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丁·普赫纳
亚历山大大帝从小就被作为马其顿的王位继承者来培养。这个位于希腊北部的小王国终年与邻国开战,尤其是波斯,这就意味着亚历山大必须要学会带兵征战沙场。父亲被暗杀后,亚历山大登上了王位,其丰功伟业很快超出了所有人的期望。他不仅巩固了王国的安全,而且击败了整个波斯帝国,征服了从埃及到印度北部的辽阔疆域。
亚历山大拥有一个特别的武器:荷马的英雄史诗《伊利亚特》(Iliad)。从幼年开始,他就通过学习《伊利亚特》来锻炼阅读和写作。又得幸于他的老师,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指导,他对这部史诗有着非同寻常的深入理解。在他开始开疆拓土的时候,荷马史诗中早期希腊人远征小亚细亚的故事就为他提供了一幅蓝图。尽管特洛伊并非军事重镇,他还是在这座城池停下,只是为了重现《伊利亚特》中描述的场景。事实上,在整个征战过程中,《伊利亚特》一直是他的枕边书。
荷马史诗不仅在文学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也远远超出了古希腊时期的图书馆和营火会。具体来说,就是它有助于塑造整个社会及其伦理。“荷马史诗通过一系列事件呈现出早期希腊文化的‘思想形态,”英国教育学家霍华德·卡纳特拉在其新作中写道,“借助这部史诗,我們得以窥视古希腊城邦的形成、人们的生活和律法的制定等。史诗用人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展示了古希腊人的道德取向,比如普通民众也可以做到英勇无畏。”
《伊利亚特》和亚历山大之间的影响是双向的。从这部史诗中汲取无穷的灵感后,亚历山大通过把希腊语变成广袤区域的共同语言来回馈荷马,这为把《伊利亚特》推向世界文学的大舞台奠定了良好基础。亚历山大的继承者们还在亚历山大港和帕加马城建造了两座宏伟的图书馆,从而让荷马史诗得以永存。
这证明了故事在书本之外的重要意义。哲学家柏拉图对艺术给予了很高评价,认为它“不仅令人愉悦,而且对社会机体和人类生活大有裨益”。正如霍华德·卡纳特拉所言:“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柏拉图更是如此),诗歌不仅能唤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还能激励人们向善从善。”
与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吉尔伽美什史诗》(Epic of Gilgamesh)以及玛雅人的创世纪书《波波尔·乌》(Popol Vuh)一样,《伊利亚特》也是部典型的早期作品。这部史诗作为整个文化的共同参照点,告诉读者他们是谁,来自哪里。
但并非所有的文学传统都以国王和征服这两大主题的史诗般叙事开始。中国文学以《诗经》为根基。这部由一首首看似简单的诗歌汇编而成的诗集,在问世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产生了大量阐释和评注。在中国,不仅仅是只有诗人才会吟咏诗歌。一个有志于进入庞大官僚机构的人,精通诗歌是必备的素质。通过严格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官员,即兴赋诗一首犹如探囊取物。
《诗经》使得诗歌被奉为东亚最重要的文学体裁。(当日本人想摆脱中国文化的影响,寻求文化独立时,他们就是通过创作自己的诗集来实现这一点的。)
诗歌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它催生了世界文学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The Tale of Genji)。因为那时的日本女性地位低下,根本没有资格学习和了解中国文学,所以小说的作者紫式部不得不从兄长的课堂上偷学中国诗歌。在日本宫廷当了一名侍女后,她利用所学知识描绘了宫廷生活的画卷,用极富细节和心理洞察的笔触,创作出一部1000多页的皇皇巨著。为了赋予小说更高的文学性,她收录了近800首诗歌。
随着世界上识文断字的人越来越多,加上造纸和印刷等新技术的发明,书面故事的范围和影响日益扩大。这两项发明降低了文学成本,意味着更多的人能接触到书面故事。而新读者的出现意味着迎合其口味和兴趣的新故事开始大量涌现。
这种发展趋势在阿拉伯世界尤其明显。阿拉伯人从中国学到了造纸技术,并逐渐形成蒸蒸日上的印刷产业。只能口口相传的故事第一次变成了文字,并且汇编成像《一千零一夜》(On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这样的故事集。
《一千零一夜》比以往的史诗故事和诗歌总集更丰富多彩,其娱乐和教育意义也是毫不逊色。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集里,国王将行为不端的王后处死后,心态扭曲,每日娶一少女,共度一晚后即将其杀掉。宰相女儿谢赫拉莎德为救天下姐妹,自愿嫁给国王。面对第二天必死的命运,她每晚给国王讲一个精彩故事,并故意将结尾留到第二天讲,就这样讲了一千零一夜,直到国王意识到自己的残暴,不再娶妻杀人。谢赫拉莎德最后不仅坐稳了王后的位置,还成了讲故事的英雄。
诗歌集、故事集和史诗故事对后世的文学影响深远。当意大利诗人但丁开始对基督徒心目中的地狱、炼狱和天堂进行描绘时,他选择了史诗的形式,以期与经典作家相媲美(?他巧妙地把荷马置于地狱边缘,因为荷马不幸生活在基督之前)。
但丁在创作《神曲》(The Divine Comedy)时并没有使用当时的主流语言拉丁文,而是采用了意大利托斯卡纳区口语方言。这个决定最终助力于把这种方言变成合法语言,即我们今天所谓的意大利语。塑造语言无疑是对文学价值的最高致敬。
1455年,约翰尼斯·古登堡在北欧发明了印刷术(在吸取中国技术的基础上),文学命运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改变。古登堡开创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规模生产和大众读写的时代,文学也就此进入了以小说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尽管有像紫式部这样对小说做出重要贡献的先驱,但小说(novel)还是以其“新奇”(novelty)而被命名。小说没有文学旧形式的包袱,因此涌现了大量新作者和读者,特别是女性。这种灵活的文学样式被用来揭示现代社会最紧迫的问题。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是科幻小说的发轫之作,把科学造福人类同时具有潜在破坏力的双重属性表现出来,警醒世人。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Handmaids Tale)是这一传统的延续。
与此同时,小说被那些新兴国家用来宣称独立的一个载体。例如在20世纪60年代所谓的“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期间,加西亚·马尔克斯创作了《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希望通过这部讲述了一个家族几代人的鸿篇巨制,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政治独立的前提是文化独立,而小说则被证明是文化独立的最佳表现方式。
尽管上述这些作家和许多作家一样,在大众读写时代获益,但现代印刷也使控制和审查文学变得更容易。对于生活在像纳粹德国等极权主义国家的作家来说,这是一个特别严峻的问题,人们不得不通过地下出版来规避审查制度。
今天,我们正在经历另一场书写技术的革命,其重要性至少可以与中国造纸和印刷的发明以及北欧印刷技术革新相提并论。互联网正在改变我们阅读和写作的方式,还有文学传播和获取的方式。我们站在一个书写和文学新时代的开端,书写的世界必将再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