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公社与无产阶级专政关系再认识

2019-03-27 03:20杨新天
法国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巴黎公社专政法兰西

杨新天

一、问题的提出

1871年3月至5月的巴黎公社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人阶级政权,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与国际工人运动中产生了重大影响。1871年5月30日,马克思受第一国际总委员会受委托,为号召“协会欧洲和美国全体会员”发表了一篇以国际工人协会的名义撰写的政治宣言,即著名的《法兰西内战》。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热情地赞颂巴黎公社,并通过巴黎公社阐释了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为后世科学社会主义者提供了关于政权建设的经验教训。于是,《法兰西内战》成为了科学社会主义的经典著作,巴黎公社由此也得到了其本不具备的“马克思主义的意义”①[法]傅勒:《马克思与法国大革命》,朱学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96 页。。很多人认为,这个意义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意义。

巴黎公社与无产阶级专政究竟是什么关系?恩格斯在《法兰西内战》1891年版导言中曾明确表示:“好吧,先生们,你们想知道无产阶级专政是什么样子吗?请看巴黎公社。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11-112 页。许多学者支持恩格斯的论断,认为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首次尝试。但也有学者持相反意见,他们认为马克思并不把巴黎公社视为无产阶级专政。迈克尔·莱文(Michael Levin)指出恩格斯这一具有误导性的论断产生了不小的混乱。巴黎公社和无产阶级专政是两种本质不同的模式。②Michael Levin,Marx,Engels and Liberal Democracy.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89,p.117.什洛莫·阿维纳瑞(Shlomo Avineri)则认为马克思没有把巴黎公社视为工人阶级的事情,而是“小资产阶级的、民主—激进的暴乱”③[以]阿维纳瑞:《马克思的社会与政治思想》,张东辉译。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277 页。。还有一种观点如达里尔·格拉泽(Daryl Glaser),他认为马克思是否把巴黎公社视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典型是不确定的。④Daryl Glaser, “Marxism and Democracy”. Marxism and Social Science.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1999,pp.241-242.

学界之所以在这一问题上产生如此分歧,与两方面因素有关。

一方面,在现有的马克思所有著作中,人们确实没有发现马克思将巴黎公社明确称为无产阶级专政的论述。但仅凭此就认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似乎证据不足,否则无法解释恩格斯为何在《法兰西内战》导言末尾斩钉截铁地得出肯定性结论。同样,虽然恩格斯曾明确将巴黎公社称为无产阶级专政,但这仅1891年版导言一例。而且,这一论断更多是恩格斯为打破当时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对国家的迷信及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恐惧,提醒党的领导人认识到无产阶级专政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中的重要意义而做出的策略选择,并非通过系统的论证得出的理论结论。如果仅以此为依据就说明巴黎公社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似乎也并不科学。

另一方面,学者们研究的1871年巴黎公社严格说并不是同一的。有学者研究的是发生在1871年3月至5月的巴黎公社这一历史事实,这里没有马克思的影子。有学者研究的是《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它以作为历史事实而存在的巴黎公社为基础但同时内化了马克思对巴黎公社的认识甚至是理想,但是,《法兰西内战》特殊的写作目的使其并不能完整代表科学社会主义对巴黎公社的态度。还有学者研究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包括但不限于《法兰西内战》的相关著作与书信中的巴黎公社,以试图得到马克思、恩格斯对巴黎公社的全面看法。

讨论巴黎公社与无产阶级专政的关系,一方面要结合19 世纪法国经济社会状况研究马克思、恩格斯对巴黎公社的分析以及无产阶级专政的相关论述,另一方面也需要对不同层面的巴黎公社做出一定区分。任何仅根据经典作家只言片语就做出的判断都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二、无产阶级专政的两个层面

在探讨巴黎公社与无产阶级专政二者之间的关系前,分析无产阶级专政这一概念是必要的。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克思创造的概念。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曾明确表示;“只有承认阶级斗争、同时也承认无产阶级专政的人,才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用这块试金石来检验是否真正理解和承认马克思主义。”①《列宁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39 页。虽然列宁基于20 世纪初俄国特殊的社会环境对无产阶级专政有并不完全等同于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解,但他对无产阶级专政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中重要性的认识却是正确的。

