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的学术关联

2019-03-29 05:05李国山
社会科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实用主义用法意象

摘 要:维特根斯坦很早便接触到詹姆士的著作,并在随后的学术生涯中深受其思想方法与理论观点的启发和影响。詹姆士在《心理学原理》一书中关于心理学语词的意义的探讨直接影响到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和心理学哲学。甚至可以说,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探讨之受益于詹姆士心理学成就可比之于前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探讨之受益于弗雷格、罗素的逻辑学成就。也有间接证据表明,维特根斯坦很可能阅读过《实用主义》并受其影响。因此,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之间的学术关联或许比我们先前所了解的要紧密得多。

关键词:意义;意象;用法;实用主义

中图分类号:B56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3-0119-08

作者简介:李国山,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 (天津 300350)

维特根斯坦阅读过詹姆士的多部著作,并在其哲学讲座和写作中经常加以引用和评论。这种情况在维特根斯坦的学术生涯中是很少见的。那么,这两位看起来差别很大的哲学家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呢?许多学者把关注的目光集中于维特根斯坦对詹姆士的心灵哲学、宗教哲学等方面观点的借鉴和批判上。Russell Goodman的著作《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在继续探究上述话题的基础上,试图回答这样一个极富挑战性的问题:维特根斯坦是否受到了詹姆士的实用主义学说的影响?在序言中,Goodman披露了一件事:“当我问安斯康姆教授维特根斯坦是否在他的课上或谈话中提及詹姆士的别的著作尤其是《实用主义》时,她撂下这么一句让我久久难以释怀的话:维特根斯坦没有读过《实用主义》,要是他读了的话,他会厌恶它的!”①尽管在维特根斯坦的得意门生这里碰了壁,Goodman并没有灰心,而是经过仔细探究得出了一般性结论:“我的主张是,詹姆士和维特根斯坦不只是在某些特定的论题上观点一致,而且还共享一整套关于如下事项的承诺:反基础主义,关于人类生活具体细节的描述,实践对理智的优先性,以及宗教对于理解人类生活的重要性。”②

这个结论实际是把维特根斯坦视作与詹姆士一样的实用主义者了。我们知道,实用主义有多种版本,而詹姆士的实用主义被认为是最具美国味儿的。难道维特根斯坦真的会同詹姆士有如此大的亲缘关系?安斯康姆教授断然否认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的实用主义有关联,恐怕也代表了许多维特根斯坦学者的共同见解: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之间只有局部的思想碰撞,而没有整体的相似性。那么,到底该如何评价维特根斯坦对詹姆士的研究和借鉴呢?本文尝试做些探讨。

尽管詹姆士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哲学家,但他少年时期曾随父母在欧洲生活,并在瑞士、法国、英国等地求学。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他还曾到德国学习生理学和心理学,对霍尔姆兹、冯特等人的学说颇有涉猎。他成名之后曾多次赴欧洲讲学,与那里的哲学家们有密切交往。他的学术生涯从医学、生理学起步,进而转向心理学,最后落脚于哲学和宗教。另外,詹姆士早年便饱受疾病困扰,生活在忧郁之中,而心理学、哲学和宗教学研究成了他后来摆脱身心痛苦的一剂良药。这种人生经历在他的理智探讨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联想起维特根斯坦,而这似乎也能解释为什么后者会被他所吸引。一生竭力倡导治疗型哲学的维特根斯坦,何尝不是在通过哲学探讨疗治自身呢!当然,这种表面类似只不过是我们探究两位哲学家思想关联的一丝线索而已。

