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詹姆斯·乔伊斯是英国二十世纪著名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他在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精湛运用了意识流、象征、模糊性、不确定性、开放性结局等现代主义写作手法,勾勒出一幅幅当时都柏林人的精神画面。本文聚焦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阿拉比》,探析该作品的成长小说元素,揭示主人公的逐梦之旅,实则是天真—幻灭—迷惘—顿悟之后的自我观照之旅和成长之旅,以期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写作意图。
关键词: 詹姆斯·乔伊斯 《阿拉比》 成长小说元素
詹姆斯·乔伊斯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代表作《尤利西斯》更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亦为探索内心独白和意识流小说的巅峰之作。然而,这位天才大师匠心独运地对人物内心的观照、对社会锐利的剖析、对人类命运的悲悯等在他的早期作品《都柏林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都柏林人》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亦可谓二十世纪西方文学中最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这部出版于1914年的小说集共收录15篇短篇小说,背景均为二三十年代的都柏林。这些短小精悍、意味深长的15个故事错落成篇,宛若一幅印象主义的油画,将都柏林中下层人民的生活勾勒出来。15个故事中表现了形形色色、普普通通的都柏林人的生活经历和精神感受,表现了他们或者毋宁说是作者对人生与当时的社会现实的透视与感悟。这些人中有小市民、小职员、浪子、酒鬼,也有艺术家、神父、政客等,整部小说集堪称是当时爱尔兰人全部生活的“显灵”,揭示了弥漫于当时的都柏林社会生活中的麻木不仁、死气沉沉的精神瘫痪状态,反映了作者作为一个先知先觉的爱尔兰人的忧患意识。《阿拉比》是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第三篇,被很多评论家认为是其中最好的一篇,有些评论家甚至将其誉为英语文学中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同时,这部青春小说是成长小说的一个绝佳代表。
一、成长小说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是西方现代小说的一个次文类,亦称教育小说或启蒙小说。“这类小说的主题是主人公思想与性格的发展,通过各种经历——通常经过某个精神上的转折点——自童年走向成熟,通常涉及对自我在世间的身份和角色的认知”①(193)。成长小说起源于十八世纪末的德国,在英美文学中取得了长足的发展,涌现出了大量经典作品,诸如德国浪漫主义作家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这部小说被评论界公认为成长小说的原始模型、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和《大卫·科波菲尔》、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杰罗姆·大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及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不胜枚举。成长小说通常描述主人公自懵懂天真至成熟世故的发展过程,聚焦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叙述他们(通常为男性)的某种人生遭际和苦难考验,以及他们战胜精神危机成长的故事。他们或许在进入社会后明白了世事艰难、人心叵测,或许因经历某个重大事件领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成长历程一般包含如下原型结构模式:天真—考验—顿悟—成熟(innocence—ordeal—epiphany--maturity)”②(7)。主人公通常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在经历了一些生活磨难或重大事件之后,对社会、人生及自我重新定义、重新认识,从而走向成熟。在《阿拉比》中,乔伊斯化身为懵懂的少年,重塑了自己乃至觉醒的都柏林人的“天真—迷惘—顿悟”的成长之路。
二、少年之天真
小说描述了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男孩对于邻家女孩的渴慕,以及最终的梦想破灭和少年的顿悟与觉醒。开篇第一句——“北理查蒙德街的一头是不通的,除了基督兄弟学校的学童们放学回家那段时间外,平时很寂静。”③(155)——就含蓄地点明了当时都柏林人的精神困境,暗示了少年代表的爱尔兰人终极梦想的幻灭,以及爱尔兰当时社会的政治、精神及道德的“瘫痪”。原文中形容街道不通用了blind一词,意为“盲目的”,似乎尖锐地指出,男孩(爱尔兰人)的寻梦之旅是盲目而无果的。
