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

2019-03-26 06:41鬼金
安徽文学 2019年1期

鬼金

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着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卡夫卡

赵挺弋乘坐的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晚点了,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已经五点半钟。

在武汉天河机场候机的时候,他就烦躁,机场广播里一次次重复着飞机晚点,什么时候起飞请等待通知的消息。每听到一次,他的烦躁就开始繁殖。赵挺弋觉得这是一次未知的旅程,一次次广播通知让他的旅程变得漫长,无限漫长,同时也存在取消航班的可能。他因此陷入失落、茫然和孤独之中。这样说,好像他归乡心切似的,其实不是。他随身带了本《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翻了几页,看不进去。每次都是这样,不带本书在身边又觉得虚度时光,生命里空了一段似的,带了,又几乎不看。贱。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自己。

早上六点多从出租屋用滴滴叫车,路上堵车,两个多小时才赶到机场。在机场外面连着抽了三支烟,把打火机扔掉,走进航站楼,取票后,闲逛了一会儿,开始过安检。有两个拎着土鸡蛋盒子的男人在同一个地方先后把盒子散落在地上,鸡蛋从里面掉出来。这样的巧合让等待安检的人都笑了。赵挺弋也笑了,他想到地球引力。其中一个男人,鸡蛋干脆不要了,还用脚踢了一下盒子里的鸡蛋,直接跑向安检口。机场清洁人员走过来,把碎鸡蛋从地上捡起,可以看到散开的蛋黄和蛋清搅合在一起,摊在镜子般的地面上,像是要做煎蛋似的。赵挺弋盯着清洁人员把碎鸡蛋壳放到垃圾袋里,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面上的蛋黄和蛋清。蛋黄和蛋清,还有灰尘混合到一起,变得浑浊。等清洁人员从地上站起来,安检也排到赵挺弋了。十几分钟后,过了安检,他找到49号登机口。候机的人还很少,他数了数,五人,加上他,六人。其中,有三个外国人,两男一女。女的脱了鞋,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左侧是一台挂起来的电视机,里面播放着一场盛大的会议。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停泊的飞机。因为时间未到,赵挺弋坐了一会儿,去书店看了看,几乎没有想看的,文学类的好几本小说他都有。再次回到座位,乘机的人开始陆续多起来。赵挺弋听见广播里飞机晚点的消息,怔住,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听,晚点是真的。他看了看身边的人都没有表情,但他们的嘴里开始嘟囔、埋怨了。很多人坐在电视机前面观看那场盛大的会议。他也关注了一会儿,视线被几个站着的人挡住了,他掏出那本《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看了几眼,其中几句话让他停下来思考。整个人都走神了。

……

弗林:是的。人们编故事来阐明理念,这是寓言的传统。

詹姆斯: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不比虚构的故事更有阐明理念的价值吗?

弗林:不,生活中真实的发生是无法阐释的。真实无法成为感人的布道。它既令人困惑,又无清晰的结论。

赵挺弋从走神状态中回来,看到人们已经拿着登机牌排队去登机口领盒饭了。他把书放回到背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十二点半啦。他站起来,去排队。一个登机牌一份盒饭,一瓶饮料。排队的时候,他听到前面的母女俩说着东北话,让他感到亲切。差不多十五分钟后,他领到一份盒饭,可是他看到别人拿的冰红茶饮料,他也想要一瓶。工作人员说,没了,只有雪碧和可乐。早上,他没喝咖啡,最后要了罐可乐。拿着盒饭和饮料回到座位,看到那三个外国人不见了。他们的座位上坐了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看上去是搞音乐的,其中一个男孩对着大提琴模样的盒子拍照。那个盒子能有一人多高,立在地上,就像一个人偶。赵挺弋坐下来吃饭,米饭,土豆丝炒青椒,半个咸鸭蛋,一个鸡翅,还有一小撮咸菜。没想到青椒很辣,鼻尖儿上都见汗了。也许因为饿了,他把整个盒饭都消灭掉,把筷子和带着几粒饭及青椒丝的盒子扔到垃圾桶里。49号登机口处弥漫着饭菜的气味,还有人只要了饭,就着从机场买的“周黑鸭”吃着。那是一种很辣的食品,他曾经吃过,差点儿把他这个东北人的胃辣穿,胃疼了好几天。他右手拿着可乐,站在垃圾桶旁,边喝边盯着窗外。飞机就停在那里,为什么不起飞呢?航空管制是一个什么东西?赵挺弋很少坐飞机,不知道。他把喝空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懒散地闲逛,看到那装盒饭的大盒子里还有几盒,他没跟工作人员打招呼,顺手拿了一盒,有些胆怯,像偷东西。他竟然有了一种做贼的快感在里面,拉仇恨似的,蹲在窗前,盯着那飞机尾翼上的航空公司标志,狼吞虎咽地吃着。尽管蹲着,他仍能感觉到身体的紧张,小腿肌肉颤抖。他目光不时瞟一眼工作人员。只吃了一半,就扔进垃圾箱里。这一举动竟然没被人发现,他心中窃喜。广播里又在重复飞机晚点的消息……也许因为多吃了个盒饭,飞机晚点的消息让赵挺弋感到心理平衡和安慰。

四十分钟后,开始登机。赵挺弋给在南京出差的余薇发了条信息,我已登机。余薇没回,他想,可能在忙吧。

这是赵挺弋从轧钢厂辞职离开家两年多,第一次回望城。他此次回望城是办理离婚手续的。左晓丽催了几次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几次他都因为在外地写剧本没回去,前几天,左晓丽又打电话来,他想,是时候了。也许,左晓丽在这两年里有了别人,不能耽误人家。再说,自己这样让一个女人守活寡,也不好。何况,在这两年里,他遇见了余薇。即使没有遇见余薇,他也想着要给左晓丽一个答复。不爱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是一路人,还是分了吧。辞职是因为轧钢厂的效益越来越不好,倒一个月班,连奖金都拿不到,开到手的钱也就一千七八百块钱。这让在银行工作的左晓丽很是瞧不起。尤其回左晓丽家的时候,他都要低声下气的,哪句话说不对了,都要遭到左晓丽的抢白,在岳父岳母面前尊严尽失,又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从岳父岳母家回来,他们之间就开始冷战。一个星期不说话都是常事。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写作,在论坛上认识一些朋友。左晓丽又开始对他的写作冷嘲热讽,点灯熬油的,又没钱挣。左晓丽平时怎么抢白他都行,他都可以忍受,谁叫自己没能耐呢?但左晓丽拿他喜欢的写作来讽喻他,他受不了。那是拿刀子在捅他的心,噗噗几下,他疼啊,他心在流血啊!那天,他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爆发了,左手颤抖着,不受控制似的,右手也愤怒了,落在左晓丽的脸上,只听啪的一声,在空气中炸开,左晓丽的脸上出现一个手印,血从她的鼻孔和嘴角流出来。左晓丽没哭,竟然上来抓他的脸,说,我跟你拼了。他用手一挡,把左晓丽弄个趔趄,撞到墙上。赵挺弋知道自己下手太狠,有些后悔,但看到左晓丽嘲讽的目光刀子般看着他,他没有道歉。左晓丽用手擦了下嘴角的鲜血,说,能啊,还打人啦?一个吊车司机挣不了几个钱,打起老婆倒很有能耐啊!赵挺弋说,我告诉你,左晓丽,你拿什么伤害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拿写作这事儿伤害我,你如果再拿写作说事儿,我还……左晓丽问,怎么?你还怎么?除了打人,你还有什么能耐?跟女人较劲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去外面挣大钱,去跟社會上的人打去啊!赵挺弋知道跟左晓丽说不明白,干脆拉开门躲出去了。自从他打了左晓丽后,他常常下班回来,左晓丽都不在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凌晨一两点钟,左晓丽才回来,酒气熏天的。为了应付繁重的夜班,他必须休息好,就一个人搬到客厅里去住,并在客厅里看书写作,像一个寄居者。

飞机上,赵挺弋把《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放到前面座位的口袋里,他想,也许可以翻翻。飞机起飞了,大气层里白色的云,就像是望城一场大雪后堆得满地都是的雪堆,等着清洁人员把它们装到汽车上。悬浮于半空的感觉有些像他在吊车上,可以俯瞰下面的人和事物。他在轧钢厂俯瞰到的只能是那些坚硬的成捆的钢铁,还有三两个干活的人。此刻,他看到的是那些雪堆一样的云。在那些云里面,没有人类。没有。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丝轻盈。在轧钢厂的吊车上,他还要注意那些人的生命安全,还要顾及是否违章操作。很多东西无形地束缚着他。囚徒,是的,轧钢厂的囚徒。他这样命名自己,悬于半空的囚徒。他的敏感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根源。他关注着肉身,同时寻找着精神困境的突围。邻座的女人四十多岁,戴着一个帽子,染着红色指甲,手里拿了一本精装的《西藏生死书》。这让赵挺弋刮目相看。他也有这本书,是平装本,但看上去更像是一本盗版书。在飞机上翻看这样一本书,让赵挺弋觉得多少有些诡异。女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翻看,很是专注。对于这本书的内容,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更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他拉下小窗板,还是留了一个缝隙,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在他双腿上留下一小条光亮地带。他闭上眼睛,从早上折腾到现在,他感到很疲惫,身体是沉的。座椅位置狭窄,让他很不舒服,膝盖顶在前面椅背上,近乎蜷曲。前面的乘客回头厌恶地看了看他,他连忙把膝盖拿下来。此刻,他是飞机上的囚徒。是天空的囚徒。飞机起飞后,他看到下面的大地,线条和色彩更像是抽象画。他竟然感慨这片山河的伟大,可是一些人恰恰在糟蹋这伟大的山河。赵挺弋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女人仍旧专注地阅读,沉浸在生与死的迷宫之中,是否能从书中寻找到属于她的道路,未知。