那么,二人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学术关联呢?我们知道,在维特根斯坦于1911年前往剑桥时,詹姆士已于前一年离开人世,所以,他们之间的联系是单向的。不过,从传记材料可知,维特根斯坦早在1912年左右便已接触詹姆士的著作了,并很快为之吸引:“我们发现,在上面罗素引述的对话发生了几个月后,他读起了威廉·詹姆士的《宗教经验种种》,并告诉罗素:‘这本书给了我很多帮助。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快成一个圣徒了,但我不敢说它没令我在一条道路上改进了一点点,正是在那条道路上,我想要非常多地改进:就是说,我认为它有助于我摆脱Sorge(烦恼、焦虑)。”[英]瑞蒙克:《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王宇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在随后的生涯里,维特根斯坦一直保持着对詹姆士著作的阅读兴趣,尤其是他的划时代巨著《心理学原理》,并一度想把该书作为他关于心理学哲学课程的参考教材。尽管他并不赞同其中的观点,并着力予以批判,可他对詹姆士满怀敬重。当他的学生德鲁利说詹姆士是个非凡的人时,维特根斯坦说道:“正是这一点把他造就为好哲学家;他是个真正的人。”[英]瑞蒙克:《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王宇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82页。可以说,维特根斯坦一生的哲学工作都与詹姆士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他一方面通过反复不断地阅读詹姆士的著作来缓解自己的身心压力,寻求改善自己的心智和精神状态,以便投入艰深的哲学探索;另一方面又十分注重从他的伟大著作中汲取无尽的思想灵感。

维特根斯坦从詹姆士的宗教思想中受到很多启发,这构成他最深层的理智关切。陈启伟先生在《维特根斯坦与詹姆士》陈启伟:《西方哲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546-557页。一文中就此做了深入、细致的发掘和梳理,这里不再赘述。我们将着重探讨:第一,维特根斯坦从詹姆士的心理学理论中获得了怎样的思想启迪,以及他的语言哲学和心理学哲学与詹姆士的理论有着怎样的关联?第二,维特根斯坦在从詹姆士心理学中吸取滋养的同时是否也受到了他的实用主义思想方法和理论主张的影响?

我们先来看第一問题。有很多文献证据表明,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哲学工作中一直关注詹姆士,尤其是在他关于心理学哲学的讲演和写作中。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主张将心理语词放到日常语言游戏中加以考察,反对通过内省来探究这类语词的意义。而通过内省这一“特殊通道”知悉语词最初的、最直接的意义,乃是自洛克以来历代经验论者所倚重的策略。洛克写道:“语言所以有标示作用,乃是由于人们随意赋予它们一种意义,乃是由于人们随便来把一个字当作一个观念的标记。因此,字眼的功用就在于能明显地标记出各种观念,而且它们的固有的,直接的意义,就在于它们所标记的那些观念。”[英]洛克:《人类理解论》下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16页。虽然这些观念是私人性的,但洛克却毫不怀疑我们可以用公共的语言标示它们,并把它们传达给别人:“字眼所标记的就是说话人心中的观念,而且应用那些字眼(当标记用)的人,亦只能使它们直接来标记他心中所有的观念。……只有他自己有了相当的观念时,他才能假设它们和别人心中的概想相应,他才能用文字来表示它们。因为他若是没有观念,则字眼所标记的是他所不知道的,亦就是毫不存在的。但是他纵然可以用自己的观念来向自己表象别人的观念,而且用同一名称来称呼它们,可是他所称谓的那些观念仍是他自己的,仍不是他所没有的。”[英]洛克:《人类理解论》下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17页。而由洛克最先明确表述出来,并为许多后来者加以阐释的这种意义理论正是维特根斯坦的私人语言论证竭力加以驳斥的。

不过,维特根斯坦不一定系统阅读过洛克的著作。据玛丽·麦金推测,维特根斯坦很可能是通过詹姆士的相关论述找到他的论证所要针对的靶子的。在展开她关于维特根斯坦的私人语言论证的解说之前,玛丽·麦金写道:“我想先看看威廉·詹姆士的著作中关于心理学语言的讨论。维特根斯坦对该书十分熟悉,并时常引用。在探讨心理学中错误产生的根源的上下文中,威廉·詹姆士引入了关于一种理想的心理学语言的观念,这种语言构成‘一套用于描述主观事实的特别语汇。……内省乃是我们据以发现我们的心理学表达式所指称的那些状态和过程之本质的方法。”[英]玛丽·麦金:《维特根斯坦与<哲学研究>》,李国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页。

