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阿拉斯泰尔·苏克
去过伦敦特拉法加广场的人都知道,纳尔逊纪念柱底座的四角各俯卧着一座重达7吨的青铜狮子雕像,每每吸引了游客的目光。它们落成于1867年,是由英国画家和雕塑家埃德温·兰西尔以伦敦动物园的一头死狮作为原型设计出来的。
在西方艺术最著名的狮子形象中,自然少不了兰西尔的这四座巨型青铜狮子雕像。当然,这样的杰作数不胜数。事实上,艺术家以狮子作为创作主题已经有几千年了。这样的作品是如此司空见惯,以至于到了常常被人忽视的地步。
例如,在描绘基督教牧师、神学家和历史学家圣杰罗姆的画作中,狮子经常以忠实的伙伴形象出现。比利时画家彼得·保罗·鲁本斯和法国画家欧根·德拉克洛瓦都绘有充满戏剧性场景的狩狮图。在法国画家亨利·卢梭创作的《沉睡的吉卜赛人》(The Sleeping Gypsy,1897)中,皎洁的月光下,一头狮子嗅闻着一个躺在曼陀林(乐器)旁的沉睡者。与此相似,在苏格兰画家彼得·多依格2015年創作的一幅魔幻主义画作中,一头雄健的橙色狮子在西班牙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首都)一座监狱外的街道上潜行。
狮子是纹章学(西方一门研究纹章的设计与应用的学问)的一个主要元素。一座古老的翼狮青铜像是威尼斯的标志。还是威尼斯,在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一头华丽安详的有翅睡狮守护着雕塑家卡诺瓦的纪念碑。
总之,艺术中的狮子形象不胜枚举。2017年,伊朗雕塑家帕维兹·塔纳沃里在德黑兰举办了一场专题展览,展出了伊朗艺术史上数百座狮子雕像,有些展品甚至创作于几千年前。
艺术家想通过狮子形象表达什么?狮子又是什么时候受到艺术家如此青睐的?2017年11月至2018年4月,在大英博物馆举办的一场探索宗教信仰的展览至少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因为这场名为“与诸神同在(Living with Gods)”的展览揭示出,自从艺术诞生之日起,狮子就已经成为视觉艺术的母题之一。
一座31厘米高、用猛犸象牙雕刻而成的狮面人身雕像就是证明。1939年,在德国西南部的一个洞穴里发现了200多块象牙碎片,后经考古学家精心拼接、复原,一座我们今天称为“狮人(The Lion Man)”的远古雕像重见天日。经鉴定,这座史前雕像约产生于4万年前。“这是一件杰作,”策展人、冰河世纪艺术专家吉尔·库克说,“它不可思议的独创性和精妙绝伦的技艺让人惊叹,而其所蕴含的非凡的精神力量更是摄人心魄。”
正如库克所言,这座雕像的技艺别具一格:狮人看上去像是踮起脚尖站立着,身体“优雅地侧转”,我们可以在一只耳朵后看到一个“小褶皱”。“褶皱是狮人侧耳倾听时肌肉收缩形成的,”库克继续说,“所以,这个狮人很警觉。在耳朵前面,你可以看到耳道。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我们看到的分明就是一个刻画得细致入微的狮头。”
狮人可能是在对欧洲穴狮观察的基础上雕刻的。尽管穴狮早已灭绝,但在冰河时期却数量众多,是库克所言的“顶级捕食者”。虽然我们能鉴别狮人的亚种,但为何远古人要塑造这种形象却仍是未解之谜。“我们知道,猛犸象是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之一,而远古人就是用猛犸象牙雕刻了那时最凶猛的动物,”库克说,“所以,它反映的是人类试图在自然界找到自己的位置,超越甚至改造自然,并向茫茫宇宙发出呼喊的心路历程。也许它是神的化身,我们还不知道的创世故事的一部分。”
她继续说:“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我并不在意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这座充满张力的雕像表明,讲故事,思考,试图赋予生命意义,这些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是人类智慧亘古不变的乐章。”