那本《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封面从前面椅背的袋子里露出来,是两个修女的照片,那个年轻的修女明显受了委屈,手放在嘴唇上,泪眼蒙蒙的。老修女手里拿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放的什么,看不清楚,明显是老修女在质问年轻修女什么。在老修女背后是一座模糊的圣像。

赵挺弋把书往椅背的口袋里掖了掖,他突然厌倦书。这几年来,即使书也没把他从无力感中拯救出来。没有。但书籍在他的生活中又是无法剔除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生病的人,药不能停。书籍是他的药。他闭上眼睛沉在无力感之中,整个人在无力感中摊开,飘散在虚无之中。这种虚无时常侵袭他,让他也成为虚无的一部分。他的脑海里肉身在椅子上散去……但是,这个飞机的空间仍旧囚禁着他……他在意识里又把那散去的部分拽回来,先是拉扯着,然后果断出手,拽回到身体里,他声音近乎恐吓地说,哪里逃啊?还是待在这个臭皮囊中吧!那散出去的部分乖乖地回到他身体里,像一条小狗,驯顺地蜷缩在身体的角落里。赵挺弋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从外面抱回来一条小狗,稀罕了几天,突然,小狗蔫蔫的,没几天就死了。他当时伤心得哭了,哭得心都疼了,眼瞅着父亲把它埋在菜园里的一棵梨树下面,一锹锹土落下去,盖住小狗身体的时候,他转身跑开。某个深夜,他竟然听见小狗在梨树下面吠叫,当他穿上衣服跑出去,在梨树下面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那棵老梨树孤独地长在那里,它的年龄据说比逝去的爷爷的年龄还大很多,很多。他瞪着眼睛看着,发现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朦胧的天光中,那乌鸦铁铸一般。他从地上摸到一块石头,投过去,乌鸦聒噪地叫着。那叫声让暗夜变得更加深入、坚硬起来。乌鸦飞走了。第二天早上,他听见父亲在菜园子里大骂,而且很恶毒,直至祖宗八代。父亲骂谁呢?他从炕上起来,跑出去,才知道,那狗不知道被什么人刨出来,偷走了。老梨树下面只剩下一个土坑。敞开的墓穴。他问父亲,偷一条死狗能干什么?父亲说,能干什么?还不是吃肉。都他妈的馋死啦,吃了也让他们全家死光光。他站在父亲身边想象着几个人吃着狗肉的画面,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咧嘴嚎哭。好像这样,那狗会回到他身边似的,然后,躺进那个梨树下面的土坑里,再次被埋葬。从那以后,他家再没养过狗。几天前,余薇从学校下班回来说,有朋友想送她一条哈士奇小狗,问他要不要。他可以在写作休息的时候,遛遛小狗,当锻炼身体。他拒绝了。后来,余薇再没提这件事。他们租的房子与余薇工作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在二十一楼。站在楼上,用望远镜可以看到余薇。只要他在出租屋里写作累了,想余薇了,他就会给余薇发个微信,只要余薇不忙,就会从教研室里出来,站到门口,假装工作累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伸伸腰肢。他从望远镜里就可以看到她,是那么清晰,连粉红色耳垂上的耳钉都可以看到。余薇在遇到赵挺弋后,有一天她躺在他怀里,突然对他说,我要去扎耳洞。赵挺弋问,为什么?余薇说,为你。赵挺弋说,很疼的,何必呢?余薇撒娇说,为你不疼。我不能把处女之身献给你,但我要把这耳垂之血献给你。赵挺弋听着余薇的话,觉得怪怪的。第二天,余薇在赵挺弋的陪同下去扎了耳洞,是激光打的,一点点血。余薇有些失望,用纸蘸下血,把带耳垂之血的纸折叠保存起来。在经过发炎、化脓之后,两个细小的耳眼坠着两个珍珠耳钉,看上去很美。在两人做爱的时候,赵挺弋噙着那珍珠拉扯着,让余薇的身体一次次迎合着他,直到高潮。从那之后,每次做爱,在高潮即将来临的时候,余薇都让赵挺弋噙住那珍珠。余薇说,在他的嘴唇啯吸着珍珠,牵动着耳钉带来的那一丝疼痛漾开时,整个人感觉他们的身体在开天辟地了,海水散开,身体出埃及记了。赵挺弋就笑。余薇站在那儿对着他微笑,摆手,偶尔还会噘起嘴唇来一个亲吻的动作,就像在面前似的。最后,他延长的目光会落在余薇的腰上,那细腰的浮力真大,带劲儿,爽歪歪了。甚至有几次,余薇没课,跑回来,两人做爱。

这几年在外面混,每次人们问赵挺弋,哪里人?只要他说是东北望城的,人们就会说,哦,听说东北那旮旯整个经济已经沉陷(模仿赵本山的语气)……电视上说,正处于滚石上山,爬坡过坎阶段……你相信东北会好吗?赵挺弋板着脸,说,不知道,我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因为是东北的,很多人竟然小瞧赵挺弋,眼神是鄙视的,好像他来自一个万恶的旧社会似的,让他尊严丧失。赵挺弋慢慢也学乖了,甚至狡猾了,他在乎了,本来他的口音就不像东北人,很像天津人。某些场合他干脆说自己是天津人。但他来自东北这不争的事实,像隐疾一样,无论在电视上,在其他媒体上看到,东北经济荆榛满目这样的字眼,他都會心痛。虽然,他逃出来了,可是那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东北会好吗?这不光是他这个逃离的东北人要问的问题,也是很多还生活在东北的人要问的问题。他不知道答案,他相信那些人也不知道答案。人们都处于一种惶恐、失落的等待之中。

赵挺弋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旁边的女人站起来给他让路,回来的时候,女人再次站起来。他闻到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赵挺弋想和女人说说她手里的那本书,最后还是没说。生与死真的可以探讨吗?

孤独的两个多小时终于过去,飞机在沈阳桃仙机场落地。他赵挺弋又回来了,闻到东北这旮旯清冽的空气了。他下飞机后,先是去看了看回望城的班车。因为飞机晚点,班车已经没了。他就不着急了,出了大厅,到外面借了个火,开始抽烟。下雪了,空气里透着清冽的味道。有顽皮的雪花从他的衣领钻进脖子里,凉丝丝的,但他没管,仍在抽烟。天地间被纷纷的雪花连接着,像一个万花筒,同样也令他看不清晰。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远处一片白茫茫的,视野内再看不到什么了。他是喜欢雪的。他在垃圾桶旁边抽烟。有来自南方的人尖叫声,下雪啦,下雪啦。一惊一乍的,太夸张了。他看到人们心切地坐车离开机场。他不急,没了班车,他可以在机场宾馆住一宿或者打出租车,回到望城也是要住宾馆的。那个他和左晓丽的家,他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当初离开的时候,他就把钥匙留下了。赵挺弋掏出手机拍了一张下雪的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余薇,说,沈阳桃仙机场。雪。余薇回信说,冷吗?给你准备的羽绒服穿了吗?赵挺弋说,穿了。余薇说,作品研讨了一天,很累,也没研讨出来什么,都是套话、假话、空话,把狗屎一通赞美,都恶心到我了,差点儿当场就吐了,我跑到卫生间抽了支烟,才回去……聚餐我都没去,就回宾馆休息了,刚洗了澡,躺在床上。后天回武汉。赵挺弋回话说,我办完事儿,就回去,无意外,也后天回去。他给余薇发了一个亲吻表情。余薇回了一个同样的表情。余薇是搞当代文学评论的,她认为很多人丧失了批评的本质,甚至人格。

翩翩落雪,犹如灰白的幕布飘摇着悬挂在天地之间,让赵挺弋伤感和惆怅起来,是啊,这雪覆盖了一切可以看见的,而那些看不见的永远看不见。在白雪幕布后面到底上演着一场什么样的人间大戏,没人可以预料。他在脑子里虚构着:

