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之谜

2019-03-26 02:29安妮·佩里
译林 2019年2期
关键词:汉克卷轴罗杰

〔英国〕安妮·佩里

初冬,夜幕降临。远离剑桥大街的一家古籍书店里,蒙迪·丹弗斯坐在店铺后面的工作间里,正拆着来自格雷维尔家族遗产的最后一个板条箱。他取出箱里的文件和图书,逐一进行编目。大多数图书不出他的预料:有狄更斯和萨克雷的全集;有沃尔特·司各特和简·奥斯汀的作品,都是精装本;还有许多俄罗斯小说家的作品,基本上也是精装本;有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和丘吉尔的《英国人民的历史》;有常用的工具书和百科全书;还有一些非常有趣的旅行回忆录,多是关于地中海周边的。他思忖着这些图书大部分很难再次出售,保存它们倒是要占用不少地方呢。

书店老板罗杰·威廉姆斯最近因身体不适在家中休养。他家在远离市区的东北乡村,房子前面有一大片宽阔平坦的沼泽地。他或许是打算把所有藏品一次性拍卖掉吧。

蒙迪朝箱底看去,以防遗漏。在箱底的一边,好像还有个旧饼干筒似的东西。他伸手把它取了出来。筒很重,不可能是空的。他撬开盖子,朝里面瞅,还真有东西,但很难判定是什么。

他把筒拿到灯下,打开灯,房间顿时笼罩在黄色的光晕之下,角落里的阴影显得愈发浓重。筒里好像有一个旧卷轴。他轻柔地抽出卷轴,放到桌上,置于灯泡的正下方,然后缓缓展开,仔细观看。他试图辨认上面的文字,但非常确定它们不是英语,也不是古英語。这些字母看起来更像是他很少见到的希伯来语。

他用指尖触摸了一下。卷轴的质地柔软、光滑,不是纸张那样又干又脆的感觉,而更像是牛皮纸。纸上有几处空白,还有一些地方因为污损字迹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的字迹整个被抹掉了。

据他所知,格雷维尔家族在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遍游中东。这个卷轴可能发现于他们去过的地方: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巴勒斯坦、约旦,或是现在的以色列。

卷轴也许价值不菲,他觉得应该复印一份。这样请人翻译上面的文字时就无须提交原件了。

他站起身,把卷轴拿到复印机前,按下开关。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的前半段,放到玻璃面板上,合上盖子,然后按下复印键。

纸张吐了出来,他拿起来想查看一下复印效果,却发现除了几处污点外,整页都是空白。

奇怪。他重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他检查了油墨、纸张和设置,又试了一次。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复印出来。

他取出卷轴,换成一封顾客来信试了一下。

非常完美,每一处细节都复印得相当清晰。看来不是机器的原因。他转而想到可以用手机拍照,需要的话,再连接电脑打印出来。

他拍下顾客来信,在手机屏幕上查看,非常清晰。他随即取来两本书,压住卷轴的两端,使之展平。在手机的取景框里,图片看起来非常清晰,每一行字、每一处污迹都显现无遗。他按下拍摄键,分三次把卷轴拍全了。他查看拍摄效果,第一张空白,第二张空白,第三张也是空白。牛皮纸本身倒是非常清晰,它磨损或卷翘的边沿投到桌上的阴影都清晰可辨,但无论如何牛皮纸上的文字就是拍不出来。

蒙迪眨了眨眼,又揉了揉。这怎么可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正盯着手机屏幕发愣,这时书店的门铃响起。他吓了一跳,尽管在他看来,那些珍本书爱好者在下班时间来店里也不算稀奇,毕竟白天他们要忙着上班。但是这些人都会事先预约的。难道今天有人预约过,自己给忙忘了?

门铃又响了起来。他把卷轴放回筒里收好,走向门口。从玻璃门望出去,可以看到台阶上站着一位老人,背有点驼,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看上去好像还有些悲伤。老人身旁站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细腻,柔软的金色头发在灯光下仿佛罩上了一圈光环。她正透过玻璃门直勾勾地盯住蒙迪。

他打开门,“晚上好,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小女孩害羞地朝他笑了笑,往老人身边又靠近了些,可能是她的祖父吧。

“晚上好,先生,”老人说,“我叫贾德森·加勒特,珍本书和手稿收藏者。我想你恰好有来自格雷维尔家族的书籍?我来对地方了吗?”

“是的,的确如此。”蒙迪答道,“不过这些书我们也是刚刚拿到,还没完成编目呢,所以无法贴上价格标签。这些书的品相非常好。实际上,坦白地讲,很多书甚至都没有翻动过。”

加勒特笑了,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恐怕太多图书都是这种情况。老牛皮做的纸张,很好,但真正重要的是文字。文字是思想和心灵的财富。”

蒙迪退后一步,紧握着门把手,“进来吧,我们聊聊。”

“谢谢。”加勒特迈步进入店内,小女孩紧随其后。

蒙迪关上门,引领他们来到罗杰·威廉姆斯的办公室,通常生意都是在这儿谈的。他打开灯,把书架和椅子归整了一下。

“请坐,加勒特先生。请说说你的需求,我会转告给书店老板威廉姆斯先生。一旦确定哪些书有,我们就可以谈价钱了。”

老人并没有坐下。他仍然站着,脸庞掩在阴影中;小女孩站在一旁,拉着他的手。他一脸倦容,好像刚经过长途跋涉,还没来得及休息。

“我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老人平静地说,“其他的与我无关,你尽管随意处置。”

“是吗?”蒙迪讶然,他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呀,“是什么东西?”

老人的眼睛好像游离到了远方,好像他能看到无限远,到达另一片王国,也许是蒙迪无法想象到的过去。“一个卷轴,”他答道,“非常古老。它可能会用什么东西包着保护起来。是用阿拉姆语书写的。”

蒙迪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刺激了一下。小姑娘直盯着他。她目光清澈,天蓝的眸子好像从不眨动。

蒙迪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发现了卷轴,但他知道老人一定是有备而来。撒谎显得有些可笑,甚至可能会招来危险。他深吸了一口气。

“加勒特先生,我无权出售这个卷轴,不过等威廉姆斯先生一回来,我就把你的要求转告给他。你留下电话、地址或邮箱,好吗?”

“我还会再来的,丹弗斯先生,”老人答道,“在给我机会报价之前,请不要把它卖给其他人。”他目光幽深,笃定地看着蒙迪。他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小女孩用力拉住他的手,小手指似乎抓得更紧了。

“这个卷轴价值连城,”老人继续说道,“想必你已经领会到这点了吧?”

“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卷轴在我这儿,”蒙迪向他保证,“实际上这卷轴还没有登记在册,我只是才发现它……也就半个小时之前吧。我可以问一下,你是如何知道卷轴在我这儿的吗?”