这种推测是合理的。詹姆士十分尊重与喜爱洛克。在《心理学原理》中,他使用了“不朽的洛克”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1255.的敬称,还称其《人类理解论》为“心爱的古书”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p.639.,并多处引用。因此,我们可以说,由詹姆士重新表述的内省主义心理学观点激发了维特根斯坦的探究热情。不过,詹姆士的激发作用还不仅限于这一点。事实上,詹姆士并不是洛克式观点的继承者。他的著作是想从根本上扭转近代以来将心理研究作为哲学之一部分的思维路向,从而把心理学确立为一门严格意义上的自然科学:心理学研究必须建立在大脑生理学的基础之上。他在《心理学原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在本书里,我从头到尾都紧扣自然科学观点。每一门自然科学都不加批判地采纳某些材料,拒绝挑战这样一些要素,正是它们之间的关联使其‘诸定律得以成立,也正是从它们出发它的各种演绎才得以做出。作为关于有限个体心灵的科学的心理学,采纳如下材料:(1)思想和感觉;(2)他们与之共存的一个时空中的物理世界;(3)他们所知道的东西。当然,这些材料本身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关于它们的讨论(就像关于其他要素的讨论一样)被称为形而上学,这是超出本书的范围之外的。”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p.6.詹姆士认为,如果将科学和形而上学混在一起,必定会同时对二者造成损害。因此,他明确反对将联想主义或精神主义这样的哲学理论引入心理学探讨。不过,他并不反对在科学探讨的基礎上继续进行哲学探讨。他本人后来就转入哲学研究,并提出一套系统的实用主义理论。而维特根斯坦从詹姆士的心理学理论中汲取的正是哲学方面的滋养,或者说,他是沿着詹姆士的心理学所提示的哲学问题线索展开探究的。在这个意义上说,维特根斯坦的研究同詹姆士本人的哲学研究有某种“同步”关系,亦即,二者至少拥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出发点:作为一种自然科学的詹姆士的心理学理论。当然,这并不排斥维特根斯坦与其他哲学家(如弗雷格、罗素等)的基于现代逻辑学的“同步”关系。

那么,我们就来具体看一看维特根斯坦是如何从《心理学原理》中受到激励和启发的。在维特根斯坦的著述中,我们目前能够找到的对詹姆士的最早的引述见于1932-1933年撰写的《哲学语法》中。他这样写道:“阅读属于一个他所熟悉的语言的一个命题的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感受属于不同的词类的诸语词。(意义体的比喻。)我们完全忘记了如下事实:‘并非、‘桌子和‘绿色这些声音图像和书写图像都是同类的事物,只是在一种我们陌生的语言中才清楚地看到这些语词的单调性。(比较詹姆士有关相应于‘并非、‘但是等等语词的感受的评论。)”[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9页。维特根斯坦这里是在探讨不同词类的语词的用法及其意义的问题,而且在接下来的段落里便提出了“意义即用法”的主张:“意义的解释解释了一个词的用法。一个词在语言中的用法便是其意义。”“语法描述语词在语言中的用法。因此,它与语言的关系类似于一个游戏的描述、游戏规则与游戏的关系。”[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1页。显然,维特根斯坦此时已初步确立了其后期关于意义的看法。我们注意到,在第一段引文中出现了“意义体的比喻”这个提法,那么它是什么意思呢?又与维特根斯坦正在构想的新的意义观有什么联系呢?在该书第一次出现“意义体”一词的地方,译者做了这样的注释:“‘意义体德文为‘Bedeutungskoerper。维特根斯坦是在两种意义上理解意义体的。首先,如果将一个词的意义看成独立于并且决定了其用法,进而其语法规则的东西,那么其意义体便是这样的独立的意义。其次,如果认为一个词的意义在于其用法,是由制约着其使用的语法规则规定的,并且认为这样的语法规则,甚至于由其所决定的这个词的具体的使用已经悉数包含在这个词之中了,那么其意义体便是指这样的语法规则的全体或其具体的使用的全部可能性。”[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4页注释。

