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2017年纪念《收获》杂志创刊60周年的庆典活动上,有幸躬逢庆典现场的我,曾经做过一个简短的发言,旨在谈论在当下时代到底怎样才能有效辨别确认文学作品的优劣与否。至今犹记,我主要讲了四個方面的意思。
第一,我从一种终极的意义上强调,一部文学作品真正的优劣与否,需要通过时间和历史残酷的淘洗与筛选。这一方面,学者刘小新关于何为“经典”的谈论,可谓颇有启示意义。刘小新指出:“‘经的本义是织物的纵线,后引申为经天纬地的宏大之义。刘勰《文心雕龙·宗经》曰:‘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经或‘经典一般用来指称宗教的主要典籍以及具有权威性的学术著作。文学经典是指那些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并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受考验而获得公认地位的伟大作品。在文学领域,这个词的早期使用可以上溯到孔子删诗,裁定《诗经》。文学史一般存在一个由‘必读经典构成的体系,而经典体系通常被人们称为社会历史文化的宝藏,它们代表着‘某种不断承传的价值规范。”① 由对“经”字的考证出发,刘小新在得出何为经典的前提下,将视野回缩到文学领域,强调“文学经典是指那些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并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受考验而获得公认地位的伟大作品”。依照以上的界定,要想成为一部真正的文学经典,就必须同时满足两方面的要求:一方面是文学经典必须具备“极高的美学价值”,另一方面则是必须“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受考验而获得公认地位”。如果说前一个要素与时间的因素无关,那么,后一个要素与时间因素之间,无疑存在着非常重要的内在关联。所谓“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受考验”,很显然意味着一部文学作品,只有在过去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间淘洗筛选之后,依然存在于人们的关注视野中,依然能够引起人们阅读研究与讨论的兴趣,方才可以被看作是文学经典。既然是文学经典,那自然也就是思想艺术品质特别优秀的文学作品无疑。
第二,我特别强调了文学奖的重要性。一方面,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承认,文学奖乃是一种典型不过的现代性产物。在有文学奖这一事物出现之前的漫长历史时空中,文学早已经伴随了人类很多很多年。与古往今来堪称亘古的文学悠久存在史相比较,文学奖的历史简直显得太短了。即以世界上目前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为例,最早在1901年颁出第一届获奖作家,迄今也不过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但在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承认的一点是,在有了文学奖的现代社会里,那些能够获得各种文学奖项的作家作品总是要相对显得优秀一些。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大凡一个文学奖项都不会随随便便颁出,都会经过评委会认真而充分的讨论与评选。也因此,在拥有了文学奖的现代社会里,衡量评价文学作品优劣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要看它是否获得过相应的各种文学奖项。
第三,是选刊的标准。在当下时代的文学场域里,各类建立在大量原创刊物基础之上的文学类选刊的创办,乃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诗选刊》,以及更具综合性的《新华文摘》等,皆属于业界有影响的文学类选刊。虽然很难绝对化,但相比较来说,在拥有了各类文学选刊之后,那些能够脱颖而出被选刊所选载的文学作品,肯定比没有被选载的作品优秀一些。
第四,恐怕多少带有一点危言耸听性质,我所要特别强调的,乃是《收获》的标准。由文坛名宿巴金联手靳以共同创办于1957年的《收获》,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出现时间最早的一个大型文学期刊,而且也是办刊水平最高的一个文学刊物。由于相当多的优秀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作品都刊登在这个刊物上的缘故,在文学界,一向享有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半壁江山”或者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缩影”的美誉。在长达一个甲子的办刊过程中,由于有一代又一代负责任的优秀编辑所付出的艰辛努力,《收获》杂志得以保持了相对高的办刊水准,可以说已经形成了独有的思想艺术风貌。很多时候,只要嗅一嗅作家的文字,我们便不难嗅出其中的“收获味”来。正因为《收获》长期以来保持了如此难能可贵的一种思想艺术品质,所以,我个人的一种偏见就是,是否可以有作品发表在《收获》杂志上,也同样是衡量评价文学创作者成就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当然,我清醒地意识到,在强调《收获》杂志重要性的同时,我们也不能把这一标准简单化和绝对化。而这,很显然也就意味着,并不是所有没能够在《收获》上发表过文学作品的作家,就都不是好作家。这一方面一个突出的例外,就是作家陈忠实。据我所知,陈忠实并没有在《收获》上发表过文学作品,但这却不妨碍长篇小说《白鹿原》具备经典思想艺术品质。
