳。江。”4戴戡随即与在贵州政坛有相当影响力的王伯群(1885-1944)一同北上。抵京后,两人住在同乡好友、进步党重要人士陈国祥家里。王伯群明了梁、蔡等人准备发动反袁护国斗争的决心后,即先行返回云贵地区进行准备。梁启超、蔡锷、戴戡、陈国祥、蹇念益、汤觉顿、徐佛苏七人,则多次在天津举行秘密会谈,确定了先从云南发难、贵州响应的武装反袁方案。随后众人分头行动。戴戡径直前往香港;蔡锷则以看病就医之名摆脱袁世凯的监控,先是前往日本,途中曾与孙中山、黄兴等革命派有所联系,然后秘密转往香港与戴戡汇合,一同转道越南前往云南策划独立。等蔡、戴差不多到达昆明时,梁启超秘密转道大连来到上海,继续进行反袁宣传。

1915年12月21日,蔡锷、戴戡历经艰难险阻,顺利抵达昆明。12月22日夜,来滇及云南本地39名军政要人在唐继尧公署集议,出席者包括戴戡、任可澄、李烈钧、熊克武、王伯群、陈廷策等,一致盟誓:“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难,舍命不渝。凡我同人,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共殛!”112月25日,唐继尧、任可澄、刘显世、蔡锷、戴戡五人联名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滇黔诸地,即日宣布独立……所拥护者,为固有之民国也;所驱逐者,为叛国之一夫也。”2至此,护国运动的旗帜正式揭开。

此后,蔡锷担任护国第一军总司令,率军出击川南地区。戴戡则返回贵阳,推动贵州方面于1916年1月27日公开宣布独立,随后担任护国第一军右翼总司令,率军出击川东南地区,与蔡锷互为犄角、互相声援。他们以弱势兵力,与袁世凯方面的优势军力展开激战,苦苦坚持了两个多月,推动了全国政治形势向着有利于护国运动的方向逆转。1916年3月15日,广西陆荣廷宣告独立。反袁力量不断扩大,北洋集团内部也出现分崩离析迹象。内外交迫之下,袁世凯不得不于3月22日下令撤销帝制,复任大总统。4月6日广东宣布独立。5月22日,四川宣布反袁独立, 紧接着湖南、陕西、浙江等省纷纷响应。随着反袁力量的不断壮大,以及北洋将领的离心离德,众叛亲离的袁世凯在内外交迫之中于6月6日郁郁而终。

护国运动最终能够成功,固然是多方面力量作用的结果,但云贵两省的作用尤其不可或缺。云南首义,犹如一道闪电刺破了沉闷的天空;贵州的响应,则表明云南独立并非异数,从政治上为反袁护国斗争的正当性提供了背书,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有助于这场斗争的进一步开展。而贵州籍人士,特别是此前毫无军事经验的戴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多年以后梁启超仍然对他记忆犹新,并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云南起义后二十多天,他(按:即戴戡)就把贵州响应起来。他带着一支军队出到綦江,和蔡公犄角,当时和他相持者就是吴佩孚。像他这样一位文弱书生,用些残兵弱卒,和现在鼎鼎大名的第一流军人能持许久,我们可以想象他的人才和人格了。”3

然而,护国运动成功了,但共和民国并没能就此回到正轨。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一个袁世凯死了,许多个袁世凯又出现了。此后十年间,中国经历了众所周知的军阀混争时代。在军事强人主导的政治环境下,无论是文士精英治国的传统模式,还是以选举为特征的近代议会政治道路,都显得黯然无力。戴戡这样一位护国英雄,竟然也丧生于不久之后的政治乱局中,年仅37岁。戴戡之死,让许多人颇感惋惜。贵州督军刘显世致送挽联:“智不惑,仁不忧,勇不惧,推翻帝制,计出万全,如公建业之宏,仅称桑梓贤,尤渺乎小;捍大患,定大策,决大疑,有数人才,又弱一个,恨我赴援太晚,既为国家惜,复哭其私。”4汤化龙致送挽联:“志在救民于水火,而竟以身死封疆,仁勇双修,公真健者;力能再造此神州,不幸一躅于蜀道,风云万变,天实为之。”5陈国祥致送挽联:“许国炳孤忠,文诚而还,数名宦乡贤,保障西南天半壁;盖棺成定论,昭威之次,有丰功伟略,春秋俎豆祀千年。”6

二、师友网络与群体选择

熊范舆、戴戡这样的贵州英杰,亲历清末民初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经历了个人事业的升降沉浮,在个体生命和时代进程中都留下了鲜亮的痕迹,最终却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结局之惨烈令人感慨。时过境迁,他们这一批人所走过的路、所做过的事,在后人那里或者遭到贬抑,或者干脆被遗忘,逐渐沉入了历史的旧仓库里。一百多年以后的今天,如何去看待他们经历过的这一段历史?对于这个问题,师友网络与群体选择或许是一个符合实际的视角。

