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简
一
夏沫手心里的手机一阵轰鸣,她瞄了下是苏苏的语音聊天请求。她没有想接的心情,可刺耳的铃声尖利地划破她的耳膜,她空旷寂静的房间里除了偶尔播放过的煽情音乐外,这是几天里出现的唯一一个热烈的声音。她知道她不接,苏苏不会罢休,她会不折不挠,即便自己把手机关了,说不定一刻钟后她就能追过来把门捶得砰砰响。
“你在家孵小鸡呢你?”
屏幕里那个还略带着些童音的嗓音炸起,把夏沫忧郁的心情震碎了一地。她对着手机微微摇了摇头,就仿佛幼儿园老师苏苏就在她对面,瞪着大眼睛,精力充沛神情亢奋地要教育她这个不太听话的小朋友。
“你考虑好了没?这个你真要去见见,岁数是大了点,可人家事业有成,成熟可靠啊,我跟你说,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啊!”
夏沫支吾了一声,那么小的声音也被那头敏锐的耳朵捕捉去了。
“姐姐你多大了?见一下又不会死人,不行你再撤,你给句痛快话行不行?”
夏沫觉得苏苏就要从屏幕里头冲出来,一把将她拽到那个男人面前了。她有点怵她,她的心头又被一个礼貌的表情符号死死摁在那,摁得有点痛,眼眶里热热地胀了起来。她在某种液体还没来得及流下来的时候做了决定,干脆利落,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
“好,时间,地点,在哪见面?”
“这才对嘛!等通知。”
二
不过十分钟通知就来了,夏沫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她又去看他的微信号,除了那个表情无趣的留在那里之外,没有片言只语,他与她的呼应已经省略到只有一个符号,他竟是连句温存的话也不肯给的。才是秋天,夏沫感觉彻骨的寒冷,她裹紧了身上的毛衣,心想,冬天怕要提前到了。
见面就在当天晚上,苏苏说:“韩总明天要飞越南,可能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来,他想先跟你见个面。”
苏苏这次用的视频聊天,她好像是躲在洗手间里,她在屏幕上冲夏沫暧昧地挤了下眼睛。
“看来你的推托是有用的,你把男人的胃口吊起来了。你看,多迫不及待,就怕错过了你这个大美人。”
夏沫不自觉地嗅了下鼻子,她覺得苏苏的话里飘出一种味道,是因为她在洗手间的原因吗?
“拜托你好好打扮打扮,一举拿下。加油哦!”
最后,苏苏做了个韩剧女主角经常做的那种乖萌表情,童音的嗲声配上一张长不大的娃娃脸倒是毫无违和感。
离约会的时间不到两小时了。夏沫从高脚凳上下来,坐得久了,落地时脚有些麻。窗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这样的天气很难让她提起精神去打扮。
她揉了揉脚,走到穿衣镜前。镜子许久没擦了,朦朦胧胧的像糊了层水汽。夏沫凑上前去端详自己,用手掌用力擦了擦镜面,很认真很仔细的用目光在镜子里检验自己的脸。额头还算饱满光洁,眉毛要修了,眼睛里有了丝混浊,大是大,却少了点神采。夏沫挤了下右眼,看到眼角皮肤鱼尾一样呲开几道纹路。她愣了愣神,回忆刚才苏苏在视频里冲她挤眉弄眼的图像,有没有纹路?到底有没有?当时没注意,也许是有的吧?鼻翼旁起了两粒小小的痘,小巧挺拔的鼻子上泛着一丝油光,鼻子下薄薄的两片嘴唇倔强地抿着,使得她本来柔和的鹅蛋脸型显得有几分僵硬。她试着咧动了下嘴唇,让它们舒展开来,果然,镜子里的她有了几分生动和柔和。
再努力一点,笑得开心一点,对,眼睛里汪出一点笑意。对,就是这样,这样很好,别像一个怨妇一样。夏沫离开镜子退后一步站住,手撩到背后松开头发上的皮筋,微微甩了甩,海藻般的长发松开来。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头发,微卷、过腰、浓密、年轻,她终于对自己有了丝满意。她修了眉,用眉粉淡淡扫了扫,眼睛没有渲染,她知道,只要她眼睛里汪出一点笑意,她的眼睛就可以很迷人。皮肤有些苍白,她用了点腮红,再精心选了口红的颜色,头发就让它松散着摇曳在腰间,束腰的米色风衣里是一条轻薄的羊毛连衣裙,她的腰依然很细,被黑丝包裹的小腿秀美修长。
苏苏来接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吹了个口哨。
“这位姑娘今天美得很呢。”
“滚。”
夏沫横了她一眼,跨上副驾驶坐正,拉上安全带。苏苏也不起步,就在一旁用色迷迷的眼睛斜睨着她,还做出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样。夏沫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就对了嘛,这是去约会,冰美人可没人要哦。”
“没人要最好。”
“啧啧,又来了,你这臭脾气非得把自己一辈子耽搁了不成。你跟自己有仇啊?”