无产阶级专政这一概念中包含内在统一的两个层面。

第一,无产阶级专政所处的过渡时期是历史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

科学社会主义将无产阶级专政置于社会历史发展的“自然史”中进行分析。1852年3月5日,马克思与约·魏德迈的通信中指出:“(2)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06 页。1875年,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定位做出明确的论述:“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445)一方面,无产阶级专政具有必然性。过渡时期虽然不是独立的社会形态,但却是资本主义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之间必不可缺的环节:它的起点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灭亡,是由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所引发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终点是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是无产阶级社会改造的完成。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专政具有条件性。无产阶级的必然性并不意味着其在任意时间段都能发生。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已明确揭示了条件:“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 页。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中引导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革命并不是偶然性色彩浓重的密谋暴动,而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结果。

第二,无产阶级专政是无产阶级在过渡时期采取的政治形式。

自罗马共和国起,专政概念的内涵虽不断变化,但都指向一种政治形式。在《1848年的六月失败》一文中,马克思就是从该层面第一次明确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概念:“于是,原先无产阶级想要强迫二月共和国予以满足的那些要求,那些形式上浮夸而实质上琐碎的、甚至还带有资产阶级性质的要求,就由一个大胆的革命战斗口号取而代之,这个口号就是:推翻资产阶级!工人阶级专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103-104)马克思在使用“无产阶级专政”一词时,实际上指的也正是无产阶级统治,即一种在革命后时期建立的工人阶级权力、工人国家。④参见郁建兴:《马克思国家理论与现时代》。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125-126 页。更为重要的是,始终坚持“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42)的马克思着重强调这种专政是“无产阶级的阶级专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166),而不是魏特林、巴贝夫、布朗基等人所主张的少数人的专政。罗莎·卢森堡对此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她认为无产阶级专政“必须是阶级的事业,而不是极少数领导人以阶级的名义实行的事业,这就是说,它必须处处来自群众的积极参与,处于群众的直接影响之下,接受全体公众的监督,从人民群众日益发达的政治教育中产生出来。”①李宗禹编:《卢森堡文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04 页。换言之,无产阶级专政中施行专政的主体是作为一个阶级的无产者,而不是作为个体的无产者,也不是作为无产者代表的少数人集团。这是作为政治形式的无产阶级专政必须满足的要求。唯有如此,无产阶级才能在公共事务中实现真正的自我管理,进而在政治领域实现向共产主义阶段“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过渡。

三、作为历史事实的巴黎公社不是无产阶级专政

国内学界在研究1871年巴黎公社政权时一般得出如下结论: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最初尝试。这一显然来自于恩格斯经典论断的结论并不符合历史事实。列宁曾在巴黎公社四十周年时指出:“公社是自发产生的,谁也没有有意识地和有计划地为它作准备……这场革命出乎意料地把政权转到了国民自卫军手中,转到了工人阶级和追随他们的小资产阶级手中。”②《列宁全集》第2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218 页。事实上,1871年巴黎公社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精心谋划设计的产物,更不是刻意建立的无产阶级专政,而是巴黎民众自发进行的城市自治尝试。

首先,3月18日起义是巴黎民众被迫的自发行动。

1870年9月4日,巴黎人民发动起义推翻法兰西第二帝国统治。新成立的国防政府不顾民众反对一心谋求与普鲁士媾和,并在1871年1月28日与普鲁士签订停战协定后开始着手解决巴黎工人的武装问题。18日凌晨,政府军根据17日梯也尔政府做出的决定偷袭蒙马特尔高地等国民自卫军营地。国民自卫军在受袭后立即予以坚决反击并很快得到巴黎民众的响应,并于当日中午转向对国防政府发动进攻。梯也尔在惶恐中逃往凡尔赛,起义最终获得胜利。3月18日起义是国民自卫军与巴黎民众自发地、分散地应对事态的爱国行动。作为国民自卫军领导机关的中央委员会直至18日11 时才发出第一道命令调动兵力,而中央委员会在17日晚仍在讨论如何加强自卫军组织机构、任命各区团长等事宜。因此,起义不是中央委员会事先策划并主动发动的。

