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琦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温州 325006)
舟山渔民号子于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也被称为舟山渔歌号子或舟山渔工号子。舟山渔民号子的起源与海洋渔业的发展大致同步,是舟山群岛上世代以讨海为生的渔民船工在海上和岸边劳作及休息中口头创作并代代传承的海洋民间口头音乐。根据演唱时所进行的劳动不同可大致将舟山渔民号子分为手拔类号子、抬物类号子、抛甩类号子等十一类;也可根据劳动强度不同分为重号和轻号两种类型。舟山渔民号子多是在劳动过程中即兴创编演唱的,使用方言,多用衬词,如“啊家罗”“杀啦啦啦”等。当进行轻快的劳动或休息时,舟山渔民号子多轻松欢快,具有娱乐性;当进行高强度劳动时,舟山渔民号子则粗狂洪亮,激昂人心。舟山渔民号子不仅是一种带有海岛特色与艺术审美价值的明显区别于大陆劳动号子的民间口头音乐,更承载着舟山地区渔业生产习俗、民众生活习俗、海洋民间习俗、海洋民间信仰等诸多内容。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与传承具有现实意义与深远的影响。但随着申遗成功的热度退去,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与传承却进入了瓶颈期,各种矛盾与问题接踵而至。
将非遗以文本形式记录下来是非遗保护的常见形式,记录在案的文本可以保存很久,对于非遗的保护与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但仅有文字记录是不够的,同时文本记录的时候也存在着许多问题亟待处理。在保护与传承舟山渔民号子的过程中这一问题十分突出。
舟山渔民号子是舟山渔民在劳动过程中即兴创编、展演并传承的一种口头民间音乐。舟山渔民号子的创作伊始是渔民在劳动过程中为统一劳动步调,减轻劳动强度或为缓解无聊,调节情绪等原因而即兴口头编唱的。在代代流传过程中,渔民号子的传承仍然靠渔民们之间的口口相传。因此舟山渔民号子是较少存在于文字资料之中的,同时也没有专门的记录文本。而舟山渔民号子曲调单一,没有或仅有较少乐谱。这些方面都是收集整理舟山渔民号子并辑录成册的困难点。虽然现在有一些舟山渔民号子被搜集整理在案,如《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浙江卷》、《中国渔歌选》中都有收录舟山渔民号子,但更多的舟山渔民号子已在历史的长河中遗失不见了。同时在记录过程中,由于舟山渔民号子是方言演唱,而方言记录成文字往往词不达意,失去了渔民号子的原汁原味。
如在浙江非遗代表丛书之一的《舟山渔民号子》中周大风记录了一首起篷号子(小号),具体为:“一拉金拉格嗨唷,二拉银拉格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渔人呵。哎哎呵!”后面附有相应的曲谱信息。但在其他文本中这一渔民号子的内容为:“一拉金嘞嗨唷!二拉银嘞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鱼人!”或:“一拉金来嘛嗨唷,二拉银来嘛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抲渔人!”这些微小的区别是因为同一个演唱者在不同时期的演唱方式的改变,不同演唱者语气衬词的用词习惯不同以及不同记录者根据自己的习惯使用不同的词来记录。同时,舟山渔民号子几乎是没有曲谱的,文字记录中的曲谱是采集者为了方便记载而根据演唱者演唱的曲调记录上去的,但舟山渔民号子是即兴创编的口头民间音乐,在口头流传过程中会因为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发生或细微或重大的改变,因此记录在册的曲谱信息的参考价值将大打折扣。而对方言的记录也是个大难题,根据整首号子,读者可以轻易地理解“抲鱼人”是捕鱼人的意思,但笔者认为“抲”字的使用并不恰当。首先在读音上无法对应,在舟山方言中捕鱼人的发音类似于kuo(阴平)或ke(阴平),而“抲”字有三个读音,分别为he(阴平)、he(去声)和qia(阴平),两者读音相去甚远。其次在表意上,“抲”字三种读音所对应的三种意思分别为指挥,担负和扼、握、持,也无法准确地表达意思。因此在记录方言时既要音近也要意似,较为准确地记录下一首舟山渔民号子需要下很大的功夫。
