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纳富瓦的文学创作述评

2019-03-29 08:13
关键词:兰波诗集诗学

唐 毅

内容提要 博纳富瓦是法国当代文坛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六十多年的文字生涯使他的诗歌作品和诗学著述兼具深邃的历史感和深刻的思想性。他的诗歌创作反对形式和概念,富于音韵与节奏;他主张于“此在”与“现时”中发现生活和世界的丰富性;他在诗歌创作和文学译介中提倡保留一种诗意的“在场”。本文运用述评结合的方法,梳理博纳富瓦在前后两个创作时期的诗歌成就和诗学主张,力图比较全面地评介其“诗”、“评”、“译”三位一体的文学创作历程。

引 言

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1923—2016)是一位成果丰硕的诗人、批评家和翻译家。自青少年时代起,他先后经历了二战与战后西方社会的复兴、东西方冷战和经济全球化的加速,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动荡与变革时期,因而他的诗歌创作和诗学主张深切地关注人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深刻反思现当代诗歌发展的积弊与面临的困境。这使他的诗歌创作倾向异常清晰,即经由诗歌的道路,发现生命和世界的真正意义进而创造一个新的现实。迄今,他已出版20多部诗集和70余本论著,译介了莎士比亚、叶芝等欧洲诗人与作家的不少作品。他的作品已被译成30多种文字传播到世界各地,并仍有不少作品尚未面世。在我国,他的诗歌于上世纪80年代由郭宏安等学者译介发表,如《杜弗的动与静》(Du mouvement et de l'immobilitéde Douve)、《昨日大漠一片》(Hier régnant désert))、《刻字的石头》(Pierreécrite)。

博纳富瓦深受波德莱尔、兰波等人的诗学传统的影响,又曾与超现实主义擦肩而过,最终形成其独具一格的诗歌风貌和诗学主张。他认为,真实的存在并非一成不变的,诗歌的任务就是反映“在场”(la présence),现实世界和人们对它的观念是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诗人必须肩负起这一变革的重大使命。因此,虽然他的诗歌隐晦,但却敢于在隐秘之中重新发现使现实生命鲜活起来的简单事物,如光、火、石头、树叶等等。诗人对诗歌寄予厚望,试图运用诗歌去发现最隐秘的真实,“杜弗将是你在远处石头间的名字”①Bonnefoy Y.Poèmes.Paris:Gallimard,1982:104.,“杜弗”是一个静态的名字,也是一个动态的事物,是永不可被定义的,又是能够于“远处石头间”被发现的惟一真实,诗歌要求诗人永不疲倦地反映一种不断变化的“在场”。

一、诗歌创作的两个阶段

博纳富瓦建造了一座诗的宝库,代表诗集如《杜弗的动与静》、《刻字的石头》、《昨日大漠一片》、《在门槛的圈套中》(Dans le leurre du seuil)、《雪的始终》(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弯曲板》(Les planches courbes,又译《曲线浮板》)。从整体上看,他的诗歌创作可分为两个阶段。自1953年发表第一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至1981年开始在法兰西公学院(Le Collège de France)讲授诗学为第一阶段,也是诗歌成果最丰硕的时期。

博纳富瓦在中年时期的诗歌创作思想也许受到青年时期学习数学和哲学、尔后与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颇有往来等经历的影响,他最终成为一位富于理性思辨、求真务实的当代诗人。在20世纪50年代,他对不同的艺术形式产生浓厚的兴趣,重点研习绘画、雕塑等方面的艺术作品,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艺术思维和实践基础。他主张诗歌创作贴近最简单最真实的生活和世界,反映一种最基本的“在场”,即“此时此刻生存于我所在的世界,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在场经历”②李建英.《反映“在场”,诗歌不可终结的使命——博纳富瓦诗学研究》.外国文学评论,2018(1):198.。在《蜜蜂,颜色》(L'abeille,la couleur)一诗中:

