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楠
内容提要 安妮·埃尔诺的作品体现出了20世纪下半叶众多法国女性的生活。在其作品中,女性通过不断争取独立与解放改善了女性生存条件,然而这些进步并未能真正解放女性,反而形成了新的枷锁,束缚女性的自由与发展。本文从女性解放运动在女性身体方面带来的进步和社会发展在女性教育劳动方面带来的进步这两方面入手对文本进行研究,分析这些进步是如何造成女性身体异化和女性社会角色异化的,并揭示女性异化与男性统治之间的紧密联系。
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是当代法国文坛重要的女作家之一,其代表作包括《位置》(La place)、《单纯的激情》(Passion simple)、《耻辱》(La honte)、《事件》(L'événement)、《一个女人》(Une femme)和《悠悠岁月》(Les années)等。这些作品均带有自传性质,她在作品中大胆地描述自己的私人生活,包括亲子关系、父母离世、堕胎、婚姻、两性生活等。她在《位置》和《一个女人》中描述了父亲和母亲的一生,在《耻辱》中回忆童年社会底层的生活,在《事件》中回忆自己痛苦的堕胎经历,在《单纯的激情》中讲述自己对情人的依恋和无果的激情,在《悠悠岁月》中以社会自传的形式描绘女人的一生。她的作品尤其能引发女性读者的共鸣,因为女性读者或多或少都有过与之相似的经历。事实上,安妮·埃尔诺的作品并不局限于她的个人生活,她的创作动因是“寻找并展示更为普遍的、集体的机制或现象”①Annie Ernaux.L'Écriture comme un couteau,entretiens avec Frédéric-Yves Jeannet.Paris:Stock,2003,p.148.,即通过她自己的生活反映广大女性的生活。她的作品被认为具有“代表性甚至统计学特性”②MaïtéSnauwaert.«Les années d'Annie Ernaux :la forme d'une vie de femme».Revue critique de fixxion française contemporaine,2012,no 4,p.102.,表现了20世纪下半叶众多法国女性的生活状态。
在其作品中,女性在时代潮流中争取独立与解放,改善了女性生存条件,然而这些进步并未能真正解放女性,反而形成了新的枷锁,束缚女性的自由与发展。女性始终未能达到自由与解放的境界,未能摆脱被“异化”的命运。“异化”(aliénation)在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具体含义,但其基本内涵相对稳定,“异化”的本质都是指:“在异己力量的作用下,人类丧失了自我和本质,丧失了主体性,丧失了精神自由,丧失了个性,人变成了非人,人格趋于分裂”③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外国文学研究,1994(02):36.。本文首先试图研究女性解放运动在女性身体方面带来的进步,以及这些进步是如何使女性身体发生异化的,并探寻造成女性身体发生异化的原因。随后,本文试图分析社会发展在女性教育劳动方面带来的进步,以及这些进步如何将女性社会角色置于“异化”境地,并研究女性社会角色异化背后的原因。
二战结束以来,女性反叛意识逐渐觉醒,开始追求身体解放和女性权利。妇女解放运动席卷全国,女性身体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解放。女性本应离摆脱传统体制束缚更进一步,但女性在摆脱了原有的限制与约束后却又面临新的困境:女性身体在他人注视的目光中变成客体,女性身体被异化。这个悖论使我们不禁要探寻女性身体异化背后的原因。
通过将二战前后的女性进行对比,我们能看出女性在身体自由方面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女性在过去不能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体,这种对女性身体的禁锢主要体现在生育方面。七十年代以前,“人工堕胎”是一个令人感到羞耻的禁忌话题。法国当时严令禁止堕胎,堕胎者和实施堕胎手术的医生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埃尔诺专门用一部作品《事件》来回忆这段艰难的堕胎经历。1963年,《事件》的叙述者尝试寻找堕胎的方法,她首先选择在图书馆查找堕胎的相关资料,却发现只能在医学杂志上找到这个词,其他文章中并未给出任何有用的建议,顶多谈论到“有罪的堕胎”(埃尔诺2000:40)这个话题。随后,当叙述者向N 医生咨询堕胎事宜时,他们俩在对话中一次都未提及“堕胎”这个词,“这是一件在语言中没有位置的事物”(埃尔诺2000:60),是一个说不出口的词汇。严厉的惩罚和对堕胎的蔑视使得医生拒绝为女性实施堕胎手术,有需要的女性只能求助于私下替人堕胎的接生婆,这对女性身心健康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事件》的叙述者最终选择了从事非法堕胎工作的P-.R.女士为自己做手术,手术在P-.R.女士家中的一间简陋的小房间内进行。叙述者回到学校后某天成功在宿舍内流产,然而流产却带来了大出血,她不得不被送到医院进行紧急抢救。可见,六七十年代以前的女性无法自主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做身体命运的掌控者,这种对女性身体的蔑视与束缚使女性在身心上都遭受着巨大的压力与伤害。
