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莎 张傅城 张晓霞
(1.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2.韩国又石大学流通通商学院,韩国全州,565-701。3.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2017年中央民族大学在申请国家艺术基金项目藏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唐卡绘画技艺培训”时,也将藏族绘画艺术起源的研究囊括其中,于是,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岩画研究中心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藏区绘画艺术起源的研究工作。藏区绘画,人们通常会将目光锁定到藏传佛教美术的发展历程上,但实际上,佛教传入藏区不过是吐蕃王朝时期的事,而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里,苯教文化都是青藏高原根深蒂固的信仰体系。
众所周知,藏区岩画主要属于前佛教文化时期,即苯教文化时期,当我们这些年岩画调查与研究的范围逐渐向川、滇、青等青藏高原边缘地带扩展时,也有了不少新的发现,其中具有的代表性的“雍仲”符号,似乎与四川省甘孜州的丹巴有着很特殊的关系。早在2015年,我便从朋友那里看到一些来自丹巴的岩画图片,大量雍仲符号岩画的出现,让我这个即使是做了多年藏区岩画研究的人,也感到震惊,从那时开始,去丹巴做岩画调查已被纳入岩画中心田野工作的计划里,只是没有想到,真正组建丹巴岩画调查小组实施这个计划,已经是2017年的秋天。
四川省的丹巴县,很早便因“美人谷”之盛名而令人神往,我2014年因中国著名佛教学专家温玉成先生邀请赴阿坝州金川县考察当地苯教摩崖石刻壁画,一度途经有“千碉之国”的丹巴河谷,当时丹巴古村寨林立的碉楼,民间随处能听到大鹏鸟神话或传说,特别是这里女性普遍的美丽,已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再往上推,则是在2011年,我曾为《西藏人文地理》撰写西藏“雍仲”符号的文章,查阅文献资料时才发现四川丹巴,与藏族苯教的雍仲信仰有特殊关系,也因此特别查找过丹巴的地形资料来看。丹巴县属高山峡谷型地貌,境内地质总体构造形态为一背复斜,由一系列平行排列线状褶皱组成,褶皱主要由春牛场背斜、丹巴向斜11个褶皱组成,各级褶皱之上有次级褶皱的迭加。断裂活动较强烈,主要断裂以北西向,次为北东向,南北向一般规模较小,影响最大的为玉科—丹巴断裂,贯穿丹巴全境。以高山深切河谷为主,地势呈西高东低,北高南低,西北向东南倾斜。丹巴县处于长江上游,境内水系发达,河流纵横,溪沟密布,其中大金川河、小金川、革什扎河、东谷河等四条河水,在县城附近汇入大渡河。据说,丹巴的地形因为这四条水汇聚在县城一带注入大渡河,这个地形从天上看宛若一个大的“雍仲”符号(图1①)。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丹巴这个地方,也因此在整个藏区传说中都有某种特殊且神秘的意味。也正是因为写了这篇文章后,便一直有个愿望,想去丹巴做一个实地考察。
图1,藏东嘉绒丹巴藏区地貌
还要特别提到的是这些年来,更多的民族史学家,尤其是四川的民族学家们,愈来愈倾向于将已经争论过数十年的历史古国之谜——“东女国”遗址,放在丹巴。古老的东女国、传说中的美人谷、女王制、唯女性为尊等等,就连这里所信仰的大鹏鸟,也多为雌性形象(图2②),千碉之国、美人谷、东女国之都、宛若雍仲符号的地形……,这一切都让我与我的研究生们对这个带有神秘色彩的丹巴,有种不同一般岩画地点调查的兴奋与兴趣
图2:丹巴县墨尔多神庙中的大鹏鸟形象
