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父亲是我们镇里最后一名民办教师。那年上级红头文件下来,按照规定,父亲不具备转正资格。镇里领导说,我们村里缺教师,就让父亲再干一年,新教师来了再说。就这样,父亲成了我们那个偏僻落后镇里最后一名民办教师。
严格说,我们家四兄妹都是父亲的学生。五岁的大哥,自幼聪明伶俐,年纪尚小的他,还没到法定读书年龄,便每天缠着父亲,叫嚷着去学校读书。
父亲是村里文化最高的,自然被公社安排做了民办教师。父亲没有工资,他的报酬是每天8分的工分。母亲为了挣工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父亲就手里抱着五岁的大哥,背上背着嗷嗷待哺的大姐,一步一步朝村里的学校走去。到了学校,父亲把大哥安排在教室最前一排,一是为了照顾,二是防止他调皮捣蛋。半岁的大姐,很会体谅父亲的难处,只要出门时母亲喂饱了奶水,她就可以安静地躺在教室后面用课桌铺就的“小床”上。更多时候,饿极了肚子的大姐便会在父亲津津有味的讲课中突然嚎啕大哭,惹得学生一片哄笑。为了教学能按部就班,父亲只好用背带把大姐背在背上。在父亲颠簸的背上,大姐居然酣然入梦。
民办教师身份特殊,他们介于农民与国家工作人员之间。他们的户籍、口粮均在农村,但每月又能拿到低微的工资(土地承包后就有了工资)。我家人口众多,家里唯有母亲一人全天候劳动。农村地广田远,那些笨重的农活是一个瘦弱的女性无法完成的。每逢农闲时节,父亲便擅自调整学校的作息时间,要求学生每天提前一小时到校,中午不吃午饭,连着上课,下午提前两小时放学。放学后,他立马赶到自家的田地里,干那些母亲无法完成的农活。一次,上课铃敲响,父亲还没有出现在教室,我跑到教室外的水田里,看见父亲正赶着水牛在犁田。父亲叫我组织大家背诵乘法口诀,他犁完那片水田就来检查。不一会,父亲喘着粗气跑到教室,为了抢时间,居然还卷着裤管,稀泥巴沾糊在他的双腿上。
每逢暑假寒假,家住城里的公办教师则安逸地享受难得的假期。民办教师的父亲则脱下平时在学校穿戴的衣帽,全身心地投入到劳动中。而民办教师的孩子,则比他们同龄人的农活更重更多。父亲劝导我们,平时大家教书、读书,家里的农活落下不少,母亲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我们要趁着假期,帮母亲一把,帮家里一把。幼时不懂事且贪玩的我们,总是抱怨,好不容易的假期,居然天天劳动。当邻居孩子邀约我们赶集、摸鱼等休闲活动时,我们只有羡慕的份。
那年寒假,天气出奇的寒冷,过年的氛围日渐浓厚。母亲提议,年关将近,得为每个孩子准备一套新衣。父亲支支吾吾,说是有几个学生没有缴纳学杂费,他的工资被中心校出纳扣留了。第二天,我和父亲决定到学生家催收学杂费。学生家都在同一个村子,但地势偏僻,又没有公路,我们只能翻山越岭。前几户家庭收费还算顺利,家长们说些客套话,并拿出最好的饭菜(点心)款待了我们。最后一处是王小龙家。王小龙是拖欠学杂费的“老人”,几学期的学杂费都没有上缴。父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听说他的父亲从监狱出来,顺便去看看。到王小龙家,整个院子一片狼藉。他刚刚出狱的父亲,像吸了鸦片一般,耷拉着脑袋呆在院子的木凳上。眼见这般境况,父亲根本不提王小龙学杂费的事,而是与他父亲聊起天来。父亲希望他重振精神,好好把家庭建设好,去找回离家多年的妻子。临走时,父亲掏出二十元钱递给王小龙,叫他去街上买件新衣服,好好过年。
民办教师没有经过专门的师范院校培训,算是半路出家。他们的教学经验是在实践摸索中获取的。我的小学是在村里学校完成的。由于民办教师多不识拼音,自然他们无法教给学生拼音,课堂里始终飘荡着四川话。踏进中学大门,我才知道还有一种语言叫普通话。我没有接受过普通话教学,很多的生字就只能标注“别字”。好在语文老师愿意从零开始为我补课,我才掌握了拼音的有关知识。回到家,我把所学的拼音知识教给父亲,希望他在以后的教学中尽可能给学生传授拼音。
现在很多师范大学(学院)开设了小学全科教师专业,目的是让这些大学生到农村去当全科老师。而几十年前的民办教师,又何尝不是全科教师?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教师,他长期教着两个年级。一间教室,左边是低年级,右边是高年级。父亲一会儿教低年级的语文,一会儿教高年级的数学。低年级授课时,高年级的学生就完成作业,反之亦然。两个年级因只有父亲一人教学,除了语文、数学课程外,其他体育、音乐、美术、自然则统一授课。长大后,我读了师范,方知父亲那时所采用的是复式教学。
我们村里面积不大,但山高地陡。学生要是中午回家吃饭,往返需要浪费不少时间。父亲决定让家远的学生带粮食到学校,中午统一蒸饭。学校没有食堂,父亲就把我们家的厨房当作学生的食堂。中午时分,他便系上围裙,时而切菜时而添柴。不一会,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时间一长,母亲抱怨声起,学生不带柴不带菜,我们家总不能倒贴啊!一向打马虎眼的父亲,任凭母亲唠叨满地。后来,家长们也觉得亏欠了父亲,于是送粮送油送柴。
每学期开学的日子,父亲总是叫上几个力气大的学生,跟着他到镇里的中心小学领取书本。领取完毕,他会掏钱给学生买几颗水果糖或者一个馒头。镇里距离村小有十公里小路,父亲总是带着学生徒步前行。要是路上遇到下乡的卖货郎,父亲会毫不吝啬地给学生买个梳子、镜子、橡皮擦等小玩意,以哄学生开心。有家长提议,说是每学期老师从镇里背回书本很辛苦,建议书本费多收个一毛两毛,但被父亲拒绝。他觉得为学生干点实事,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的身份虽是民办教师,但他的工作态度不亚于公办教师。虽然农活会耽误他一些教学时间,但他从不把学生的未来任意践踏。白天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夜晚在煤油灯下一坐就是半夜,为学生批改作业,为第二天的上课精心备课。镇里十五个民办教学点,父亲所教的学生成绩一直处于前茅。父亲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庄稼不好误一季,学生不好误一生。
民办教师的父亲,影响着我们后一代。在我们抉择人生职业时,我和大哥毅然决然报考了师范,做起了人民教师。看到孩子继承了他的衣钵,已经不再做民办教师的父亲很是欣慰。好在我和大哥是正规的公办教师,不再像父亲那样一边牵着牛绳,一边手握粉笔那样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