“五点钟。/睡眠很轻,窗玻璃上斑斑点点。/那边,白天在颜色中汲取夜间/那清凉、流动的水。//仿佛灵魂变得简单,/更是一股光,使人放心,/但是,一分裂,撞在阴暗的腿上,/你迷路了,嘴喝到呛人的死亡。//丰饶的号角和红色的果实/在旋转的太阳中。所有这些蜜蜂的/嗡嗡声发自不纯洁的、温和的永恒,/在如此接近、仍然灼热的草原上。”③伊夫·博纳富瓦,郭宏安,树才译.《博纳富瓦诗选》.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第145页。

博纳富瓦擅长用简单的事物和充满诗意的语言来描绘平淡无奇的日常图景。窗玻璃、水、太阳、果实、草原构成诗的基本元素,视觉、触觉、味觉、听觉等多重感官体验在寥寥数语间碰撞,时间和空间两条线索上的事物汇聚在蜜蜂与其周遭的色泽上,诗作呈现出一种介于时空维度之间的朴素的“在场”。这首诗颇能表现博纳富瓦在第一阶段的诗歌风格,既继承象征主义的诗风,又致力于发现新的“真地”(le vrai lieu)——一个此在的、现时的、客观的生命世界。

自1981年至2016年是博纳富瓦诗歌创作的第二阶段,这一时期的诗歌作品数量虽不及前一阶段,但其诗歌日臻成熟并走向更高境界。《在影子的光芒中》(Ce qui fut sans lumière)和《流浪的生活》(La Vie errante)是这一阶段的重要诗集。2001年出版的诗集《弯曲板》则代表了诗人步入花甲之年的诗风,以变化的眼光审视现实世界,用睿智的理性重建对诗歌、人生和世界的希望。因此,这本诗集在问世之初“便被公认为一部既率真又深刻的杰作而立刻受到欢迎”④Androit-Saillant C.et Brunel P.Lire«Les Planches courbes»d'Yves Bonnefoy.Paris:Vuibert,2006,p.3.。

在《夏雨》(La pluie d'été)一诗中:“道路,啊漂亮的孩子/朝我们走来,/一个微笑着,赤裸双脚/在干枯的叶丛里。//我们喜欢他的/迟到的方式/因为这是被许可的/在时间停滞时,//欢欣于听到远处/他简朴的箫声/战胜吧,马西亚斯少年,数的/而非它物的神明。”⑤Bonnefoy Y.Les Planches courbes.Paris:Gallimard,2017,p.359.博纳富瓦的诗歌始终让人徜徉于真实之境里。在“孩子”、“道路”与“时间”三位一体的关系中,诗人重塑希腊神话的少年马西亚斯,告诫我们赤足的孩童与“干枯的叶丛”一样,在此时此刻存在于诗的意义深处,不暗示任何观点,不指向什么概念,孩童与树叶只作为动态的或静态的“在场”之物,除了变化的真实,别无其他。又如:“始终微笑着,拿着/一些树枝,使/这些果实的光线/成为细微的在场。”⑥Ibid.p.360.作为反对概念化、抽象化的“在场”诗人,博纳富瓦从未就“在场”与“真实”等概念进行明确的定义,而是通过“孩子”、“树枝”与“光线”等构成的一组组细微的在场之物来表达对诗歌的纯粹的渴望。透过他的作品,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真地”的苦苦探寻。正因为此,博纳富瓦的作品给诗歌批评留下了极大的阐释空间。