其次,公社的建立是巴黎民众对城市自治诉求的实践。

1871年的巴黎公社使得“巴黎公社”名声大噪,但这也只是对法国历史上长期以来的地方自治传统与诉求的一次具体实践。法国民众尤其是巴黎民众一直希望建立一种由劳动者选举的代表掌权的制度,如“需要自己的直接代表”、“工人的政府”、“公社议会”、“劳动的共和国”、“社会共和国”、“社会的民主的共和国”等。1077年由孔布雷城开始,后在亚眠、苏瓦松与兰斯等地发生“公社运动”,市民反对封建领主的束缚,要求城市自治。①参见郭华榕:《法国政治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373-375 页。法国大革命后,巴黎及法国多地成立兼具立法与行政功能的公社44000 多个。②参见高放:《社会主义运动:从理论到实践的转变(1848—1917)》。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172 页。在3月18日起义中,梯也尔为保存实力,在仓皇向凡尔赛撤退时一道将巴黎城内原有的军事与行政机关全部撤出,以致巴黎城一时处于无政府状态。这在客观上为巴黎民众实现公社理想,建立一个与过往中央集权完全不同的新政权提供可能。从当时唯一真正掌握权力的机构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所发布的公告看,中央委员会始终不将自身视为一级政权,而是多次强调“当务之急是立即组成巴黎市的市政机构”③罗新璋编译:《巴黎公社公告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5 页。,积极筹备公社的选举,并在公社产生后主动宣告自身的使命的结束。所以,政权的真空与城市自治的理想共同促成1871年巴黎公社的产生。

再次,科学社会主义在公社委员会中几无影响。

公社委员会是巴黎公社的核心。虽然恩格斯在1891年版导言中补充指出公社委员会中有少数比较清楚地了解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委员,但他也承认,公社委员中多数派是布朗基派,而少数派中的大部分是蒲鲁东社会主义的信徒。事实上,公社委员会中这些“除了一致反对马克思之外,他们在其他方面都相互冲突”(傅勒:96)的主要派别始终没有对公社的性质与前途形成较为一致的认识。布朗基派把公社视为革命的中坚分子采取行动的一个实际榜样,看重公社身上的专政特性而反对不合时宜的民主;蒲鲁东派等无政府主义者认为巴黎公社的实质在于实行地方主义反对中央集权,以摧毁作为专制统治中心的政治国家。此时,虽然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法文译本已在法国出版传播,但马克思此时更多被认可为是国际工人运动的组织者。科学社会主义直到19 世纪70年代后期才在盖得、拉法格等人的努力下真正在法国开始广泛流传。所以柯尔(G.D.H.Cole)认为:“当时并不存在这样的明确想法:公社应该是一个建立在无产阶级专政或者除自由、平等和成年男子选举权以外任何基础上的新型劳动者国家。”④[英]G.D.H.柯尔:《社会主义思想史》(第二卷),何瑞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149 页。

总之,正如菲利普·埃尔朗热(Philippe Erianger)所指出的:“公社委员会的大部分成员如果想到有朝一日人家会说他们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一定会大吃一惊的。”⑤[法]菲利普·埃尔朗热:《克雷孟梭传》,周以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63 页。作为客观历史事实的巴黎公社不是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只是后人建构在巴黎公社上的意义而已。

四、《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乌托邦

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中对巴黎公社具体措施的描绘确实接近他所设想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形式。马克思清楚知晓却未明确表达的是,巴黎公社所处的经济社会状况并不满足作为历史阶段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所以一定意义上,《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具有了“乌托邦式的革命含义”①[美]莫里斯·迈斯纳:《马克思主义、毛泽东主义与乌托邦主义》,张宁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118 页。。或者说,《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成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乌托邦。

(一)乌托邦的两个特征

“乌托邦”最先是托马斯·莫尔根据希腊文所创造出的拉丁文词汇。据学界从词源角度进行的考证,现代英文中的“乌托邦”(utopia)一词有eutopia 与outopia 两个不同的词根:eutopia 意为“福地乐土”或“幸福之邦”,outopia 表示“乌有之乡”或“没有的地方”。②蒲国良:《乌托邦与社会主义》,载《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4 期,7 页。两个不同含义的词源使“乌托邦”及乌托邦社会主义具有不可或缺的两个特征,也是判定一事物之所以为乌托邦的两个条件。

“福地乐土”代表着乌托邦与乌托邦社会主义对未来社会的美好设想,尤其是将社会公正作为首要价值取向。《乌托邦》发表的1516年至19 世纪40年代是资本主义兴起与上升的时期。资本主义在这个时期对人类历史发展做出的贡献是革命性的,但同时期“站在它们时代的前列,表达了时代的深切希望,代表着他那个时代最先进思想的精华”③[美]乔·奥·赫茨勒:《乌托邦思想史》,张兆麟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55 页。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却敏锐地发现了资本主义发展背后所付出的社会代价,尤其是对广大劳动者的残酷剥削以及日益严重的社会不公。乌托邦社会主义者认为,这些问题只有通过系统改造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才能解决。人们在观察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建构的“福地乐土”时,能够深刻体会到他们将社会公正这一理念全方位贯彻到生产资料所有制、社会财富分配规则、政治体制架构,甚至居民的生活方式之中。可以说,不同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主张的未来社会都是一种“公正之地”、“平等之乡”,区别只是在于对社会公正概念的理解及实现形式不同而已。