“你闭嘴。”
苏苏估计是在幼儿园待久了,叽叽呱呱像好几张小朋友的嘴长在她一个人身上一样。
“就不闭嘴。”
苏苏侧过脸冲她哼了一声,夏沫就没辙了。
“我跟你说啊,韩总是有身份的人,你看中看不中好歹端着点,别给人家甩脸子,我要面子的啊。”
看夏沫蔫蔫地靠在椅子上不做声,苏苏嗓音尖了起来。
“知道没?”
“知道啦,苏婆婆。”
夏沫拉长着嗓音回答她。苏苏立马怼了过来。
“你才婆婆,你一家都婆婆,我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好吧。”
“好好好,你超级,你无敌,你老少女。”
“什么老少女?美少女,美少女好吧?”
“好好好,你美,你少女,美少女,拜托你好好开车好不好。”
三
韩总果然是有范,个子确实也高,体型算不上臃肿,略微肥硕了点。肤白鼻挺,戴了副眼镜也算有几分儒雅,只是,头上的地中海怎么说?夏沫用眼睛偷偷去瞪身边那一位,苏苏的目光兔子般弹开了。
对面的韩总让她们点单,夏沫矜持地坐着,一切都交给身旁的苏少女去演。
“夏沫,你喜欢咖啡,点杯咖啡吧?”
苏苏殷勤地把单子摊到夏沫眼皮下来。
“不了,晚上喝了咖啡会失眠。”
“呃,那你喝什么?红茶?花茶?水果茶?”
夏沫心里有点恼她,故意不搭她的话。
“要不两位女士来杯鲜榨果汁吧?女人喝果汁比较好。”
对面的韩总说话了,声音还算好,普通平淡的男中音,没有暮气。
“对对对,果汁好,还美容。”
苏苏的童音应答得有些用力,好听的嗓音因为那点讨好的意思变得不再悦耳。
夏沫不露声色好脾气地坐着,心里把苏苏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苏少女喝了两口果汁找了个借口脚底抹油溜了。夏沫觉得屁股下突然扎了几根针,有点坐立难安起来,却又不好乱动,她还是要给苏少女几分脸面,不然她会把夏沫生吞了。
用苏少女的话说,这可是她撒了好大的网才帮夏沫捞到的。“咱市里十大企业家之一,老婆绝症走的,生生为老婆守了一年才找人,啧啧,多痴情的男人。就一个女儿早嫁外地去了,岁数是稍微大了点,可人家保养得好,长得也帅,看上去年轻啊。再说了,成熟点的才会照顾人,看你孤苦伶仃的,不就得找个会照顾你心疼你的。”苏苏舌灿莲花,夏沫想上辈子她是不是金牌媒婆?不,估计她几辈子都是金牌媒婆。
“我平时也喜欢咖啡,早上一杯,晚上一杯,有时候中午也喝一杯。”
“那你也不失眠?”
“我倒不会失眠。对了,夏沫,你平时喜欢喝清咖还是速溶?”