非遗是受到语境影响的,我们保护非遗不能仅限于其本身。在非遗保护过程忽视相关语境因素是与非遗保护的初衷相悖的。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与传承,不仅要将可采集到的所有舟山渔民号子的曲调和内容辑录成册,使其不至失传,更要保护好与其密切相关的海洋生态环境、方言等语境因素。但在各语境因素层面上保护舟山渔民号子的工作由于各种客观与主观的原因进展不甚理想。
首先,随着经济及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机械船早已替代了木帆船,渔业劳动方式也愈加机械化、科技化和现代化,需要众多渔民合力参与的繁重体力劳动的时间与场所逐渐减少,致使渔民号子逐渐失去了其展演的环境。如上一部分所提到的起篷号子:在木帆船时代要起航或加速时,必须要起篷,让篷利用风力推动船前行,但现代的机械船已抛弃利用篷和风力前行的古老方式,采用的是更为便捷快速的马达,因此起篷号子就失去了其存在的功能,也失去了其演唱的环境。同时由于手机、电视、网络等现代多媒体的出现,渔民们有了更多的娱乐选择,很少有渔民选择以演唱渔民号子的方式来消遣娱乐了。其次,海洋污染和海洋生态环境恶化也使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和传承难上加难。舟山渔民号子与舟山特有的四大鱼汛有着密切的关系,每年的小黄鱼汛期、大黄鱼汛期、带鱼汛期及乌贼汛期是舟山渔民最喜悦也是最忙碌的时期,同时也是舟山渔民号子演唱的“旺季”;但由于海洋生态的破坏以及过度捕捞等原因,渔业资源骤然减少,已难以形成汛期。另外,舟山渔民号子是用方言进行演唱的,但随着城市化的发展以及教育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常用、不熟悉舟山部分或全部方言。舟山方言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虽然这是一个缓慢而不引人注目的进程,但是年老一辈的不断离世及其他地区年轻人的加入明显加速了这一结果的到来。舟山渔民号子只有在方言状态下演唱才是最原汁原味,最有价值的,使用普通话演唱则完全失去了其原有的韵味。如果不对舟山方言进行保护而任其随着时代的发展退出历史的舞台,那么舟山渔民号子也仅仅是记录于书本中的文字而已,再也没有人能感受到真正的舟山渔民号子的魅力。因此保护舟山方言是保护舟山渔民号子的重要前提之一。
非遗保护不应局限于保护其本身,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其展演的整个过程。采集者在采集渔民号子时不应只记录其曲调与内容,还应记录其演唱的环境、听众、听众的反映等。虽然在当代先进科技的支持下,可以用照片、录音、录像等多种方式全方位地记录舟山渔民号子的展演过程,但在实施过程仍存在问题。
在海洋生态环境的改变、科技的进步等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下,舟山渔民号子已较少出现在渔民海上劳动时,更多的是由舟山渔民号子传承人在政府组织的活动或舞台上进行演出。或是相关学者采访传承人时,在传承人家中或其他私人场所进行展演。听众不再是同一艘渔船上的其他渔民,而是舞台下的观众或学者与传承人家人、邻居等。但无论是在舞台上展演的渔民号子还是传承人私人空间演唱的渔民号子本质上都已不是真正的渔民号子了。我们所要记录的“真正”的舟山渔民号子的展演过程是渔民们在海上工作时齐心协力一起吼唱的场景。遗憾的是时代的发展是无法逆转的,即使有一两首“沧海遗珠”,然而更多的却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舟山地方政府积极参与保护舟山渔民号子的工作当中,邀请舟山渔民号子传承人刻录相关光盘,以留下舟山渔民号子的影像资料。但这保留下来的只是皮毛而已,对于完整地保护传承舟山渔民号子意义不大,用文本与音像所保留下来的舟山渔民号子只是其皮相而已。
