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与上皇

2019-03-26 06:41赵焰
安徽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煜皇上

赵焰

“时光荏苒,人世缥缈。像我如此一个无用之人,凭何德何能,配独享天地之恩泽呢?所以遭受的劫难,实属正常吧?一切都是无聊虚妄,想那一切的一切,包括我曾经喜欢的字画也好,美人也好,什么也不可能留在世上。即使是江山,也是如此啊……”我听见那个人在静谧无比的夜空里喃喃自语,那样的语气,一字一句一顿,都显得寂寞虚空。那一个孤独伶俜之人,就是曾经的皇上,现在的上皇赵佶。

我在一旁垂手聆听,也不知说什么好。何止是上皇有如此想法,我的想法也是如此。人生如梦,依稀而来,朦胧而去。在这边陲之地,就更觉如此了。眼前的一切,陌生,寂寥,虚妄,自早晨起,就有烟笼雾绕的不真实感觉。人行于这片土地之上,更像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白日梦。

多年前,我曾绘过一幅皇上坐像图。那时候的上皇看起来还很年轻,我更年轻,只有十四岁。我第一次来到皇宫中的画院,看见上皇,大吃一惊:我从未见过如此清秀淡雅之人,高贵脱俗,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似的。这一切也很正常,谁让赵佶是皇帝呢?可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是这样啊!如此超尘脱俗的相貌和气度,怕是在天子当中,也算罕见的吧!

政和年间,皇宫画院公开向民间招聘画师,举国上下一干大大小小自恃有些本领的画师,只要得到消息的,怕都来了吧。有的志得意满,有的诚惶诚恐,一起来到了皇宫御花园,来参加皇家画院的考试。考试之前,就有传言说试题是皇上亲自拟定的,说考试当日,皇上也要亲自参加。这样的规格,更让人忐忑。巳时已到,两个内侍徐徐展开考试卷轴,上有七个清秀的大字:踏花归来马蹄香。那瘦金体的优雅和自信,明显是皇上亲自手书。大殿上先是一片惊叹,随后即是鸦雀无声,众画家一起陷入了沉思。该如何表现这一个主题呢?都说作画,要不拘于形,直入于象,再揣摩其中的意,可是象也好,意也好,到底在哪里呢?我凝神屏息陷入了思考,突然,我的胸中灵光一现,有一股气韵充壅于心头。我感到胸有成竹,先用毛笔蘸墨,画了一匹马;然后,在马的周围,精心勾勒了几只翩跹的蝴蝶。这一切画完之后,我长吁一口气。此时对于画来说,其他的笔触,都是点缀和闲笔了。画好之后,我撂笔环顾,身边的画师们,眼看各人都画完了,自矜的自矜,忐忑的忐忑。有人画的是骑马人踏春归来,手里捏一枝花,有的还在马蹄上面沾着几片花瓣……我暗自窃喜。

皇上亲自走了过来,眼光从一个个画案上掠过,嘴角轻带微笑。到了我的画作旁,他长久地伫立其前,一邊看,一边颔首,随即抚掌大赞:“妙!妙!妙!”接着评道:“此画之妙,在于立意高而意境深。虽不见花,却有花象。蝴蝶起舞之处,自然芳香扑鼻!”

皇上看着我,很是兴奋,问道:

“踏花归来马蹄香,你是怎样设想的呢?”

我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淡定地说:“回陛下,不管是作文也好,作画也好,须是扬长避短。以画画为例,有形的好画,没形的不好画。像此幅画,马有形,好画;香气无形,不好画;香气无形,只能找相关的有形的事物,比如花和蝴蝶,踏花归来,马蹄哪能带着花呢?没有花怎么办,有花香依稀啊,花香怎么表现?只有画蝴蝶了。蝴蝶恋恋不舍地围着马匹,是因为马蹄上还留有浓郁的馨香。臣大胆设想,于是便这样作了图。”