老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蒙迪尚不确定那是表示开心还是遗憾之前,就消失不见了。“很多人知道它在这儿,”他平静地说,“他们会来找你的,会许诺你很多很多东西……不仅仅是金钱。请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处置卷轴,丹弗斯先生……务必要非常小心。这卷轴有一种力量,你最明智的做法是远离它。”

蒙迪再次感到一阵寒意掠过,寒冷刺骨。

“什么力量?”他问道,声音沙哑。

老人吸了口气,算是回答了他。小女孩再次用力拉了拉老人的手,他叹了口气,改变了主意。他笃定地看着蒙迪,眼中流露出对艰难世事的深深领悟。

“丹弗斯先生,请务必小心。你将要承担的是一项危险的责任。也许你别无选择,对此我深表理解。但这确实是一份重担。你将要面对毁灭和欺骗。凡事请三思而后行。”

蒙迪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大口吞咽了一下,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加勒特先生,那我怎么联系你?”

“你不必联系我,我还会再来的。”老人不耐烦地甩掉小女孩的手,转身就走。

蒙迪紧跟着他来到书店入口,打开玻璃门,让老人和小女孩走了出去。整条街道都掩在阴影中,靠店最近的路灯显然坏掉了。蒙迪再次看过去,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蒙迪这回不仅锁上门,还插上门闩,然后才走向自己的工作间。他再次从筒里抽出卷轴。手指触摸到牛皮纸,感觉特别柔软,还暖融融的。难道它真如老人说的那样古老?阿拉姆语?也许来自基督时期?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这个卷轴意味的可就多了,真实的或是想象中的。它是怎么落到格雷维尔家族的遗产中的?也许是他们在旅行中找到了类似《死海古卷》那样的东西?

更大的可能是别人卖给他们的,是赝品。制作这样的卷轴得有多难?即便能找到一个古老卷轴,也不比找到一本建房手册或一份航运货物清单更有意思吧?商业文件可是随处可得,它们总比一个没几个人看得懂的卷轴更有价值。

他在位于灯泡正下方的桌上展开卷轴,压好两端。卷轴并不是特别长,上面的单词也就1000个或稍多一点吧。如果说这是一份货物清单,那是太长了点。卷轴上面既没有图片也没有图表,所以不大可能是计划之类的东西。

他细加琢磨,寻找着任何能够破解内容的线索。像是他略知一二的希伯来语的字母,但加勒特说它是阿拉姆语。

他不知道卷轴上面写的是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开视线。难道它是来自骚乱的基督时期灵魂富有激情的呐喊?记述的是权力和牺牲、痛苦和复活?

或者,这仅仅是某个人的细目清单,主要是因为没人在意、没人想偷,才碰巧存留了下来?

蒙迪想象着,脑海中勾勒出各种画面:身穿长袍、脚穿拖鞋的男人,泥泞的道路,黑暗中的低语,鲜血和痛苦。

灯光闪烁,墙角的阴影跳动,摇摆不定,然后又复原。他有点期待黑暗聚集在一起,空气中幻化出一个人形。是谁呢?是诱惑脆弱的浮士德出卖自己灵魂的魔鬼靡非斯特嗎?用的是什么呢?禁用的知识?

“别犯傻了!”他自言自语道,“省省吧!你要做的就是确保进行电脑资料备份!”他总是有奇怪的想象力,对于鬼魂的存在总是很敏感。他能给朋友们讲极好听的鬼故事,供大家消遣。他在这方面是出了名的,而且大家都爱听他讲鬼故事。人们喜欢体验令人战栗的恐惧感,它能使肾上腺素激升。

他最好的朋友汉克·萨维奇,是位语用学家,就拿这个开过他的玩笑,尽管他断定鬼是真实存在,不是超自然的。没有天使,没有魔鬼,只有人类,一些过于兴奋并倾向于将自己的过错归咎于别人的人。还有谁比魔鬼更应该受到责备呢?

蒙迪收起卷轴,卷紧,指尖下的牛皮纸非常柔软。它没有风干,更没有破裂,也许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古老。他把卷轴放回筒内,然后放进保险箱,以防不测。

他该回家了,晚饭后再来一两杯加糖的茶。

第二天是周六,他不必去书店。格雷维尔家族余下的遗产清理可以等到下周一再弄。蒙迪真的需要去拜访一下汉克·萨维奇,征询对方的意见。这是非常理智和符合逻辑的。这样就不会犯掺杂感情的愚蠢错误,不会掺杂拔高的想象力。

他发现汉克正在住所后面的工作室慢条斯理地做事。这是个面积颇大的阁楼,光线很好,汉克在此享受自己的兴趣爱好,清理、装裱从拍卖会上买来的旧画和旧照片。他靠此赚了不少钱,都捐了。他的目的是得到放松,还有就是时不时发现点真正可爱的东西的成就感。

他放下手中正在切割着画框衬布的刀片,揶揄道:“发生什么事了,蒙迪?你看上去像是遇见了鬼一样。”

由于一夜都没休息好,蒙迪看起来糟糕透顶。

“发现了一个古卷轴。”蒙迪答道,坐在堆满文件的台阶过道上。汉克是位学者,他的思维精密有序,但他的房间却一片狼藉。

“有多古老?”汉克打趣地问道。他高高的个子,非常瘦,黑头发,淡蓝色的眼睛。蒙迪的眼睛是棕色的;至于身高,用他自己的话说,相对体重来说不够高。

“不知道。我认为是用阿拉姆语写的,我看不懂。”看到汉克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蒙迪极为满意,“是写在牛皮纸上的,”他又补充道,“我是在一个饼干筒里发现的,就放在格雷维尔家族遗产最后一箱书的箱子底部。”

“那你怎么登记的?”汉克问道,放下裱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蒙迪身上。

“还没有登记。我试图复印一份,但什么都复印不出来。”

“可能是你的复印机出问题了吧?我不觉得把它拿到其他地方去是个好主意,如果它真的如你认为的那样古老的话。找人来把复印机修好之前,你可以先拍照。”汉克说。

“我是试图拍照的,但拍不出来。”蒙迪记起当时自己感到的奇怪的寒意,“在你提出建议之前,我要告诉你,我的手机拍照功能没有问题,我的复印机也没有问题。实际上,它们对于其他东西都工作正常。”

汉克皱起眉头,“那你怎么解释?不要跟我说有什么小精灵。”

“没有小精灵。不过我才发现卷轴约半小时,就来了一位奇怪的老人,带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孙女,想要买下它。”

“多少钱?”汉克半信半疑,“我相信你没卖吧?”

“没有,我当然没卖!”蒙迪尖声说道,“在请他们进店之前,我甚至把卷轴藏了起来。不过,有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没有问。”

“他是谁?”

“不是!你应该问他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又是怎么知道卷轴在我这儿的。”蒙迪得意地说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罗杰也不知道吗?”汉克现在既迷惑又特别好奇。

“罗杰当时不在书店。他病了,回家休养好几天了。”

“那么,老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叫贾德森·加勒特,但不愿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他只说我不可以把卷轴卖给其他人,还说它可能非常危险。”

汉克扬起眉毛,“他威胁你?”