综上所述,非遗的保护与传承应做到文本、语境、表演的递层渐进。既要注重文本记录的准确性与可操作性,也要注意对语境以及完整表演过程的记录。方言以及口头性特点为舟山渔民号子的文本记录设置了障碍,而时代的改变和科技的进步也使舟山渔民号子原汁原味的完整表演过程的记录成为不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记录保护与传承真正的舟山渔民号子似乎难以实现,我们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将现存最完全最接近的舟山渔民号子保护并传承下来。
政府在非遗保护过程中占十分重要的位置,但同时也存在十分突出的问题。有些地方政府对于非遗保护介入过少,更注重追求经济利益而忽视对文化发展的重视。对于非遗保护与传承甚至有“重申报轻保护”的现象。有些地方政府则对非遗保护介入过多。对于非遗保护传承的政策措施不顾传承人与所在社区的建议完全由政府全权处理。这种自上而下的非遗保护措施十分容易造成非遗的“去语境化”“博物馆化”。有些地方政府对于非遗的申报与保护甚至不是出于文化的目的,而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试图将非遗进行商品化、商业化以增加当地的经济收入。虽然这种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非遗的传承与发展,但更多的是破坏了非遗原有的韵味与意义。
正所谓过犹不及,政府介入得过多或过少对于非遗保护均无益处。而在非遗保护过程中,这种以政府为主导的方式不甚妥当,已引起了学界的重视,多位学者指出非遗保护应以社区为主。非遗是一个特定社区创作并传承的集体文化遗产,因此非遗保护工作及措施等应受到非遗项目所在社区的认同,非遗所属社区的民众也应积极参与到非遗保护工作中来,非遗保护所得到的受益应归还与社区,这种自下而上的非遗保护方法才能得到非遗更大限度的可持续性发展。
舟山市党委与政府十分重视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投入大量资金拍摄相关专题片,举办相关活动,开展“名师高徒”活动,开设舟山渔民号子传承培训班,完善相关博物馆等,但是由于资金不足等原因,保护行动难以为继。虽然舟山市官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但收效甚微。主要原因在于政府介入过多,政府将自己视为非遗保护的主体,自上而下的为舟山渔民号子保护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并实施,但民众对此却知之甚少。所拍摄的舟山渔民号子非遗专题片多用于存档或内外交流,在民众日常生活却所见甚少;所举办的相关会议与活动,参与者多为政府领导与专家学者,社区民众对此一无所知。由此可见,对舟山渔民号子的保护仍停留在政府层面,未深入到民众中间。社区仍未认识到保护舟山渔民号子的重要性与急迫性,也未参与到相关的保护工作当中,因此舟山渔民号子走向了死胡同。
市场相较于政府更加注重经济效益。大部分非遗是非盈利性的,因此市场对非遗的需求相对较小,不愿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非遗之中。但为了非遗的保护与传承,一些政府与传承人试图将非遗保护与市场结合起来,或将非遗经过文创制成工艺品进行售卖,或将非遗与旅游开发结合起来。但在此过程中,对经济利益追求往往高于对非遗保护的坚持,一些非遗为迎合市场需求,增加市场竞争力,以免被市场淘汰而不顾非遗的本真性,在其中注入与之格格不入的现代化元素或将其进行肆意包装改造。同时,非遗进入市场仍在初级探索阶段,缺乏完整的相关法律法规,没有完善的保障体系。
舟山渔民号子是欠缺经济价值、不适宜产业化开发的弱经济价值非文化遗产。想要通过市场来引起更多的重视并推进保护与传承十分困难。舟山渔民号子可以与舟山的旅游业结合,但在游客面前表演舟山渔民号子必将为了迎合游客的喜好做出一定的改编,这恰恰不符合非遗保护的初衷。而在展演过程中保留原有的面貌也是不切实际的,市场经济下失去了消费者,渔民号子作为消费点也走不长远。
非遗的传承与保护少不了传承人的参与。非遗传承人掌握着非遗项目的内容与精髓,他们的头脑中记录着大量的非遗相关信息,并肩负着培养传承人的重任。但政府对于非遗传承人的重视仍然不够。
非遗传承人对于非遗是怀有特别的感情的,但在新形势下非遗难以作为经济来源,坚持下去很难,虽然十分不舍,有的非遗传承人不得不迫于生计的压力不再坚持,转行做了其他工作,致使非遗逐渐消失。同时现有的非遗传承人逐渐老去,而新的非遗传承人却还没有培养起来,出现了非遗传承的断层。