狂风暴雪都是戏剧的背景,挣扎的人们鬼魅般从黑暗中爬出来。墓地散发着死亡的味道。人们失去了方向,在迷茫的暴雪中,瑟瑟发抖。路淹没在雪中,人们饥饿地在雪地里寻找老鼠作为食物。没有引领的人,没有。人们呆滞地望着远方的山峦,渐渐矮下去,露出平原的辽阔,但人们已无力走过去。人们在雪地里徘徊着,犹豫着,也许回到墓地,才是归宿,毕竟墓坑可以给他们温暖,而不是墙的冰冷和禁锢。天上仍在落雪,那不是雪,而是他们在天上的梦碎裂后落下来的碎片,那梦随着宫殿的坍塌一同落下来……碎片……墓穴里面的声音在召唤,是的,召唤……归来吧……这里将建造新的宫殿……只对你们这些苦难中的人们开放……一个坐轮椅的男人在前面引领着他们,前行……

他作为一个写作者都无法虚构下去。近年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无力感之中,不能自拔。他坚信呈现这种无力感也是文学之一种。一个时代的人类情绪就是高级的艺术表现方式。因为下雪,机场连出租车的影子都看不见,都是私家车,他偶然看到辽E的车牌子,眼睛唰地一亮,跑过去,微笑着问,可以捎我一趟吗?回望城。被人拒绝,冷漠地拒绝。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雪,握成一团在手心里,真想像手榴弹一样投掷出去,但他没有,他握着,握着,直到雪在手心里融化,从手指缝里滴出水来。他把剩下的小雪团扔到地上,啪的一声,碎掉。他走回到垃圾箱旁,用手指从雪中抠了几下,从里面抠出来一个打火机,冰凉的,他握在手心里,等打火机有了他的体温,他才按了几下,火苗窜出来,羸弱如一颗小心脏在跳动。在火苗窜出来的瞬间,他走神了,手感到了热,烫了,他连忙把蛇信儿般的火苗对准叼在嘴上的烟,让它舔着纸烟。失控的火苗差点儿燎到他鼻子。在距离他三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张大着嘴,呼吸,每吸一口,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吞进嘴里似的。每呼出一口,又像把整个世界在吐出来似的。看上去是那么夸张。这个男人突然神经质地背诵:北国冰封,万里雪飘……听到那个男人的背诵,赵挺弋的身子一阵凛然。也许是刚刚手里握着个雪球的原因,赵挺弋有些冷,瑟缩着,抽完烟,转身回到大厅内。看到那些下飞机的人匆匆忙忙走出大厅,归家心切的样子,在落雪中钻进接他们的车辆中。在机场远处的城市里,有灯火和家等着他们呀。赵挺弋没有呀,此刻他是孤独的,孤单的。他那个“家”在武汉,那个女人在南京出差。他忘记在哪里看到过一句很酸的话说,你心爱的女人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

他在心里已经与这片地域有了隔阂。是的,隔阂。有了陌生感。是的,陌生感。疙疙瘩瘩了。那种刚下飞机后的亲切感顿失,无影无踪。白雪无法掩盖的荒凉侵入骨髓,在身体里面弥散开来,五脏六腑都冷了,骨头都冷了。

在机场的灯光之外,更远的地方是黑,黑黢黢的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在凝固的黑里面,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两个字:空茫。

机场大厅里暖气充足,赵挺弋仍旧感觉到冷。冷。冷。那种归乡的情愫再一次翻涌起来,他突然很想回去,很想。他想起二勇当年因为偷了点儿电线给母亲买药,被轧钢厂开除。开除后,二勇靠给人開出租车谋生。不知道二勇现在是否还在开出租车。他在手机通讯录里找二勇的电话号码,竟然看到一个逝去的人的电话号码——老古。老古是赵挺弋和二勇的师傅。他翻到二勇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接听,问,谁啊?说话的语气很冲,还是那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二勇。赵挺弋说,我,赵挺弋。二勇说,谁啊?我不认识姓赵的。赵挺弋说,靠,你不认识姓赵的,那我就姓赵。是你认识得不能再认识的人,差不多跟你穿一条裤子的人。二勇说,别磨叽,你到底谁啊?我他妈的没跟人穿过一条裤子。有事儿说事儿,别没屁硌了嗓子,我开车呢。赵挺弋说,我是挺子。你认不认识?二勇说,操,挺子啊!工厂里这么多年都叫你挺子,都他妈的忘了你还姓赵。你他妈的还活着啊?你他妈的辞职后怎么就消失了,搞人间蒸发啊?都传你抑郁症跳楼死了……赵挺弋说,哦,谁他妈的传的,咒我死啊。二勇问,你哪儿呢?赵挺弋说,你还开出租吗?二勇说,开啊,不开,咋活啊?赵挺弋说,我在沈阳桃仙机场,你能不能来接我回望城?我给你钱。二勇说,操,跟我提钱是不是?你不是打我脸吗?我俩啥关系,你要跟我提钱,我就不去接你。赵挺弋说,好,不提钱。二勇说,这才是兄弟,你等着,这儿刚下雪,路滑,开得慢,你别急,我给我妈买些晚上吃的,就过去。赵挺弋说,沈阳这儿也下了,到了打我电话。二勇说,哦了。

撂了电话,赵挺弋突然觉得有些饿,上飞机前的盒饭已经被他消化掉了。要不就是因为冷,他需要食物的热量来让身体暖起来。他去了机场大厅内的一家肯德基,要了一个炸鸡腿,两个汉堡,一杯咖啡,坐在那里。喝过咖啡,他的身体暖和了很多,从里面往外面热着。他拉开羽绒服拉链。

这时候,进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面容有些显老,头上都谢顶了。他点了餐,瞅了眼周围环境。只有赵挺弋的桌子是一个人,他转动轮椅来到赵挺弋桌前,停住轮椅。在等餐的时候,赵挺弋看到男人从背包里拿出来一本《荒野侦探》,坐在轮椅上翻看。他看上去是那么淡然,好像周围没人似的,就像书里面有一只手,一下子就把他拽进去了,在那个世界里奔向光明似的。赵挺弋对在公共场所看小说的人都有好感。对于写作者赵挺弋来说,那些看书的人都是亲人啊。可是,这样的亲人并不多。更多人手机才是他们的亲人。那人的餐来了,他轻轻地把书放好,小心翼翼的,才开始吃起来。他吃得很文雅,很旁若无人。二勇还没有打电话来,赵挺弋不想出去,去接受那寒冷,去面对那白雪遮掩的荒凉……还有即将来临的夜的黑……那轮椅上的男人吃完了,拿纸巾擦擦嘴,转动轮椅走了。赵挺弋目送着他走出肯德基,消失在大厅的人群之中……想到二勇要来了,接他回望城,他突然心里面有些紧张,甚至怯怕。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会这样。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赵挺弋突然觉得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很像老古。真的很像。难道老古没死?不可能。赵挺弋冲出肯德基,但是已经看不到那轮椅上的身影。他叹息着,又回到肯德基内。坐在那里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作为他赵挺弋的师傅,老古在他心里是被尊敬的。尽管老古死了,自杀,而且采用那么一种决绝的方式,但这丝毫不影响赵挺弋对老古的好感。或者说,赵挺弋至今还在写作,不仅仅因为生存,还有热爱,还有他在延续老古的梦想。赵挺弋想起师傅老古,整个人都变得悲伤了。他想,回到望城后,他要去老古的坟前看看。他还记得当时老古身上的遗书只写了一句话:把我轧钢厂的公墓卖了,随便换一个地方,我受够了。另,给我立一块碑。多年后,离开轧钢厂的赵挺弋才理解老古说前一句话的意思。(那块碑还是赵挺弋和几个人凑钱给买的,拉到墓地山下,最后还是赵挺弋和二勇轮番着背到坟前的。)是啊,老古受够了轧钢厂的生活。赵挺弋辞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轧钢厂用公墓金买的那块墓地给卖了,作为离开望城的路费。买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是给他自己买的。两人看完墓地,在墓地门口,那人就把钱给赵挺弋了。那人说,你先走,我再在这儿待一会儿。赵挺弋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他拿着钱,坐着轧钢厂公墓到般若岛码头的小火车,离开了。