夏沫愣了愣,她没想到对面的地中海会这样自然地直呼她的名字。
“我……我都可以。”
她定了定神,冲对面那个男人笑了笑。她不知道在咖啡店暖色的灯光里她的笑容有多动人,她的笑容里有少女般的明媚与纯净。这是之后韩大叔跟她说的,又或者根据时下流行的称呼该叫他老干部才对。
有了一点共同的话题之后,夏沫屁股下的针也慢慢隐没下去。生意人善谈,那位韩总又明显超越了一般的生意人。许是财富和见识也能累积起一个人的气场,他HOlD住场面,即使像夏沫这样一位有点寡淡无趣的女人,他也能把场子暖得恰恰好。最后他提出从越南回来给她带最好的咖啡时她没有拒绝,他的真诚让她无法拒绝。她想,这是不是就默许了往下交往了?不,回去就跟苏媒婆说,让她去回。
夏沫在韩总送她的时候没让他进小区,走了许久要拐弯了一回头却看到他的车还停在那,人站在车旁,见她回头,还冲她挥了挥手。
苏苏说:“我不回,不就少点头发吗?谁还没个缺点了?再说了,你都应了别人带咖啡了。”
夏沫想带咖啡你都知道了,你这是在现场装了电子眼吗?
“人家韩总对你挺满意的,我看这事能成。”
“成什么?”
夏沫傻愣愣地问。
“成韩夫人啊,你知道这城里多少人想做韩夫人啊?”
苏苏又在屏幕里挤眉弄眼,夏沫讨厌死了她自作聪明的样子。
“哈,敢情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我知道你嫌弃人家头发少,头发少钱多就行。”
“是头发少的事吗?是钱多的事吗?你怎么不嫁给他去,嫁一有钱老头,等他死了钱都是你的了。”
夏沫不知怎么突然就恼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屏幕里苏苏那张亢奋的脸。那张娃娃般的脸流露出的市侩狡猾让她恍然大悟,苏苏其实是比她大两岁的,苏苏其实是世故的,只是她用幼儿园老师的身份和那张娃娃脸蒙蔽着大家。
苏苏被突然发作的夏沫唬到了,屏幕上那张打了鸡血般亢奋的脸蔫了下去。
“你以为我就不想,我不是家里有个不争气的嘛。”
她的委屈和真实的难过竟能让人莫名地泛起几分同情。
“嫁过去锦衣玉食,美衣豪车,我要像你这样的老姑娘,我不嫁我有病。”
连珠炮的话一出口苏苏看到夏沫的脸遽然黑了下去,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慌忙收场。
“行行行,你考虑下,我……我撤了啊。”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夏沫被那句老姑娘定在了那,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面人般瘫软下来,全身竟无一点力气,连翻检一下岁月的力气也没有了。
“老姑娘”,是怎样一步步让姑娘这个美好的名词前面扣上了一个老字?是时光辜负了她?还是她辜负了时光?又或者两者都不是,她和时光从来相安无事,能称得上辜负的原不是这两样能做到,那又是什么呢?是那一点人心,还是那一点宿命?
奶奶临走時拉牢了她的手,混浊的眼泪不断地从松弛的眼皮下流出来,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拼命传送过来一般。
“丫头啊,以后谁来疼你哦?你咋那么不听话呢?”
她俯身抱住奶奶干瘦的身体,紧紧地抱着,感受到怀里的那点温度一点点冷去。即便她用自己的体温拼命去焐,奶奶都变成了一坨冰,一坨在她生活里即将消融无迹的冰。她的胸怀里,那点冰冷清醒的寒意永远地住了下来。
奶奶的女儿过来,用仇恨的目光看她。她只是奶奶在一个冬天的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可是她拥有了奶奶全部的爱。奶奶把房子留给了她,即便背负着女儿的怨恨离去,她只用慈爱不舍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夏沫。她无数遍说,你这么冷的孩子,如果是夏天出生多好啊,丫头,你要学会笑啊,你要温暖起来。
夏沫想,自己应该就是夏天出生的吧,只是在冬天来到了奶奶身边,把冰冷带给了奶奶。她的眼眶又酸疼起来,胸口那点冰冷让她的身体不自觉的轻微颤动,可她紧绷的唇角却拉开了,奶奶说要学会笑啊,那么就不能让奶奶再担心啊。
再次不自觉地打开微信,她关注的那个人依然沉寂无语。
四
韩总是在十天后联系的她,这中间苏苏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没有再扮演聒噪的说客。可是夏沫知道她一直在,从电话里韩总愉快的声音里,她知道这里面有苏苏的催化剂。夏沫暗忖,苏苏就不怕她一口回绝?还是吃准了她这个老姑娘推不开这一点世俗的人情温暖?苏苏说过,你再把自己藏着,你就要变怪阿姨了。当时,她的神情里泛着戏谑可爱的调皮,现在想,这是苏苏心里的另一对眼睛,那对眼睛就那样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着她这个老姑娘,不屑和同情掩饰在友谊固有的善意和热情里。
韩总递给她咖啡袋子时她的手被拽得沉了一下,她不自觉地笑了。
“这么多?这是要让我当饭吃啊?”