在熊范舆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上,师友的因素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1897年,熊范舆进入贵阳经世学堂,接受过晚清著名改良派教育家严修的亲自教导,开始学习欧美传入的新知识。在这里,熊范舆还结识了一批同窗好友:姚华、刘显治、陈廷策、张协陆、周恭寿、吴绪华、黄禄贞、唐桂馨、徐天叙、钟昌祚等等。1903年,熊范舆又与任可澄(文熔)、何麟书等人同年考中举人。这些人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精英人物,不久之后相继在贵州乃至全国舞台上发挥不同程度的影响。1904年熊范舆进士及第,随后留学东京,又结识了一批全国层面的精英人物,其中既有姚华、刘显治、戴戡、徐天叙、 唐桂馨等同乡老友,也有陈国祥、戴戡等同乡新知,更有梁启超、杨度、汤化龙、谭延闿、蒲殿俊、沈钧儒、蔡锷等外省名士。戴戡虽然起点比熊范舆低,只是秀才出身,但在老师的帮助下获得留学日本的机会以后,很快也加入了跟熊范舆差不多的师友圈子。此后,熊范舆和戴戡一生的交往和事业,主要就在这些师友圈子的范围内展开。

这些师友圈子,大体上呈现为三个不同时期的三个相互承接的政治流派。首先是甲午至戊戌前后的改良派,代表人物有李端棻(1833—1907)、严修(1860—1929)、康有為(1858—1927)、梁启超(1873—1929)等人,他们主张学习西方,变法维新。他们在政治制度方面的改革尝试没有取得成功,但在教育和思想文化方面的变革努力却产生了积极的成效,其表现就是通过兴办新式学堂、鼓励留学教育,一批更加具有革新意识的新知识分子群体迅速崛起。1905年以后,随着清政府被迫走上预备立宪轨道,这批新知识分子群体中出现了立宪派,积极鼓吹速开民选国会,限制专制权力,督促政府对人民承担责任。梁启超是其中的灵魂人物,杨度(1875—1931)、汤化龙(1874—1918)、沈钧儒(1875—1963)、蹇念益(1876—1930)、陈国祥(1877—1921)、熊范舆、戴戡等等,这些在日本留学士人精英,不少人都是立宪路线的追随者。熊范舆1907年领衔的国会请愿书,以及随后的国会请愿运动,就是立宪派走向政治舞台的标志。随后几年里,中国的政治形势发生了一系列急剧的变动,及至帝制终结、共和告成、议会政治提上日程之际,原先的立宪派人士,不少人都汇集于进步党阵营。这个阵营希望在共和政治的框架之内,组成政党,通过选举途径参与政治,引领国家走上和平发展的道路。1913年5月,进步党由此前各自独立的共和党、统一党、民主党合并组成,黎元洪挂名理事长,实际领袖仍为梁启超。熊范舆、戴戡、任可澄、陈国祥、蹇念益、姚华、刘显治、陈廷策、张协陆等贵州籍原立宪派人士,也加入了进步党。熊范舆、戴戡、任可澄、张协陆担任参议,陈廷策担任教育科副主任。由此可见,从清末的改良派、立宪派,到民初的进步党,三个时期的三个貌似不同的政治流派,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实际上是一些在政治倾向方面有很大相似性的小圈子交叉汇集而形成的一个大圈子,梁启超则始终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他们历经清末的维新变法、立宪改革和民初的政党政治,一直在为中国摆脱专制、走向宪政而努力。

以往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立宪派,被认为与孙中山所代表的革命派势如水火、互不两立,一派坚决主张武力的反满革命,另一派极力主张和平的立宪改革。这种认识至今仍为一些人持有,其背后是一种简单化的、僵化的革命概念在起作用。若从历史的实际情况来看,两派的差异和对立,并不像后人所以为的那么绝对。从近代中国变革的大势来看,主线很清楚,就是从古老的“华夷天下”转变为世界竞争图景中的民族国家。这种认识,到了甲午战争之后,已经成为先进中国人的共识。转变的最重要主题,就是以近代宪政取代古老的专制,这一点到了20世纪初也已成为许多人的共识。革命派自不待言,比如孙中山在1903年12月正式提出共和革命的纲领:“倾覆满洲政府,建设民国。革命成功之日,效法美国选举总统,废除专制,实行共和。”1立宪派也一样。梁启超在戊戌之后数年里撰写了多篇文章,猛烈抨击专制制度。他在1902年的一篇文章里说:“起起起!我同胞诸君!起起起!我新中国之青年!我辈实不可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我辈实不忍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使我数千年历史以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百兆人民向地狱过活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专制政体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无一利。”2态度之激烈,比革命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多人都知道,1905年以后梁启超与孙中山展开了一场大辩论,坚决反对共和革命。不过,认真看看当时论辩双方的观点和逻辑,就可以清楚地发现,立宪派和革命派的分歧,其实不在于要不要共和这个目标,而在于如何走向共和的路径。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基于为中国寻求最优政治制度、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动机,主张中国可以通过武力革命,直接从专制一跃而迈向共和。梁启超则认识到事情没有革命派想象得那么乐观,基于中国古老的专制传统和国民素质低下的现实,他认为在专制和共和之间必须有一个过渡阶段,用他的说法就是“开明专制”,在此期间逐步提升国民素质,培养国民自治习惯和公德心,最终自然走向共和政治。因此,从长时段的历史眼光来看,革命派和立宪派其实并非根本对立,而是有着殊途同归之旨。

