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

2019-03-27 13:38瞿华兵
关键词:安徽书写作家

瞿华兵

(铜陵学院 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中国的现代化是一种城市化的进程,城市获得了快速的发展,因为现代化的本质就是城市化比例的提升。“在很大程度上,城市的发展是衡量现代化的尺度。”[1]作为历史生活和人类精神的忠实反映,文学对此进行积极书写,中国现代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安徽城市形象。

一、现代小说中安徽城市书写的类型

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数量繁多,姿态各异,大体而言,主要有以下几种书写类型:

第一种是世俗生活型书写。世俗生活型书写主要表现城市的自然风光、民俗风情和市民的日常生活,城市具有强烈的乡土气息。郁达夫的《迷羊》讲述“我”从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在A城(安庆)省署担任一个挂名的咨议,与一位名伶之间发生爱情悲剧。小说详细地描绘了安庆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以及看戏、喝茶、谢神的民俗,留下了1920年代的安庆城市风情画。王安忆的《蚌埠》以作者插队的人生经历为背景,介绍了蚌埠的百货商店和电影院、喧闹的渡口和嘈杂的火车站、干净的“人民浴池”和整齐的街道,还有安宁的市民生活。王安忆笔下的蚌埠略显阴郁,但在阴郁的外表下,却有一种温和、安详的感觉。城市给插队农村的主人公提供了现代物质文明的慰籍,使她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舒适与安稳。许辉的《夏天的公事》借助于主人公李中的视角“而铺展了事情、人情与风俗”[2],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笔法叙写了一桩发生在夏城的“夏天的公事”。所谓“公事”其实就是举办方组织参会人员到工厂、集市、单位去参观考察,听取汇报、介绍,会后吃吃喝喝,享用特色美食,例如“双凤戏鲤”“金雀争春”“乳龙”“煎米饺”“粗茶”等,因此“公事”不过是某些领导干部宣扬政绩、借开会出差吃喝玩乐的“私事”。小说批判讽刺了基层形式主义的工作作风,展示出夏城独具特色的饮食文化和市井风俗。

第二种是政治斗争型书写。政治斗争型书写忽略了城市人文景观与市民生活的表现,而专注于描写不同阶层人之间的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以少年汪中漂泊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刻画出汪中传奇而短暂的一生。汪中出生于佃户家庭,家中因缴不起地主的课租,父母被逼身亡,只能走上漂泊的道路。在W埠(芜湖)洋货店当伙计时,受到不良店主、伙友的欺压和虐待,险些丢失性命。W埠的爱国学生发起抵制日货运动,上街游行,伤害了商人的利益,他们竟然秘密集会,要雇佣流氓暗杀学生。汪中偷偷将消息传递给学生,被店主辞退,又过上了漂泊的生活。后汪中参加了黄埔军官学校,在讨伐陈炯明的战斗中英勇牺牲。小说揭示了城市空间的等级秩序,暴露出城市的罪恶。郁达夫的《茫茫夜》是以作者在安庆学校生活为素材创作的小说,真实再现出1921年安庆法政专门学校的学潮风波。主人公于质夫在朋友的推荐下,到A省的法政专门学校任教。然而,学校的内部矛盾重重,充满斗争。省里的军阀和议员买通学生在学校闹事,有正义感的学生驱赶被收买的学生,想要窃取校长职位的人暗中煽风点火,结果校长被撵出了校门;学校里人心惶惶,教学秩序无法维持,甚至教员的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障;质夫和其他教员只能搬到城外,蛰居在小客栈里。内心灰暗的于质夫偷偷进出娼家,寻欢作乐,自我麻醉。作品展现出城市的混乱与动荡,批判了旧中国政治的黑暗。