众画师一听,莫不惊服,也自愧不如。

这一场考试,让我脱颖而出。皇上似乎也很喜欢我,对我格外垂青。皇上说人的最佳状态是明亮,有香气,年轻而才华横溢的我,二者兼有,实属难得。在绘画上,他说我有无与伦比的直觉,对颜色的敏锐,对线条的感觉,对象与意的揣摩,都让人惊叹不已。自那以后,我留在了宫中画院学习。皇上喜欢将我带在身边,无事时即跟我聊天。他对我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是要看到万事万物的灵妙变化。之所以格外看重我,并不是因为我现在的绘画有多么得突出,而是我有一份难得的潜在性灵,还有骨子里的忠诚和尊贵。他第一眼看我时,就从我的沉默和淡定中,认定了我的才华和不凡。皇上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很聪明,可是都没有什么才华。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个性,没有潜在的特质,也没有般若。般若和智慧不一样,那是一种先天的个性和特质,没有这个,就谈不上将聪明转化为才华。才华,还须配有独特的个性,才能点燃……我且惊且喜,这一番让人豁然开朗的言语,绝对不是一般的人所能说出来的,一个人,只有会当凌绝顶,才有至高无上的才华和慧眼啊!

皇上还对我说:世上完美的男子,不只是道德高尚,精通典章制度,还要有修身齐家的真才实学。所谓圣人,就是兼有道德和才学的。可是诗赋文章也好,礼乐音律也好,也是应要掌握的。再者,工于书画,信笔挥洒皆成模样;善于歌咏,合乎音律节拍,也是必要的修养。还有,作为男人,善懂风情也很重要,男人不懂风情,就像没有杯底的玉杯一样,只是空荡荡的躯壳。男人,还得略微善饮才好,有一点酒和茶,对于男人来说,也是很好的一件事,可以消解男人的暴躁和乖戾之气……皇上所说的,既是世上的大道理,也是做人的小道理。我一直暗自庆幸,能遇到如此性格平和、雍容智慧的君主,实在是我一辈子的庆幸啊!

当年皇上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皇宫附近的琼林苑。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的北面,与金明池相对。通向琼林苑的官道两边,全是古松怪柏。进入琼林苑之后,树的品种就很多了:除了槐树、榆树、雪松、枫香、香樟、广玉兰、合欢、马褂木、大叶女贞、栾树、毛白杨、白蜡、元宝枫之类稀松平常的,还有雪松、龙柏、银杏、火炬树等,都是汴京一带不大看得着的。另外,园子里还种有石榴、樱桃、桃树等水果树。这些树种,都是从南方,甚至是从国外引种而来。树林之中,各有亭阁台榭,大多为酒家所有。琼林苑的东南角,在政和年间堆起了一座小山,高达数十米,上有宽广的台观层楼,金碧辉煌,相互映照。小山下有碎石子铺成的曲折环绕的小道,有名贵岩石砌成的假山和池塘。假山上,种植着各种各样的名贵花朵,有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等,也是南方属地进献过来的。上皇经常让我们临摹这些山水花草,有时候他自己也踱步到案边,对我们指指点点;有时候说得兴起,会拿起边上的笔,着手画上几下。凡有他墨迹的,人们都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

有一天在琼林苑,皇上端坐,让我和众画师一起来画他。我看着他,像瞻仰静夜天穹之上的皎皎明月。当今世上,若论男子的仪表优雅、神情闲淡、灵性端庄,恐怕没人能超过他了吧?不光是因为皇上位高权重,气度不凡,而是他的身上,天生有一股超凡脱俗、举重若轻的气质。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察到这个人的稀世难得。我花了半个多月的功夫,精心绘制了一幅硕大的皇上像。皇上很喜欢这一幅画,他毁了其他人的画,只留下我这一幅。皇上如此的行为,惹得一干画家们很不高兴,他们也不敢言表,只是那种不高兴扭曲着他们的容颜和心理。可我也没有办法啊,面对如此旷达幽远之人,我是克制不住地要将他美化的啊!

当年的皇上年轻、儒雅、英俊;可现在,已年逾半百的上皇,胡须已显斑白,身体衰弱、臃肿、丑陋;连气质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先的他,多风流倜傥举重若轻啊!一股清朗之气明显别于庸常众生,就是那一帮位高权重的大臣王公,一个个也难以望其项背。可是皇上变成上皇后,越来越平和普通,很多时候甚至显出委琐屈辱。大约心中淤积了太多的悲伤和无奈吧?相由心生,人相貌和气质的改变,其实是内心在慢慢改变啊!

世事无奈,更多的,都是不容易。当年沐浴于汴京的风华,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来到如此极北的荒凉之地呢?眼前的大片荒原一望无际,一切至简,没有人,没有动物,也没有鸟,仿佛一幅巨大的静止画面横亘在面前。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千里江山图》,眼前的北方,就是一幅去掉青绿颜料的《千里江山图》啊!