维特根斯坦在写下这些评论时,手边一定放着一部《心理学原理》。他提出的“意义体”概念很可能就是针对詹姆士在该书中所提出的意义理论的。詹姆士认为,一个符合语法的句子具有一种意义,这种意义由一个思想统一体所主导。他接着写道:“这样一个句子中的每一个词都不仅被感觉为一个词,而且被感觉为具有某种意义。一个词在一个句子中的这种被动态地把握的意义,大大不同于其被静态地或无语境地把握的意义。这种动态意义通常被归为我们前面所描述的那种被感觉到的对于语境和结论的适合或不适合的纯粹外围部分。静态的意义,对于‘桌子、‘波士顿这样的具体语词而言,是由被唤醒的感觉意象构成的;而对于‘刑法、‘谬误这样的抽象语词而言,其意义是由所激发起的其他语词构成的,形成所谓的‘定义。”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55.

不难看出,韩林合先生总结出的维特根斯坦“意义体”概念的两种不同用法同詹姆士这里所说的语词的静态意义和动态意义显然具有一种对应关系。这种关联在两位哲学家关于“并非”、“但是”这样一些连接词的意义的探讨中也可清楚地看出来,而维特根斯坦也及时提醒我們去注意这种关联。事实上,这种关联既提示了维特根斯坦从詹姆士那里受到的巨大启发,同时也透露出维特根斯坦本人前后期思想转变的一条线索。而这些信息对于判定维特根斯坦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于实用主义会有所帮助。

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中这样写道:“当我们读到‘不,但是、‘要么这个要么另一个、‘a是b,但是、‘尽管它是,然而、‘这是被排除的中项,中间物是不存在的这样一些短语以及一大堆表示逻辑关系的言辞框架时,除了这些词语本身之外,在我们的心灵中难道真的没有别的东西同时出现啦?那么,我们以为读到它们时会理解的这些词语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何人‘何时‘何地我们所感觉到的这些疑问词的意义之间的差别难道只是发音的差别?尽管这种差别相当微妙难解,难以直接对之加以考察,但是,难道它(就像发音本身的差别一样)不是在一种与之相关联的意识属性中被认知和理解的?这难道不也同样适用于像‘不、‘从不、‘尚未这样的否定词吗?”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244.

这便是维特根斯坦提醒我们注意的那段关于“但是”、“并非”这样一些词的意义的评论。我们先来看看詹姆士这里想表达的观点:首先,他认为,这类词语也像实词一样具有意义,否则它们就无法作为表达了一个完整思想的句子的组成部分了。其次,他明确承认这类词的意义不同于实词的意义,因为我们对这两类语词的意义的感受是不同的。最后,这些用于表达不同的逻辑关系的语词之间除了发音的不同之外,彼此之间还有意识属性的差异。

詹姆士接着进一步分析了这类语词或短语在我们的言谈中的地位和作用:“实际情况是,人类言谈的大片区域只是思想的方向标记,我们当然可以敏锐地意识到某个方向,但这里却没有任何确定的感觉意象在起作用。感觉意象是稳定的心理事实;我们可以抓牢它们,只要愿意就可以盯着它们。相反,关于逻辑运动的空洞意象则只是心理切换,处在不显眼的位置,只是偶尔被匆匆一瞥。它们的作用只是从一组意象引导到另一组意象。当它们经过时,我们以一种独特的、完全不同于感受意象的完整呈现的方式,感受到它们忽增忽减的情况。如果我们试图抓牢这种方向感,完整的呈现倒是有了,方向感却消失了。当我们读到关于逻辑运动的这种空洞的言辞框架时,它会带给我们一种稍纵即逝的运动感,宛如一个合理的句子以其词语唤起确切的想象。”William Jame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244-245.