第三种是地理空间型书写。地理空间型书写基本放弃了城市形象的刻画,城市成为空洞的能指,仅仅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而存在。苏雪林的《棘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是为纪念她的母亲而创作的。主要以作家赴法留学的生活为素材,描写了知识女青年杜醒秋的一段人生历程。醒秋留学法国前,曾在安庆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学习。这段求学经历,在苏雪林的访谈录中可以得到印证:“我于民国三年秋季考入安庆女师,民国六年毕业,恰恰三年。”[3]然而小说只叙述了醒秋的成绩如何优秀,受到老师的青睐和同学的追捧,成为名动宜城的才女。对于这座旧时的省城却没有任何的介绍,安庆的城市形象相当模糊。潘军的《合同婚姻》讲述了一对中年男女在一次偶然邂逅中碰撞出爱情火花,因为两人都有离婚的经历,对婚姻都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障碍,经过双方协商,签署了一份为期一年的“合同婚姻”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主要在犁城(合肥)和北京两个城市。对于犁城,小说这样写道:“这个城市还是改变了不少,竖起了几幢高楼,街上的梧桐树也换成了樟树,散发着一点淡雅的香气。”[4]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赘述。如果不是结合作家的生平以及小说中只言片语的暗示,根本无法判定犁城的身份,犁城可以说是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同样的书写方式还出现在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中。小说描述了江淮地区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图景,对于当时洛安州(六安)的自然人文景观、市民生活却鲜有叙述,洛安州成为一座抽象的城市。

第四种是欲望躁动型书写。欲望躁动型书写侧重表现城市的商业斗争、官场权谋以及现代人的欲望生活,城市变成欲望、戏耍的代名词。许春樵的《放下武器》叙述了“我”舅舅郑天良从清正廉洁的国家干部,如何腐败、堕落终至毁灭的过程。合安城的官场争权夺利、到处是陷阱。县长黄以恒老谋深算,大搞政绩工程,在财政困难的情况下贷款几个亿兴建啤酒厂;为了巩固权力,巧用“压担子”的方式将郑天良调到综合经济实验区。郑天良年轻时正直无私、干劲十足,遭到排挤后,思想逐渐蜕变,开始受贿索贿、包养情人、玩弄权术,堕落成为吃喝嫖赌的腐败分子。美女商人沈汇丽工于心计、善于表演,为了利益出卖美色,游走在不同的男人之间。都市里的现代人为种种欲望、权力所诱惑,道德堕落,精神异化。许春樵的另一部小说《酒楼》从家族争斗的角度揭示城市的冷酷与无情。柳阳城天德酒楼传到齐家三兄弟一代,被老大一人独占。老三齐立言穷困潦倒,饱受兄弟嘲讽,妻子也离他而去。齐立言干搓澡工,收破烂,开饭馆,终于创办了自己的酒楼,吞并了老大的酒楼和老二的食品厂,由诚实善良的知识分子变成狡诈贪婪的野心家。现代城市人为金钱欲望而活着。男人嫖娼、搞婚外情,女人出卖肉体,贪图享乐;兄弟争斗,相互算计,毫不顾及亲情;夫妻勾心斗角,婚姻变成赤裸裸的交易。小说淋漓尽致表现出城市的欲望与躁动,揭示了金钱对人性造成的扭曲。

二、现代小说中安徽城市书写的变异

中国现代小说中出现大量安徽城市书写,且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异。这种变异既是时代变迁、社会发展的产物,又是作家文学观念、审美趣味变化的结果。

(一)城市书写类型格局的改变

(1)世俗生活型书写被欲望躁动型书写所代替。从根本上说,中国是一个乡土国家,这一点费孝通在其著作《乡土中国》中有过深入的阐释。乡土性不仅适用于乡村,而且同样适用于城市。在很长的历史时间内,中国城市和乡村并无本质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只是大楼多一些,道路宽广一点,生活富裕一些。重要的是,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道德体系与乡村毫无差别,城市几乎有着乡村般的安宁。郁达夫的《迷羊》《茑萝行》、王安忆的《蚌埠》《临淮关》、赛珍珠的《大地》三部曲等小说全面展现了安庆、蚌埠、宿州的城市风貌,称得上是对传统乡土中国城市的真实反映。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开始全面实行市场经济,城市快速发展,由传统的乡土之城转变为现代化的城市。高楼大厦、巨型广告牌、宽广的马路、闪烁的霓虹灯、高档小汽车成为城市标志性的景观;城市的主角由普通市民向官员、商人、小贩、下岗工人、农民工、拾荒者、小姐、黑社会等新兴城市群体蜕变;城市的封闭、安宁被打破,变得拥挤、吵杂;传统规约城市的那一套的价值观、伦理道德开始崩溃,城市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价值体系和文明系统。许春樵的《放下武器》和《屋顶上空的爱情》等小说表现了现代都市的喧嚣与繁华、欲望与躁动,揭示出城市享乐主义、消费主义的精神本质,显现出现代小学城市书写的发展趋向与潮流。