狮人雕像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漫漫历史长河”中一段鲜为人知的蒙昧时期,离文字的发明还有几万年。然而,在大英博物馆穿行,我们发现,自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以来,狮子再一次在古代艺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最近,库克的一位同事,考古学家和西亚专家圣约翰·辛普森,领我在大英博物馆对那些艺术史上声名远播的狮子作品做了一番巡礼。我们相约在博物馆的大中庭见面,就在所谓的“尼多斯之狮(Lion of Knidos)”旁。这座希腊化时期的巨型大理石雕像约雕刻于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之间的某个时候(具体时间有争议),曾高踞于土耳其西南沿海城市尼多斯的一座坟墓之上。“在我看来,这座狮子雕像的重大意义在于,”辛普森说,“它是迄今为止所有以猫科动物为描绘对象的艺术品中眼睛最大的,两只眼睛就是嵌进去的玻璃球。”
在辛普森看来,狮子是古代艺术最重要的母题之一。“从公元前4千纪后期开始,与现实中的万兽之王身份相匹配,狮子也是古代西亚艺术中最常见的大型动物。”他说,“在艺术领域,狮子的力量有两种表现形态。”
他解释说,第一种流行于古埃及,后在希腊化时期复兴,雍容华贵的“尼多斯之狮”就是一个例证。“在这两个时期,雕刻者着力表现狮子的雄伟和庄严,”辛普森说,“它们看上去泰然自若,犹如比例放大的猫。”在邻近的展厅,他指给我看一座光滑的花岗岩狮子雕像。它也镶以玻璃球作为眼睛,浑身洋溢着一种平静温和、从容优雅的气度,是为公元前14世纪统治埃及的第18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定制的。
然而,按照辛普森的说法,在埃及新王国时期至希腊化时期之间,狮子在古代艺术中是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出现的。“特别是在亚述时期和阿契美尼德(即波斯)帝国时期之间,狮子的形象发生了彻底改变,艺术家只关注这种猛兽凶悍残暴的一面,”他说,“于是,狮子呈现出咆哮、狂怒、张牙舞爪的样子。”
他引领我走向一座巨大的守护狮雕像。这座重达15吨的雕像曾矗立在亚述战争女神伊什塔尔神殿的入口,而神殿是由亚述帝国的纳西尔帕二世在尼姆鲁德建造的。它浓密的鬣毛,强劲的四肢,狂怒的咆哮,完全是一副令人胆战心惊的形象。“这就是‘凶猛的狮子——展现狮子力量的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辛普森说,“不幸的是,本是一对的守护狮雕像有一座毁于战火。”
辛普森说,这种展现“狮子力量”的“凶猛”模式很普遍。在另一个展厅,他指给我看一块巴比伦时期的上釉面砖,上面描绘的也是一头咆哮的狮子,正桀骜不驯地昂首阔步。它曾用于装饰尼布甲尼撒二世(公元前605年—公元前562年在位)建在巴比伦古城(今位于伊拉克境内)的宫殿。
然而,辛普森指出,在远古世纪,新亞述王朝统治西亚的公元前9世纪至公元前7世纪才是狮子形象的黄金时期。
没走多远,我们来到大英博物馆另一个宝藏前:一组来自首都尼尼微城的亚述宫殿石膏墙面浮雕,描绘的是亚述末代国王巴尼帕的皇家狩狮场景。辛普森把浮雕上气势恢宏、姿态万千的场景描述为“狩狮全景图”:国王和侍臣们在手牵猎犬的士兵和守卫的协助下屠杀狮子。“很明显,把一块地方圈起来围猎狮子是真实存在的,”辛普森说,“后世的皇室贵族还将延续这样的场景。”
只是这样的场景太过血腥,许多身中利箭的狮子,不管是雄狮还是雌狮,都在极度痛苦中挣扎着,触目惊心,让人难以忘却。它们垂死挣扎的场景被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有些扑向空中,绝望地哀号;有些翻滚在地,化为幽灵;有些跌落在泥沼,喷涌出鲜血。
对现代观众来说,目睹这样的场景自然会对四面受击的狮子生出怜悯之情,但是辛普森反对假设古人也有同感。“我不确定古亚述人是否和我们的感受一样,”辛普森说,“如果是,那会破坏艺术的力量。从根本上来说,呈现尸横遍野的死亡场景是在凸显国王的力量和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