“在乔伊斯之前很少有作家在语言的使用上如此挖空心思地标新立异,如此精心策划小说的形式、结构、文字和声音”④(49)。对宗教的思考和批判在文中含蓄地贯穿始终。文中少年提到他们从前的房客——一位教士——就死在屋子的后客厅里,长期关闭着的所有房间都散发出一股霉味。而且这位教士实则颇为善良,不但在遗嘱中把存款悉数捐给慈善机构,还把家具慷慨赠予其妹。不难看出,这位好心肠的、发出霉味的已逝教士赫然便是统治爱尔兰多年的天主教的化身。作者对宗教崇敬、依赖而又厌恶反叛的矛盾心理跃然纸上,一如懵懂的少年在梦碎之后的深刻领悟。乔伊斯是在浓厚的天主教和爱尔兰民族主义的气氛中成长起来的,幼年曾就读于天主教耶穌会所办的公学。然而,严格的宗教教育造成了他对宗教的反感和沉思。乔伊斯认为,天主教会对爱尔兰的影响和控制正是这个国家“瘫痪”的主要原因之一,都柏林正是这个“瘫痪的中心”,麻木瘫痪、苦闷沉沦的活生生的剧目每时每刻都在这个城市上演。由是,就读于呆板乏味的基督兄弟学校的男孩自然而然地对就读于女修道院的“曼根的姐姐”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向往和迷恋。“她一出门走到台阶上,我的心就怦怦跳……”③(156)情窦初开的少年不敢和心中的女神说话,只是默默地关注她,单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能使他“愚蠢地情绪激动”。在都柏林这片纷扰喧嚣之中,在这片众生乱象之中,纯真的少年近乎虔诚地守护着隐秘的恋情:“我仿佛感到自己正端着圣餐杯,在一群对头中间穿过。”③(156)
置身于这个死寂、瘫痪、荒芜的“花园”,曼根的姐姐便成了一切美好的化身。然而激情澎湃的少年却不知道如何向她倾诉自己迷茫的爱慕。“这时,我的身子好似一架竖琴,她的音容笑貌宛如拨弄琴弦的纤指”③(156)。正因为有了这份憧憬,所有的苦闷压抑、黑暗沉寂便都有了光彩。
少年默然的渴望和澎湃的激情终于得到了回应:曼根的姐姐问他去不去阿拉比,因为她得去女修道院做静修,难以前往那个丰富多彩的集市。于是,这个极富异域色彩的阿拉伯人的集市便成了宛若神秘之东方的梦中情人的化身,他渴望替分身无术的姑娘前往市场买件礼物,这个逐梦之旅便成了懵懂少年的成长之旅,也是寻找自我的心灵之旅。
三、少年之顿悟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还是降临了。“静谧中向我召唤”的阿拉比让少年神思恍惚,茶饭无心。鼓起勇气告诉家人之后,姑姑大吃一惊,“疑心我跟共济会有什么勾搭”③(157),而姑父则漫不经心,甚至把自己对孩子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迟归不说,临别还调侃问他“知不知道《阿拉伯向骏马告别》”③(158),对于少年的梦想之地和他的逐梦之旅极尽嘲讽之能事,再次预示少年将会梦断阿拉比,而且暗喻作者的父亲对少年乔伊斯的漠视和忽略。文中少年意欲逃离的冰冷麻木的现实世界其实也是作者决意逃离的藩篱——缺乏温情的家庭、守旧压抑的宗教和狭隘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文中少年的寻觅之旅从某个方面投射出作者在父爱缺失、迷茫苦闷之下的精神寻觅之旅。
乔伊斯对环境的描写,无一不凸显了小说的主题。“街上一幢幢阴森可怕、虎视眈眈的房屋和一个个幽暗潮湿、散發着难闻气味的花园象征着都柏林社会的腐朽与黑暗,同时暗示了‘我的浪漫追求的必然失败和美好理想的必然破灭”⑤(73)。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街灯俨然成了混沌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因为那昏黄的街灯映照着女神的玉颈、秀发和纤纤素手。然而,这一切只是少年为自己构筑的一个理想境界。与先前神神秘秘、影影绰绰的微光不同,“街上熙熙攘攘,尽是买东西的人,煤气灯照耀如同白昼”③(158)。空荡荡的火车迟迟不开,最后缓缓驶过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这是直达集市的专车,只有他独自坐在空寂的车厢,其他的人——大人也罢,孩子也罢——都麻木市侩:黑暗泥泞的巷子中嬉闹的顽童、黑黝黝的满是马粪味的马厩中梳马的马夫、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的醉鬼和讨价还价的婆娘们、喧嚣中诅咒的劳工、站在一桶桶猪颊肉旁守望的伙计、用浓重的鼻音哼着关于爱尔兰动乱的歌谣的街头卖唱者……几幅跳跃闪动的蒙太奇画面勾勒出了一个麻木、“瘫痪”的都柏林的场景,那群不知目的地便“盲目地”一拥而上的乘客被维护“专列”秩序的列车员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
少年历经重重艰辛,在集市即将关门之际终于看到了矗立在面前的那座庞大建筑,看到了那个魔幻魅人的名字闪烁其上。可是,那个本来花六便士便能进去的入口处,不知怎的他却遍寻不得。高价付了一先令给“神情疲惫的看门人”之后,他终于得以进入梦中的阿拉比。然而现实却给了这个追梦少年重重一击:几乎所有棚摊都关门了,大半个厅都是一片黑寂。“我有一种阒寂之感,犹如置身于做完礼拜后的教堂中”③(159)。怯怯前行,总算还有些人围着仍在营业的摊子,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几块布帘上面用彩色电灯拼成的“乐声咖啡馆”,还有两位正在一只托盘上数钱的男子。倾听着铜币落盘的叮当声,他才颇为困难地想起自己究竟是缘何至此。这时,他依稀听到棚摊门口那位俗气的女子和两位操着“英国”口音的年轻先生在交谈:
“噢,我从没说过那种事。”
“哎,你肯定说过。”
“不,肯定没有!”