手机铃声把赵挺弋从对老古的回忆中拽出来。

二勇问,你在哪儿呢?挺子。你出来,我在7号门口等你。赵挺弋听了二勇的电话,有些激动,连忙说,好,好,马上。赵挺弋拉着行李箱,往7号门走。刚才在肯德基内他有些热了,把衣服敞开。现在,他停下来,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把帽子也戴上,才敢去面对外面的寒冷。更多是心理作用吧,其实,下雪天,没那么冷,还没到数九寒天呢。他推开机场大厅的门,还是被冷风撞了一下,整个人一趔趄,他迎着冷风走,看到一个站在出租车旁边抽烟的男人,他喊着,二勇。二勇奔过来,没有接他的行李,而是在他的肩膀上捣了一拳头说,妈的,回来啦。赵挺弋说,嗯。他本想回他一拳的,但没。他扔下行李给二勇一个拥抱。那拥抱让他觉得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二勇捣的那一拳让他的肩膀有些疼。二勇说,离开几年啦?赵挺弋说,两年多。二勇说,来张照片吧?二勇掏出手机拉着赵挺弋背对着远处的空茫来了一张照片。二勇说,我要发朋友圈。赵挺弋没说什么。二勇问,还适应这冷吗?赵挺弋说,还好。二勇帮他把行李装到车上,两人进了车内。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二勇坐在那里发了个朋友圈。两个人开车奔向望城。二勇说,雪大,路滑,刚才来的高速上,有三辆车追尾了。赵挺弋说,哦,那我们慢点儿。二勇说,好。这次回来还走吗?赵挺弋说,回来办点儿事,办完就走。二勇说,哦。是啊,能走最好了,这望城经济已经完蛋了,我跑出租车感受最明显了。一到晚上九十点钟,路上就没人啦,像电影里的宵禁似的。一个城市连夜生活都没了,经济注定是完蛋的。赵挺弋在脑子里想象着二勇描述的街上空无一人的场景。赵挺弋说,轧钢厂不还生产吗?二勇说,是啊,可是工人们的奖金从原来的七八百减到一二百,谁还敢出来消费呢?够吃饭就不错了。赵挺弋沉默。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刮来刮去,发出刺耳的声音,雪铺天盖地落下来,要把他们的车掩埋在里面似的。前面的两个大灯开着,他们像行驶在一条隧道之中,透着阴森,这隧道随时都可能因为不堪重负的黑而坍塌似的,让人的心悬着。尽头——地狱?赵挺弋的脑子里一闪,又迅速掐灭这个联想。他在生活中也常常走神,把现实世界幻化成另一个场景。赵挺弋借着光亮侧目盯著二勇,那脸的轮廓很像他喜欢的演员段奕宏。二勇老了。这两年自己也老了。时间这把杀猪刀真他妈的残酷。当年他们技校毕业才二十岁,就投入到工厂里……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喜鹊,没想到工作了两年都变成了乌鸦……二勇握着方向盘,目光里带着一股子杀气,透着冷。赵挺弋说,我在机场大厅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很像老古。二勇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一个直播节目,是关于男女关系的,主持人给打电话的听众解惑出主意。二勇没听清,把收音机音量关小,问,你说啥?赵挺弋说,我在机场大厅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像老古。二勇说,哦。二勇的语气里带着歉意似的。二勇说,这两年天天忙着跑车,也没时间去看他。赵挺弋说,我想办完事儿去看看他。二勇说,好。你提起老古,我想起来,有一次几个开出租的晚上没活,喝过酒去一家歌厅,我看到那老板娘就是老古的女人。但她没认出我来,我也没说我是老古的徒弟。女人看上去很老了,满脸褶子,涂了很厚的一层粉,笑起来,直往下掉末子。有两个哥们喝多了,和老古的女人打情骂俏,我在一边坐着很难受,后来,有人对她动手动脚了,我急眼了,把酒瓶子扔到地上……很多人都傻眼了。我不好说什么,只说喝多了,就离开歌厅回家了。赵挺弋叹了口气。其实,二勇说的这个老古的女人不是老古的妻子,是老古的情人。东北又叫铁子。

赵挺弋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余薇的短信,问,睡不着,想你,到望城了吗?赵挺弋说,在路上。师兄弟二勇开出租车过来接我。雪好大,要淹没一切似的。余薇说,让他慢点儿开,注意安全。赵挺弋说,好的。余薇说,翻翻书,再睡。赵挺弋问,看什么书呢?余薇说,新买的《论美国的民主》。赵挺弋说,回去我也翻翻。吻。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应付那操蛋的研讨会。余薇说,嗯。赵挺弋说,就当他们放屁好了,等我小说哪天卖了影视版权,我们就不为了那点儿会务费去给人捧臭脚了。余薇发来一个亲吻的表情。其实,赵挺弋只是安慰一下余薇,写作几年来,他的小说根本无法改编成影视作品。他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从来不是完整的,他只写人,写人物的性格和气质,给人下一场定义。这样坚守着自己的小说理念,让他和余薇的生活有些捉襟见肘,所以余薇才常常出去开一些会,混些会务费来贴补他们的生活。他知道余薇不喜歡这样四处说假话,说空话的会议,可是他又没有太多挣钱的渠道……好在余薇支持他的写作,并认为他的写作是高级的,尽管不被主流接受……尽管不是那种所谓的光明……抵达人的内心,呈现人类的情绪,这才是高级的文学……

眼睛盯着窗前的落雪,有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赵挺弋把窗户摇开了道缝隙,瞬间,冷风就钻进来袭击了他。他哆嗦一下,又把窗户摇上,把冷冬和黑夜阻拦在窗外。

二勇说,挺子,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赵挺弋说,咱俩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二勇说,左晓丽还是你老婆吗?赵挺弋说,你怎么问这个问题?二勇说,我就问问,是还是不是?赵挺弋说,不瞒你说,这次回来,我就是处理这个事情的,马上就不是了。二勇说,那就好。赵挺弋问,咋啦?二勇说,没啥,就是有天晚上,我开出租车看到她和一个男的钻进我的车内……赵挺弋说,哦,马上她就自由了。二勇说,那就好。你在外面也有人了吧?赵挺弋说,嗯。二勇问,干啥的?赵挺弋说,大学老师。二勇说,有文化好。我记得你上班的时候,就跟老古写诗写小说什么的,现在还写吗?赵挺弋说,写。二勇说,啥时候出书给我一本,看看你都写了些啥?赵挺弋说,好。二勇说,我给你提供个素材。赵挺弋说,好。二勇说,你还记得陈国柱吗?我们当时都叫他柱子。赵挺弋说,记着啊,在技校的时候,因为他舅舅是电视台的,跟我们装逼,油头粉面的,勾引在校的女生,被我们揍过的那个人。二勇说,对,就是他。赵挺弋说,咋啦?他。我记得他技校毕业后,好像没到轧钢厂报到,直接调走了。二勇说,是的。他调去电视台扛摄像机,当记者了。到电视台就跟一个女记者结婚了,后来,又看上女记者的妹妹,在跟女记者的争吵中,把女记者掐死了,进监狱了。前不久竟然被放出来了,说是证据不足。谁都明白是咋回事,他舅舅当了管文化系统的副市长了。赵挺弋说,哦,当年我们技校吊车班的一个败类。不说他了,像吃了只苍蝇。

车内开着空调,赵挺弋有些困。他再次把窗户摇一道缝隙,冷风刺骨地钻进来,他清醒了很多。点了支烟,递给二勇,自己也点了支。赵挺弋问,你妈还好吗?二勇说,不好,已经看不见了,糖尿病拐带的,眼睛看不见了。赵挺弋说,你呢?这一阵都说别人,没说你呢?二勇说,老样子啊!活着而已。要不是有我妈,我也早逃了,离开这狗日的东北。前不久还有朋友说在深圳给我联系个开长途汽车的活,可是,我妈这样,我离不开……熬吧。二勇叹了口气。车灯外围的冬夜,让灯光所及的范围内更加空茫,是的,空茫。这是赵挺弋在脑海里找到的唯一准确的一个词。二勇说,没想到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大。赵挺弋把窗户再次摇上,窗外的风呼啸着,伴着黑漆漆的夜,风犹如一群飘浮在落雪中的鬼魂,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来袭击人类。路上相撞的三辆轿车还停在那里,几乎被雪覆盖了,看不到有人。二勇开车绕过去。赵挺弋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半了。目前看,距离望城还有一半的路程,到达望城,也许要十点多钟。赵挺弋说,我问的是你的个人生活。二勇说,哦。小南在幼儿园出事后,林南燕就整天神情恍惚的,班也不能上了,现在在康宁医院(望城精神病院)。没送她去康宁医院之前,我们尝试过了,可是,一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就像碰到冰似的。尝试几次,我们还是放弃了。她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我只好送她去住院。那半年来,我几乎不说话了,都他妈的要成为哑巴了。我想过自杀,可是……

小南的事儿,赵挺弋没辞职的时候就知道,当时,还是他陪着二勇把小南的尸体包裹起来,黑夜里抱到河边烧掉。赵挺弋曾建议拿到山上去烧,可是二勇坚持在河边,二勇说,山野之上黑黢黢的,小南到时候会害怕的。赵挺弋再没说什么,跟着二勇来到河边,抱着两捆柴火,二勇抱着小南的尸体。之前,二勇在河边已经准备了些木头和汽油,藏在河边的草丛里。林南燕要跟着来,被二勇阻止了,说,你去什么去?在家待着,我会处理好的。林南燕哭着扑出门来,被二勇一脚踢进门里,只见林南燕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二勇连忙把门锁上,林南燕在门里喊叫着,用拳头砸门,用脚踢门。二勇说,别管她,我们走。赵挺弋跟着二勇顺着巷子走出来的时候,只听到林南燕嚎啕的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在巷子上空回响着。把小南尸体放到河边的沙滩上,支起柴火,在柴火上浇了瓶汽油,在柴火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把小南的尸体放到火焰中……那一刻的赵挺弋不忍心去看,他转过身去抽烟,耳边的河水在缓慢流淌着,发出呜咽的声音。二勇一直站在那里盯着火焰焚烧,直到一切化为灰烬,只听二勇动物般地咧着嘴嚎哭起来。赵挺弋劝说着,二勇,你们还年轻,可以再要一个。这样的劝说是徒劳无用的。二勇蹲在沙滩上哭声震天。赵挺弋也跟着掉下眼泪。二勇哭着哭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赵挺弋把他扶起来,两人把滚烫的灰烬投入到流淌的河水之中。他陪着二勇在河边又坐了一会儿,下雨了。赵挺弋说,回吧。二勇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会儿,陪陪小南,我仿佛听见河水里传来小南喊爸爸的声音了。赵挺弋心疼地看着二勇,没再说什么,陪着他一直坐到深夜,雨淋着他们,但他们不觉,就那样坐着,偶尔点支烟取暖。被雨淋湿的河,更加沉重,缓缓前行。