话出口后夏沫心里诧异自己这难得的幽默,明明是带着那丝不情愿来的。
对面的男人竟然笑得有些腼腆,脸上的皱褶堆起来有种耐看的慈祥。有点……夏沫脑海间恍惚浮现出奶奶的样子,满脸菊花盛开的奶奶,喜欢笑的奶奶,温暖的奶奶。
可夏沫还是注意到他的地中海,在她视线的最高处,像一盏白炽灯泡,晃得她心烦。
“你能把头发剃了吗?”
夏沫的话明显让对方有点惊愕。
“我是说你把两边的那些头发都剃了。”
夏沫用手比划了一下,头的两侧,残留的稀疏的灰白头发,地中海的边沿。
“你觉得剃了好?”
对面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他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有一点热烈希望的火光在闪烁。
“我觉得这样会好些。”夏沫语速略略停顿了下,想了想,又肯定了一句。
“这样会更好。”
煽动也好鼓励也好,她的表情和她的语言都显得很认真很真诚。
“好,就剃了。”
韩总的笑容又泛起来,大朵的、毫不吝啬的,注视夏沫的眼睛里多了些宠溺和情意,就像他们刚刚交换过心迹。
夏沫照单全收了,她报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给他,像是含蓄和害羞的,其实是滋味难明,迷茫和落寞,还有,那点夏沫死也不愿意承认的无奈的境况。就像这个季节,就像这个注定凋零和收获并存的秋天。
苏苏的脸又在视频里花枝招展地笑开了,就好像好事将近的是她,跟夏沫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夏沫问她。
“你为什么又不高兴?”
苏苏反问她。
两人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夏沫关了视频,这世界原本许多问题是不需要答案的,就像微信里那个人的消失,他们之间,出现和离开都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答案。
夏沫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告别,认识十年,见了三次。第一次,她偶尔路过他的城市,他请她吃了顿饭。彼时都还青涩,两个人陌生、拘谨,并没有说几句话。匆匆吃饭,匆匆告别,不像他们在QQ上聊的那样自然默契。
隔了三年,他们又见了一次。他认真地问她:“你要不要来我的城市?”目光里都是殷切的希望,她的心怦怦直跳,书上描写的小鹿撞怀的感觉,可是,半晌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问她,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她没有做声,眼眶里漫上一层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他欢喜的神情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目光里的那撮火花湮灭了,他失落沮丧的神情让她的心狠狠疼了起来。
她怎么能离开奶奶?到一个坐车要五六个小时的城市?如果……不,即使时光倒流,她依然会选择陪伴在奶奶身边。
后来的几年他们的联系稀落寡淡,像折断的藕却总还有些丝丝缕缕,直到有了微信,直到他们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和拥抱岁月里那些变化和迁徙。微信里她对他有了新的称呼,一个海洋动物图案,谐音他的名字,她心里温暖的属于他的符号。几年里她一直这样唤他,从最初的好玩到慢慢亲近,再到心头渐渐升起一团稠密的亲昵味道。那个图形仿佛是她身体里一个快乐的开关按钮,就像她拥有了另一个三维空间,在那个动物图形背后她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一半来自于自己的想象,一半来自那个海洋动物给予她海洋般的包容和宠溺。
他是除了奶奶之外,岁月馈赠给她的另一个亲人,一个让她感受到温暖,想去亲近和永远拥有的人。