在以上四点的基础上,我在这里想要重点展开讨论的,就是各类文学奖与文学史秩序的建构之间的内在关联。应该注意到,除了为公众所熟知的截至目前影响力最为广泛的诺贝尔文学奖之外,世界范围内其他各种文学奖项并不在少数。其中,英语世界的布克奖(现在已经扩展至非英语世界)、法语世界的龚古尔文学奖、西班牙的塞万提斯文学奖、美国的普利彻文学奖、捷克的卡夫卡文学奖、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文学奖等,在文学界都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退一步来看汉语世界,首先是由香港设立的以世界范围内所有的华语写作为评奖对象的红楼梦文学奖,迄今已颁发七届,其中,除台湾与香港各有一位作家分别夺得头筹之外,另外五届的首奖获得者,均为内地作家。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三地作家的基本写作实力状况。具体到国内,除了官方设立的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这样最高的文学奖项之外,也还有带有突出民间色彩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以及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
然而,在承认以上这些文学奖项的设立在很大程度上积极推动着文学事业的发展,参与着未来文学史秩序的建构的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一些文学奖项的评奖结果却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也存在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遗憾与不足。即以公众认可度最高的诺贝尔文学奖来说,反观其百年的颁奖史,虽然说积极推动了诸如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略萨等很多获奖作家进入文学史殿堂的步伐,但也明显留下了颇多遗憾。诸如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纳博科夫以及鲁迅等文学史上一众大家的未能获奖,尤其是如托尔斯泰这样的文学巨匠与这一奖项的失之交臂,就更是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史的明显缺陷。
诺奖之外,其他文学奖项的不足与遗憾也大都显而易见。比如,我个人有幸参加了最近两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依照评奖规则,两届评奖共产生了十部获奖作品。对于这两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过程,我的总体评价是最不“离谱”。任何评奖,第一,不会绝对公正;第二,评奖结果不可能没有争议。这两届“茅奖”的评奖结果,同样也有争议,但同之前的几届相比,我认为这两届应该属于最不“离谱”的评奖。最初的几届“茅奖”争议较少,是因为当时的长篇小说创作尚未形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长篇小说创作数量相对较少,并且由于改革开放刚刚开始,我们的作家、评论家思想解放程度还不够,自由与民主的意识也较为薄弱,再加上对权威的盲从与膜拜,很少对评奖结果进行反思。近年来,我们的文化环境、文化语境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每届结果出来争议都很大。例如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共评出了五部作品,分别是《平凡的世界》(路遥),《少年天子》(凌力),《都市风流》(孙力、余小惠)、《第二个太阳》(刘白羽)和《穆斯林的葬礼》(霍达),争议就比较大。除了路遥名至实归,凌力与霍达差强人意之外,另外的两部作品很显然算不上出色,能够获奖的确显得相当勉强。还有第四届,有一部山东作家刘玉民的长篇——《骚动之秋》,但除了在列举“茅奖”获奖作品的时候会提到它之外,好多人根本就不記得曾经有过这么一部获奖小说。像这样的一种评奖,就是比较 “离谱”的。据我的了解,圈里的作家、评论家对第八、九届茅盾文学奖总体的一个评价,就是认为它是最不“离谱”的两届评奖。到现在为止,十部长篇小说还没有一部差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大家都觉得这十部作品均达到了相当高的思想艺术水平,是应该获奖的。丘吉尔曾经说:“资本主义制度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是目前人类所能找到的最不坏的制度。”我们在这里简单地套用一下丘吉尔的话,不能说这两届评奖就是最完美的评奖,但它从根本上说却是最不“离谱”的。也因此,假如我们承认第八、九这两届相对靠谱的茅盾文学奖的评选,积极有效地参与到未来文学史秩序的建构过程的话,那么,诸如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因其不尽如人意而远离了理应公正客观的文学史建构,也就是其题中应有之义。
在看到文学奖评选过程中所存在着的各种不足与弊端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文学奖自身一种双刃剑效果的存在。所谓双刃剑效果,就是指文学奖这一现代性的产物,自打它生成出现以来,在强有力地以其刺激性助推着文学事业良性发展演进的同时,却也有着不容轻易忽视的负面效应。具体来说,我们这里所强调的负面效应,就是指有不少作家会在文学奖的巨大光环面前陷入到某种不应有的迷失状态之中。更进一步说,这些作家的迷失,乃具体表现为他们往往会把文学奖干脆就当作文学本身,把文学创作事业不无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为文学奖而写作。毫无疑问,一旦作家只是一味地满足于为文学奖而写作,那么,其写作功利性色彩的具备,就是无可置疑的一件事情。既然是功利性写作,那么,很大程度上也就会严重背离文学本身的精神高尚性。从这个层面上说,我个人认为作家王蒙参照新飞冰箱的广告语“新飞广告做得好,不如新飞冰箱好”所提出的“文学奖固然好,但不如文学本身好”的说法,其真理性色彩的具备,也就自然不容轻易否认了。
作者简介:王春林,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山西太原,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