二、代表诗集及其创作内涵

《杜弗的动与静》是博纳富瓦发表于1953年的第一部诗集,包括《戏剧》(Théâtre)、《最后的手势》(Derniers gestes)、《杜弗说》(Douve parle)、《橙园》(L'Orangerie)、《真地》(Vrai lieu)五组诗。正如他在诗集开篇所引用的黑格尔的名言:“但精神的生命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它甚至根本不回避死亡。它是一种支撑着死亡并与死亡共存的生命”⑦Bonnefoy Y.Poèmes.op.cit.p.43.,诗人追求的是一种存在于物质与精神、有形的生命与鲜活的死亡之间的审美场。杜弗是一个名字、一个女子、一片荒地,甚至是一条小溪、一段界线,总之杜弗不指向任何既定的身份或概念。杜弗是永恒的生命也是永恒的死亡,在物质与精神间架起可以逾越的桥梁。杜弗意味着一种持续的变化的“在场”,既是诗人在青春的记忆中对“隐秘的伤痕”⑧Androit-Saillant C.et Brunel P.op.cit.p.9.的告白,也是诗人对真实的生命和存在的理性思辨。

“地点是荒凉的,泥土有声,闲着,/钥匙在门上是容易的。/在公园的树木下,/活在浓雾中的人踉踉跄跄。//橙园,/他遇到必要的歇息,/出现,有几块石头在枝条里。//呵命运的土地! 一个最初的房间/喊着落叶和舍弃。/在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那个房间里,光/蔓延,红色和灰色的桌布,真正的幸福。”⑨伊夫·博纳富瓦.《博纳富瓦诗选》.前引书,第36页。

不难发现,博纳富瓦对日常生活、个体生命、周围事物、自然与大地、普通世界的讲述是充满诗意的。他对生命存在、现实世界、人类使命、本体论问题、人与宇宙间关系的见解也是十分透彻的。他认为诗人不应囿于华丽的辞藻修饰而应借助语言的“魔力”去创造新的现实,因而当代诗歌是大有用武之地的。在“话语”和“在场”的关系问题上,博纳富瓦“反对诗歌可以脱离真实而建立一个自足的世界”⑩李建英.《反映“在场”,诗歌不可终结的使命——博纳富瓦诗学研究》.前引文,第202页。,反对任何形式的抽象化与概念化倾向,诗歌不是言语的堆砌,也不是概念的叠加,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因此要“避免诗歌话语与真实世界的分离”同上,第199页。。

博纳富瓦凭借《杜弗的动与静》一举成名,他的诗歌力求发现一种“最隐秘的真实”,追寻一种超越物质与精神、时间与空间等二元关系的更高境界。这部诗集致力于消解概念,使“杜弗”始终处于“在场”,从而避免陷入因“此杜弗”而失“彼杜弗”的话语处境。

《刻字的石头》也是这一阶段的重要诗集,发表于1965年,由《夜夏》(L'étéde nuit)、《刻字的石头》、《火光在前》(Un feu va devant nous)、《焦虑和欲望的对话》(Le dialogue d'Angoisse et de Désir)四组诗构成。值得一提的是,前三组诗里都有以“一块石头”为名的多个诗节,凸显了这部诗集的重要特征:在博纳富瓦的诗歌里,“石头”成为一种具有超验性的事物。诗人擅于运用诗语言描绘不同形态的世间万物,诸如大地、荒漠、道路、城堡、火焰、云朵等,但何以尤其热衷于描写“石头”,诗歌给人提供思想的源泉,本身并无深度意义,诗歌通过反映更为丰富的“在场”之物,启发人们思考世界的内在联系,从而丰富生活的涵义。博纳富瓦认为诗歌意象应始终是“在场”的,比如“石头”,无论它幻化为诗人笔下的“刻字石”、“石碑”抑或“山岩”,这些思想的源泉始终呈现“在场”的形态并在诗作中承担起实实在在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在《杜弗的动与静》中,诗人格外重视诗歌“求真”的创作意图。而到了《刻字的石头》,博纳富瓦在坚持“求真”的同时,还流露出“求变”的愿望。在《火光在前》一诗中:“日子深处的日子会拯救/我们在一起时很少的话吗? /对我来说,我如此热爱这些值得信赖的日子,/我关心那几句在我们的心炉里已经消失的话。”Bonnefoy Y.Poèmes.op.cit.p.234.诗人深情地拥抱现实的生活和那些“值得信赖的日子”,但却不满足于美妙的感受停留在时间坐标的某一点上。博纳富瓦渴望未来与当下互动,渴望现在与过去联通。所以,“日子深处的日子”能够以“在场”的具体方式拯救当下的命运,过去的话语也从陈旧的历史中走向当下的台前。在《刻字的石头》里,“在场”具有更大的丰富性,它是“石头”、“火光”在不同形态下的真实存在,也是时间、空间、宇宙等多维要素在诗人“重新发现”Bonnefoy Y.La Présence et l'Image.Paris:Mercure de France,1983:7.的过程中所呈现的具体形态。随着创作思想的日臻成熟,他所主张的“发现真实”升华为一种不断丰富、不断变化的“在场”诗学。