舟山渔民号子的现有传承人已趋于老年化,但现在的年轻人受现代文化的影响,更喜欢新的文化元素,对于传统渔民号子不太感兴趣,如无法找到合适的传承人,舟山渔民号子将成为绝响。舟山市政府也有开展各种传承人培训活动,如2006年由舟山市普陀区非遗保护中心牵头组织,从各乡镇街道挑选了11名青年,由舟山渔民号子第七代传承人叶宽兴老先生教授渔民号子的唱法、内容等。但舟山渔民号子是渔民们在海上劳作过程中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传承的不仅是唱法、曲调、内容等方面,更重要的其中所包含的向大海讨生活的舟山渔民们的勇敢豪放的心态,是渔民们对于丰收的祈求,是对于大海既敬畏又热爱的心情。如果只是在政府主导下或由个人收徒等方法下传承人依样画葫芦地教授并学习舟山渔民号子的唱法与内容,那么传承下来的还是真正的舟山渔民号子吗?更不用说一模一样地复制下师傅的唱法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非遗保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收效甚微,因此对于非遗保护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不要为了短期的效益而破坏非遗本身及其相关因素,而要致力于做到非遗的可持续发展。在非遗保护过程中政府、市场、传承人三者之间要做好沟通互动并发挥好各自的作用。具体来说,非遗保护应以社区为主,政府起到适当的引导调节作用,市场发挥好促进非遗传承的良性作用,非遗传承人积极参与传承人培养,专家进行相关指导。舟山渔民号子在保护与传承过程中应该将主动权交于社区民众,由政府进行必要的引导,社区民众参加保护工作,将舟山渔民号子进行文创售卖或赠送相关周边产品,扩大舟山渔民号子的影响力,使更多人自觉加入保护的队伍当中来。
除了上述提到的几点外,非遗在保护过程中还存在着许多其他问题。首先,非遗有创新必要吗?非遗创新是否会造成非遗本真性的遗失?创新后的非遗是否还具有原有的意义?舟山渔民号子不仅仅是一种音乐,它还包括许多其他因素。笔者认为,如果是在海洋集体劳作时渔民们为了消遣娱乐或统一步调对某一号子进行创新改编,这样的创新是可接受的,是不会改变渔民号子的本真性的。然而,为了舞台演出而改编的渔民号子却是毫无意义的。其次,当某一非遗失去了其实用功能与价值,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已不再需要它时,这一非遗还有继续保护与传承的需要吗?在机械船全面代替木帆船的今天,舟山渔民号子早已失去了其原有的功能,渔民们不需要渔民号子来统一劳动或打发时光。但舟山渔民号子仍有其被保护与传承的意义。因为舟山渔民号子除了实用功能还具有审美价值、历史见证价值和民俗价值。舟山渔民号子承载着舟山地区的风俗、历史、信仰等太多的内容。再次,非遗保护是否会与生态环境保护相悖?舟山渔民号子与渔业捕捞业有密切的关系,对渔民号子的保护是否意味着对过度捕捞的支持?答案是否定的,过度捕捞是发生在科技发达机械船为主的现代,而在木帆船时代,正是向大海讨生活的艰辛促使渔民号子的发展,原始的设备限制了渔民们捕捞的数量。因此对渔民号子的保护与生态环境保护不相悖。再者,现代社会人口流动量增大,本地居民外迁与外来人口增多是否会影响非遗的传承?舟山地区外迁与移入的人口数量近年来不断提升,但在短期内并不会成为舟山渔民号子保护与传承的障碍,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更多的是世世代代在此生长的本地人。但如果长期呈现这种人口流动趋势,那么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影响到舟山渔民号子的传承。最后,正如杨利慧学者所总结的:“社区并非是均质的,在一个社区或者群体之内,对于非遗的认同和保护事宜可能会有不同的意见。”而对于非遗保护的不同意见与分歧该如何处理?尚需继续探讨。
非遗保护与传承是一个漫长且艰巨的过程,在制定相关保护政策与措施时理应解决或考虑到这些问题,这样非遗才能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