自六十年代以来,女性的反抗意识在伤痛中逐渐觉醒,女性开始争取身体自由。《悠悠岁月》中谈到,1971年的春天,343名女性在《新观察家》杂志上公开宣布自己曾经进行过非法堕胎,虽然仍有一部人不看好这项大胆的举动,但更多的女性加入到女性解放运动的行列中,要求废除1920年颁布的禁止堕胎的法律,并提出女性应享有自由接受人工流产手术的权利。同时,女性解放运动影响的范围逐渐扩大,女性开始参加游行示威活动争取自己的权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许多人在太阳下面打着横幅原地踏步(……)我们意识到这是几千年来我们第一次阻止了妇女们因非法堕胎而死亡”(埃尔诺2008:112)。随着女性运动的发展,禁止避孕药和临床流产的法律先后被废除,女性对于这种来之不易得自由甚至感到一丝不知所措,认为“肉体自由得吓人,像一个男人那样自由了”(埃尔诺2008:92)。女性获得了身体自由,成为了决定身体命运的主人,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要孩子以及什么时候要孩子,可以自由选择使用避孕药或者进行临床堕胎。
随着女性成为身体的主人,性欲和性器官不再是令女性羞愧的难以启齿的话题,女性敢于大胆地展示自己的身体,敢于接受和承认自己的性欲,似乎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摆脱外界对女性身体的束缚,证明女性与男性的身体同样自由。在女性对身体禁锢进行有力反抗后,女性的身体成为了女性自由和男女平等的标志。女性身体的解放本应为女性带来更多的自由,然而现实却背离了女性解放运动的初衷。女性虽然得以控制身体,但其身体在被解放后却在女性无意识的情况下更多地受到他人目光的注视,女性身体脱离了法律的禁锢,却又陷入被他人目光禁锢的境地之中。
女性身体作为女性解放的标志越来越多地被展示出来,女性迫切地希望证明女性解放和男女平等已经实现,“她们解放的标志要在她们的身体里、她们在服装和性方面的大胆里去寻找”(埃尔诺2008:172)。不可否认,女性可以自行选择展示身体让妇女看到了解放的迹象,但女性在展示身体时并不是单纯地展示女性躯体,而是旨在展示符合审美的具有女性特质的身体。一些女性穿上了能够充分展示身材的长袜和紧身带,还有一些女性热衷于在广告中看到女性的身体曲线,认为这是“对美的一种敬意”(埃尔诺2008:172),女性身体和美丽相较从前更为紧密地联系起来。
人们不断将女性的外形与媒体中完美的女性进行比较,女性自身也不断对照着媒体中的女性形象进行自我评价。“女性杂志”频繁地在埃尔诺的小说中出现,如“按照女性杂志的标准,她在外表上属于把工作与生育协调一致、关注保持女性特征、打扮时尚的三十岁开外的活跃妇女的范畴”(埃尔诺2008:119)、“她给人以一种有分寸的洒脱、像女性杂志为五十至五十五岁的妇女所说的‘完美’的印象”(埃尔诺2008:175)、“只用女性杂志上的产品来装扮自己使我感到巨大的愉悦”(埃尔诺1997:137)等等。女性根据女性杂志上的标准来装扮与要求自己,而他人则通过女性杂志上的标准去衡量女性,要求女性拥有完美的女性特质。“妇女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构成一个被监视的集团,其行为、趣味和欲望成了一种不断的演说、一种不放心而又得意洋洋的关注的目标”(埃尔诺2008:172)。可见,为了证明自身的解放与自由,女性有意寻求他人对自己身体的注视,而在被他人密切地注视时,女性不自觉地迎合他人的眼光,努力模仿女性杂志中完美的女性身体,甚至把女性杂志的标准作为自我评价的准绳。
女性身体似乎沦为了模仿完美女性、取悦他人目光的工具。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指出,在不断展示自身身体、模仿媒体中完美女性并关注他人目光的同时,“她们被迫时常体验她们被束缚在其中的真实身体与她们不懈努力试图接近的理想身体之间的差距”④Pierre Bourdieu.La domination masculin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98,p.95.。事实上,这种令女性忧虑的差别不仅使女性更加关注自己的外形,而且使女性愈发需要别人的目光来肯定自我、构造自身。因此,女性虽然获得了身体的自由使用权,即控制权和展示权,但女性身体不断承受他人的目光,变成“为他人的身体”(corps-pour-autrui)⑤Ibid.p.90.,女性身体由此受到异化。