从以上的论述中可明显看出,作为一名心理学家,詹姆士十分强调内省对于我们把握语词意义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他看来,不同类别的语词之间的意义差异体现在它们带给我们的不同感觉意象上。实词,无论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总是带给我们清晰而持久的意象。相反,各类虚词则只能带来模糊而短暂的意象。尽管如此,却不能说我们不是通过内省来把握由虚词带来的意象而理解它们的意义的。单就“并非”、“但是”等连接词而言,我们自然会对它们在句子中的出现有所感觉,但这种感觉却飘忽不定,难以把握。詹姆士称之为“关于逻辑运动的空洞意象”。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语法》将詹姆士的这种研究视作一种因果研究:“如果我们用意义这个词来意指一种与一个词的使用联系在一起的独特的感觉,那么这个词的解释与其意义便处于比如原因和结果这样的关系之中。”[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1页。他还进一步把自己的研究与之加以对照:“我们将‘意义理解为意义的解释所解释的东西。而意义的解释不是任何经验命题,不是任何因果解释,而是一条规则,一个协议。”[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2页。这便是作为哲学家的维特根斯坦与此时仅希望做一名科学家的詹姆士之间的差别。不过,詹姆士在其心理学研究中所做出的关于语词的静态意义与动态意义的区分还是实质性地影响了后期维特根斯坦关于意义问题的研究。

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维特根斯坦是如何探讨“并非”这个表达否定的逻辑关系的虚词的用法的。他写道:“‘两个否定产生一个肯定,这点必定已经存在于我现在所使用的这个否定之中了。在此我盘算着发明一个有关符号系统的神话。表面上看,人们似乎可以从否定的意义推导出如下之点:‘﹁﹁p意谓p。好像关于否定符号的规则会得自于否定的本性。结果,某种意义上说,否定已经先行存在了,然后才有这些语法规则。因此,好像否定的本质在语言之中拥有双重的表达:其一为这样的表达,当我理解了一个命题中的否定的表达式时我便把握了其意义,其二为这个意义在语法中的诸后果。”[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2-23页。这里便运用了詹姆士关于静态意义与动态意义的区分,尽管他不认为像“并非”这样的虚词会具备建立在感觉意象上的静态意义。我们发现,维特根斯坦在接下来的探讨中同样否认逻辑联结词的静态的本质意义:“……‘并非p这个表达式只有经由它在游戏中被使用的方式,才成为否定的符号的。……我想说:只有作为动态的东西而非静态的东西,某种东西才是一个符号。”[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5-26页。

我们看到,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哲学探讨之初便受到了詹姆士心理学研究成果及研究方法的影响和启发。尽管他此时已抱定从事语法研究的决心,从而有意识地划清与詹姆士的科学研究的界线,拒绝依据语词带来的心理意象来探讨其意义,但他的论述明显带着詹姆士的印记。这不由得让人去设想:前期维特根斯坦是否也受到了他的某种影响?当然,维特根斯坦在留下来的早期著述中并没有提及詹姆士。不过别忘了,他在1912给罗素的信中是明确提到他在阅读詹姆士的!我们注意到,维特根斯坦在《哲学语法》中反复表达他对于其早期思想的反思与批判,例如,“在哲学中人们总是企图建立关于符号系统或者关于心理学的神话;而不是简单地说出人们知道的东西”[奥]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韩林合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26页。。这段评论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逻辑哲学论》4.1121的论述:“心理学并不比任何其他自然科学与哲学有更相近的关系。知识论是心理学的哲学。我对指号语言的研究与哲学家们认为对逻辑哲学如此重要的那些思想过程的研究不是一致的吗?只是他们大多纠缠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心理学研究,我的方法也有类似的危险。”[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及其他》,陈启伟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2页。我们知道,前期维特根斯坦借助逻辑分析方法构造出了一套理想化的逻辑图像论,以阐明语言是如何表达意义、图示世界的。根据图像论,像“并非”这样的逻辑联结词只表示一种作用于命题的逻辑运算,而无任何意义。比如,前面提到的双重否定,在前期维特根斯坦看来就是对某个基本命题p连续进行的两次运算。后一次运算取消前一次运算,所以结果还是原来那个基本命题,而它的意义依然是它所图示的那个事态。援用詹姆士的术语,这便是它的静态意义。由此看来,前期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陷入了一种理想主义神话,而詹姆士在《心理学原理》中同样受制于另一种理想主义神话。只是前者倚重的是弗雷格和罗素等人的最新逻辑学成就,而后者则依据于自己的里程碑式的心理学研究成果。维特根斯坦在撰写《逻辑哲学论》的过程中很可能已经对詹姆士的心理学颇为熟悉了,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研究与之相对照。这也可用来解释为什么后期维特根斯坦一开始哲学探究便注重从詹姆士那里吸取滋养。事实上,后期维特根斯坦同时抛却了逻辑主义和心理主义这两个关于语词意义的神话,并以从语言的实际用法入手的语法研究取而代之。而正是这一研究视角的大转换催生了关于维特根斯坦的实用主义解读。那么,维特根斯坦到底有没有从詹姆士那里吸取实用主义的养分呢?