一切都如此巧合,仿佛纸上的变成现实的,现实的,又回归到纸上去了。我记得年轻的自己,真是糊涂胆大,画这一幅画的时候,我竟用整绢一匹,将山峰起伏、江河浩渺、渔村野市,一古脑地画了进去。也因为我年轻吧,不喜墨色,而是用传统的石青和石绿作颜料,用笔极为精细,在青绿色调中寻求变化。我当时从没有到过黄河以北,不知道真正的北方是什么样。我只是尽可能的天马行空,以大青绿为基调,在山脚、屋墙、水天交接处用深浅各异之赭石色渲染,屋顶用浓黑,人物多粉画,用笔敷彩精细,以轻重浓淡的颜料和黑色去表现千里江山的秀丽多姿。我真是年轻气盛,蛮不讲理,想以南方的翠绿,来点缀干枯艰涩的北方,所以不管南方也好,北方也好,都烘托出千里江山的华美。可是现在我才意识到,南方如此丰腴,用青绿,反而画蛇添足表现不出来,能表现出来的,反而是北方。不要以为北方没有绿,其实它才是白色之上的一点青绿啊!

画成之后,上皇初见,龙颜大悦,评点这一幅画:“一点一画均无败笔,构图于疏密之中讲求变化,气势连贯,以披麻皴与斧劈皴相合,表现山石的肌理脉络和明暗变化;设色匀净清丽,于青绿中间以赭色,富有变化和装饰性……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橋梁水车,乃至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上皇还感叹说:“毕竟是年轻啊,才敢将绿色用得如此新鲜而生猛,于我这个年纪,实在是不敢如此!”这样的评价,实在是让我承受不起。不过现在想起来,当初我画这一幅画的时候,糊涂胆大,倒没有力不从心之感,这当然是我年轻气盛、元气饱满的原故,可是另一方面,实在是在我的梦中,我就见过这样的山水啊!

上皇真是个仁者,是名副其实的“仁者乐山”,他经常带着我攀登五国城附近的小土山,登高南望。小土山低矮,望不到遥远的旧都开封,也望不到新皇城杭州。皇上在小土山想什么,无人知晓。面对怪石和衰草,我敢肯定:皇上什么都可以不想,一定会想到旧都汴河边上的艮岳山。那曾是他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每一次去那里,皇上总是壮怀激越,絮絮叨叨地说想做司马迁,把天下的名山大川一一走遍。

可是现在呢?江河破碎,一切都成梦魇。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上皇自己也身不由己,连同那些得意忘形的宫中人,如无助的羊群一样,被裹挟到北方。上皇就像天上的一片云,被风裹挟着,极不情愿地向着北方飘去。人终究是可怜的,那么多的人,一个一个的,都像一片片飘零的羽毛似的,飞离了自己的城和国,飞去了寂寞之地。上皇成为亡国之君,我也成为亡国之画师。上皇丢失的是他的千里江山,我呢,丢失的是我的千里江山图。一路北上,我看着眼前的山山水水,心生感慨,这一路上美轮美奂的山水,自今之后,都要成无主的山水了。世上唯有无主的山水,才是最寂寥的吧?一路上,我看着眼前这个人,虽然垂暮老朽,依旧智慧超然。他很哀恸,却很平静,很平静地接受着发生的一切。不要以为上皇会一直想着复国什么的,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人生的荒诞,以及福报的因果。

人马渡黄河的时候,在船上,上皇看着汤汤东去的河水,忍不住对我说:

“你一定知道,总是有人拿我跟李煜比较。现在我才知道,这一个比较,真是有前世的宿缘啊!你知道吧,在我降生之前,父皇神宗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看到李煜超凡脱俗的俨雅气质,再三地惊叹不已。刚出院门,宦官就报告说我诞生了。”

我听得怦然心惊。又不好表示什么,只好微微颔首。

上皇继续幽幽地说:

“我小的时候,父皇特别喜欢我。可是他与向太后说,不知怎的,他总有一种担心,担心我会变成李煜一样的皇子。我不知道父皇的担心出自何处。也许,在他看来,我过于眉清目秀的容颜,以及过于沉静的性格,让他感到担心。当然,这都是向太后后来跟我说的。我将近三岁的时候,父皇去世。死前,父皇让人领着我去他的床榻边,对我左看右看,看得老泪纵横。向太后后来说,父皇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可奇怪的是,父皇去世之后,我却经常在夜里看见他,他经常在半夜时分,来到我的卧室,跟我谈心,私下问我在读什么书,做些什么。我知道一切都是梦境,可是我真的能切切实实见到他。他还是格外喜欢我,觉得我在各方面比较独特,可能具备一个好皇帝的很多特质吧。”

上皇继续说:“父皇驾崩之后,兄长赵煦即位,是为哲宗,我也成为端王。这时候的我,已在书法绘画方面表现出非凡的天赋,我所想的,就是此生在书画上精进,别无他求,我根本就不想当皇帝。可是哲宗驾崩之后,一切都变了。太后一心想让我去当皇帝,章惇就不同意,对我的评价是‘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这一段评价,是别有用心吧?把我跟李煜联系起来,是重提旧事,提醒太后。政坛之上,常有这种漫不经心之评价,明里赞赏,实际贬损,跟史书中的‘春秋笔法一样。对于此类评价,我本不放在心上。只要太后坚持,他哪敢誓死反对呢!我就这样当了皇帝。有一天,对着宫中收藏的李煜画像,我一下子感到异常亲切——那不分明是我嘛!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前生前世就是李煜。我随即读李煜的书,读他的诗词和画,这一读,身体内轰然鸣响,我的身上的确有李煜的影子——我自幼就不喜政治,不想当皇帝,只是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有着浓厚的兴趣。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是想硬抹都抹不了似的。我怎么会是李煜呢?此番情景,难道就是佛家所说的轮回?”

我听得怦然心惊。只是,上皇的表达,应是单纯的表达,想着倾诉一番罢了。我大着胆子接过他的话语,说:“以李煜的才情,哪里比得上陛下呢?陛下琴、棋、书、画样样翘楚,这样的天地才情,想是大宋江山,都承担不了。所以才有此劫难——天地日月之中,这应是最大的劫数吧?”

上皇苦笑着说:“年轻人说话口无遮拦,我都习以为常了。以我这样没有未来的人,神佛都不闻不顾了吧?能从你那儿得到一点好听的,我就感到极大的安慰了。”

我说:“上皇过誉了,小人见识寡薄,只是随口乱讲。不过我所说的,都是我自己的真实想法。”

上皇笑着点点头:“当年,有人说我是前朝的李煜转世。我听得心惊,也感到忧伤。为什么要把我跟一个亡国之君联系在一起呢?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有过人的才学?或是不顾一切地钟情于艺术?我当时年轻气盛,对李煜多有瞧不上,别人说起此事,我还有老大的不高兴。可是现在想起来,人们将我俩相提并论,还真是有几分道理。都说命运会造化弄人,我没有想到,在我身上,却体现了这种造化。真是让人感到无解啊!”

语音落下的时候,船只靠上黄河北岸了。下船前,上皇怔怔地看着我说:

“世人皆云我像李煜,李煜呢,又像极了唐玄宗。一个人,仿佛另一个人的三生转世,难道,人真的是可以轮回的?”

我深深地埋下身子,脸朝湿漉漉的船板,竟无言以对上皇的疑问。对于未知世界,人如此渺小,真是很难发表见地,连感慨也显得苍白无力。以认知的有限论无限,以人生的有涯论无涯,何尝不是妄自菲薄呢!我没有说话。上皇叹了一口气,示意我搀扶他下船。我们弃船登车,继续北上。上皇仍心思重重的,一路竟再无话可说。

在此之后的那一段历程,就更凄苦了吧——北方的天气越来越凄冷,冻得手脚都不太灵活了。一路上,金军为了防止不测,带着大队人马不断穿行于山林小道之中,风餐露宿,稍稍行动拖沓些,还会遭到那些粗莽军士的呵斥。我们一路走着,不知方向,也不知目的地,仿佛把此生此世的路都走完了。就这样一路跋山涉水北上,先是到了燕京,随后又去了上京,一路之中,怕也有上千里了吧。到了上京,也没有久留,而是继续向北。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这个叫作五国城的极北之地。这一个地方,想必离大宋很远了,连天上的太阳和星辰,都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太阳高悬在天空的时间,夏天的时候很长,冬天的时候很短;那些星星也是,夜晚的光泽格外清澈耀眼,像天空中高悬着无数硕大的宝石一样……如此天昏地暗之处,应是世界尽头了吧?