沉默。

痉挛。

整个宇宙在颤抖。

长久的沉默过后,二勇爆发一声霹雳般的喊叫,小南啊……

喊叫声像一把刀子扎进黑夜的心脏,扎进世界的心脏。世界瞬间变得暗下来……

就这样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二勇一直仰望着天空。天空犹如黑暗的庙宇,可是漏雨了,二勇什么都看不到。赵挺弋也看不到。巨大的庙宇被黑暗填充着,什么隐藏在后面。不知道。二勇跪在沙滩上,在跪拜什么似的,还磕了头。

二勇从雨中站起来说,回吧。两人走在巷子里,几只猫发出撕心裂肺的令人惊悸的叫声。到了二勇家门口,二勇打开门锁,发现林南燕不在家里。她是从窗户爬出去的。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地。赵挺弋又跟着二勇转身在巷子里四处喊着林南燕的名字,寻找林南燕……又遇到黑暗中撕心裂肺叫唤的猫,二勇捡了块石头,投到黑暗中,叫声戛然而止。黑灯瞎火的,林南燕掉进一条臭水沟里,在里面扑腾着,他们才找到。把林南燕从臭水沟里拉上来,湿漉漉的林南燕揪着二勇的衣服问,你把小南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还我的小南,你还我的小南……林南燕对着二勇又抓又挠的,直到二勇把她抱在怀里,她才安静下来。他说,二勇,林南燕找到了,我也回去了。二勇说,谢谢你陪我。赵挺弋说,说这些干什么?好好的。二勇嗯了一声。赵挺弋看着二勇把林南燕扛在肩膀上,林南燕两腿还在蹬着,喊叫着,我要找到我的小南,我要找到我的小南……二勇喊着,林南燕,别闹啦,小南去了一个好地方,比这个世界好很多的地方……赵挺弋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情怅然。他抬眼望了望夜空,星光黯淡。他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从那之后,林南燕的精神就不好了,疯疯癫癫的,只要在大街上看到小女孩就冲上去喊着,小南……小南……

小南的幼儿园闯进去一个疯子,杀害了三个小孩,其中就有小南……二勇和林南燕的女儿。后来,抓到那个疯子,是轧钢厂小集体分流出去的工人。赵挺弋沉默不语。那几年下岗分流,把大集体小集体的工人先清理出去……

这时候,二勇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二勇说,你先回去吧,今晚不接你了。我给我妈买了吃的,你给她洗洗睡吧。女人说,看你微信上,挺子回来了吗?二勇说,是呀,我现在和他从机场往回赶呢!雪大,走不快。好了,开车呢,回去说。二勇撂了手机对赵挺弋说,你猜谁?赵挺弋摇摇头说,猜不出。二勇说,你认识的。赵挺弋问,是我们班的吗?二勇说,是呀。赵挺弋说,我们班总共才五个女生,后来剩下四个了,其中一个叫尹秀的被开除了。二勇说,就是被开除的尹秀。赵挺弋说,你们在一起啦?二勇说,搭伙,相互取暖吧!赵挺弋说,咋搭伙呢?二勇说,林南燕在康宁医院,我也不能……我也是男人,有生理需要是不?只有尹秀这样的……她现在离婚,带个孩子,我们经济各自独立。只是在一起取暖,有时候,她帮我照顾一下我妈,才在一起两年多,她在舞厅陪舞,坐我的出租车,我认出她来,从她被技校开除后就没见过。后来,每晚她陪舞从舞厅出来,我都等在舞厅门口,就在一起啦!当年轧钢厂技校的事情,责任完全不在她,而是那个体育老师性侵她,导致她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那个体育老师被调离学校,到轧钢厂下面的一个车间工会工作。我和尹秀说,整死那个杂种操的算了。尹秀拦着我不让我去,说,整死那人,我们也不能活。我们要好好地活着,都是命啊!尹秀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扑在我的怀里哭了。尹秀说,二勇,你对我好点儿,这个世上再大的苦,也不是苦。我说,嗯。我就那样抱着尹秀,然后,你能想到吧?尹秀说我身体里藏着一把刀子,能杀人……我躺在床上抽着烟,嘿嘿地笑……

赵挺弋沉默。他当然知道陪舞是个什么概念,他还在望城的时候,轧钢厂门口的舞厅里就乱七八糟的,整顿之后,也没好哪去。从原来的从事色情服务到现在的软色情。十块钱,女人陪着跳三支舞曲,其中一支舞曲是在黑灯下进行的,手就是黑暗世界里的眼睛,可以看到女人身上的一切地方,也可以到达一切地方。他听进去过的工人说过,但自己一次没去过。赵挺弋的心里面钝痛着。是啊,一个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陪舞的。

二勇问,咋不吭声了呢?赵挺弋说,累了。哈哈。他笑了。二勇问,你在外面咋样?钱好挣不?赵挺弋说,将就吃饭吧。所有的城市都差不多。二勇叹了口气,点支烟,目光注视着前面雪花纷飞的道路。也许是烟熏的,眼睛眯着,但目光灼灼,要把车外的雪花点燃似的。操,这鬼天气,出租车的活又不好干了,二勇随口骂着。二勇说,不怕你笑话,有时候活着累的时候他妈的真想杀人啊!要不是有我妈,还有林南燕,我他妈的可能早就成黑社会了。这也要感谢她们。你还记得刘文定吗?也是开吊车的,上班的时候都带着砍刀,咋咋呼呼的,只要来电话就出去帮老大砍人。后来,那个老大倒台了,现在他还在轧钢厂上班,人也老实了……

赵挺弋不吭声,眼前除了车灯所及的光亮,窗外的树木、荒草、岩石、山峦……还有他和二勇谈论的那些人物也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令人看不清晰。他突然很想余薇,很想的那种,身体不禁发热。