一个月后,夏沫在心里下了决心。她和韩总交往顺利,她想就这样吧,不痛不痒,不咸不淡,无波无澜,也可谓俗世安好。可心无来由地慌乱,心头的那点冰冷异常清醒锋利起来,她拼命摁住,用种赌气般的倔强与之抗衡。
苏苏在一个晚上突然来到她家,她没有提前通知夏沫,夏沫有些意外,她并不喜欢别人无故打扰她,哪怕是她唯一的朋友。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苏苏不是说过吗,她不能老把自己藏着,藏成一个怪阿姨。呵呵,怪阿姨。挺有趣的称呼,不过,多怪的阿姨也要嫁人了。
苏苏带了一瓶红酒,兴致有种奇怪的高昂。
她們坐在夏沫家北窗前的小吧台前对饮。北窗下沿着窗户做了个环形的玻璃吧台,窗外是几棵茂密的桂花树冠,恰好到夏沫家这一层的高度。夏沫常常坐在窗前凝望窗外,有了年份的小区自然也沉淀了下来,茂盛葳蕤的树木,密密地藏着岁月里不经意的人间衰荣。
两个人坐在高脚凳上喝酒,慵懒的谁也不说话。可夏沫知道苏苏有话要说,不过,她不开口自己就不问,就像微信里的那个动物图形,他不出现她也不问。
“那个……”
终于还是开口了。夏沫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安静地投放到她亲密的女友身上。
苏苏的嘴角扯了一个笑出来,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别扭。
“那个,你和韩总怎样呢?”
夏沫依然不说话,目光定定地看牢有话梗在喉咙口的苏媒婆。
“你们挺好的哈。”
苏苏的笑容更尴尬了,眼睛眯起来,冲着夏沫显出一丝幼儿园小朋友的赖皮相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
夏沫很正式,她今天不想吃她那一套,她预感到苏苏下面将向她扔出一个炸弹来。
苏苏收敛了笑容,可能是话太难出口,喉咙口还是干咳了两下。
“韩总想让我转达点他的意思。”
夏沫想,果然,炸弹要来了。
“他想你先搬过去,对了,他的别墅你去过没?新装修的,金碧辉煌的皇宫啊,没人住过,他的死鬼老婆都没住过。”
苏苏又变得亢奋起来,她粗鄙的语言和她的眉飞色舞泛滥出来的恶俗把夏沫恶心到了。
“韩总每个月会给你一笔不少的生活费。”
亢奋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掌在夏沫眼前用力晃了晃。
“还有呢?”
夏沫的脸一点点冰冷下去,可是,对面的苏苏丝毫感觉不到。
“他说给你买辆车,随便你挑,什么牌子都行。”
夏沫的眼睛里有一蓬火轰地一下燃了。
“还有呢?”
“还有嘛,还有韩总想你们能不能先不领证?你别误会啊,不是不领,韩总说,等你给他生了儿子马上就领证。”
夏沫觉得头顶上一个金丝笼霍地一下扣下来,冰冷的金子,冰冷的笼子,泛着邪魅的刺眼的冷光兜头压了过来。
“你怎么不说话?韩总说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的。”
夏沫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许久,她悠悠地开口。
“我昨晚梦见了嘉嘉。”
“嘉嘉?嘉嘉是谁?”
“嘉嘉是一个小朋友。”
苏苏亢奋的瞳孔终于疑惑地收缩起来,她伸手在夏沫面前晃了晃,却看到夏沫竟然冲她笑了。
“他出生时他爸爸发照片给我看,他狭长的眼睛眯着,嘴角微微笑着,他就像一个小天使,我立马就爱上了他。”
“他爸爸又是谁?”
苏苏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想夏沫什么时候扯上了人家的爸爸?
“今年嘉嘉长大了,你看。”
夏沫把手机推到苏苏面前。苏苏看到一张小男孩的照片,两三岁模样,白皙的皮肤,狭长的眼睛,眼珠漆黑,花瓣一样柔嫩的嘴唇,穿一件白色绒毛的连帽披风,精神的像个小少侠。
“你看他像不像阿凡达?你看他的耳朵。”
果然,小男孩的耳朵极像。
夏沫冰冷的脸色暖过来,笑容一点点漫出来。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小男孩,温柔地,像怕会触痛他娇嫩的肌肤。
“你跟他爸爸上过床了?”