“实际上,听上去他更像是在警告我。”蒙迪承认道,想起老人的面庞、黑暗的力量以及其中的痛苦。

“他说了他为什么想要卷轴吗?”汉克仍在心中琢磨着。

“没有。他说还会有其他人为卷轴而来,但没说是什么人。”

“蒙迪,你看过卷轴吗?”

“我当然看过!”他吸了口气,“你要看吗?”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看看。”汉克的语调中没有犹豫,没有恐惧,没有蒙迪感受过的不安。若是以前,汉克这样的理智会彻底激怒他,但是现在它却让人安慰,甚至给他带来了某种安全感。

来到书店,蒙迪打开保险箱,拿出饼干筒。卷轴和他放进去时一模一样。他抽出来时,手感也一样,干燥,还有点温暖。他在桌上展开卷轴,让汉克检视。

汉克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

“好吧,我认为这是阿拉姆语,从我所知寥寥的几个单词来看,像是罗马占领耶路撒冷时期的。应该是基督时期。我看出这些文字在语法上多用第一人称,所以也许是某个人对亲身经历的事情或是他见到的事情进行的记录……像是日记。但是仅凭我看懂的还不足以确定。蒙迪,你需要找位专家来看看,不仅是看懂它的内容,还要确定它的年代,鉴定它的真伪。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打电话给罗杰,告诉他你发现了这样一个卷轴。你后来有没有再尝试留个备份?”

“没有。你愿意的话可以用你的手机拍,”蒙迪建议道,“看一下是不是好点。你的技术可是相当过硬的。”

汉克快速瞥了蒙迪一眼,对其使用“技术”而非“艺术”这个字眼有些不满。不过他没有争辩。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整好设置,透过取景框看去,拍了三张不同的照片。他翻到拍的第一张照片回看,眉头皱了起来,接着看第二张,然后第三张。他抬头看蒙迪。

蒙迪感到浑身发冷。

“什么都没拍出来,”汉克平静地说道,“全是空白。”

“我给罗杰打电话。”蒙迪觉得这是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他拿起电话,拨了罗杰·威廉姆斯的号码。铃声响了15下,没人接。

第二天蒙迪又给罗杰打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就在开始对余下的格雷维尔家族遗产中的图书进行编目时,他注意到门口有个人在盯着自己看。那人圆脸,宽额,笑容亲切,不过目光严肃,仪态威严;身穿教士服,高高的白色衣领下是做礼拜时穿的紫色法衣。

蒙迪赶紧站起来,“对不起,先生,”他尴尬地道歉,“我没有听到你进来。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那人笑得更开怀了,“我相信你能帮助我,丹弗斯先生。”

蒙迪感到一阵恐慌,如针刺一般,头脑中立即拉响了危险的警报。这位主教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像那天晚上来的老人一样。他当时并没有问自己,却分明已经知道了。书店门上和公司信笺的抬头上写的名字都是罗杰,哪儿都没有出现过蒙迪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把他当成罗杰?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阁下,你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说,“我确定,如果我们见过的话,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那人又笑道:“我相信你会的。不过你问候我的方式倒是对的,而且很有礼貌。现在没必要讨论这些。我想你也一定知道我为何而来。丹弗斯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不只对各类书籍拥有丰富的知识,而且,我相信你对恶行和善行的力量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敏感。”

蒙迪受宠若惊,接着感到害怕。他擅长讲故事,朋友们都爱听他讲鬼故事,但这只限于他朋友圈的人所知。他的朋友多数是像汉克那样的学者,或是其他某一领域的学生或艺术家。

“眼下你手中有一卷不同寻常的古老手稿。”主教继续说道,“是一笔遗产的一部分,你将在适当的时候把它和其他图书一道卖掉。和卷轴相比,其他图书根本无关紧要。毋庸置疑,这些图书的品相非常好,但是它们在任何一家像样的书店都可以买到,而这个卷轴却是独一无二的。当然,你早已知道这点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蒙迪的脸。

蒙迪感觉更冷了,好像有人推开了寒夜的大门,任何想要否认的念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开口之前,他吞咽了好几口唾沫,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有点紧张。

“像卷轴这种非同寻常的东西,都必须要请示威廉姆斯先生。”这话听上去像是借口,尽管他说的是事实,“我想你也一定想验明卷轴的真伪。它看起來很古老,但是还没有经过专家鉴定,所以我们现在也无法报价。实际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主教一直面带微笑,但是他的目光犀利、冷漠,“丹弗斯先生,这是一份古老而又邪恶的文件。如果它落入坏人手中,为众人所知,那么它造成的伤害将是无法估量的。我向你保证,不管专家评估出多高的价格,而你也坚持那个价格,教会都会买下它。我们希望,作为一个讲道义、有善意的人,你会根据卷轴的年代和起源来确定它的市场价值。”

蒙迪双手僵硬,两条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主教的身影像是飘浮在空气中,变暗,变轻,变得模糊。真是可笑!他眨眨眼,摇摇头,再次望过去,一切都很正常。一位年长的主教,稳稳地站在门旁,分明是人的模样,仍然面带微笑,注视着他。

蒙迪大口吸了口气,“阁下,价钱不是我能做主的。不过我想威廉姆斯先生的出价会是公道的,他向来如此。”

“丹弗斯先生,卷轴不要拿去拍卖。”主教严肃地说,口气中的愉悦完全消失不见了,像是一片云彩遮住太阳,给大地投下了阴影,“那将是一种极其错误的危险,你想象力再丰富,都想象不出的危险。”

“我会将你的话转告给威廉姆斯先生。”蒙迪允诺道,但声音不似他希望的那样坚定。

“丹弗斯先生,我想让你知道,为卷轴来找你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主教留意观察着他,“我全力、强烈地要求你,不要将卷轴卖给其他人,无论他们给你多少诱惑。”

蒙迪听不下去了,“阁下,你用了‘诱惑一词,好像我收受了多少贿赂一样。事情不是这样,我不会理会你的暗示。你通常打交道的人可能会如你所说的那样做,但是在这家书店,事情从来不是这样。贿赂在这里不管用,威胁也同样不管用。”话一出口,恐惧就紧紧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发抖。

“丹弗斯先生,我不是在威胁你,”主教几乎是在对他耳语,“我这是警告。你要处置的东西,它的魔力非常古老,你无法想象它源起何处,多可怕的梦魇也无法预测其终点。你不傻,不要以你的无知和狂妄,行起事来像个傻瓜。”此话一说完,他没再多说一个字,或再解释一下,转身离去。不管地面铺的是什么地板,反正他的脚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书店大门在关上之际也是悄无声息。

蒙迪没有动,实际上,他无法动弹。他在脑海中把事情从头至尾过了一遍,想象力一路狂飙,感觉身体忽冷忽热。很显然,在主教的心目中,卷轴的力量非常强大,远远超出蒙迪所见到的无法用技术手段进行拷贝。卷轴是谁写的,又写于何时呢?它是古老的呢,还是一个现代骗局?显然,卷轴藏着可怕的秘密,几乎可以肯定一定与教会有关。和贪婪有关吗?天主教教会拥有的财富何其之多,至少是难以想象的财富。抑或,这是个人的罪孽,或是早已众所周知的横征暴敛,不过某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卷入其中?贿赂、暴力甚至是谋杀?或是,对于人们不敢质疑、不敢争辩的教条的一种挑战?