(2)政治斗争型书写退隐,地理空间型书写彰显。政治斗争型书写曾经是安徽城市书写的一个主流,但是,随着社会政治的变化,政治斗争型书写退隐,直至最终完全消失。20世纪80年代以后,受现代化语境和西方现代派思潮的影响,作家的文学观念发生改变。文学逐渐摆脱了为现实和政治服务的艺术观念,开始重视自身的审美品质,表达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和感受。譬如对于地域文化,潘军就超越了传统观念的束缚,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地域文化不是“当地的方言、习俗、习惯等的拼盘”,而是“一种文化意识”。因此,“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人际关系,小说中营造的那种氛围,都是特定的地域文化意识的反映”[5]。体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是那种具象的地域文化书写被抛弃,城市成为作家表达某种形而上哲学理念的背景与地理空间,小说《合同婚姻》《对门·对面》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下,或许已经不允许出现过去那种对地域色彩浓墨重彩的精细描摹,而是需要快节奏好看的故事。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情节构架一波三折、曲折离奇,故事氛围风云突变、危机四伏,人物形象复杂多样、活灵活现,充满了趣味性和娱乐性。然而,与故事的曲折好看相比,洛安州的城市形象则显得相当空洞单调。

(二)艺术表现方式的变化

艺术表现方式是文学的重要表征,不但与作家的文学观念、审美趣味、思维方式密切相关,而且受文化语境、意识形态以及文化思潮的影响。安徽城市书写艺术表现方式的变化主要有两点:

(1)情节结构由线性时间向地理空间转变。城市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生活节奏加快,人员快速流动,城市呈现出流动性、零散化和复杂化的特征。因此,传统的线性时间叙事已不能满足现实创作的需要,寻求新型叙事方式成为创作的内在诉求,地理空间型叙事便应时而生。传统的城市书写注重时间维度,习惯于在文本中展示情节结构、性格发展、因果关系等历时性因素,郁达夫的《迷羊》、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随着现代城市空间体验、城市景观感觉涌入小说文本,作家开始普遍运用地理空间型结构模式。“这种空间化结构模式,它已经不同于以往的时间化结构模式,是一种追求反复与同一性特征、非线性发展的共时性结构。”[6]潘军的《对门·对面》讲述了发生在现代城市中几对男女之间的故事。这些故事平行发展、交叉推进,形成了立体的网状空间布局,展示出现代都市的荒诞与躁动。王安忆的《蚌埠》故事情节十分淡化,缺乏贯穿始终的中心情节。大量的城市景观和生活场景并列存在、自由切换,生成了小说并列式的空间结构,呈现出蚌埠多侧面的城市风貌。

(2)运用独特的叙事视角。视角是突出的形式技巧,对小说叙事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不同的视角决定了作品不同的构成方式,同时决定了读者不同的审美感受。古代小说普遍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它可以不受限制地描写作品中的一切人和事,剖析人物的心理活动。现代以来,城市小说在叙事视角上开始突破第三人称叙事的单一格局,尝试运用第一人称叙事。例如郁达夫的《迷羊》、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苏雪林的《棘心》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这种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虽然在艺术上显得还不够成熟,但毕竟为小说叙事视角的创新作出贡献。随着现代小说艺术形式的发展成熟,小说的叙事视角的运用更加灵活多变。许春樵的《放下武器》综合运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两种叙事视角,郑天良在官场权力斗争中的种种遭遇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我”为了生存而写贪官舅舅的腐败故事去换钱采用的是第一人称限制视角,两种视角交替使用,极大拓展了叙事的时空,真实展现出郑天良腐化堕落的心路历程。潘军的《对门·对面》设置多重叙事视角,不同的场景使用不同的人物视角,每个人物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营造出“多声共鸣”的艺术效果,揭示出现代城市中人际关系的冷漠与隔膜。许辉的《夏天的公事》运用第三人称限制性叙事视角,通过人物李中的视角展开叙述。第三人称限制性视角造成小说故事性、情节性因素降低,空间意识大大增强,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和空间感。