妇女解放运动促进了妇女身体的解放,却使女性身体在他人注视的目光中丧失了主体性,沦成客体,我们不禁提出疑问:是什么导致了女性身体的异化? 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中说过,“女性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⑥Simone de Beauvoir.Le deuxième sexe,t.II,Paris:Gallimard,1949,p.13.。在男权统治下的社会中,女性身体从出生开始被认为具有劣等性。在《悠悠岁月》中,叙述者在一张照片中看见了婴儿时代的自己,“半裸地坐在一张雕刻的桌子中央的一个垫子上(……)婴儿的手遮住了生殖器”(埃尔诺2008:21)。由于女婴还没有性别意识,她用手遮住生殖器的造型显然是父母的想法,我们从中可以感觉到“父母对他们女儿的身体所怀的羞耻感”⑦陈静.《〈悠悠岁月〉:女性自我书写的大气之作》.法国研究,2013(03):37.,女婴的身上已经被刻下了性别的烙印。在男权统治下的社会环境中成长的女性逐渐认为自己的身体因存在缺失而具有劣等性,当《单纯的激情》中的叙述者看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时,她感到惊讶与痛苦:“尽管这种情绪可以由女性处于被统治地位的生存条件所解释,我仍感觉到某些东西永远的缺失”(埃尔诺1991:50)。男性身体的完整性和力量性使男性在生理上处在了主导地位,而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形成的身体劣等的主观印象则让女性倾向于否定自我,对自身身体长久地感到不安。因此,女性需要男性的目光来证实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女性时常对自己的外表感到不满意,无论是少女还是成熟女性都需要男性认同的目光来肯定自己。《悠悠岁月》中的少女叙述者从小就渴望长大,希望能穿长袜和高跟鞋,希望能在嘴上抹口红,为的是“可以在街上被盯梢了”(埃尔诺2008:55)。女性自身似乎无法从焦虑中摆脱出来,只有男性肯定的目光才能让叙述者摆脱自己稚嫩的少女身体并获得对自己具有女性特质的身体的认可。对于成熟女性来说,她们同样需要依靠男性目光的认同来自我证明。《单纯的激情》中的叙述者每次在和情人见面前都要精心地梳妆打扮,做好迎接情人的准备,她尤其喜欢买新裙子、新耳环、新裤子,为的是每次都让情人看见自己不同的装扮,她认为“在情人面前以同样的装扮出现两次是一种失误,是在完美面前的松懈”(埃尔诺1991:18)。女性追求的美丽和完美总无法离开男性的目光,女性特征变成迎合男人期待的一种形式,她们通过男性并为了男性存在。“男性统治将女人变成象征客体,其存在是一种被感知的存在,所以男性统治的作用是将女人置于一种永久的身体不安全状态,或更确切地说,一种永久的象征性依赖状态”⑧Pierre Bourdieu.op.cit.p.94.,于是,对男性的依赖成为她们存在的组成部分。在男性统治根深蒂固的社会中,女性从本质上来说难以摆脱对男性的依赖,最终成为男性的附属品。
随着女性解放运动的不断发展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进步,女性在教育和职业生活中也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她们拥有更多接受教育的机会,能够更好地参加工作、融入社会,离实现自身解放又近了一步。然而女性在社会中取得的进步有限,仍未能撼动男性在社会中的统治地位,并且这些进步反过来又为女性生存带来了新的问题与挑战:女性的社会角色进一步固化,并且内心世界在逐渐消亡,女性陷入分裂的困境中。女性社会角色异化背后的原因值得我们去探寻。
埃尔诺的作品反映出女性教育的逐渐进步,更多的女性拥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并且逐渐认识到教育对改变人生的重要意义。女性教育最初并不受重视,《一个女人》中叙述者的母亲曾经去镇上的学校读书,“但那只能是在农闲季节和她的兄弟姐妹都身体健康的时候才可以”(埃尔诺2002:28)。家长送孩子上学,尤其是女孩子,只是为了等孩子长大到可以自食其力赚钱或可以嫁人的时候,于是叙述者的母亲在十二岁半的时候就和其他人一样离开学校进入工厂工作。此外,二战前,女性所接受的教育并不足以让她们掌握足够的知识与技能,她们在学校学习如何说话,但不系统地学习如何写字,教育结束后仍然不能得体地说话与写作,如《位置》中叙述者对母亲的描述,“母亲写信不会幽默,她能够写好信已经时费了好大力了。要写出她所说出的话来就更不容易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学习过这些”(埃尔诺1983:81)。女性教育的落后不仅给女性生活带来不便,更限制了女性职业发展的可能。对于二战后的新一代女性来说,仍旧有许多女性选择中断学业去工作,并且社会对女性教育的歧视并未完全消失。《位置》中的叙述者提到她周围十七岁的女孩子大多已经去办公室上班,或者去当工人,或者在父母经营的店铺里帮忙。