他脑海中疯狂地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无论哪一种都令人不寒而栗。

最后他站了起来,四肢瘦长的他起初甚至有点站不稳。他走过去,再次尝试拨打罗杰·威廉姆斯的电话。铃声响了20下,还是没有人接。他转而给罗杰不在店里时负责开店门的年轻人打了电话,告诉对方自己第二天不来店里了。

蒙迪驱车前往威廉姆斯家所在的乡村。朝阳下,乡村祥和宁静,没有城市早高峰的拥堵。他驶过一马平川的田野,随处可见低头吃草的羊群。

他寻思着,过会儿该如何向罗杰解释那位老人让自己感受到的罪恶感,这种感觉在见到主教之后变得更加强烈。主教虽然一眼看上去和蔼可亲,实际上却相当危险。或许,整件事的核心都源于蒙迪的想象,外加自己技术上的无能。没能拷贝卷轴?

可是汉克也没能拷贝卷轴。汉克有时会心不在焉,他的幽默感既枯燥乏味又稀奇古怪,不过他可从未在技术上出过问题。

蒙迪瞥了一眼农田,心头不禁一颤。肥沃的黑土地上,杂乱地散布着无数骷髅头,成千上万,仿佛一支军队遭到了屠戮。将士们的尸体曝于荒野,留下永久的死亡提醒。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滑,车子猛地冲出路面,在离排水沟只有1英尺的地方才停下。再多开14英寸,车轴就会撞坏。他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他强打精神,再次望向农田。他看到的是泥地里硕大的白色芜菁,一个个长得像骷髅头,半埋在地下,还有野草。

刚才可怕的恍惚之间,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世界末日善恶决战战场的幻象?

他把车慢慢倒回到路面上,颤抖着坐在那里,依然惊魂未定。直到平静下来后,他才继续开完最后1英里的路,来到罗杰家门前。他在私家车道上停下车,笨拙地爬下来,身体仍然有些颤抖。他走向前门,按响了门铃,但没人来开门。通常情况下,他都会等,也许会先去小酒馆喝杯咖啡或啤酒,过会儿再来;但是今天的情况比较紧急,他推了推门,发现门没有上锁。

门厅里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好像是罗杰烧焦了平底锅或是烧煳了饭。

“罗杰!”他在楼梯底部喊道。

没人应答,他只得爬上樓,开始担心罗杰病得或许比他想象的要重。他敲了敲卧室门,依然没人应答。他推开了门。

他向后退去,大口喘着气,手掩住了嘴。屋内一片死寂的原因现在一清二楚了。床上躺着烧焦了的罗杰,尸体僵硬、焦黑。床垫也烧焦了,包括铺在地板上的地毯。整个房间都被煤灰烟尘熏黑了,好像是一场短暂但猛烈的大火在这儿肆虐过,吞噬了所有挡道的东西,然后才熄灭。

蒙迪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冲到电话机前,迅速报了警。

警察从最近的小镇出发,只花了20分钟就赶到了现场。他们让蒙迪等着。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一位警察面孔铁青地告诉他,这是一起纵火案,火势迅速而猛烈。他们接着问了他很多问题,一些和书店有关,一些和罗杰的个人生活有关,还非常详细地记录了他事发前一天的所有行踪。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能够给出所有问题的答案。

在得到警察的同意之后,他驱车返回剑桥,去见了罗杰的律师,告知了罗杰的死讯,询问目前这段时间书店该怎么办。他既震惊又伤心,以至于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前程。

“丹弗斯先生,恐怕书店要由你来担起责任了。”英格利斯先生郑重地告诉他,“威廉姆斯先生唯一的家人是他的侄女,她人在澳大利亚。我会联系她,但是我听威廉姆斯先生说过,这位姑娘是位探险家,找到她并得到她的指示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在此期间,书店的经营将由你来负责。他没告诉过你?”见他摇头,律师说,“很抱歉,看你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他还没有告诉过你。”

蒙迪一阵惊骇。卷轴!他不可能自己来做决断出售它!

“你们何时能找到他的侄女?”他绝望地问道,“要多久?澳大利亚警方或是什么人不能联系上她吗?她就没什么工作单位吗?有电话、电子邮箱或是随便什么能联系上她的方式吗?”

“丹弗斯先生,我保证用不了几周一定能找到她。”律师安慰他,“找到她之前,我建议你还是和平常一样照看书店吧。”

蒙迪仿佛感到一面面墙轰然倒下,将他暴露在暴力和黑暗的恶劣环境中,没有任何保护可以寻求。

“你不明白!”他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歇斯底里,但是他無法控制,“在最后一批运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个古老的卷轴,有两个人想买下它。我不知道卷轴有什么价值,又应该卖给谁!”

“你不能找位专家评估一下吗?”英格利斯说,银白的眉毛挑得老高。

“不行,我无法办到。不谈它值不值两个竞标者暗示的价值,我甚至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它……”

“丹弗斯先生,你这是心烦,”英格利斯安慰他,“罗杰的死让你痛苦,这很自然。我向你保证,给自己一两天时间,考虑一下,或者至少晚上睡个好觉,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知道,罗杰对你的评价可是相当高的。”

若在平时,蒙迪听到这话会很高兴,但眼下他的心情却更糟了。他从英格利斯脸上的表情看出,律师一定是在想蒙迪不能够胜任,也许还在想为什么罗杰会对他评价那么高。

“教会想要卷轴。”他大声说道。

“那就卖给他们,任何鉴定人员认为公平的价格都可以。”英格利斯说完站起身来。

蒙迪心想,该如何向律师解释那位老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以及暗示出的卷轴所蕴含的力量?用语言表述出来,听上去会相当可笑。

“我会找个人来评估一下。”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应答。

英格利斯笑道:“好啊,我等你的消息。”

蒙迪很晚才回到家,第二天又在店里忙了一天。有很多文书工作需要处理,还要进入银行账户,都是些枯燥但又必须处理的细节。

晚上,蒙迪去了自己最喜爱的酒馆。他之前打电话给汉克,想喊老友过来共进晚餐,但汉克还没有到家,打了手机也没接,所以蒙迪只好独自享用晚餐。

他点的都是些美味:刚煮熟的猪肉馅饼,甜甜的小番茄,自制的泡菜,还有一杯苹果酒。可这些今天吃起来却味同嚼蜡。

宽大的玻璃窗外,落日给河岸镀上了一层金色,微风徐徐,岸边的树木几乎静止不动。蒙迪正看着西方,这时河边的小路上出现了一名男子,并很快穿过草地向这边走过来。男子的身体罩着一圈光环,看上去仿佛身后有盏灯,熠熠生辉。