不过,我们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中随处可以找到十分接近实用主义的论述:“我们为什么计数?是否它被证明为实用的?是否我们之所以具有概念,例如心理学概念,是由于它被证明为有益的?不过,我们的确恰恰是由于这个缘故而具有某些概念,由于这个缘故而引入某些概念。”涂纪亮主编:《维特根斯坦全集》第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页。

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也在多处表达十分接近实用主义和工具主义的观点:“语言是一种工具。它的各种概念是一些工具。概念引导我们进行探索。概念表达我们的兴趣,指导我们的兴趣。”[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235页。“人为什么思想?思想有什么用?”“那么,人思考是因为思考合算?——是因为他想到了思想有利可图?”“怎么才能琢磨出:人为什么思想?”“然而我们可以说思想划得来。”“那么,思想有时的确是因为思想划得来。”[奥]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208页。

在晚期著作《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这样写道:“人们会这样说:‘“地球已经存在了很久”受到一切事物的支持,而不受任何事物的反驳。然而难道我不可以相信这句话的反面吗?但是问题是:这个信念的实际效果是什么?——也许有个人说:‘问题并不在这里。一个信念就是一个信念,不管它有没有实际效果。人们认为:‘不管怎样这是人的精神在作出同样的适应。” [奥]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张金言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頁。

从这些论述和评论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维特根斯坦不仅对实用主义有越来越全面和深入的把握,而且愈益表现出对实用主义的亲近态度和认可倾向,尽管他不情愿接受“实用主义者”这个称号。20世纪后半叶,许多美国哲学家从维特根斯坦(尤其是其后期哲学)那里得到巨大鼓舞,从中吸取大量营养,从而大大推进了美国哲学的发展。我们知道,美国哲学的底色是实用主义,而维特根斯坦哲学之所以在美国大受欢迎,除了像罗蒂等人有意将维特根斯坦哲学美国化的举动所起的推动作用之外,恐怕还要追溯其自身的思想特点。再进一步的话,还要追溯其思想来源,尤其是它与美国实用主义的创始人之一詹姆士的思想的渊源关系。只是詹姆士尚未有意识地采纳语言哲学的视角,尽管他已非常关注心理语词的意义、语言和思想的关系等问题。而维特根斯坦则在詹姆士巨大的心理学成就的基础上展开了其心理学哲学和语言哲学的探讨,并在这一探讨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接受了贯穿于后者的科学、哲学和宗教研究中的实用主义观点和方法的影响。或许,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因此,我们认为,维特根斯坦哲学与詹姆士的心理学理论和实用主义方法有着密切的关联,而这正可以解释前者为什么会在美国得以广泛传播和发展。

(责任编辑:轻 舟)

Abstract: Wittgenstein began to read James's writings very early, and was deeply inspired and influenced by both his methodology and theoretical points of views. James's exploration of the meanings of psychological concepts in his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had direct influence on the late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It might even be said that the late Wittgenstein's benefit from James's psychological achievement may be comparable to the early Wittgenstein's benefit from Frege and Russell's logical achievement. There is also some indirect evidence to show that Wittgenstein had read Pragmatism and was much impressed by it. Therefore, we might conclude that the intellectual kinship between Wittgenstein and James is much more close than we have known before.

Keywords: Meaning; Image; Use; Pragmat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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