那时候,他在北京海淀区的一个地下室里,那就是一个狗窝样的地方,每天五十块钱。赵挺弋靠偶尔给人当枪手写写剧本什么的活着。两人在网上聊得很投機,半年后,说见见,余薇就从武汉过来,那时候余薇刚大学毕业,留校。余薇来的那天,赵挺弋发烧,没去机场接她。她拉着行李箱出现在地下室门口的时候,赵挺弋看着她的行李箱,开玩笑说,这是要来过日子啊?余薇说,过日子咋的?她模仿赵挺弋的东北口音说,不欢迎吗?还是我不配?赵挺弋满脸病容,余薇问,咋啦?赵挺弋说,感冒发烧。余薇伸出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连忙拿开说,烫死啦,吃药了吗?赵挺弋说,挺几天就好了。余薇说,这样会死人的,我可不想给你送终。有药吗?赵挺弋说,没有。余薇说,你把行李箱拿进去,我去买药。过了一会儿,余薇买药回来,让赵挺弋去床上躺着,她开始烧水,给赵挺弋吃药。她还买了个体温计,说,吃过药后,量量。赵挺弋躺在凌乱的床上,看着余薇像一个保洁员似的,开始收拾屋子,把一些盒饭的空盒和垃圾收拾出去,把一些脏衣服收到一起,问,有洗衣机吗?赵挺弋说,没,放那儿吧,你走后,我拿去洗衣店。余薇把脏衣服和臭袜子放到盆里,出去买了洗衣粉,开始给赵挺弋洗衣服。赵挺弋说,这还真的是要过日子啦?余薇说,便宜你,你还没明媒正娶呢!赵挺弋说,好,会明媒正娶的。只是我没能力养活你,像你这样的姑娘会嫁给我这样的傻■?余薇说,谁让你养活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我养你呢。赵挺弋沉默,心情沉重。从余薇的话里,他听出来她不是在开玩笑的。赵挺弋说,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的,我不是单身,家里还有……但那已经名存实亡了……余薇不吭声,坐在马扎上搓洗着衣服。很长时间,余薇都没说话。赵挺弋问,你生气了吗?余薇说,你是我什么人啊?我生你气。我值得跟你生气吗?跟一个骗子生气吗?她故作镇静地噘着嘴唇,吹着手上的洗衣粉泡泡。很多泡泡包裹着她染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有的破碎了,有的飞了起来,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飘浮着,随之破碎。洗完衣服,余薇把衣服晾在一根绳子上,擦干手,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来一管护手霜,抹在手上,两手在一起摩挲着。也许是染了黑色指甲油的原因,那手真白啊,真嫩啊!地下室里充满了护手霜的香味。这地下室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都变得温暖很多。赵挺弋说,从到了,就没歇着,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余薇站在地上看着他简陋的书架上的近百本书。从里面拿出一本他新买的《七杀简史》翻看。赵挺弋盯着她牛仔裤包裹得圆润的屁股出神了一下。余薇说,什么时候你也能写出这样一部能当枕头的小说就好了。赵挺弋说,还没看,只是翻了翻,这样的小说在中国根本不能出版。余薇说,出版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出来。我也说厚度,比如《2666》《自由》《到大地尽头》《地下世界》……这些小说。赵挺弋嗯了一声说,我根本没有那么辽阔的内心和视野。余薇说,我相信你。那一刻赵挺弋突然有些感动。余薇拿着那本沉重的《七杀简史》转过身来,说,量量体温。赵挺弋拿着体温计竟然不知道放什么地方。他恍惚记得有人把它放到肛门里,他拿着体温计不知所措。余薇好像看出他的无知,说,夹在腋窝下面。赵挺弋说,哦。他笨拙地把体温计夹在腋下。余薇拿着书在简陋的写字台前坐下,看了眼落满烟灰和咖啡渍的电脑,问,这就是你干活的家伙吗?赵挺弋说,是的。你看看,你看看,都什么样啦?烟灰,咖啡渍,还有这白色的……不会是你打手枪的精液吧?赵挺弋脸红了,没吭声,心虚了。是啊,他确实那样做过,对着电脑里下载的毛片……她放下书,从兜里掏出纸巾,给他擦拭着电脑屏幕和键盘。那几个染了黑色指甲油的指头,像几只眼睛,在键盘上跳动着。等她擦完电脑,转过身来说,看看体温计。赵挺弋从腋下拿出体温计,看了看,不知道看哪儿。他说看不懂。余薇说,真笨啊。她走过来,拿过体温计,两人的手碰到一起,赵挺弋像被电了一下。余薇看着体温计内的水银柱说,学着点儿,一个人要懂得这些日常的小事,就看这个水银柱对着的刻度。她细长的睫毛包着她的眼睛,盯着体温计,说,没事儿,37度,正常啦。赵挺弋说,你来就好了。你就是大夫啊,你就是药啊。余薇说,切,嘴这么甜,在网上哄过多少妹子啊?赵挺弋紧张地说,没,真没,只和你聊。余薇撇着嘴,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余薇把体温计装起来说,起来吧,陪我吃个饭,总不能我来看你一次,连个饭都不陪我吃吧?再说,我像个保姆似的,你总得表示一下吧?赵挺弋说,怎么表示?亲亲吗?余薇说,亲你个鬼。之前在网上聊的时候,聊着聊着,就亲亲(一个表情包,是两颗红色的樱桃),在聊天结束后,也要亲亲的,甚至还要抱抱的。这来到现实中,反倒变得冷漠了吗?还是……余薇盯着电脑说,我有一个简单的请求,可以吗?赵挺弋问,什么?只要我能办到的,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余薇说,别贫,很简单的,把你电脑里下载的那些毛片删了。赵挺弋愣住了,怔在那里,心想,她怎么知道的呢?她又打开“我的电脑”。余薇问,难吗?赵挺弋说,不难,马上。赵挺弋从床上起来,坐在电脑前把硬盘里下载的东西都删了。他说,都删了。余薇说,都删了吗?他说,都删了,冲天发誓,撒谎我不得好死。余薇说,你个泼猴儿,闭嘴。两人出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已经午夜,两人喝了酒,开始亲吻,做爱……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睡去。

那之后,余薇又来北京。两次。

二勇来了个急刹车,还是溜出去两米多远。赵挺弋被晃动得很不舒服,连忙问,怎么了?二勇说,前面又有车出事了。看来这雪夜的高速公路真他妈的是通向阴间的路。他们没有下车,只见前面两辆车撞到一起,在落雪中悄无声息的,令人恐惧。赵挺弋说,不会都死了吧?二勇说,不知道。赵挺弋说,下去看看吗?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二勇说,如果真他妈的都死了,我们下去也没用,等着殡仪馆的车来吧。赵挺弋说,万一没……说不定还有救……二勇说,你要当好人,你下去吧,我不去……赵挺弋下车,冷风一下子紧紧抱住他,透骨了都。他低着头,顶着风靠近那两辆被雪覆盖的车。雪覆盖的车,看上去像白色的灵车。他用手掌刮开车窗上的雪,往里面看,驾驶室内没人。他走到另一辆车窗前,同样刮开玻璃上的雪,也没人。人呢?他心里面问了一句。他回到车内,说,没人。看来是人没事,都跑了。二勇没吭声。赵挺弋说,可这荒郊野外的,人能跑哪儿去呢?二勇说,自有他们跑的地方吧?总不会蒸发吧,总不会是鬼吧?赵挺弋说,说的怪吓人的。

赵挺弋感到抱歉,要不是自己打电话给二勇让他来接也不会这样。

二勇坐在那里恶狠狠地抽烟,像要把整支烟吃进嘴里似的。

坐在车内的两人焦躁、惶恐,如果给他们把枪的话,他们会对风雪中的黑夜射击……

尽头——地狱?

赵挺弋的脑海里再一次蹦出来这个意象。

过了一会儿,二勇开始倒车说,倒回去找一个高速口下道,走老道回去。赵挺弋说,好。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如果在高速上再这样下去,两个人会崩溃,会疯掉的。车倒着走了一段路,二勇找了个开阔的地方掉头,逆行,还好,没有别的车辆,这样逆行了二十多分钟,找到最近的一个高速口,下了高速。雪小了,看上去。老道上的车辆很少,可以看到隐约的车辙。他们陷入白茫茫山野的寂静之中。二勇摇开车窗说,终于不用那么紧张了,可以喘口气啦。你还有烟吗?我的抽没了。赵挺弋拿出烟给二勇点上。尹秀又来电话问二勇,咋还没回来?二勇说,高速上不敢走了,老有撞车的,再走说不定小命就报销了,我们下高速拐到老道上来了,快了,一个小时应该可以到了。尹秀说,注意安全。二勇说,我妈睡了吗?尹秀说,睡了。二勇撂了手机。赵挺弋说,还挺关心你的啊,挺爱你的啊。二勇傻笑说,都是苦命人,凑到一起瞎鸡巴取暖呗。

赵挺弋在心里面羡慕着。余薇这个时候睡了吧?他不忍心发信息去打扰。这么想,他同样感到甜蜜。即将到达的望城却让他心里忌惮并厌恶,是啊,这次回来一切都可以了结了。是的,了结。

这么想的时候,左晓丽来电话了,问,回来了吗?赵挺弋闷闷地说,回来了。左晓丽问,回家吗?赵挺弋说,不回去了,明天民政局门口见。左晓丽嗯了一声,问,住哪儿呢?赵挺弋说,路上,快到了。左晓丽说,好,明天见。对了,家里你的那些东西咋办?赵挺弋说,随便。左晓丽说,那我都卖给收废品的啦,还有你的那些书。赵挺弋说,书给我留着,其他的你处理吧。我会尽快给那些书找个地方。左晓丽说,好。赵挺弋大概有几千本藏书,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古的。老古死后,老古媳妇把老古的那些书卖给了收废品的,赵挺弋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

此刻的赵挺弋竟然有了一种回来奔丧的感觉。

二勇边开边说,我的决策英明吧,看看这老道上多好,不那么让人心悬到嗓子开车。赵挺弋点了点头,没吭声。他想,之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杀气腾腾的二勇,心里还是怕,怕什么?他赵挺弋说不好。人性是一个复杂的东西,写作这么多年,他仍搞不懂,在某种环境里,人瞬间就会屈服,甚至会软弱。如果自己没有离开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会像老古那样,决绝地……他在心里没有责备二勇的意思,甚至羡慕起二勇来。是他想多了。这么多年他都处于一种紧张敏感的状态之中,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立着感受着时代的气息。他憎恨这样的敏感,如果不自我调节好,更多的结局是沉沦或自戕。还好,遇上了余薇,让他看到生存意味之外的可能。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与近在咫尺的二勇有了隔阂。