让蒙迪惊奇的是,男子走进酒馆,绕过桌椅,径直向他走来,好像他们俩是熟人。他走到蒙迪的桌旁停了下来。

“丹弗斯先生,我可以坐在这边吗?”男子平静地问,“我们有好多话要说。”不等蒙迪回答,男子就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谢谢,我不吃任何东西。”好像蒙迪已经为他点餐了一样。

“我没什么要和你谈的,先生。”蒙迪有点暴躁地说,“我们俩不认识。这一天对我来说非常漫长。我的一位好朋友刚刚悲惨地死去。我想独自吃顿晚饭,请不要来打扰我。”他知道自己这样说话很粗鲁,但是他顾不上这些了。

“噢,对,”男子伤心地说,“可怜的威廉姆斯死了。黑暗的力量又多了一个牺牲品。”

“他是被烧死的,”蒙迪突然变得愤怒,也愈加体会到一种真切、刺骨的痛苦,“火不该是对抗黑暗的武器吗!”

这名男子英俊帅气,宽大的额头,看上去很是博学;大大的蓝色眼睛,充满了智慧。“丹弗斯先生,我说的黑暗是思想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火从一开始就是武器之一。在我们看来,它可以摧毁邪恶,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净化邪恶。在迷信的恐惧之下,我们烧死过睿智的女性和治疗师,以为她们是女巫。我们烧死过异教徒,因为他们竟然敢质疑我们的信仰。我们烧毁过书籍,因为书中的知识和见解让我们感到害怕,我们不希望它们得到传播。请原谅,我又让你想起这些,但是你最近已经见识到火带来的后果了。你觉得它有净化作用吗?”

不知怎的,蒙迪现在满脑子都充斥着罗杰烧焦了的尸体的影像,甚至能闻到燃烧后产生的恶臭。这让他恶心,好像刚吃下去的食物令人反胃一样。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粗暴地问。

“我是一名学者,”男子说道,“一个可以为知识世界添砖加瓦的人。我无须判断谁应该知道什么,该允许哪个有不同意见的人隐瞒真相,或者决定这个人还是那个人来发现事情很难办或是让他们感到不舒服。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但是我接纳每个人。”

“那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蒙迪好奇地问。

“这是基督时期的唯一见证,”学者答道,“它可以检验我们的信仰,或是让它分崩离析。它将会成为新的真理,或仍旧保持旧的真理。”

蒙迪已经知道对方会这么说,但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在我悲痛的时刻接近我,打断我的晚餐?”

“实际上你的晚饭已经吃完了。”男子雕塑般雅致的脸上露出笑容,指着蒙迪面前空空的盘子,“不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向你购买卷轴,任何你认为公平的价格都行。我会要求你将它交给世人,如果我能够说服你的话,不过我知道你对它所归属的遗产负责。请不要告诉我你无权处置。随着威廉姆斯先生的不幸离世,这事可不仅仅是无权处置那么简单了,你是责无旁贷了啊。”

蒙迪感到额头渗出了汗,尽管夜晚迫近,太阳已经落山。

“想买卷轴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他说。

“当然不止我一个,”学者愉快地赞同道,“换作是我,我会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教会,说句公道话,他们会出高价购买卷轴。但是我相信价格不会是你考虑的唯一因素吧?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让我失望了,丹弗斯先生。我本来对你的评价还相当高呢。”

“我还没能找到人来证实它是什么,”蒙迪支支吾吾的,“所以标不出价格。”

“就算证实了,你仍然无法标价,”学者回应道,“因为你毫无诚意。我认为凭你的知识和经验,你至少能估猜到手中的是什么。我向你保证,它就是你猜想的那样。”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蒙迪生气地坚持道。

学者的脸上充满了敬畏,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发出了光芒,“是失传的加略人犹大的遗言。”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但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我们知道它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各色人等都在追寻它的下落,每个人都有藏起它或是让它为世人所知的理由。”

这么说是真的了。坐在英格蘭薄暮中熟悉的河岸边,蒙迪想起了两千年前的耶路撒冷,背叛和牺牲、鲜血、痛苦,在通往不朽的旅途中,普通人的脚步跋涉在尘土中。他想起信仰、悲伤、人类的爱。

“是吗?”蒙迪问。

“我想你是知道的,蒙迪,”学者回答道,“它必须归于世人。人类有权知道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也许它会告诉我们一个不同的故事,或是如我们大家一直期待的那样。很简单的道理,难道被告就没有权利作证吗?”

蒙迪的大脑飞快转动,一时竟无言以对。卷轴的能量太大了,难怪他复印不了。

学者靠向桌子,离蒙迪更近了些。“蒙迪,你要做支持正义的人,”他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急迫,“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追求真理胜过一切情感和利益的人。”

有那么一会儿,蒙迪感觉自己被对方说服了。他吸了口气,想起了老人和他的孙女,还有他对自己的承诺。他为什么要卷轴?他是唯一没有给出任何想要卷轴原因的人。他又想起了老人饱经风霜的样子以及眼中的痛苦。

“我考虑一下,”他对学者说,“如果你留下地址,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现在请让我一个人单独待会儿。我要再喝一杯苹果酒,吃一块蛋糕。”

实际上他没有再喝酒,也没吃蛋糕,而是付完款就离开了。一到车上,他又尝试拨打汉克的手机。这次汉克接电话了。

“我必须马上见到你。”蒙迪说道,甚至都没问汉克怎么样,在做什么,“你来书店,我在那儿等你。”

“你没事吧?”汉克不安地问道,“你听上去很糟糕。出什么事了?”

“你尽管来书店好了,”蒙迪说,“到了按门铃,我给你开门。”

半小时后,蒙迪和汉克坐在蒙迪工作间的桌旁,面前是展开的卷轴。

“这位学者是谁?”汉克严肃地问,“他肯定告诉你姓名了吧?”

“没有,他没说。”蒙迪回答道,“与之前带着孙女的老人以及那位主教一样,他也知道卷轴的存在。”蒙迪浏览着卷轴,“这些人都知道我的姓名以及在哪里可以找到我。但是除了你之外,我没告诉任何人啊,甚至没有找到机会告诉生前的罗杰。”

汉克再次看向卷轴。他把镜架往上抬高了一点,从镜片底下盯着卷轴,更认真地看了起来。见他看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开口说话,蒙迪有点儿坐立不安了。他正要打断汉克,汉克终于坐起身朝椅背靠去。

“我学过一点阿拉姆语,知道点皮毛。”汉克说,声音平静而紧张,脸上比平时多了些焦虑不安,也许是外部光线造成的,“我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距离推断卷轴上写的是什么还差得远呢;但是我一直对基督的教义感兴趣,卷轴上的内容好像跟宗教有关。”

“然后呢?”蒙迪的声音有些颤抖。

汉克温和一笑,“蒙迪,我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启发。我能辨认出几个单词,但是这几个词看来都有歧义,远远不止一种解释。里面有几个词是专有名称,其中有一个词我基本确定是犹大。但是有很多我都不认识,也无法猜测出其含义。这不是不认识一两个单词的问题。随便忽略一处否定,就能得出完全相反的解释。”

“但是,那位学者有没有可能是正确的?”蒙迪坚持道,“这会不会就是一份加略人犹大的遗言?”