三、现代小说中安徽城市书写的文化意义

作为对城市的一种文学记录,安徽城市书写承载着特别的文化意义。概括来讲,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折射出现代文学城市书写的流变历程。在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数量众多、姿态各异,从未中断,出现了一大批有影响力的作品。无论是二、三十年代的“五四文学”和“革命文学”时期,还是新时期的“寻根文学”“先锋文学”与“新写实小说”等文学思潮中,都能找到大量安徽城市书写的身影。1990年以后,在多元文化语境的影响下,安徽城市书写呈现出繁荣复杂的创作态势,不同类型的城市书写同时并存、“众声喧哗”。现代许多重要的作家都曾涉猎过安徽城市书写,不论是安徽本土的作家还是在安徽工作生活过的作家;不论是出身乡土的作家亦或出身城市的作家,都以安徽城市为表现对象或创作背景,在多样化的书写类型中呈现出对安徽城市不同的理解,展现出各个历史时期的安徽城市形象。郁达夫的《迷羊》、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赛珍珠的《大地》、王安忆的《蚌埠》、潘军的《合同婚姻》、许春樵的《放下武器》是其中代表性篇什,表征着不同文学史时期小说城市书写的形态。因此,现代小说中的安徽城市书写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包含了现代文学史中众多的文学讯息与季风,折射出现代文学城市书写的流变轨迹,成为研究现代小说城市书写独具价值的标本。

其次,保存了一份现代作家的思想档案。“乡土中国”特有的文化传统、人文精神、审美趣味形成一种稳固、持久的“乡土文化”,影响和制约着作家的写作,并形成作家对城乡的态度:“贵乡村、抑城市。”中国作家自古对乡村本能怀有一种亲近和认同感,对城市则更多持一种排斥和否定的态度。可是,现代以来,作家普遍接受了现代文明的洗礼,开始意识到城市文明的先进性与合理性,对城市表现出一种怨怼与认同复杂难言的心态。例如郁达夫,既有赞美城市宁静与安详的《迷羊》,又有揭露城市动荡与黑暗的《茫茫夜》;蒋光慈既有极力批判城市罪恶的《少年漂泊者》,又有不自觉艳羡城市繁华的《冲出云围的月亮》。面对城市,作家的态度显得十分暧昧、复杂。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大力推进,作家对城市有了新的认识,清醒意识到城市文明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思想发生重大转变。王安忆超越了传统的“城乡对立”的思维模式,以一个城里人的立场来观照城市。小说《蚌埠》《临淮关》进入到城市的内部,展现城市日常生活的自在与本真,由此完成了作家对城市的独特建构。潘军不再纠缠于城市具体的善恶,而专注于表现城市人的生命情态,以此传达作家形而上的哲学理念。正如作家自己所说:“我要做的是尽可能地去把握城市的状态。城市的故事或许不会引起我们多大的兴趣,但城市人的生态和心态无疑是很值得玩味的。”[4]由早期的矛盾、徘徊到当下的认同、超越,安徽的城市书写昭示出作为知识分子作家城市态度的变迁,为现代文学保存了一份作家的思想档案。

最后,丰富了现代安徽城市形象的叙事。安徽拥有众多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在中国现代城市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除作家外,政治家、历史学家从各自的学科角度对安徽城市都有过深入的探究与书写,形成政治化、历史化的安徽城市叙事。相比政治化、历史化的书写,小说的安徽城市书写带有某种虚构性与想象性,但我们并不能据此否定其价值与意义。例如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对浙江绍兴的叙述、沈从文对湖南湘西古城的描写、张爱玲对旧中国上海的刻画,都因其独特的书写而丰富了城市的形象,提升了城市的美誉度。因而,考察小说的安徽城市书写意义,并不是要探究小说是否客观、真实地描绘出安徽城市的形象,而是要分析作家的城市书写较之于政治家、历史学家提供了哪些新的质素与见解,展现出怎样独特的城市面貌。恰如论者所指出的:探讨一个城市的风貌,“不能光去现实中去调查,不能光去文献中去撷取,还要重视另一个‘宝库’,那就是从文学著作中去寻求”[7]。这样,小说的城市书写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安徽城市形象的建构,丰富了现代安徽城市形象的叙事,与政治化、历史化的城市叙事形成互动与映照,以此彰显出文学自身独特的艺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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