蔡锷的例子,也可以反映立宪派与革命派之间并非势不两立。蔡锷是梁启超的门生,在日本留学期间学的是军事,回国以后从事军事教育,成为清末民初著名的军事家。在政治立场上,他是站在老师梁启超一边的;但在行动上,众所周知,他与革命派合作,领导了云南辛亥革命并且成为光复后的军政府领导人。民国成立以后,政治上他仍然站在梁启超一边,但行动上与革命派仍然不相上下。护国运动期间,他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云南,领导云南反袁起义。起事之后,不是安然居于领导人之位,而是率领军队奔赴前线。这样一位人物,到底是革命派的同志,还是革命派的敌人?答案应该很清楚。

从古老的“华夷天下”走向近代民族国家,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包括立宪派在内的一批仁人志士应运而起,不仅留下了浓墨重彩的言行事迹,也留下了令人回味深思的精神财富。蔡锷在护国运动结束之际的一番话,非常值得留意。当初梁启超、蔡锷、戴戡等人在天津密谋反袁时,曾经有过约定:“事之不济,吾侪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侪引退,决不在朝。盖以中国人心陷溺之深,匪朝伊夕,酿兹浩劫,其咎非独一人,要在士大夫于利害苦乐、死生进退之间,毅然有所守,以全其不淫不移不屈之概,养天下之廉耻,而葆其秉彝,或可以激颓风于既扇,而挽大命于将倾。盖谓国之所以与立于天地者必此焉赖。若相竞于事功之末,譬则扬汤止沸,去之愈远矣。”3此非虚言。从事后的行为来看,蔡锷确实是这样做的。对此,当时的媒体也有很高的评价。1916年7月,北京《顺天时报》发表一则时评,标题是《伟哉蔡松坡之人格》,对蔡锷予以高度评价:“事前不避艰难,不畏强御,而持以决心,奋其毅力,自始至终,以护国为蕲的。功成则退让弗居,诚实高洁,智勇兼备。若而人者,即称之为国家柱石、社会福星,非夸词过誉矣。”4

无独有偶,戴戡也有类似的心志。云南公开举起反袁旗帜之后,1916年1月26日,他在策动贵州响应云南起义的大会上公开表态:“一、不占各机关重要位置;二、诸君教我作何事,我即作何事,但需受本省护军使之指挥。至以现在个人之决心论,此身在天津会议时即以之许与诸同志,许以共和国家,要在何处死,就在何处死,皆为诸同志及共和国家之命是听。”12月2日,戴戡率兵出征之际致电唐继尧、蔡锷及各处护国军说,“铲除帝制,还我共和,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心此志,皇天后土,实共鉴之。”2护国运动结束后不久,蔡锷不幸病逝,戴戡痛感失去了一位志同道合的至交,在一份公开电文里说:“其志节之苦贞,思想之高洁,心系国家,有至死不渝者……与其谓松公之死于病,宁谓其死于国也……因奔走国事,以致家无担石……戡于松公,所以重其学识事功者,无殊于人;特尤倾服其品德,足以风世而砺俗。”3显然,蔡锷那种心系国家、死而后已的高尚人格,在戴戡那里也是一样受到尊敬和推崇的。一个多世纪之后,他们这种人格精神,仍然令后人生无限之景仰。相比之下,他们的事功和实际政治成就究竟如何评价,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总的来看,回顾清末民初这场从传统帝制走向现代国家的艰难变革,以及戴戡、熊范舆等贵州英杰的在此过程中的人生际遇和言行事迹,可以得出三点结论。首先,贵州虽然地理上较为偏僻,但仍然跟上了近代变革的潮流,并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相比于传统帝制之下,还要紧密,还要自觉。其次,这种联系和自觉体现为一批杰出人物,他们虽然出身寒微,但却积极进取,在师友帮助下,努力摆脱地域的局限,主动融入更加宏阔的社会文化潮流,从而能够走在时代的前列。第三,这批杰出人物的群体努力,从结果上看虽然不算成功,但与革命派的奋斗一样,都属于“天下”秩序崩溃之后重建一个现代中国的艰难探索和可贵尝试,不仅是贵州、也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值得重视的一笔遗产。

Elites from Guizhou Province and Historical Changes in Modern China

Li Gongzhong

Abstract: Dai Kan and Xiong Fanyu, two eminent figures from Guizhou province, who had experienced and played remarkable roles in a series of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exchanges during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an China. Through the networks based on personal relationship among teachers, students and friends, they had been involved in a successive political group of Reformists, Constituionalists, and Progressive Party. The political ideal of this group, although not so successful, was also a kind of searching and efforts for modern state-rebuilding after the collapse of traditionally political system of “All under the Heaven”.

Key Words: Dai Kan; Xiong Fanyu; Constituionalists; Campaign to Defend the Republic; State-Rebuilding

責任编辑:厐思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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