“乌有之乡”反映出乌托邦与乌托邦社会主义的空想性。尽管有乌托邦社会主义者诉诸社会实验、暴力斗争等手段,但乌托邦社会主义的理想在三百余年中始终只能停留于文本及想象,而无法实现向现实的飞跃。乌托邦社会主义由此也被简单理解为是“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社会主义的空想性源于乌托邦社会主义的思维方式,即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以抽象的原则或价值作为思维的出发点。恩格斯对这种思维方式曾如此评价:“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社会主义是绝对真理、理性和正义的表现,只要它被发现了,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536)乌托邦社会主义仅从真理、理性、正义等抽象的原则出发构建社会主义理论,仅用思维着的理性在头脑中寻找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这使得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往往着迷于一套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终极方案,使得他们找不到改造现实社会的物质力量。他们对“福地乐土”的设计“越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越是要陷入纯粹的幻想”。(《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529)

因此,某事物若可被认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乌托邦”应该满足两个条件。其一,由于无产阶级专政保证了无产阶级在政治领域实现社会公正并进而向“自由人的联合体”过渡,所以该事物应该符合科学社会主义对无产阶级专政的设想,具备无产阶级专政的某些标志性特征。其二,该事物并不是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是附着于其上的一种想象。

(二)《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符合作为政治形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

从《法兰西内战》第三章的文本看,马克思主要描述的是巴黎公社的历史过程及其采取的具体措施。《法兰西内战》第三章以“帝国的直接对立物就是公社”为界可以分为前后形成对比关系的两部分。

在前一部分中,马克思分析了法国大革命以来法国政治制度的演进。他认为,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曾经因充当新兴资产阶级反对封建制度的有力武器而发挥了历史作用。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与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对立进一步扩大,国家政权在性质上也越来越变成了资本借以压迫劳动的全国政权,变成了为进行社会奴役而组织起来的社会力量,变成了阶级专制的机器,并发展为路易·波拿巴时期最为低贱也是最后的帝国制度。

在后一部分中,马克思详尽描述了公社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其中在政治领域包括:废除常备军代之以武装的人民、公职人员普选并可随时罢免、议行合一的公社委员会、普通工人工资制、废除警察、教会与国家分离等等。但马克思没有停留于表面,而是将其总结为“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51)因为他认识到,工人阶级在打碎资产阶级进行阶级专制的旧国家机器后并没有建立新的国家机器,而是通过新的制度设计试图“把国家政权重新收回,把它从统治社会、压制社会的力量变成社会本身的充满生气的力量……他们组成自己的力量去代替压迫他们的有组织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95),尽管这“必须经过长期的斗争,必须经过一系列将把环境和人都加以改造的历史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59)

可以说,《法兰西内战》对巴黎公社的描述接近科学社会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治形式的设想。马克思看到作为一个阶级的无产阶级,而不是无产阶级的个别英雄人物或者少数人集团在新旧政治形式转换的过程中发挥核心作用,也看到公社的政治措施试图保障无产阶级实现真正的自我管理并防止公职人员这些“必要的少数”成为新的社会主人。这些都满足作为政治形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在政治领域为实现社会公正创造条件。所以马克思评价道:“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实质上是工人阶级的政府”、“是终于发现的可以使劳动在经济上获得解放的政治形式”、“这是使工人阶级作为唯一具有社会首创能力的阶级得到公开承认的第一次革命”。(《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58、160)而马克思、恩格斯也将“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并运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视作可以写入“已没有权利来加以修改”的《共产党宣言》的重要经验。(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6)显然,他们认为这是无产阶级在革命胜利后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时应该要遵循的基本原则。

(三)《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不满足代表历史阶段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

前文已述,无产阶级专政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两个决不会”所揭示的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而事实上,当时法国工人阶级还无法达到以阶级斗争的方式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实现社会主义革命,进入过渡时期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步。