“这可能是任何人的遗言,或者仅仅是一封信。”汉克答道,“或者仅仅是一件赝品。”

“不,这不可能,”蒙迪笃定地说道,“你摸摸看。你可以试着去看看能否复印。这是真品。这一点你根本无法否认。”

汉克咬着嘴唇,眉头皱得更深了,“如果它真是如那位学者所言,那就能解释为什么主教那么急切想拥有它了。也许他想要毁掉它;至少,将它藏起来。”

“为什么?这样一来它又会成为宗教界,尤其是基督教界真正热门的新闻。”

“如果它能证实他们已然接受了的2000多年知识的话,”汉克赞同道,“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呢?”

“比如说?”蒙迪问,但话一出口就知道了答案。那将会像是有人慢慢调暗灯,调暗目光所能及、想象力所能至之处的所有光亮。

汉克没有作声。

“你是说耶稣被钉十字架是假的?”蒙迪问,“也不存在复活一说?”他接着就希望自己根本没说出这样的话,“那太可怕了。那将夺去数千万人唯一的希望。人们所有关于天堂的想法,对世界末日最后审判的想法。”他痛苦地咽了口唾沫,“那将夺去我们再次见到我们所爱的人,以及那些我们没机会见到的人的念想……”

“我知道,”汉克柔声说道,“那是一种信仰,我永远不会强加给别人,尽管我自己坚持这种信仰。我倾向于把它交给主教,付之一炬。”

“焚书?你,汉克?”蒙迪难以置信地说。

“如果让我在真理,或者看起来像是真理,和仁慈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想我会选择仁慈。”汉克徐徐说道,“有太多‘剪过毛的羔羊,我不会伤害他们。”

“温和地对待弱者,”蒙迪低声说,“你连卷轴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决定这样做吗?”

“这就是困难所在,”汉克同意,“我们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也許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记得《圣经》中写到耶稣对出卖他的犹大说了什么吗?‘去做你必须做的事。”

蒙迪盯着他。

汉克看着卷轴,“如果不存在背叛,那么就不存在审判,这样一来就没有耶稣被钉十字架,也就不存在复活。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犹大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否则就无法完成此项伟大的计划?”

蒙迪一时无言以对,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任意驰骋。

“但是,这样就打破了一直以来基督教世界对犹大诅咒的简单事实。”汉克继续说道,“事情突然变得真实得可怕,复杂得吓人。太多的内容需要与全世界分享,而大多数人希望自己信仰的宗教简简单单。好与坏,黑与白。无须做困难的决定。我们不喜欢困难的决定。2000多年来,我们一直被告知该如何思考,我们对此也已习以为常。蒙迪,你可千万别犯错。如果你把卷轴交给其他人而不是主教,那么这事第二天就会登上互联网,立马所有人都会知道。”

“主教对卷轴的渴望是显而易见的,”蒙迪赞成道,“任何人都能看出来他为什么想要,我也无法完全反对。我也看得出来为什么学者想要,他不管它将毁掉什么或是伤害谁。但是那位老人是谁呢?他为什么想要?还有,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卷轴的存在,而且知道在我这儿?”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汉克问道,“他是唯一告诉了你姓名的人,是不是?”

“是的。贾德森·加勒特。”

汉克一动不动地站着,“贾德森·加勒特?你再大声说一遍,蒙迪。会不会是……”他盯着卷轴,“锁起来,蒙迪。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至少尽量保证它的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蒙迪接到警方的电话,被告知罗杰·威廉姆斯先生确实是死于谋杀。他们问他能否在方便的时候尽快来警察局一趟,最好是当天上午。有一些问题,他们认为只有蒙迪可以帮上忙。

“当然可以,”他回答,“我两小时内赶到。”

一位和蔼可亲的女警官接待了他。她年龄不超过35岁,自称托拜厄斯探长。

“很抱歉,丹弗斯先生,”她道歉道,“要来杯咖啡吗?”

“呃,好的,请来一杯。”拒绝看来不太礼貌,而且他也想让手有个地方安放,这样总不至于手足无措。她已经看出他很紧张,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了吗?

“你们说罗杰是被谋杀的。”蒙迪坐稳之后迫不及待地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为什么只派一名年轻的女探长来处理?看起来警方并没有多重视这起案件嘛。

“是的,”她严肃地说,“毫无疑问,是人为纵火。而且,在失火之前,威廉姆斯先生头部遭到了重击。我想你希望知道这点,因为这意味着几乎可以肯定他没有遭受什么痛苦。”

有那么一会儿,蒙迪发现自己很难开口说话。他甚至拒绝去想象罗杰当时可能会有的感受。

“谢谢你,”他笨拙地说道,“为什么?我是想问……你们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他吗?”

“这也是我们希望你能够提供帮助的。我们没发现他有什么个人恩怨。实际上,警方仔细搜查了他的房子,但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动过,包括众多价值不菲的漂亮装饰品、古老的银器餐具。显然这不是一起入室抢劫案。所有电器也都留了下来,甚至还有几部值钱的手机和苹果播放器,这些都是很容易拿走的。”

蒙迪摇了摇头,好像要赶走这个念头,“没有人会如此恨罗杰。也许是别有企图的人?”

“也许吧,”她同意道,“但是凶手十分老到,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屋内甚至看不出有翻动的迹象。”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灰尘就可以看出来。”她微微一笑,“你们的书店经营什么书,丹弗斯先生?最贵的是什么书?”

现在他感觉浑身发冷,嘴里咖啡的味道也很苦。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除非他向她撒谎。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

“通常是珍本书,有时候是一份手稿,或是最初的对开本,当然很多书都是初版。它们可以卖到数千甚至数万英镑。偶尔我们会得到古老的手稿,那自然是令人兴奋的事。”

她紧紧地盯着他。“就眼下而言呢?”她提示道。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口气,“眼下,我们发现了一份古老的手稿,跟一批很普通的图书在一起,来自一份遗产,是在一个板条箱底部发现的。”

“古老?”她问道,“你怎么定义古老?”