博纳富瓦在1975年发表了诗集《在门槛的圈套中》,距《刻字的石头》已有十年之久。在这段时期,他积累了更加成熟的艺术灵感。同时,得益于此时成为新生女儿的父亲带来的美好体验,这本诗集展示出新的维度。《在门槛的圈套中》“不仅是博纳富瓦当时发表过的篇幅最长的,也是最有雄心壮志的”Jarrety M.Dictionnnaire de poésie de Baudelaireànos jours.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2001,p.74.一部作品,包括《河》(Le fleuve)、《在门槛的圈套中》、《两种颜色》(Deux couleurs)、《两艘小艇》(Deux barques)、《土地》(La terre)、《乌云》(Les nuées)、《分散的,不可分散的》(L'épars,l'indivisible)七组诗作。这本诗集反映出诗人对“世界的美感的体验”Ibid.p.74.,“江河”、“乌云”等自然景象和“小艇”、“话语”等日常事物都是他通过诗歌与现实世界之间建立的“在场”模式。随着个人生活的变化和艺术观念的成熟,诗人对“在场”的认识进一步深化。在《土地》一节中:“呼喊声的永恒/

来自孩子,似乎他/生于痛苦/成为光明。//永恒降临/在赤裸的土地/并指出意义/就像铁铲一样。”Bonnefoy Y.Poèmes.op.cit.p.293.博纳富瓦相信永恒,主张一种“不可终结性”。但诗歌语言不应追求无限性,诗歌应描绘有限的、具体的、物质的和真实的存在,如孩子的“呼喊声”与“赤裸的土地”。他坚持认为“诗应该拒绝令人炫目的完美形式”,而“用事物的晦暗而不安的‘存在’代替了它那抽象、明确而稳定的概念”杨恒达等.《外国诗歌鉴赏辞典》(现当代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第378页。,诗人应以“在场”为起点,运用诗歌语言表现生活和世界的丰富性。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博纳富瓦集中精力探索诗歌创作理论并致力于建构自身的诗学思想。直到1987年,他才发表新诗集《在影子的光芒中》和散文诗集《梦中的故事》(Récits en rêve)。随后1991年出版两部诗集《雪的始终》和《箭再落下之处》(Làoùretombe la flèche),1992年出版散文诗集《流浪的生活》。

2001年,诗集《弯曲板》出版并大获好评。这部诗集由《夏雨》、《远处的声音》(La voix lointaine)、《在词语的圈套中》(Dans les leurres des mots)、《故居》(La maison natale)、《弯曲板》、《依旧盲目》(L'encore aveugle)、《抛石》(Jeter des pierres)七组诗构成,涵盖了他从1996年到2001年期间创作的诗歌作品。由于备受法国青年读者的推崇,这本诗集入选2005—2006学年法国高中毕业会考(Le Bac)文学教程。在《弯曲板》一诗节中,以孩子、父母亲、船夫、神话人物等为主要形象,在童年故事、回忆、梦境、古希腊神话中探寻一种“真实”和“永恒”。作品始终在探寻记忆深处缺失的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可能是“石头”、“房屋”、“声音”甚至“弯曲板”,没有人能准确回答“它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会是“没有面目的爱情”,也不是“丧失真理的美感”,更不是“毫不关心人类的至理名言”Androit-Saillant C.et Brunel P.op .cit.p.110.。在《在词语的圈套中》里:

“美,充分的美,最大的美/没有意义,没有运动的星。/船尾的冥河之神,比世界更庞大,/更黑,却是一种磷光闪闪的昏暗。/刚被划动的水的轻声,/片刻,又是沉寂。而我们仍然不知/这是新的河岸,还是同一个世界/在陆上河床的狂躁的褶皱里,/我们听见沙粒在船头下嘎吱作响。/我们不知道是否抵达另一块土地,/我们不知道是否彼此不会伸出手来/在好客的未知深处接住/我们扔出的绳索,从我们的夜里。”Bonnefoy Y.Les Planches courbes.op.cit.p.414.

博纳富瓦讲述冥河之神在通向死亡的河上普渡亡灵的冒险,描写星星的“美”与渡河上的“昏暗”和“沉寂”,意在展示一种介于“两者之间”(l'entre-deux)的诗学观。他坚信诗人和诗歌应“通向未知”(arriveràl'inconnu),在冥河的渡船上,在“此处”与“别处”之间,诗人声称“仿佛听到彼岸的喧哗声”Ibid.p.423.。博纳富瓦无意故弄玄虚,整部诗集表达了一种希望,表明诗人已“重拾对现实世界的信心”Androit-Saillant C.et Brunel P.op.cit.p.77.。也正因为此,这部诗集“能使人思考‘存在’的意义、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死亡、当下社会语言的运用”Ibid.封底页.等一系列重大问题。

三、诗歌批评和诗学论著

博纳富瓦是当代法国诗坛的一个奇迹。硕果累累的诗歌成就使他成为一位“真正的诗人”,同时,体量庞大的诗歌批评和诗学论著也使他跻身“头等批评家”的行列。他的诗歌批评涉及范围广泛,从系统论述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瓦雷里等诗人及其作品,到谈论诗歌的本体意义、困境和前途,他力图寻求一条诗歌与社会紧密维系的道路,确立“在场”与“希望”的诗学思想,为当代诗歌埋下复兴的火种。

与诗歌创作分期相似,博纳富瓦的诗学著述仍可以在法兰西公学院讲授诗学为分水岭。前一阶段,他主要发表了《不大可能》(L'improbable)、《论兰波》(Rimbaud par lui-même)、《红云》(Le Nuage rouge)等著作,通过对“真实”、“相似性”、“有限性”的思考和对波德莱尔、兰波等人深层思想的阐释,形成其诗歌创作高峰时期的诗学观念。自1983年起,博纳富瓦相继出版了《在场与意象》(La présence et l'image)、《语言的真实性》(La Véritéde parole)、《关于诗歌的访谈(1972—1990)》(Entretiens sur la poésie(1972—1990))、《我们需要兰波》(Notre besoin de Rimbaud)、《不可完成:关于诗歌的访谈(1990—2010)》(L'inachevable :entretiens sur la poésie(1990—2010))、《在波德莱尔的符号下》(Sous le signe de Baudelaire)、《波德莱尔的世纪》(Le Siècle de Baudelaire)等诗歌与诗学论著,更加详细地阐述了他对波德莱尔、兰波等人的独特见解,建构起一套以“真实”、“存在”、“生活”、“世界”为基石的“在场”思想体系。可以看出,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初的近三十年间,诗人充满激情地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寻求“真实”的诗歌创作之中,他的诗学思想只在为数不多的文章中零散呈现。而从1981年讲学至2016年的三十多年间,他的诗学思想结晶才大量地喷薄而出,形成以波德莱尔、兰波研究,诗歌的“意象”、“在场”、“话语”乃至戏剧与诗歌关系为主要内容的系列成果,这一时期是其诗学思想成熟、成型、成体系的最重要阶段。