“难道她没说过?”
“说过的,我听见她说的。”
“啊,这是……小小的撒谎。”③(159)
表面看来,这些零散杂乱、打情骂俏的无聊谈话似乎毫无意义,可在寻觅梦想的少年心中却不啻是晴天霹雳:他所追求的一切其实只是一场虚幻,皆为谎言。至此,纯真少年心中的“乌托邦”已然彻底沦为一个“名利场”,一个充斥着谎言和世俗的名利场,一个英国统治者构建的名利场,一个粉碎梦想的名利场,他终于明白,“这样待着毫无意义”③(159)。他终于明白,他的神圣的寻觅爱情之旅、寻觅理想之旅、寻觅圣杯之旅在这个真实、复杂、龌龊而又迷离的冷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那位回头瞟了他一两次的俗气冷漠的女郎似乎暗示了他终将梦断阿拉比的宿命。最后,带着口袋里本来应该给梦中女孩买礼物的两个便士和那枚本应打开他的希望之门的六便士硬币,他转身离开了这个虚妄之所在,在长廊尽头传来的熄灯的喊声中,随着大厅一起进入一片漆黑死寂。
梦想终于破灭了。此时,凝视着黑暗,顿悟的少年感到自己活像是一个被虚荣心所驱使玩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着痛苦和愤怒”③(160)。经历了一个认识自我、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困惑、孤独的自我颠覆之后,他认识到,在这个麻木瘫痪、残酷压抑的现实社会中,任何美好理想都终将幻灭。纯真的少年在痛苦的凤凰涅槃之后,彻底告别过去,走向未来。
阿拉比的这趟逐梦之旅象征着少年对于压抑的社会秩序的逃离,对于都柏林的死寂瘫痪的逃离,然而他心目中本应是光明之所在、希望之所在的神圣殿堂,最终却让满怀憧憬的少年体会到了同样的黑暗死寂和庸俗荒诞,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历经了向往—困惑—顿悟之后的少年最终蜕变为这个荒谬扭曲的社会秩序中的一个主体,完成了他的成长之旅、身份认同之旅。
乔伊斯的“精神顿悟”手法在多篇作品中都有精彩的发挥,“生动地展示了人物的微妙的心理变化,而且表明了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即在死气沉沉的都柏林社会中,甚至连天真无邪的孩子也无法摆脱瘫痪的阴影”⑤(75)。乔伊斯生活的时代,在英国严苛的殖民统治之下的爱尔兰战乱不断,经济萧条,民众在天主教的愚昧统治之下毫无斗志与追求。在作家眼中,整个都柏林都弥漫着瘫痪、压抑的氛围,人们挣扎在彷徨迷茫和绝望无助之中。少年心中的“圣地”阿拉比便是1894年5月在都柏林举办的一场为期六天的集市活动。作者用这个富于东方神秘色彩的集市寓指苦闷迷茫的主人公的渴望、洞悉世事的作者本人的渴望及绝望无助的爱尔兰人的渴望。经历了一场自我认识、自我救赎的心灵之旅后,他终于摆脱了在自我分裂状态中对自我的探索,用那双原本纯真的双眼认识了现实生活的混乱无序、庸俗市侩、麻木瘫痪和邪恶堕落,经历了蜕变的少年无疑便是顿悟之后的少年乔伊斯,那位先知先觉认清了都柏林的麻木瘫痪和黑暗死寂的探路者,他们同样与僵死瘫痪的社会产生了激烈冲突,同样感受着梦想破灭理想挫败之后的痛苦和愤懑。由是,如同他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部发人深省、充满隐喻和象征的成长小说也是作者的成长之旅,亦是都柏林人、爱尔兰人的成长之旅,深刻揭示了在英国统治者压迫之下的爱尔兰人的挫折苦闷和愤懑反叛和人与社会、人与环境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此外,这也是每个逐梦少年所必经的成长之旅,描绘了一幅关于成年人生活经验中主要矛盾的象征性示意图。
注释:
①M. H. Abrams.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第7版[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北京:汤姆森学习出版集团,2004.由本文作者自译.
②王含冰.印第安人营地中的成长小说元素[J].文教资料,2018(31).
③布鲁克斯,沃伦,编著.主万,译.小说鉴赏[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
④张中载.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小说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
⑤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