她对书籍又能了解多少?也许一无所知吧。对她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应该就是很古老的历史了。

“丹弗斯先生?”她提醒他。

“可能是基督时期的吧。”他答道,感觉有点夸张。

她的兴趣立刻被调动起来了,而且很强烈。“真的吗?是用什么语言写的?拉丁语?希伯来语?阿拉姆语?”她连珠炮般地问。

“我认为是阿拉姆语。”他回答道,“它看起来挺重要的,因为已经有三个人来找过我说想买下卷轴,可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找个人来鉴定呢。”

“你做了广告?”她立马问道,语气中含有责备意味。

“没有,”他回答,“没有,我没做广告。我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得知的,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用阿拉姆语写的。我有一个朋友,他懂一点儿阿拉姆语,只认识几个单词,这也是我判断它是用阿拉姆语写的依据。我还需要找一位专家来鉴定。”

“你知道它写的是什么吗?”她追问,“它写在什么上面?羊皮纸还是牛皮纸?有多久了?”

他身体向后靠了一点,“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她笑了,表情温和,充满自豪,“我父亲叫伊莱·托拜厄斯,是研究古阿拉姆语手稿的专家。我们认为威廉姆斯先生的遇害和珍本书之类的东西有关。这就是警方为什么选派我来负责本案的原因。”

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有三个来自不同领域的人找过我,说只要我把东西卖给他们,他们会满足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但我甚至都无法拷贝卷轴。它好像是……有魔力。”

“那么你需要一位专家来看看它,”她说,“也许不止一位專家。这些人有没有说这是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这么想要呢?”

他向她逐一复述了一遍那几位来访者所说的话。她听得很认真,中间没有插一句话。

“把它收好,丹弗斯先生。”等他讲完后,她建议道,“我们明天或者后天会派两位专家过来。我想我们找到可怜的威廉姆斯先生被烧死的原因了。请……请你务必要小心。”

蒙迪答应自己一定会小心,随后走出警察局。来到大街上,他还有点发抖。他驱车返回剑桥,一直在书店里工作到近傍晚。格雷维尔家族遗产的最后一批图书编目完了,蒙迪决定先回家吃晚饭,然后打电话给汉克,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跟汉克说话令人感到安慰。这位朋友的理智就像清新的空气,可以吹走他头脑中积聚的胡思乱想。

走出书店时,他很惊讶外面竟然下过一场大雨。他在店里工作得太投入,对此竟然毫无察觉。排水沟里满是汩汩流淌的雨水,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感谢上帝,现在雨停了,否则他回家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东方的天空在变暗,西方的红霞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如果你相信那些古老的天气预测。

他转过街角,夕阳照在脸上。他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他一下子惊住了,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整条柏油马路的路面覆盖着一层鲜血。水沟上面,闪闪发光,一片猩红,血水咯咯笑着一路沿着排水沟奔淌。

他被这可怕的一幕吓呆了,全身僵住,无法动弹。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转过街角,骑得飞快,轮胎突然打滑,冲向他,将他撞倒在地。他的胸部疼痛难忍,有那么一会儿简直无法呼吸。他最后终于艰难地吸入空气,慢慢站起来,感到头晕乎乎的。

一位老妇人匆忙向他跑过来,一脸的关切之情。

“你没事吧?”她焦虑地问,“这些傻孩子,车总是骑得飞快,停都停不下来。你受伤了吗?”她伸出手想扶他起来,但是她看起来很羸弱,根本扶不动他。

他自行站直身体,惊讶地发现除了被排水沟里的水弄得浑身湿透了以外,他实际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的夹克袖子和衬衫袖口都被雨水浸湿透了,脏兮兮的,裤子也一样。手掌上有一小块血迹,擦伤了。

“是的,但我没事,谢谢你。”他答道,“是我站到了车道上,我想,只是……因为我在发呆……”地面上没有任何血迹,只是一条普通的柏油马路,坑坑洼洼的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不会把这个告诉汉克的。汉克常说,大多数的超自然现象只是人类过度兴奋的想象,将人类的恐惧投射在完美的普通情境中。

晚些时候,在洗过澡,换过衣服,也美美地吃过晚饭之后,他约汉克到书店见面。

“你能想出来为什么我们拍不了卷轴吗?”他们在咖啡桌旁坐下,蒙迪问汉克。

“想不出来,”汉克坦白道,自嘲地一笑,“仅此一次,我摸不透逻辑关系。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我无法想象,在你没有发布任何广告的情况下,那三个人到底是怎样得知卷轴的。我猜想既然他们知道卷轴在你这儿,那么就用不着大费周折去追踪可怜的罗杰了。蒙迪……”

“你想说什么?”

“我们必须马上解决这些问题。我想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但是如果他们为此杀害了罗杰,他们是不会这么轻易接受你的拖延的。”

蒙迪头脑中不断弥漫的黑暗现在突然变得非常具体。他浑身燥热,仿佛已经感到了火焰似的。

“我不知道该标多少价格,”他绝望地说道,“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没有发现卷轴。托拜厄斯警官说她已经请她父亲这周抽空来看看。如果这些人不愿意等或者不愿意付它所值的价钱,那怎么办?我想我应该告诉处理格雷维尔家族遗产的律师,是不是?”

“不行。”汉克思索片刻后说道,“据你所言,罗杰是在拍卖会上把格雷维尔家族的遗产全部买下的,所以不管是图书还是卷轴,现在就应该全属于他的财产,而不是格雷维尔家族的。不过你说得对,我觉得你可以等,等到卷轴被估出价格。这可能需要一些时日,尤其是如果它确如学者所说的那样,那它实际上将是无价之宝。”

“我到底该怎么办?”蒙迪问道,“把它送给大英博物馆?”

汉克咬紧嘴唇说道:“你认为主教或是加勒特先生会允许你这样做吗?你以为是谁杀害了罗杰?”

蒙迪闭上眼睛,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我不知道,”他承认道,“我猜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汉克,我现在该怎么办?”

汉克坐在那儿沉思良久,一言不发。

蒙迪等待着。

最后汉克缓慢而平静地说道:“我想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蒙迪。我不知道卷轴的具体内容,但是我知道它有很大的能量。无论卷轴本身,还是在不同的人看来,卷轴的能量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非常危险。罗杰已经死了。我相信我们需要赶在专家鉴定之前尽早结束这件事。首先,我不认为主教,不论他是谁,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购买卷轴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毁掉它,以确保人们——不管是对于专家学者、大街上的芸芸众生还是他更在意的教徒——永远不知道卷轴上写了些什么。”

“加勒特先生呢?他是怎么看待卷轴,又为什么想要?”蒙迪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有个荒谬的猜测,这样的猜测我自己都深表怀疑。他想要卷轴的原因,我以为,是为了给历史翻案。”

“那我们能做什么?”蒙迪问,看着汉克清澈的蓝色眼睛。

“告诉想要卷轴的这几个人,都去罗杰的家。我们将在那里举办一场私人拍卖会,专门为这三个人举办。”

“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们。”蒙迪指出。

“在《泰晤士报》的私人广告栏刊登一则启事,”汉克说,“他们自有办法知道这事。尽管,很可笑的是,他们竟会搞错卷轴的所在地。”

“什么?哦……你是说……罗杰的家里?他们为什么那么认为?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他甚至都不知道卷轴的存在!”