博纳富瓦一生崇奉兰波。《论兰波》于1961年出版,是他在诗学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作品,表明他在创作早期对兰波诗学的特殊情感。博纳富瓦从中发现兰波对“真实的生活”(la vraie vie)Bonnefoy Y.Rimbaud.Paris:Seuil,1994,p.17.的高度关注,因而重塑了一个敢于追求和拥抱现实的兰波。这一成果促使他反思超现实主义空谈形式和虚幻美感的种种弊端,从而更加专注地思考诗歌的终极使命,为他后来的诗歌创作思想奠定了基础。

博纳富瓦认为兰波对生活、周围事物、苦难、丑恶、基督教现实等的再创作无一不是为了“改变生活”(changer la vie)Bonnefoy Y.Notre besoin de Rimbaud.Paris:Seuil,2009,p.113.。人的个体历史可以从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一一窥见,因此诗歌应注重在日常生活中找寻关于问题的答案乃至答案的答案,即发现最隐秘的“真实”,还原最根本的“在场”。在《论兰波》中,博纳富瓦反复提到“实体世界”(un monde substantiel)、“事物的实质”(la substance des choses),表明他已捕捉到主宰物质与精神关系的奥秘,“转化”(conversion)Bonnefoy Y.Rimbaud.op.cit.p.125.则是兰波“改变生活”的可靠方式。博纳富瓦认为:“兰波在许多诗集(包括早期的)里,都不止一次地致力于预见未来而非关注当下的困境。”Ibid.p.146.后来,他坚持主张诗歌反映一种与时俱进的“在场”,主张关注现实的“变化性”和诗歌的未来,也是受到兰波诗学思想启示的结果。2009年,《我们需要兰波》出版,《论兰波》收录其中,成为他对兰波研究的重要结晶。在为“通灵人”兰波的一生正本清源的同时,博纳富瓦满怀希望地为当下的诗歌与社会寻找出路。

《在场与意象》出版于1983年,这是博纳富瓦在创作第二阶段的第一部重要论著。这本书的封面标注着“1981年于法兰西公学讲授诗学功能比较研究的基础讲义”,这部作品表明他开始更加系统地关注并论述“在场”的诗学理念,标志其诗歌思想开始步入系统化的阶段。《在场与意象》论述了诗歌、语言和艺术的“意象”与其指涉的主体的“在场”之间的矛盾关系,指出“意象”虽满怀欲求地堆砌出诗歌,却无助于认识真正的世界。在日常生活和艺术创造中,人们所用的概念和语言符号只是一种表象或幻象,这种具有象征性的概念和符号对真实的本体、实相和纯真进行了“遮蔽”。博纳富瓦则直截了当地指出“意象必定是谎言”Bonnefoy Y.La Présence et l'Image,op.cit.p.34.,因而他反对诗歌对意象的矫饰,而主张诗歌用最朴实的语言表现“真实的存在”。

博纳富瓦认为“在场”应是指直接呈现在面前的事物,即诗人应面向事物本身。诗歌与自然、大地、人、世界等同处于一个“在场”的模式中,“诗歌的内在矛盾及其执着并不排斥世界,仅仅因为诗歌明白我们的处境,因为我们的场所就是这片土地”Ibid.p.44.。他表示:“我希望诗歌首先是一场不停的战斗,一个存在与本质,内容与形式和非形式殊死斗争的场所。”Bonnefoy Y.L'improbable et autres essais.Paris:Gallimard,1992,p.127.因此,诗歌、人和世界共同反映的“在场”具有普遍维度,是当代诗学重振旗鼓的重要突破口。《在场与意象》一书介于《不大可能》、《论兰波》和《话语的真实性》、《不可完成》等作品之间,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在《在场与意象》出版之前,他专注于诗歌创作与诗学上的“真实的场所”;在此之后,他扩展了对“场所”、“话语”等的研究范畴,构建起系统的“在场”诗学。