她的父亲认为“在学校学的知识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埃尔诺1983:73),在亲友和咖啡杂货店的顾客面前,他因为叙述者不能够像周围的女孩子一样工作而感到不自在,甚至感到一种耻辱,“他害怕人家认为他的女儿是个懒虫,担心人家把他当做假好汉”(埃尔诺1983:73),这充分代表了当时一部分人的想法,仍然对女性教育心存疑虑。但《位置》的叙述者认为,“学习是为了不当工人、能够得到一个体面的工作而必须经历的痛苦”(埃尔诺1983:72)。她意识到教育是改变女性命运和阶级命运的必由之路,代表了当时新一代重视教育的女性。她们认真学习功课甚至熬夜学习,并且经常阅读书报,最终获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能够争取独立与自由。等到80年代,教育公平逐渐得以实现,“从幼儿园开始就混在一起,姑娘和小伙子在一种我们看来是纯洁和平等的环境里一起平静地成长着”(埃尔诺2008:150)。
教育制度的发展进步为女性职业发展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越来越多的女性在接受教育后走入职场,拥有自己的工作,获得经济独立。“她们以‘什么都得到了’、‘无处不在’和‘在学校里比男孩子优秀’而著称”(埃尔诺2008:172)。女性在教育和职业方面取得的进步使女性认为男女平等的社会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掩盖了社会生活中男女平等仍远没有实现的事实,同时,这些进步也为女性带来了新的问题,以另外一种方式使女性丧失主体性,造成女性的异化。
在女性职业生活方面,埃尔诺作品中提到职业仍然遵循着传统的男女分工逻辑,女性角色被固化。其作品中提到的男性,无论是二战前还是二战后,多占据着重要的职位,如外交官、经理、医生、校长和督学,而女性则多从事秘书、老师、护士、电话接线员、印刷排字工人、银行柜员、超市柜员等近乎被排除于权利世界之外的辅助性角色。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中指出,妇女在劳动中和教育中取得了进步,但是性别区分的老式结构仍然起决定性作用,“女性处境的变化本身总是遵循着区分男女的传统模式的逻辑。男性继续统治公共空间和权力场,而女性则继续处在私人空间……或处在这个私人空间的延伸部分,即社会服务和教育服务,又或者处于象征生产的空间(文学场)”⑨Ibid.p.129.,也就是说男性多处在政治与经济领域中,而女性多处于家庭、教育领域、医疗领域、文学领域和艺术领域中。这种劳动中的男女分工实际上体现出了教育进步的保守性,女性接受教育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工作机会,虽然受教育的机会增加,但是本应该具有解放女性作用的教育却固化了女性的角色。伊丽莎白·塞斯(Élisabeth Seys)在对《悠悠岁月》中体现出的女性生存环境进行分析时指出:“它(教育)通过新的学科向学生提供了多样化的知识和选择,但面对这种多样化女生和男生被区分对待。”⑩Élisabeth Seys.Ces femmes quiécrivent:de Madame de SévignéàAnnie Ernaux.Paris:Éditions Ellipses,2012,p.383.随着更多的女性接受教育并进入社会从事劳动,进步带来的喜悦让她们忽视其社会角色进一步被固化,她们时常被固定在相对来说没那么重要的女性职位上,难以摆脱男女职业分工的固化逻辑。
此外,社会对将工作、家庭与生育协调一致的“完美女性”的推崇使得进入职场的女性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兼顾事业与家庭,似乎不再有精力探寻自己的内心世界。《悠悠岁月》中的无人称叙述者“她”是妻子、母亲和教师,外表上看将工作与生活协调一致。她每天需要准备早餐、午餐、晚餐、列购物清单、购物、清点衣服、带孩子上柔道课和陶艺课,同时要上课和批改作业,她承认两者实际上难以兼顾:“由于不断地考虑马上要做的事情,使得她难以完成她外表上的职责、她的教师工作”(埃尔诺2008:99)。在忙于完成多重社会角色富赋予女性的任务时,女性逐渐遗失或放弃自己的内心世界。当叙述者“她”独处时,偶尔会想起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思考关于自身有和无的问题或存在问题,但是她没有时间将这种感受深化或与他人交流,没有时间将这些想法写进自己的书里,也没有时间打开自己的私密日记。“她也不再有内心化的权利”(埃尔诺2008:99),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对什么都没有概念了。我不再试图解释我的生活。”(埃尔诺2008:99)女性在教育和劳动中取得的进步为女性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女性的社会角色变得更加丰富多样,然而在忙于兼顾多重社会角色时,女性最为重要的内心自由被束缚。女性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思考自己的现状与关注自己的心灵,丧失了精神自由,“成了‘空心人’,被动地接受外在力量的驱动”,变成消极被动的客体,走向异化。