人,即使有再多的才华和抱负,最需要的,还是现世的安稳吧?否则颠沛流离,受苦的还是自己。毕竟灵魂和肉体,是很难剥离的——灵魂难以把握,身体代人受过,都不是什么好事。诸多的悲苦,如果一直沉浸其中时,便会习以为常,不觉得悲苦;可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就觉得受不了。人世的因缘,聚合也好,散尽也好,明里是甜蜜和喜悦,骨子里,还是一个渺渺的苦。人生一世,就像在汪洋中泅水的人,身前左右,都是如水般的苦啊!

到了五国城之后,岁月开始安稳,虽然寂寞无比,却可以早起暮宿按部就班了。上皇大约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幽思吧,情绪明显变得平稳起来,又重新收拾起笔墨,每天静穆地习字绘画。只是北方难有好纸好墨,天干地燥,毛笔也不似南方一样柔软,笔意枯涩,写出来的字,画出来的画,毫无鲜活之气,尽显死板;而且,一到冬季,天寒地冻,墨都化不开,好不容易化开了,一会儿又凝固了,真是让人沮丧。我曾听说,北方的冰雪就像魔鬼,能把人的灵魂,都凝固成石头和冰雪。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能指望艺术的灵感呢?

没有艺术的人生多么可悲啊!像没有了根的枯枝败叶,像荒原大漠般没有生机。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以为艺术才是最生动活泼的东西,世界一团无趣,只有艺术,点亮黑漆漆的夜晚,才让世界生动活泼起来。生之为人,一直被迫地走向生老病死,如果没有艺术的话,生命无疑是场牢狱之灾。这个世界没有通往星空的道路,你只能从诗词、绘画和音乐中,幽微地感受到几近星辰的光亮和温暖。

有一天,上皇拿出几幅卷轴,让我看他带过来的几幅花鸟图。那真是好啊,画中的鹦鹉,比真的都要好看得多,有一种皇家独有的贵气;所有的花也好,鸟也好,都有极高尚的富丽堂皇,高尚到牡丹也可以变得孤独和清冷。这样的感觉,世间其他人哪有呢!上皇的技法也好,工笔不是一味地求细,羽毛一根一根画得清清楚楚,而是该细的地方,画得很细,很整齐;可是那些绒毛被风吹得很乱时,也会画得很模糊,你分明能感觉那些绒毛在动。在另一幅画中,一只八哥在洗澡,身上有的毛湿了,趴在身上;有的地方仍旧蓬松。他就用那种写意的笔法,稍微地皴一皴,就有特别傳神的会意。他画中那些鸟的神气,那种灵动,即使是真的鸟,也不如画中的——你会觉得那些真的鸟,是偷工减料的,是缺一些东西的,只有上皇笔下的,才是上天格外垂青了的,是格外完美的。

佛语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果一花一叶,都比世间真实的物象更好看的话,是不是算窃取了事物的精髓。这样的人,怕是老天也会嫉妒和忌惮吧?所以格外让他承担人间的种种苦痛。

这么一想,我不由有些心酸,也有一丝暗暗的小得意。

上皇长叹一口气,说:“想想也是,自己这一辈子,阴差阳错,当年在宫中,如果一直画画,喜欢一些雅致之事,何以到如此程度。想想自己登基后,自以为做皇帝是一个雅事,是神仙般的生活,只顾洒脱和风流,也懒得管那些麻烦事。除了耽于琴棋书画喝茶雅事之外,还让人收集‘贡云,调集‘花石纲来京……想想真是荒唐啊,殊不知政事要领,就是那些麻烦啊!”

我怦然心动,这才想起他人跟我说“贡云”的事——上皇当年让人在武夷山的什么人间宝地,派人收集山上的云雾,将之装在瓷瓶之中,随后安排人马,一瓶一瓶地装到京城,存入宫中。每当上皇游园,那些宦官宫女会躲藏在御花园的假山湖泊边,伺机打开瓷瓶,将那些武夷山等地的云雾放出来,这就是“贡云”……上皇如此雅致,对于世间万物,都有苛刻要求,也难怪在艺术上有至高境界了。只是这样做,害了芸芸众生,尤其是各地的奇异石头,很多都是如小山一样,搬至京城,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呢!