夏沫好像没有听到苏苏冷冷的质问,她的目光流连在照片上的小男孩身上,苏苏恍惚从她眼睛里看到爱情的光芒,也许不是爱情,但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夏沫的色彩。
“他受伤了。”
夏沫的声音忧伤起来,仿若有道伤口正在她喉咙间慢慢撕裂开来。
苏苏看到小男孩鼻梁上有道伤口,新鲜的,还没结痂,在白皙的皮肤上洇出殷红的血色。
“行了行了。”
苏苏伸手按掉了夏沫的手机。
“你现实一点好吗?我不管你那个什么嘉嘉,什么嘉嘉的爸爸,拜托你现实一点好吗,姐姐……”
苏苏把姐姐两个字的尾音拉的很长。
“不领证有不领证的好处,你有钱就行了,大家都是自由的,不行你也可以走啊!”
苏苏的最后一句话在夏沫脑海里反弹起来。
“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
“最后一句。”
“最后?哦,我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走啊。”
对的,原来还可以走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夏沫脑海中叮一下被苏苏按亮了一排白晃晃的灯,异样的光明热烘烘一拥而入。
夏沫周身像被解了穴般顺畅舒服。她拉开了窗,暗色里桂花树影影绰绰,她把身子微微探出去用力深嗅,鼻息間孱弱的香气,更多的是冷冽的寒气,冬天真的要来了。
“冻死了,夏沫,你是不是醉了?神经啊,这么冷开什么窗啊?”
夏沫微微笑着离开高脚凳,走过去拥抱苏苏。她心里有一点愧意,她知道韩总一定许了苏苏不菲的报酬,可是,她要让她失望了。
“干嘛呢?奇奇怪怪的。”
苏苏挣脱了她的怀抱,一双疑惑的眼睛瞪牢夏沫。
“你正经给个回话好吗?”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夏沫把她从椅子上拉下来,又把她的包塞到她手上,脸上一路挂着笑把她送到门外。
“哎哎哎,你是答应了对吗?”
夏沫冲她温柔地笑,然后轻轻地合上门,把苏苏清脆兴奋的童音关在了门外。
五
她还是按捺不住,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个表情符号。以前她总爱发与他名字相符的那个动物图形,带着一点点明亮的欢喜雀跃的孩子气的心情,等着他从荧屏那头冒出来,呲着牙笑。
今天,是她第一次用了另一个符号。还好,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踌躇了许久,她没有点出那个礼节性的笑脸。礼貌、距离、节制,某人又或许想把某些人归纳为陌生人的一个社交型符号。她点出个发呆的表情,一如此刻,她坐在北窗前的高脚凳上,看着冷雨敲窗,模糊的镜面外是几棵茂密而静默的桂花树,时而随着路过的一阵风摇摆起伏,就像情绪有了不可控制的波动。就像此刻的她,冷冷的手指点击着发呆的表情符号,想要跟他索取一个明亮温暖的笑脸,好给自己留下来的勇气。
许久,他回了,依然是她内心最为排斥的那个礼貌的笑脸,平和无辜地沉默着,她作势想要跳跃的心冷冷地坠下去。
房市正热,奶奶留给她的房子是她在这俗世里最有力最温暖的保障。夏沫把房子变为一串数字带走,把秋冬天的时装衣服和苏苏艳羡过的几个包包都装在一个纸箱里,她还在纸箱里放了一沓钱,她给快递打电话的时候想,这样的告别不知道苏苏会不会喜欢。
夏沫在小城第一场寒流到达时离开。她知道有个温暖的地方,那里永远没有冬天,也不会寒冷。那个还没被开发的小渔村,有着蔚蓝宽广的海岸线,她想,她不再需要一个海洋动物的怀抱,她就可以成为那样一个海洋动物。海不会枯竭,她便永远不会感觉到寒冷。
她没有再去翻看微信,里面有无数条信息在翻涌,可能有苏苏的,可能有韩总的,也可能……她还是不确信有没有他的。
她在上飞机前把手机卡取出扔在了机场马桶里,看着水流旋转着把它带走。
责任编辑 乔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