博纳富瓦对诗歌的见解先后以访谈录的形式出版多部著作,其中以1981年出版的《关于诗歌的访谈》、1990年出版的《关于诗歌的访谈(1972—1990)》和2010年出版的《不可完成:关于诗歌的访谈(1990—2010)》为代表。第二部作品在前一部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内容后再版,第三部作品与前两部共同组成博纳富瓦关于诗歌的完整访谈录。这些作品汇集了诗人关于诗歌创作和诗学理念的主要观点,基本涵盖了博纳富瓦诗学思想的核心内容。从1972年到2010年间,他先后与法国或国外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或媒体展开对话,探讨诗歌创作和诗学理念等诸多问题。比如,在1972年发表的《与贝尔纳·法勒乔拉(Bernard Falciola)的谈话》(Entretien avec Bernard Falciola)和《答〈日内瓦报〉之问》(Réponse au Journal de Genève)中,博纳富瓦已明确指出诗歌是帮助人们“还原世界‘在场’的本来面貌”Bonnefoy Y.Entretien sur la poésie.Neuchâtel:Les Editions de la Baconnière,1981,p.58.的艺术形式,诗歌反映的是最简单的事物和最基本的真实,是“这里”(ici)和“现时”(maintenant)的时空维度,诗歌作品应始终保持真实世界的“在场”。又比如,《莎士比亚与法国诗人——与约翰·诺弗顿(John T.Naughton)的谈话,2004年》(Shakespeare et le poète français:Entretien avec John T.Naughton,2004)以及《关于保罗·瓦雷里:与塞尔日·布尔杰(Serge Bourjea)的谈话,2006年》(A propos de Paul Valéry :Entretien avec Serge Bourjea,2006)是博纳富瓦在进入新世纪后发表的诗歌观点,继续在诗歌话语、“在场”和翻译等方面深入思考。他指出:“话语,是我们的思想、欲望、决定、行动在“存在”的某些非常真实的时刻,所采取的表达方式。”Bonnefoy Y.L'inachevable:Entretien sur la poésie(1990—2010).Paris:Albin Michel,2010,p.80.博纳富瓦不反对话语,但主张诗歌话语必须真实,因为“一方面,话语是回归在场;另一方面,话语建构在场并使之成为可能”Zarader M.«Entre parole et présence:Yves Bonnefoy et Martin Heidegger».dans Lançon D.et Née P.Yves Bonnefoy :Poésie,recherche et savoirs.Paris:HermannÉditeur,2007,p.225.。他的诗歌访谈涉及的内容十分广泛,对于研究其诗学思想脉络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四、文学译介和艺术评论

博纳富瓦在诗歌创作和诗学建构方面的重大成就是显而易见的,而在诗人和诗学理论家的光环背后,还有他作为翻译家与艺术批评家所贡献的不少创作和研究成果。首先,他是一位译者。翻译是一种文化间的沟通之道,能够让他者文化以“在场”模式为诗人带来灵感并融入诗歌创作之中。博纳富瓦从诗歌和戏剧翻译中汲取了丰富的养料,从诗歌和翻译等多个向度阐述其“在场”的诗学观,形成他的翻译诗学。其次,他也是一位艺术批评家。博纳富瓦重视诗歌与绘画、音乐的联系,得益于很高的艺术修养,他在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中思考围绕“意象”、“在场”和“艺术话语”的一系列问题,为其诗学探索开辟出另一条道路。