莽莽山野之中,一条白色的雪路横陈,仿佛從天上延伸下来的。他们的车是那么渺小,渺小得犹如一只甲壳虫。

雪停了,但风裹挟着雪,肆虐地飞舞。赵挺弋看着窗外,偶尔能看到山野人家的灯光,橘黄色,像散开的胆汁。风敲打着车窗玻璃,他恍惚听见有人在喊,挺子,挺子,是你吗?他身体一怔,看着窗外,什么都没有。二勇看上去很高兴,因为快要到家了。二勇问,走了几年,回去想吃点啥?我请客。赵挺弋说,想不起吃啥。二勇说,你回来一趟,我总得请你吃一顿吧?赵挺弋说,你跟我还客气吗?二勇说,要不就让尹秀炒几个菜,她的手艺比饭店的厨师还好。赵挺弋根本没有食欲,他只想找家旅店,冲个澡,睡一觉,早上起来去民政局和左晓丽把手续办了,然后就逃离。二勇说,到底咋的?你说话啊?赵挺弋说,随便。二勇说,随便啥意思啊?靠。我在机场发的微信,你还记得吧?很多技校的同学都想找你聚聚呢?赵挺弋说,还是算啦,我不喜欢热闹。二勇说,你变了。赵挺弋说,没变,之前,在这里的时候,你看过我喜欢聚会吗?二勇说,你独啊!上技校的时候,你知道背后人们叫你什么吗?“独行侠”。你不稀罕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赵挺弋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二勇说,不说了,就按我说的办,我给尹秀打电话让她炒几个菜,买瓶酒,就家里解决吧。赵挺弋沉默。二勇给尹秀打电话让她准备些酒菜。赵挺弋耳边再次响起那个声音,是你吗?挺子,你回来了吗?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荒野之外,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人喊他?一定是耳朵出了问题,他想。小手指伸进耳洞里抠了抠,除了耳屎,什么都没有。

这样二勇又开了二十多分钟,行驶仍旧很慢。也许是着凉了,赵挺弋说,我下去撒泡尿。二勇把车停下来,停了几下,才停下来。赵挺弋下车,对着雪地开始撒尿,他眼睛望着茫茫雪野,距离百米远的一个山坡,他转身对着二勇说,那边的那个山坡是不是就是鸽子洞公墓?二勇在车内大声问,你说啥?赵挺弋说,问你前面路边的那个山坡是不是鸽子洞公墓,公墓下面就是太子河。我们现在是在滨河路上吗?二勇说,是的。你要干嘛?赵挺弋系上裤子说,那里距离城里没几步远吧?二勇说,到了鸽子洞公墓差不多就到城里了,能有五千米左右,就是城里了。怎么了?赵挺弋回到车内,说,到鸽子洞公墓你停一下,我要去看看老古。二勇说,这冰天雪地的,你去干什么啊?你记着老古,老古还不一定记得你呢?赵挺弋说,他记不记得我没关系,我还记得他这个师傅。下次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我还是想去看看。二勇说,你去吧,我不去,你看马路上有车跑,雪看上去不厚,那山上的雪足可以没过膝盖的。你看我还穿的一双单鞋。赵挺弋说,开车吧,鸽子洞公墓下面,你给我停一下,我下去。你先回去,我下山后,给你打电话。二勇说,你到底要干嘛?赵挺弋说,不干嘛。就是去看看,离开几年啦,再说这也顺路,不去看看,这心里面总觉得……二勇说,什么天啊?你不知道吗?就算老古还记得你,这样的天气,你不去看他,他也不会挑你礼的。再说了,都这个点儿了,你不害怕吗?赵挺弋说,有什么怕的,人总是要死的。二勇说,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你想去,就去吧,随便你。我在这望城待着,清明节、鬼节什么的,我再去,总算没白做师徒一场。赵挺弋说,那辛苦你了。二勇说,靠。挺子,你变了,真他妈的变了。赵挺弋说,变了吗?我没觉得。对了,你还记得那时候老古因为和班长吵架被“流放”到厂房外面的钢材库开龙门吊,我们在二班吃饭后,看着老古的女人给他送饭,你还淘气弄了个望远镜,看他们都在半空中的驾驶室里干什么。我们看到他们在里面做爱。你看完后,把望远镜给我,让我看,你在旁边开始打手枪。二勇说,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哪受得了老古他们那样刺激啊!赵挺弋说,是啊,我也受不了啊,放下望远镜跟着一起。也是冬天吧?二勇说,嗯,打完手枪,手和那啥都他妈的冰凉冰凉的……后来,我们还是被老古发现了,他下夜班的时候,领我们去那女人开的歌厅,给我们叫了两个小姐……你那时候胆小,羞涩,倒是我……赵挺弋说,老古是我们懵懂时期的启蒙人。二勇哈哈笑起来。赵挺弋没笑,他笑不出来。

想到那天刚下过雪,他们下三班洗完澡,从澡堂子出来,站在门口抽烟,有人说,咋没看见老古呢?他咋没回来?有人说,能有啥事?一定是上夜班前,没闲着,干干活,累了,现在车里睡着了,还没醒。有人说,他那车也该有人接班啦。有人对赵挺弋说,你去看看你师傅,别出啥事?刚洗完澡,身上确实有些疲惫,毕竟干一宿活了。但他还是去了,沿着厂房外面的那条路向钢材库走去。那条路几乎看不见了,都被雪淹没了,赵挺弋就是凭着感觉那是一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只要到达钢材库,就能看到那台龙门吊。走了十几分钟,远远看见那台龙门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骨架立在雪地之上。他恍惚看见什么吊在吊车走桥下面,他揉了揉眼睛,开始奔跑起来……当他看到老古悬挂在那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只见老古脖子上绑了根电线,另一头绑在吊车走桥的护栏上,悬挂在那里。因为龙门吊是露天的,老古的身体悬挂在那里,好像还摆动着。赵挺弋呼喊着,救命啊……救命啊……他的声音在雪地上炸裂开来。那里距离厂房还有很远的距离,他的呼喊声并没有人听见。他开始往回跑,往澡堂子这边跑,看到人就喊,老古死了……老古死了……人们跟着赵挺弋向钢材库跑去。老古悬挂在半空像一个布偶似的。雪落在老古身上,但仍能看清楚老古的轮廓。看上去已经吊下来很长时间了,没人敢动,等着领导来。他们都僵在雪地里,仰头看着挂在那里的老古,像看电影似的。背景是天空和雪地,还有被风刮起来的雪,在地上打着旋儿。老古身上蓝色劳动服在雪地的映衬下,蓝莹莹的,都有些他妈的鲜艳了。

二勇开车到鸽子洞公墓道口停下来。赵挺弋拿着背包下车,说,那我去了。二勇说,用不用我在这里等你啊?赵挺弋说,不用,你先回去,省得尹秀担心,我上去待一会儿就走回去。你家还在原来的楚河巷住吧?二勇说,拆迁啦,现在我住在程家小区。赵挺弋说,那我走过去更近了。你开车走吧。二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真拿你没办法。那你去吧,替我给老古带声好,我开车先回去了,在家里等你。赵挺弋说,好。二勇开车走了。赵挺弋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扣紧脖领子上的纽扣,望了眼山上的坟墓,墓碑林立,但已看不见上山的路,都被雪掩盖了。他目测了一下距离,不到两千米吧,不是海拔,是行走的距离。他踏着雪,向山上走去。雪真像二勇说的那样,踩下去能有半米多深,没过膝蓋了。随着坡度越来越大,他走得艰难起来,两手不时抓着露出雪面的灌木,向上爬着。脚底下踩到一块岩石,整个人又滑下去两米多,爬起来,继续向山上爬去。是冲动吗?还是别的什么?他也不知道。山风吹着雪,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抹一把,继续爬。二十多分钟后,他终于爬到了墓群边缘,站在那里喘着气。风吹着灌木发出的声音口哨般尖锐,像是在通报有人来了似的。赵挺弋站在山上看着下面的河流,河面已经封冻,看上去像一条道路,他耳朵里听见冰面裂开的声音。他喘了会儿气,开始寻找老古的墓碑。他已经忘记当年老古墓碑的位置。在坟墓中穿行着,他悚然起来。他害怕了。他嘴里呼喊着,老古,老古,我来看你了,你徒弟挺子来看你啦。刚才我在车上听到呼喊我的声音,是你吧?除了你还会有谁呼喊我呢?现在,我来看你了。他在心里面这样喃喃给自己壮胆。那风好像报完信之后,就歇了。墓地变得沉寂下来,那些冰冷的墓碑像一张张面孔,坟包已经被雪掩埋,要不是墓碑,可能真不知道谁是谁。赵挺弋用手机上的手电照着墓碑上的名字。范中华之墓。李吉学之墓。姚天海父亲大人之墓。海麦荣母亲大人之墓……这一个个找过去,直到照见古瀚宇之墓。老古的墓地距离墓群有四五米的距离,看上去茕茕独立在那里。赵挺弋呼出的气在羽绒服帽子上结了白霜。他说,终于找到你了,老古。他长长出了口气。他伸手在老古的墓碑上拍了拍说,老古,我回来看你啦。你还好吧?他用脚清理着墓碑前的积雪,露出一块冻土来。他感到冷,爬上山来身上都出汗了,内衣湿透了,现在停下来,汗凉了,内衣也跟着凉了,在吸着他的体温。他点了支烟,给老古也点上,放到墓碑上,想想那些墓碑都在眼睁睁地看着,他说,没几支了,我还要暖暖身子呢,下次来吧。对不住啦。他把点燃的烟放在老古的墓碑上说,老古,来,抽烟。只见烟,刚放到墓碑上,就看到猩红的烟头,哧哧地燃着,像一个贪婪的烟鬼,在啯吸着。他说,老古,慢点儿,别呛着。他看了看烟盒里,悄声说,我这儿还有五支,都留给你。眼看着墓碑上的烟烧完了,赵挺弋又点了一支放上去。他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那些灌木上,他折了些灌木树枝,堆放在老古墓前,说,我们生点儿火来暖暖。灌木树枝是湿的,刚开始点不着,他用火机烧了一会儿,沤了很多烟,把他都呛出眼泪了,就这样烘了一会儿,从烟雾漫漶的树枝间,窜出来几缕小火苗。竟然点燃了,还有些潮湿的树枝发出噼啪炸响的声音。火苗由小变大,窜跳起来。他又折了些灌木树枝,投到火焰之中。他摸了一把脸,被烟雾呛出的眼泪都凉了,他抹了一把。一大团红色的火就像是这公墓的心脏似的,在跳动。火越烧越旺,散发出灼人的热度,旁边的雪都被热度融化了。他手放在火焰旁边烤着,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蹲在那里瞅着老古的墓碑,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没话了。老古活着的时候,他们更多的时候谈论那些他们喜欢的书,还有电影。老古常常向他推荐看过的电影,还有书。现在说什么呢?他不知道。蹲在火堆前,他沉默着。火光跳动照在墓碑上,仿若出现了老古的那张脸。赵挺弋蹲在那里望着山下封冻的冰河,冰面镜子般泛着光亮,冰裂声不绝于耳。老古当年经鉴定为自杀,至于自杀的原因,没人知道,成了一个谜。在那台吊车的记录本上找到老古写的几句话:把我轧钢厂的公墓卖了,随便换一个地方,我受够了。另,给我立一块碑。