然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还是到了丹巴之后,我才知道在我们岩画研究中心团队的学生里,竟然有一位“格格”——丹巴土司的后裔杨亚旭,她的祖家就在距离今天的丹巴县城两公里处的老丹巴县城,亚旭形象上的美丽我们早已熟悉,但也是到了丹巴之后,才发现她的大眼睛与瓜子脸形,在丹巴一带还真有种普遍性。当我们的身边有当代丹巴土司的格格、美人谷、大鹏鸟传说与信仰、千碉之国、墨尔多神山、苯教流行之地、唐代时的东女国,女王制……,便形成一系列奇妙的链条,并为我们2017年9月底至10月初的丹巴岩画考察之行,增添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愫。
2017年秋天,我终于有机会带着我的学生们来到了四川省甘孜州丹巴县,考察向往已久的俄洛村岩画,这里的岩画,便是藏区也很难见到的以雍仲符号为主的一处岩画遗址。
图3,丹巴境内村寨与古碉楼群③
丹巴县位于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东部,其东部与阿坝州的小金县接壤,南面与东南面则与康定县交界,西边毗邻道孚县,北部与东北部与阿坝州金川县相连。其向东可进入四姑娘山风景区、卧龙自然保护区和黄龙、九寨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区;朝南可进入情歌的故乡——康定和泸定桥、海螺沟冰川公园;往西还可进入大香格里拉环线,是川西旅游环线上的重要承接点和主要景区之一。丹巴县幅员5649平方公里,境内高山对峙,峰峦重叠,峡谷深邃,景色独特。丹巴县城位于大渡河畔的章谷镇,海拔1860米,距州府康定137 公里,距成都368公里。全县总人口61000余人,辖14个乡1个镇,是一个以藏、汉民族为主体的多民族聚居县,这里生活的藏族,实际上在藏区也是一个非常古老且著名的分支——嘉戎藏族。丹巴也是嘉绒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丹巴最早建制县时,是取丹东、巴底、巴旺三土司音译汉文首字为县名,故名丹巴。民国元年(1912年),始建丹巴县,1955年3月,改西康省藏族自治区为西康省藏族自治州;同年10月,川康并省,西康省藏族自治州更名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属其管辖。丹巴县属青藏高原型季风气候,幅员5649平方公里,总人口5.97万人(2016年),辖14个乡1个镇。
丹巴县东西最宽86﹒9公里,南北最长105﹒7公里,属岷山邛崃山脉之高山区,大渡河自北向南纵贯全境,切割高山,立体地貌显著,是川西高山峡谷的一部分。境内峰峦叠嶂、峡谷幽深,丹巴县地势西南高,东南低,全县最低海拔1700米,最高海拔5820米,相对高差为4120米,所以又有着“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气候特点。丹巴县属青藏高原型季风气候,呈垂直带分布。山顶与河谷的气温相差24℃以上。年平均气温14.2℃,1月平均温度4.4℃,8月最热,月平均温度22.4℃。每年12月开始至次年3月,4500米的高山路面会结冰,无霜期316天,年降水量600毫米,日照充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今天,在西部大开发的新形势下,丹巴的文化旅游资源得到了初步的开发,“中国最美丽的乡村”、“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景观村落”。“古碉·藏寨·美人谷”“东女国故都”“大渡河畔第一城”、“天然地学博物馆”等旅游形象品牌已成为了丹巴的代名词。著名的甲居藏寨、墨尔多神山、中路石棺墓群、莫斯卡格萨尔石刻、党岭自然风光,东谷天然盆景、中路、梭坡古碉群以及极富传奇的十三角古碉等旅游资源也在县域内争相辉映,深受国内外游客喜爱。