教育劳动发展为女性提供了更多机会,但社会的发展和女性生存条件的进步并没有使女性获得自由健全的生活,反而使女性陷入分裂的困境中,女性受到被异化的命运。女性社会角色为何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异化呢? 有学者指出人始终未能达到自由与解放的境界、始终未能摆脱被异化的悲剧命运的原因是“未能避免异己力量的捉弄”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外国文学研究,1994(02):36.,从两性角度看,男性作为与女性相对应的异己力量与女性异化似乎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们在前文中多次提到了“男性统治”,男性统治是指男性占据主体地位,是积极的、主导的,而女性则作为男性的附属的客体存在,是消极的、附庸的、低劣的。这种两性关系体现在社会关系上就是男性长期在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具有支配性特权。男性在社会中往往占据着重要的职位,从这个角度上看,国家法律和社会规则多由男性制定。埃尔诺的多部作品中都提到废除禁止堕胎的法律大大改善了女性的生存条件,是女性取得的重大进步,然而在喜悦过后,“我们并没有质疑法律和制定法律的世界秩序”(埃尔诺2000:92)。不合理的法律可以被废除,然而法律背后的男权社会意识形态却远未能被动摇。《耻辱》中的叙述者说:“我十二岁也就是懂得思考时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社会环境里,因此我不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地球上还会有其他不同的世界。”(埃尔诺1997:64)事实上,长期生活在男性统治的社会中的女性在潜意识中默认了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因此她们在争取自身自由与解放时难以摆脱社会的枷锁,在反叛的同时遵循着男权社会固有的规则。
埃尔诺的作品深刻地展示了女性焦虑的现实生活,引起读者对女性命运的理解和关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女性解放运动和社会发展固然促进了女性获得身体的自主权,促进了女性教育和劳动的发展,然而女性身体在被展示的过程中不断承受他人的目光,变成“为他人的身体”,教育和女性职业的发展使女性的社会角色固化,且多重社会角色的重任使女性变成没有精神自由的“空心人”。这些本应该促进女性解放与自由的进步却反过来使女性丧失了自我和本质,使女性在进步与束缚中陷入日益严重的分裂困境,陷入了异化。女性异化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根深蒂固的男性统治使女性难以摆脱对男性的依赖,难以摆脱男权社会意识形态的制约。
法国当时女性生存条件的进步并未从源头上撼动男性统治和受男性统治的社会意识形态,正如埃尔诺所说:“女性革命并没有发生,它仍然在等待发生。”Annie Ernaux.Le vrai lieu.Paris:Gallimard,2014,p.55.然而,进步带来的喜悦以及男女平等的表象却麻痹了女性追求自由与解放的意志,使女性渐渐遗忘她们的斗争,使女性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忽视不公平正以新的形式束缚自己。女性缺乏面对男性统治仍然奴役女性的现实的勇气,同时缺乏摆脱男性统治实现独立自主的决心,这种能动性的缺失将女性置于异化的境地。弗罗姆(Erich Fromm)认为,要想摆脱异化的境地,就要积极主动地生存:“这种主动性说的不是那种外在的、身体的活动,不是忙忙碌碌,而是内心的活动,是创造性地运用人的力量。”埃里希·弗罗姆,关山译.《占有还是生存》.北京:三联书店,1989,第94页。对于女性来说,要想摆脱异化,就要认清现实并直面现实,男性统治并没有随着女性解放运动而消失,女性需要拥有强大的内心世界,继续运用女性自身的力量追求自由,并走出传统的束缚。
对于安妮·埃尔诺来说,写作正是唤醒沉睡中的女性的武器。她不加掩饰地揭露了许多女性试图忽视的男性统治下焦虑的现实生活:“如果我不竭尽全力讲述这段经历,我就是在掩盖女性现实并且和世上的男性统治站到了一边。”(埃尔诺2000:58)通过让众多女性读者直面辛辣而残酷的现实,她旨在传递一条信息:“未来又成了一个活动范围”(埃尔诺2008:121),女性在未来仍具有无限的追求自由与发展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