一方面,路易·波拿巴的统治使“资产阶级社会免除了各种政治牵挂,得到了它自己甚至也梦想不到的高度发展。”(《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53)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相对稳定的政局以及有效的经济政策使法国在第二帝国时期完成了工业革命,资本主义发展处于上升阶段,没有出现衰退的迹象。另一方面,法国社会结构的变化却远比经济变化缓慢。《剑桥欧洲经济史》的研究表明,包括第二帝国时期在内的19 世纪80年代以前,不同产业人口占总人口之间的比重相对稳定,法兰西第二帝国仍旧是一个小农组成的国度。①参见[英]彼得·马赛厄斯等主编:《剑桥欧洲经济史》(第七卷上册),徐强等译。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4,383 页。另外,法国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相较七月王朝时期有了显著提高,政治权利与自由也得到自诩为“社会主义者”的路易·波拿巴的有限度的扩大,以至于马克思在1870年9月呼吁法国工人“执行自己的公民职责”,“唯愿他们镇静而且坚决地利用共和国的自由所提供的机会,去加强他们自己阶级的组织”,而不是企图推翻新政府。(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127-128)

但是,《法兰西内战》中却缺乏马克思对当时法国社会并不具备无产阶级专政必需的条件的论述。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看不到这一点。阿维纳瑞在研究马克思一系列著作与书信后认为,法国社会和法国工人阶级的结构使马克思对可能的革命尝试的结果都没有希望。马克思的这一态度具有从普法战争起便具有内在的连贯性。(阿维纳瑞:277)事实上,《法兰西内战》的草稿中有许多对巴黎公社进行批判的材料,马克思在其中对革命历史条件的论述更直接地表明了“以自由的联合的劳动条件去代替劳动受奴役的经济条件”需要漫长的时间,而这是巴黎公社根本无法获得的条件。据此,马克思预言巴黎公社可能会失败。②参见杨偲劢:《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及其困境——马克思<法兰西内战>解读》,载《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7年第1 辑,85 页。马克思在1881年同纽文胡斯通信时更明确认为巴黎公社“不过是在例外条件下的一个城市的起义,公社中的大多数人也根本不是社会主义者,而且也不可能是社会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459)马克思只是出于团结与号召欧美工人阶级同情和支持巴黎工人阶级的需要而在《法兰西内战》这篇政治宣言中将其省略,这是作为国际工人运动坚定支持者的马克思和作为严肃理论家的马克思之间的妥协。

总之,《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不是无产阶级专政,因为它不满足作为历史阶段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但是,巴黎公社却符合作为政治形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要求,甚至成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想模型。所以,可以认为《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具有了“乌托邦式的革命含义”,或者它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乌托邦。

五、余论

需要说明的是,马克思并不是有意要将《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建构为无产阶级专政的乌托邦的。马克思、恩格斯完成的社会主义从乌托邦到科学的发展,其关键是思维方式的变革,即不再从抽象的原则与价值出发,而是从现实社会出发认识与分析问题,把社会主义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把全部结论严格建立在对现实的研究和对经验事实的概括的基础之上。马克思描述巴黎公社的内容都是在《巴黎公社公告集》等文件或非马克思主义的法国史研究著作中可以找到的客观事实,而不是在乌托邦社会主义著作中常见的想象甚至是幻想。因此,马克思对巴黎公社的赞美只是停留在褒扬巴黎民众的英雄主义与主人翁精神。作为一名严肃理论家的马克思没有赋予巴黎公社以其本不具备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意义,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巴黎公社根本不是什么无产阶级专政。

但是,后世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往往是从《法兰西内战》及1891年版导言中认识巴黎公社的。他们看到的巴黎公社与其说是1871年的历史事实,不如说是已经带有“乌托邦式的革命含义”的巴黎公社。他们无法看到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之外对巴黎公社客观条件不足以及将会走向失败的分析,也认识不到马克思将其省略背后的动机。因此,当他们拘泥于恩格斯的论断把“不过是例外条件下的一个城市的起义”视为无产阶级专政“应该有的样子”,而不严格从客观事实出发认识巴黎公社及《法兰西内战》与1891年版导言时,《法兰西内战》中的巴黎公社身上“乌托邦式的革命含义”便会被放大,以致掩盖巴黎公社的历史真相。那些在政治建设上或多或少地效仿巴黎公社的形式,并一度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巴黎公社情结”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实践终究没有成为它“应该有的样子”,因为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理想取代了对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科学认识以及对具体历史条件的科学分析。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乌托邦思维方式的复活,是社会主义由科学到乌托邦的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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