“装卷轴的板条箱上面,收件人是他,地址是他的家吗?”

蒙迪的脑海中立刻显现出板条箱上的邮件信息图像。

“是的,收件人和地址是……”

“那么答案有了。那时他们不知道罗杰病了,不会来书店。他们假定卷轴在罗杰家里。”

“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蒙迪追问。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汉克承认,“我不相信你的鬼魂之说。一切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是事实还是假设。不过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无法解释。我已经准备好和一个超出普通常理的邪恶力量打交道……尽管作为非常强大的人类,我们对万事万物还是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你太谦逊了。”蒙迪讽刺道,因为害怕语气显得更尖刻。

汉克没理睬他,“你在明天的《泰晤士报》的私人广告栏登这样一则广告:‘现有古卷轴拍卖。遗憾不能附上复印件。拍卖会将于晚上7点在已故店主的家里举行。不必回复。感兴趣的人一定会注意到的。”

蒙迪的喉咙干燥,舌头紧贴上颚。

“然后呢?”他问,嗓音低沉而沙哑。

“我们把卷轴锁起来放在这儿,然后去罗杰的家里等。”汉克回答道,不过他也脸色苍白,眼中充满恐惧。

第二天晚上7点,汉克和蒙迪在罗杰家的客厅里焦躁不安,都没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汉克站在窗边,向后花园张望;蒙迪从房间中间踱步到窗前,然后又走回来。空气中仍弥漫着浓浓的辛辣烟味。失火后电灯就不亮了,随着太阳下山,屋内变暗,汉克划着火柴,点燃了带来的防风灯。

“他们不会来了,”7点15分的时候,蒙迪说,“我们给他们的时间不够充裕。要不然的话,他们就是趁我们在这儿去了书店,撬开保险箱,偷走了卷轴。我们不该来这里。”

“如果他们要偷的话,不管你如何防范他们早就做了。”汉克指出,“卷轴每晚都在那儿,不是吗?”

“那他们为什么没偷呢?”蒙迪问。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需要一些正当理由,也许他们撬不开保险箱。那个保险箱相当牢固,不是吗?”

“是的……”

防风灯的火苗越来越旺,光芒照到房间的角落里,现出一位老人和他身边孩子的轮廓。一个八岁左右的金发小姑娘,她那明亮、冰冷的黑眸炯炯有神。

蒙迪感到身上出汗了,顺着皮肤往下淌,没几秒钟就冷却了。他转向汉克,却看见身穿长袍的主教出现在门口,面带轻蔑之色。

陈旧的烟味更加明显了,直呛人的喉咙。

主教移步进到屋内,门口随后出现了学者的身影。他英俊的脸上带着笑容,眼中燃烧着强烈的好奇之火。

汉克看着蒙迪,提议道:“我们最好现在开始竞标?”

蒙迪再次清了清嗓子,“我不清楚卷轴的内容,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可信。现在的情形是,你们每个人都说要买下它。请根据它对于你们的价值来报价吧。”

“它在哪里?”主教问道。

“嘘,这位先生,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学者走过他身边,“时机到了的话,丹弗斯先生会提供的。我们可不想冒险再失火一次,使之化为灰烬,是不是啊?”

老人笑了,“你真聪明。恐怕使之化为灰烬正是主教的目的。为达此目的,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愿地狱之火吞噬你!”主教吼道,声音直刺人的耳膜。

“地狱之火会燃烧但不会吞噬人。”老人疲倦地说,“你知道得太少了。真相比你想象的更深刻,更微妙,更美好……”

主教冲过去,抓起防风灯,砸到蒙迪脚边的地上。“叛徒!”他喊道。灯油洒出来,火焰蔓延,火苗向上舔着,狂野而炙热。

学者,之前一直观察着汉克,此时突然冲向他。猝不及防的汉克被撞倒,学者夺过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直奔窗口。倒在地上的汉克目瞪口呆,还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老人脱下外套,扔给蒙迪。蒙迪赶紧扑灭已经烧着了他裤子的火焰。

灯油的扩散范围更广了,沙发也烧着了。黑烟滚滚,越来越浓,令人窒息。主教消失不见了。汉克还躺在地上,贾德森·加勒特老人弯下腰,把他拉起来。

透过滚滚黑烟,蒙迪隐约看见小女孩上蹿下跳。看到火势迅猛,已经烧到刚把汉克扶起来的老人的衣服上了,她的眼里闪出邪恶的光芒。老人很强壮,头发熏黑了,脸看上去也年轻起来。他把汉克拖到窗前,打碎玻璃,把汉克推了出去。大火在身后熊熊燃烧,吞噬了他。

蒙迪好不容易分辨出门的位置,奔过去,气喘吁吁,热浪几乎吞没了他。他冲出前门,跌落到凉爽纯净的夜色中。在他身后,火焰冲天而起。这所房子什么也剩不下来了。他必须找到汉克,不能让爆炸的碎片伤到朋友。

他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终于看到汉克蹒跚着向他走来。

“蒙迪!蒙迪!”汉克大声喊道,“加勒特怎么样了?”

蒙迪抓住汉克的胳膊,“我不知道。我们必须离开这儿。这里分分钟就会炸上天。干木材就像炸弹。快走!”

汉克不情愿地被拉著,直到跑到70码开外的路边,最后看见火焰烧穿屋顶,冲向天空。

一群乌鸦在空中飞得很高,仿佛参差不齐的影子,成千上万,在夜空中呱呱鸣叫。

“其他人都出来了吗?”汉克问,声音颤抖。

“没有。”蒙迪很肯定。

“主教,他以为卷轴在我的公文包里。”汉克说,“那个公文包我已用了好多年。”

“里面装的是什么?”蒙迪问。

“什么都没有,”汉克回答,“我就知道他想毁了卷轴。”

“学者会把卷轴上的内容刊登出来,不管它将打碎谁的信仰。”蒙迪说,“人们需要梦想,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在你打碎一个旧的信仰之前,你必须给他们一个新的信仰。”

“加勒特呢?”汉克问,声音中充满痛苦,就好像害怕知道答案一样。

“他没事的。”蒙迪不容置疑地回答。

汉克盯着他,然后又看向燃烧的房子,“他在房子里!”

“不,他不在,现在不在。他没事的,汉克。”

“那个女孩呢?”

“走了。我认为她……自由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汉克问,不像是怀疑而是满怀希望。

“哦,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谈论牺牲和救赎,关于信仰,关于比用记忆和怨恨尾随你的恶魔还要强大的希望,关于谁会引诱你不惜一切代价来为自己辩护。”

“卷轴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置?”

“我想等我们回到书店,将会发现它不见了。”蒙迪回答,“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汉克笑了。他们一起转身,没入前方的黑暗中。夜色温柔,日出之后将会是一番全新的景象。

(李红侠: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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