自195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后,博纳富瓦一直致力于思考如何引领战后法国诗歌走出抽象与虚幻的迷雾,寻找到真正的前途。当他把目光投向诗歌之外的时候,与法国著名诗人皮埃尔-让·茹弗(Pierre-Jean Jouve,1887—1976)等人的交往为他介入翻译领域提供了偶然的契机。此后,他开始大量地将西方各国的诗歌与戏剧作品译成法文,尤其是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叶芝、济慈、邓恩(John Donne,1572—1631)、莱奥帕尔迪(Leopardi,1798—1837)等人的诗歌以及莎士比亚的大量戏剧作品。他因此而成为法国翻译莎士比亚文学的最佳译者之一。在1960年到1983年间,《亨利四世》、《哈姆莱特》、《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白》等经典剧作被陆续译成法文出版。20世纪90年代以后,博纳富瓦主要翻译了莎士比亚和其他诗人的诗歌作品,如《叶芝诗45首》(Quarante-cinq poèmes de Yeats),出版《戏剧与诗歌:莎士比亚与叶芝》(Théâtre et poésie:Shakespeare et Yeats)、《译者共同体》(La Communautédes traducteurs)等译介研究著作。在这些著述和他所接受的各种访谈中,博纳富瓦不只一次地阐述他对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的看法。他认为译者与诗人一样,应摒弃母语文化和异质文化中的固化意象和观念,翻译行为要避免陷入抽象和理性的语言陷阱。他还特别谈及诗歌翻译,指出诗歌翻译应“超越诗歌所借助的词语,在一种经验之中被分享、被重新经历”转引自曹丹红.《诗意是翻译中不会失去的东西——兼评伊夫·博纳富瓦的翻译诗学》.外语教学.2015(6):94.。译者“分享”与“重新经历”诗歌的这一过程实际上就是发现“在场”并将它融入翻译行为的关键环节。不难看出,“在场”的翻译诗学是博纳富瓦总体诗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绘画艺术批评方面,博纳富瓦在青年时代对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马科斯·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和米罗(Miro,1893—1983)等人的雕塑艺术产生兴趣,为他后来深入研究绘画艺术以及绘画与诗歌的关系打下了基础。早期论著《不大可能》收录的对著名画家的艺术批评文章、《关于颜色的三点想法》(Trois remarques sur la couleur)、《关于雕塑家与画家》(Sur un sculpteur et des peintres)、《绘画、颜色与光线》(Dessin,couleur et lumière)、《诗歌与建筑艺术》(Poésie et Architecture)等作品细致地展现了博纳富瓦对不同艺术形式的多维度思考。绘画艺术关于抽象与具象的立场,绘画中的“意象”在诗歌中的作用,都是他进行研究的重点。从这种跨艺术领域的对比分析中,他发现绘画中的“透视法”的长处,并宣称意大利艺术真正“教会我甄别”伊夫·博纳富瓦,杜蘅译.《隐匿的国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第122页。表象与本质,更加坚定地认为诗人应透过表象发掘真实,而诗歌应反映最真实、具体的“在场”。总之,博纳富瓦的翻译事业、译介研究和对其它艺术形式的探索对其诗学思想体系的建构大有裨益。

结 语

博纳富瓦的诗歌创作、诗学批评、文学译介和艺术评论硕果累累。在长达六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他开辟出一条“诗”、“评”、“译”三位一体的文学艺术道路,他的全部探索为当代诗歌的前景展示出一种希望:诗歌不会因为人们的精神贫乏走向消亡,而是因此获得重生。他一生的创作分为不同类型和不同阶段,但其诗学观和艺术思想呈现出鲜明的整体性。他认为诗歌创作不应受形式和概念的束缚,用音韵、节奏和最简单的“在场”就能表达出充满诗意的一切。他主张文学翻译也要忠实于“在场”的原则,始终在场的诗意使诗歌翻译活动成为可能。他在建筑、绘画、音乐等领域的评述表明他的诗学思想与不同的艺术形式和艺术理念相互交织,诗歌与艺术不可分离。在当代诗歌岌岌可危之际,在博纳富瓦离世以后,对其多领域文学创作的研究也许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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