老古的老婆知道信后带着亲属们来厂里又哭又闹的,还在吊车下面烧纸,以为厂里可以赔些钱,但自杀,轧钢厂是不会给一分钱的,最后,也只是给了丧葬费和老古这些年交的养老保险金,加一起几万块钱。老古的弟弟当时在干个体,开了一家服装厂,给他在鸽子洞公墓买了块地方。死结束了老古二十五年的轧钢厂生活,他解脱了,真的解脱了,解脱那年,老古四十五岁。老古死后,那台龙门吊没人愿意去开,赵挺弋主动申请去开。他喜欢那种独处,不干活的时候,可以在驾驶室里看看书,也偷着戴上耳机听音乐。偶尔,他也想象老古把电线缠绕在脖子上跳下去的那一幕……心生悲凉。那野外的吊车驾驶室就像是他的巢穴,他在孵化着一个逃离的梦。灌木树枝烧得差不多了,他又去折了一些,抱回来,放上去。先沤出一股呛人的浓烟,然后才是火苗,他有些热了。盯着火苗,他不禁想起老古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喊他和二勇过去。原来,老古抓了条流浪狗在空地上烤了,还带了酒,二勇和老古喝酒吃着狗肉,他没吃,从小时候那条狗死后,他就不吃狗肉了,也厌恶那些吃狗肉的人。他拿了本书独自爬到吊车上,看着下面老古和二勇有说有笑的。

这时候,二勇打来电话问,你还在山上吗?赵挺弋说,再待一会儿,就回去。二勇说,快点儿,尹秀把酒菜都准备好了,就等你过来。赵挺弋说,好。

可以说,赵挺弋并没有什么食欲。他仍蹲在火堆旁,仿佛看到很多只手伸过来烤火……他说,冷就都过来烤烤吧。本来无意说出来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是站起来,只见火堆周围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那些墓碑仍旧竖立在那些地方。他和老古是惺惺相惜的那种关系,不仅仅是师徒关系。老古也从来没把他当徒弟看,更像是兄弟。老古认为如果有能逃出轧钢厂的机会或者人际关系,说白了就是后门,就尽快逃离,而不是待在这里,像囚徒一样。这是老古第一天就跟他说过的话。赵挺弋告诉老古说,没有。老古叹了口气,说,那就学吧,总算是可以谋生的手段。但你要记住,这只是生存而已,一个人如果只是为了生存而没有精神生活的话,那么他就是半个人,不亚于一具行尸走肉。其实,大街上的那些人多是行尸走肉……赵挺弋站在老古的身后,嗯了一声。其实,赵挺弋有时候很不喜欢老古这样看问题的极端方式,但他没说什么。

这次回来是和左晓丽离婚的,我结婚的时候,你就说过我们过不长的,我还说你是乌鸦嘴,看来你是对的,你不愧是老江湖,老油条。办完离婚手续后,以后什么时候再回来看你都是未知了,你要保重。在那个世界别像活着时候那样,要合群啊!其实,这样说你,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呢?在这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人的世界里苟活着。被时代裹挟着,奴役着……能怎么样?也许文字才是我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吧?这几年,来自精神和肉身的那种无力感让我随时都可能崩溃。你曾经说过,如果活着只是活着,你不能忍受,所以你选择了你的道路,而我可能有我的道路,老古。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跟人说过话,只有现在,跟你说这些话。向死而生真的是一条道路吗?我不知道,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活着,是的,活着……像石头下面一顆不死的种子。哎,看我说了这么多严肃的事情,不说这些。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叫余薇,在大学里教书。也许有机会的话,我们会离开这个国家,移民到国外去。这只是我们的梦想……不要责备我,老古……就是你活的时候不也建议我逃离吗?这次回来,也没带什么礼物给你,要不是高速公路上不好走,风雪阻挡,我们也不会走这条老道,我也不会想起来看看你,既然路过这里不来看你,我也说不过去。你是师傅,同时你也是兄长,只是你离开的方式,如此决绝,是我不能理解和不敢去实践的……我上飞机前随手拿了本书,是《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里面有三个剧本,分别是《怀疑:一则寓言》《安娜在热带》《求证》。记得你曾说过,戏剧才是文学里最高的艺术形式。近年,我也阅读了很多戏剧剧本,也同意你说的话。高级。是的,戏剧高级。我就把这本书烧给你吧,留个念想。我特别喜欢《怀疑:一则寓言》里的这段话,我念给你听:是怀疑改变着世界。当一个人感到疑虑时,当他踌躇时……正是他成长之时。当你无言灵魂的震撼力冲破了思想的樊篱时,生命出现了。而怀疑恰恰是重新进入现实的一个契机。

说得多好啊!你会赞成吧?老古。

现在我就一页页烧给你。烧给你。忘了告诉你,你之前的那些藏书,被我买回来,在我那儿,你放心好了……

赵挺弋说得想哭,但他控制着,没哭。他开始撕下书页,投入到火焰中,盯着书页在火焰的舔舐下变成纸灰,黑色的,飘起来,又落下来。他再投进火焰中一页,就这样,直到把一本书烧完。赵挺弋跪在地上,膝盖的裤子被雪浸湿了,他给老古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老古,我下山了,你保重,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请你保佑我……赵挺弋上前,在墓碑上抱了一下,很结实地抱着,好像要把那墓碑搂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松开坚硬的墓碑,最后,点了支烟,给老古,看着那支烟很快被吸尽之后,他转身开始下山。整个人都变得充实了很多,那内心的虚空也被丰盈荡开,散尽。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雪,回望了一眼老古的墓碑,仿佛看见老古欣慰的笑脸。山下是冰河的碎裂声,在黑暗中炸开,星空为之颤抖……到了山下,他回头,看了看,那些脚印,早已经被风吹起来的雪,淹没了。一个个墓碑,像一个个高窗,高悬于山上。他的眼睛湿了,有眼泪涌出来,他哭出了声音……

在冰河的碎裂声中,他沿着滨河路朝着望城走去。突然,他从栏杆跳过去,来到冰面上,脚落在冰面上,碎裂声更大了,更大了,从冰下面传来,他在冰面上行走,冰面很厚,他整个人随着冰裂声要碎掉似的,他嚎啕大哭起来……冰面不是路,下面的河水也不是路……上帝分开水,呈现的是否就是一条路呢?他和这个世界的路在什么地方?世上本没有路,真的,走的人多了就有路吗?那路是他的路吗?

那一刻,赵挺弋想起当年在北京因为一场大火,他被驱赶出地下室,战战兢兢地,在寒风中,拿着手机,手指在上面寻找余薇的号码,给余薇打电话……

余薇说,来吧,到我身边来……

余薇说,我正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佐夫兄弟》,看到一段话很好,我朗诵给你听。

余薇开始朗诵:“你们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柔和的小草,鸟儿,美丽而无邪的大自然,但是我们,唯有我们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天堂会立即美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

赵挺弋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大了声音,企图让世界上的人们听见……芸芸众生也许会在余薇朗诵的文字中看见一条道路……

……来自天空。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