2017年9月27日至10月2日,中国岩画研究中心组织调查人员前往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俄洛村进行岩画的实地踏查工作,图4④是我们对其中最大一块岩画画面的清理与测量。
通过对这一处岩画地点上的三个区域岩画画面的清理、图像测量、图像描绘与拍摄,我们对俄洛村岩画的基本数据资料,诸如岩画图像的题材类型、数量和尺寸,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在此基础上,对岩画点的图像分布进行了分区分组的材料整理工作,下文将对此作出说明。
图4岩画中心的研究生们在对最大一块岩画画面时行清理
俄洛村岩画点位于俄洛村以南约1.5公里处的山坡顶端,地理坐标为东经101°48′14″、北纬30°53′29″,海拔高约2417米。调查队从村庄徒步行至岩画点,需要走25分钟左右的路程,全程处于登坡的行进状态,道路较为泥泞。登至坡顶,可发现岩画就处于凸起的岩石群的面上。岩面呈黑灰色,朝向为北,面积较为宽大,上面多覆有青苔,需进行清理才能看到岩画完整的面貌。岩石前有可供站立的小块台地,岩面与台地呈40°左右的夹角。
可辨识的岩画数量为55个,图像主要以雍仲符号(万字符)为主,左旋右旋皆有,以右旋占绝大多数,并伴有一定量的凹穴、单环圆圈、重环圆圈、几何式图形,以及个别难以描述的符号图像。岩画制作手法皆为凿刻法,雍仲符号因大小的不同而凿刻痕迹深浅不一,凹穴岩画凿痕较浅,单环圆圈、重环圆圈以及符号图像由于是阳刻,所以凿刻痕迹深且图像立体。
图5,俄洛村岩画点
值得一提的是,丹巴本地的山石富含云母,而当中午考察队在岩画点现场工作时,阳光穿透层层云气,直射在岩画所在的岩面之上,顿时岩面上反射出透亮的星点,甚至有些耀眼。基于北美洲民族志所反映的岩画与场域的关系,岩画所在的空间会带有与世俗相分离的神圣意味,形成文化意义上的神圣空间,而这神圣空间的形成又和自然场域中的水流、气流、声学、光效和山体高度等因素形成内在的联结。[1]我们认为这样的带有“显圣”意味的现象,与岩画在此地的形成可能构成内在的因果关联。(图5⑤)
俄洛村岩画根据岩石、岩面之间的间隔和岩画图像分布的密集程度,可分为三区。下面将用Y1、Y2、Y3进行岩画图像分区表示,而第二区Y2又可细分为Y2-1、Y2-2、Y2-3三个小组。
1. 第一区Y1
第一区处在山顶岩石群的最西侧,即调查人员登至山顶的进口处。可辨识的岩画图像数量为9个,其中雍仲符号占8个,再加一个“梳齿”式的符号。
表1
2. 第二区Y2
第二区位于岩石群的中部,这也是俄洛村岩画最为集中的区块,可辨识的岩画图像数量为36个,其中雍仲符号数量占大多数为21个,其余的符号类型占15个。
表2
25 雍仲符号 18×18.5 中部 左旋,痕迹深宽为1×1.5,旋臂四翼尖长7至12厘米26 雍仲符号 15.5×16 中下部 右旋,痕迹深宽为1×2,旋臂四翼尖长6至8厘米27 “梳齿”符号 6.5×11 中下部 近似“梳齿”符号,较之前类型图像有所简化28 “ㅗ”型符号 6×13.5 中下部 疑似为破损或未完成的雍仲符号29 雍仲符号 15×15.5 中下部 右旋,痕迹深宽为1×1.6,旋臂四翼尖长4至6厘米30 雍仲符号 13×7.5 右下部 右旋31 雍仲符号 3.5×3 右下部 右旋,尺寸较小32 雍仲符号 11.5×9 右下部 旋臂四翼尖左右旋皆有33 “梯”型符号 21×10.5 右下部 “梯”型符号的三道横宽分别为8.5、10、10.5厘米,痕迹深宽为0.5×1厘米34 雍仲符号 7×10 右下部 残损或未完成的雍仲符号35 雍仲符号 高21 右下角 残损或未完成的雍仲符号,据比例补足宽度约有14厘米第二组Y2-3 36 雍仲符号 20×16 左上角 右旋37 “塔”型符号 34.5×14 左上角 五个椭圆形状堆叠的近似于“塔”型的符号38 “兔”型符号 38.5×17 左中部 阳刻,图像立体39 凹穴群 2-4厘米宽 右上角 凹穴数量为18个,最大的凹穴宽4厘米,最小的宽2厘米,凹穴深度普遍为1.8至2厘米40 矩形符号 20×18 中上部 矩形符号内部有长14、深2.5厘米的圆条形刻痕41 雍仲符号 12×16 中部 右旋,旋臂四翼尖长5厘米42 反“ㅌ”符号 9×10 右下部 近似于“梳齿”符号43 “∞”符号 9×19 右下部 也可视为两个单环圈相连,直径分别为9和10厘米44 单环圈 直径11.5 右下部 与“∞”符号基本平行45 双重环圈 14×38 左下角 阳刻,图像立体,为三个双重环圈相连接,外圈直径分别为13、13、12厘米,内圈直径约为6.5厘米左右
3. 第三区Y3
第三区处在岩石群的左上部,即Y2区3组的东侧,因岩面受到自然物理侵蚀和苔藓覆盖,图像显得模糊不清,可辨识的岩画图像数量约为10个,其中有4个几何符号,1个近似于“蹲式人形”的符号和5个雍仲符号。
表3
我们可以从下表中看到,雍仲符号占俄洛村岩画图像总量的61.8%,以此处岩画点为参照,虽然我们认为将雍仲符号与其它的岩画符号进行组合而成的符号系统,更能让我们得到一个整全的文化理解。因而首先对此处的雍仲符号作出必要的说明和解读,无疑成为理解此处岩画点内在涵义的关键步骤所在。
雍仲符号曾在世界诸多的古老文明中存在过,就其符号起源的方面来讲,后世的讨论基本都是从马克斯·缪勒( Max Müller)的世界各地“偶然创造说”或卡尔·荣格(Carl Jung)的“集体无意识”这一线索,以及乔治·伯德伍德( George Birdwood)“雅利安人传播印欧说”两种不同的解释维度中延伸出来的。但我们需要注意到,在世界范围内单纯的从雍仲符号的符号形式进行一个的横向对比,而没有历时性的时间维度或地方的文化的参与,就会存在误读的可能。因此,我们最好将研究的视野集中到俄洛村岩画所处的嘉绒藏族核心聚集地之一的丹巴地区。
表4
丹巴地区有着极为特殊的宗教文化背景,从文化归属的倾向性来讲是“汉藏文明体系间的一个接触过渡地带”[5],同时却不失其本地的原生宗教文化形态。正如前述中提到的嘉绒藏区广泛流传着的大鹏鸟神话,其与雍仲苯教源于嘉绒本地的神话相结合,这里的起源神话实际起着对自我文化形态的解释作用,作为一种民族的神圣历史流传于世代的口耳之间,积淀在当地文化观念和仪式操演之中。现实地看,丹巴因其拥有在藏东地区(康巴)声望颇高的作为“雍仲苯教十三圣地之一”、“伏藏四圣地之一”的墨尔多神山,再加之嘉绒藏人在历史上与帝国之间的渊源,文化和历史的双重渊源成就了此地作为雍仲苯教核心区的地位。
图7,俄洛村岩画图像
在当地考察期间,考察队不论是拜谒坐落在墨尔多神山脚下的山神庙,还是前往当地的苯教寺庙,的的确确能够感受到苯教在当地作为一种信仰观念的基本盘,在此基础上不断吸收融合不同的外来文明元素,并以独特的墨尔多神山信仰昭告着这片土地与居住在此地的嘉绒藏族人的特殊与不凡。岩画符号如想要寻得意义的解读,自然需要深深地扎根于这片极富文化神圣感的土地之中。
注 释:
①图片为藏东嘉绒丹巴藏区地貌。
②图片为丹巴县墨尔多神庙中的大鹏鸟形象,引自《藏族美术集成》编撰委员会主编,张亚莎主编《藏族美术集成·绘画艺术·岩画卷》,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18年2月。
③图片为丹巴境内村寨与古碉楼群,于2017年9月29日在四川丹巴拍摄,拍摄者张亚莎。
④图片为岩画中心的研究生们在对最大一块岩画画面时行清理,于2017年9月29日在四川丹巴拍摄,拍摄者张亚莎。
⑤图片为俄洛村岩画点照片,于2017年9月29日在四川丹巴拍摄,拍摄者张亚莎
⑥图片为俄洛村第二区岩画照片,于2017年9月29日在四川丹巴拍摄,拍摄者王勉之。
⑦图片为俄洛村岩画照片,于2017年9月29日在四川丹巴拍摄,拍摄者王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