上皇悻悻地说:“我一直想当道君皇帝,是想天上人间,所有的好处都独占。当年虚荣之时,修完景灵宫后修元符宫,铸完九鼎后再建九成宫,随后又修建了七宫三十二阙,再建寿山艮峰,峰高三十丈,其中的石头,都是从各地收来。政和年间,淮南路灵璧县进贡一块巨石,高逾二丈,我极喜欢,当时是拆了城门才进得了城……这些,都是劳民伤财之事啊!我现在才知晓,当皇帝就不可能成神仙。皇帝就是一个俗世的大家长,要管吃,要管喝,一大家子的事情,要格外操心……当皇帝,本来就是烦心的,若要清净无为,就不能当皇帝。二者不可兼得,只有脱离琐屑,脱离命运的大起大落,才是真正的神仙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想想他说得极有理,于是频频颔首称是。

……现在,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了——我是王希孟,就是那个画《千里江山图》的王希孟。人们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幅画。我要说的是,我不只画了那幅画,我还有如下的记录,记录下上皇曾经所说的故事。与上皇所说的故事相比,我的画,只是表面的时空,远没有故事本身那样幽远,以及激荡岁月的悠悠回响。

此时的五国城灯光幽暗,异常落寞,更像是依稀的梦了。十月的夜晚,在南方,应该还有秋虫的啼鸣吧!那些活不过白露的虫豸们,即使生命再短,也比在北方滋润很多,起码生命要漫长一些,气候也温暖,多一些唱歌跳舞的时间,哪像北方,求生存就是一个问题。在这极北的静夜,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见外面雪地里“沙沙”的声响。那不会是狼,也不会是狐狸,即使是流离失所的魂灵们,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也不会出来吧,出来也会冻死的。那些声音,只能是风吹落雪的声音吧?连作诗,字句写在纸上,终究也是冷冰冰的。让我想象不到的是,那些细绵的落雪,被风吹拂起来,竟也像沙尘暴一样的声音。

从南到北,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北方那样沉寂,远不如南方,有那么多的人声鼎沸鸟语花香河流汤汤。北方的声音,只能是风卷雪,或者是大风掠过飞沙走石的声响。北方的山与南方的山是不一样的,北方的山一眼能看出本质,风格上也清寂枯寒,线条刚硬,能辨认出轮廓;南方的山线条起伏很大,外形模糊,色块堆积,突兀中暗藏着灵动。只是我们再也看不到南方山峦灵秀的线条了,只有借北方平缓的山坡聊以慰藉。

北方的色调也单一,基本上黄色、褐色、灰色和黑色,用清雅的青色,以及素净的白色,来描绘这里的山水,恐怕难以表现,颜色跳不出来,难以做到醒目。让人和土地兴奋的,恐怕只能有大红大绿——也难怪北方人如此喜欢大红大绿,唯有大红大绿,才让他们惊醒,意识到生活和世界的美好。

天寒地冻之时,总是让人无言,无法说,不可说,不想说。上皇和我,总是面面相觑。大约是对这种沉默感到惶恐吧,上皇叹了口气,继续说:

“当年太宗、真宗皇帝在世,召人著四部大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这四部书,我都通览过。我最喜欢的,是其中的神怪故事,像《李娃传》《莺莺传》《南柯太守传》等。书中记录的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类一类的分得很清楚,数量很多,不过那些变成文字的,也不是篇篇都好,很多都是采自民间,鸡毛蒜皮,境界太低,让人乏味,也难圆其说。即使其中有些好的,也是意犹未尽,让人遗憾。我少年时,读到不满意时,一直想自己也能写几篇这样的故事,不说意味无穷、禅意深远,最起码,能有一些情感和故事吧,或能收入书籍,弥补一些不足。只可惜的是,一直忙于俗务,再加上绘画写字,总不能心无旁骛。如今到了这天荒地老之地,李廷圭墨也好,澄心堂纸也好,都难以觅到,自然就无法写好字画好画了。我心中也有苦恼,想着索性放下笔墨,畅心中之意,说一些故事,或许别有一番滋味——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上皇叹了口气,苦笑着幽幽地说:

“寿多则辱,唯有叹息。在这个万里之遥的地方,生命苍茫,连俗世的暖意,都感觉不到,真不知如何打发以后的时光。原先事务繁多,享乐也多,觉得日子不够用,现在多起来了,反而成为烦恼——唉,看来只能讲一些故事,以填补一些寂寞,用故事来聊以自慰……我现在觉得,时间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还真不是一件好东西。在乏味的时间里,肉体代灵魂受苦,灵魂代肉体受苦,这双重的苦,不知道要受到哪一天才行。”

我起身,毕恭毕敬地想布置好笔墨,想把他说的记录下来。

“别……为什么要把这些变成文字呢?故事于人,最重要的作用,是意味和境界。口口相传,传了就传了,忘了就忘了。没有变成文字,人也好,文字也好,反而是自由的。昔日元稹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其实是意味深远的,宫女只有到了白头之际,方可以不再耿耿于怀,把当年皇帝的宠幸,说成不咸不淡的渔樵闲话。因为宠也好,幸也好,终究是隔日的故事,即将成为南柯一梦。所谓闲话,就是轻描淡写,不往心里去了吧?人若是把此生的辛酸苦辣轻轻松松当成故事说出来,就已经不耿耿于怀了,也不在意人与岁月彼此辜负了。故事如氤氲的烟雾,讲了就讲了,散了就散了,如果硬要流传下去,倒显得气血不足,成为累赘了。”

上皇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世上诸多文字,基本上都是无明之人写的,很少是有明之人之作。无明之人,自己眼前都是黑灯瞎火,怎么能导引别人入光明境地呢?无明之人喜欢胡乱瞎写,浅薄矫情,词不达意,谎话连篇,毫无道心,一看就觉得无聊可笑。稍稍懂情懂理之人,是不要看那些东西的。那些印成书的纸上文字,有些看起来生气勃勃,颇有文采,其实亦如秋天的花朵,只过个三天两日,即成枯枝败叶,遭人遗弃……这样的文字,不留也罢。”

我专注地听着上皇的话,唯恐丢失一字一句,如此肺腑之言,由一个卓然于世的人脱口而出,于我而言,实在是幸运。那些阅历丰富、智慧高古的前辈,一生时光,有时候就浓缩于寥寥数语。能听到如此箴言,真是生命中的造化啊!上皇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于我而言,此生算是上天格外垂怜了吧,享受了太多的福分,知晓了太多的秘密,也经历如此大起大落。如今想起,上天对万事的態度,也应如外面的朔风一样,无是无非,只是胡乱地吹掠一气吧?老子说: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实在是这样串联!天下之事,文字只是现世的温暖,于前世和来世,一点用处都没有。世人以点火烧书的方式,以示对前人的祭奠,其实前人哪里知晓呢?于文字而言,道藏和佛经才是最好的归宿,至于其他的文字,实在是可有可无。”

“……好吧,不说了——”上皇捶了捶腰,站起复又坐下,说,“古诗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其实常怀千岁忧,不满百的人生,才可以活得更加真实,也更加有意义一些。在这个寂寥荒远的地方,忧思也好,故事也好,如寒夜中的一缕火光,有总比没有好。既然无事可做,就胡乱地说些故事吧——都是些本朝的风花雪月、志怪传说、武侠轶事,都是我无事时所思所想的。至于是否真实发生,是否存于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呢?我现在于真实和虚假,已没有明显的区分了,只是无聊时当作个念想——有所念,必有所想。想想这些故事,觉得曾经发生过就行。世上的一切,身处其中,流连辗转,可是在他人那里,都不过闲话一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都说‘君权神授,实在还是空幻得很。以我这样的结果,哪里有什么天人感应呢!”

说到这里,上皇哑然苦笑。只有我,听得了那一丝笑声,伴有几声竟如雪鸦般的咳声,低沉地从面前掠过。随后,上皇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

“古人说这样的故事时,会点上一百根灯芯,每讲完一个故事,就熄灭一根灯芯。当灯芯全部熄灭的时候,就会有鬼怪出来——你不要怕,年轻人元气饱满,鬼神即使潜伏一旁,也会躲避你们的。你过来一下,替我将这里的灯盏调亮些。光线太暗的话,故事听着就阴森下流了。”

灯光确实暗了不少,连上皇的脸都看不清了。我赶紧逐一将灯芯挑亮。上皇看了我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也变得空蒙,幽幽地说起了故事——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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