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顺福
内容提要方以智是明末清初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继承了阳明心学的基本立场,认为心是生存之本。生存首先是气化流行。人的言说即声音便是气的在世方式。声音源自于气,最终表现为文字、语言和经典。其最终本原是心。心是文章之本原,心的活动是思。思与其说是思维活动,毋宁说是一种气化形式。因此,思、意是一种生存形态。文章便是生存活动的结果,而非思维的产物。文本的终极根据是超越之心。理解文本的方式是诵读,一种物理的气息活动。这种活动所依据的原理是同类感应。在阅读中,文本所蕴含的善的气息能够激发读者身上的善的气息,从而达到改变气质、使人致善的道德目的。因此儒家诠释学是一种气化的感应诠释学。
关键词方以智文章心气感应
〔中图分类号〕B248.9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9)03-0058-07
虽然诠释学是一种源自西方的、解释经典的哲学理论,可是,中国古代不仅有丰富的经典,而且形成了解释经典的传统。一般认为中国古代也有诠释学,①甚至认为经学便是诠释学等。笔者大体接受这一理解。本文将以明末清初心学家方以智为核心,探討传统儒家对文本与理解的认识,最终指出:传统儒家以心为文本之本、以气为文本之体、以感应为理解文本的方式,最终形成了儒家独特的诠释学体系即感应诠释学。
一、“吐词成经”:文章是气化流行
文本的主要构成部分是名、字和文等。关于名,方以智曰:“平怀论之,睡、食、色、财、名,有情之五因也。”②名在现实生活中与食色等相提并论,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这里的名具有两种内涵,一是名声,二是名称。或者说,名兼备价值意义和概念指称。作为概念指称,名与实相一致,即,一定的名指称一定的实。方以智曰:“有实即有名,犹有形即有影。天地既分,物物而名之,事事而名之。称其名使知其实,因有名实;名实当、不当,因有是非;是非相乱,因有虚名。名与命本一字也,天命之,斯名之矣。名名之几,即生生之几。圣人教人,求实而已。实者,忠孝之所以忠孝,文章之所以文章,生所以不虚生,死所以不浪死者也。”③实即实际情形。名实如同影子与形体的关系。名实关系即名称与所指的关系。“佛国五明有谓因明,言乎称名当义也。名身、句身、文身,文身言乎其成章也。载道叙事,析器纪物,但通本末。还其固然。水入盆筥,方则方,圆则圆,自属天工,非杜撰也。”③B11B12《浮山文集》,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514、335~336、337、359页。这种名实指称关系大体类似于现代哲学中概念的基本内涵。
名不仅要符合实(实情),而且由圣人所作。方以智指出:“天地惟有阴阳、动静耳,非可以善恶、是非言也。圣人体道尊德以立法,故名字之。”④⑤⑥⑦⑧⑨⑩B13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87、192、184、210、166、162、166、225、101页。这也是中国传统哲学(比如荀子)的基本立场,即,只有圣人才拥有话语权。这个话语权不仅包括价值评价,而且指向文化传统,如文字、名称的产生属于圣人的功劳。而圣人对名的制作权的垄断则确保了名的权威性与合法性,即,由圣人所制作的名代表了圣人的心声,自然包含正义的力量,它不仅是科学的,而且是道德的。
名如何产生呢?名产生于声音。名即命名,命名即称呼,称呼便有声音,由声音而后才有名称和文字。而声音便是一种气化活动。方以智曰:“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所以为气者,无有无,统天地之天也。气发而为声,声气不坏,雷风为恒。世俗轮转,皆风力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故鸟兽得其一二声,而人能千万声。通其原,尽其变,可以通鬼神,格鸟兽。盖自然感应,发于性情,莫先于声矣。故,圣人立文字以配之,作声歌以畅之,制音乐以谐之。”③万物的生存皆气化流行,气化而发声,发声而为名,声音由气所构成。方以智曰:“气噏声而附形,形必有象,象谓之文。作字者还其应有之形,以明告之、默识之耳。”④声音、名字或文字产生于气。
方以智将这种方法叫做“吐”:“心吐气而为言,言为心苗,托于文字。”⑤语言是“吐”出来的,言语是一种物理气息,语言因此成为气的凝结体。方以智曰:“声音与象数相表。言为心苗,动静归风,呼吸轮气,诗乐偈喝,其几也;等切,其一节之用也,犹《易》有四道,而制器亦在其中。”⑥诗乐等经典无非是心所吐之气的凝结,这种方式又被叫做“呼”:“从此而因事表理,因呼立名……”⑦名字、文字等产生于呼,呼是一种气化活动:“呼者,声之化出者也。始化也而讹,讹生于俄,是以谓之化。”⑧吐与呼的描述表明:声音和文字产生于物理之气的运动与变化。声是气的活动形式,声音、文字是物理之气的活动方式。
从名进而产生字。方以智曰:“从此而因事表理,因呼立名,因名立字,则千百亿名千百亿化身皆法身也,岂有二哉?”⑨字即文字。文字是名称的物理形态,是构成经典的基本要素。方以智曰:“圣人何处不以示人?有真识字人,则必不受文字障矣。自孟子创之曰气,而愚创证之:气,发为声而出为言;其论附后。”⑩圣人以声音而形成文字,文字自然有了圣意,并成为道德的象征或表达。也就是说,由名字等所组成的文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文本,而是道德性文章,富含正能量,能够催人向上。
字的集合便是经典文本,方以智称之为“典要”:“上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立名,此上古之典要也。”B11经典由圣人制作。比如诗,“则请以诗知生死。知生死无他,死其心而知之矣。尼山以兴天下属诗,而极于怨。怨极而兴,犹春生之,必冬杀之,以郁发其气也。行吟怨叹,椎心刻骨,至于万不获已。有道之士,相视而歌,声出金石,亦有大不获已者存。存此者,天地之心也。天地无雷霆,则天地暗矣。”B12诗即雷霆,是天地之心的物理或气化形态。方以智还认为经典如《华严经》《周易》等无非是字的集合。《论》《孟》《老》《庄》等经典也表现为文字或词。至此,方以智将语言还原为文字,文字还原为声音,而声音还原为气,文字是气的表现方式。从现代解释理论的角度来说,文本是气的一种在世形态,文本是气之用。
二、文章的基础:从理学向心学的转向
名称、文字、文章和经典都是气的表现形态,即,因气化流行而形成文章。那么,什么是这个流行活动的主宰呢?在这个问题上,方以智似乎立场不太坚定,或者说,前后不一致。
和传统生存论者一样,方以智也将人的存在或生存视为气的存在:“天地分而生,万物皆地所成,天止出气而已;男女之生,全是母育,父止精气而已。必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父,盖全是地,则全是地之
承天,地何敢自有其分毫乎?”B13天生万物以气、父母生子以精气。气产生生命。或者说,生存即气化流行。“以质论之,气交凝形,而气籥栖灵,此生后之气质也。即未生之前,亦缘气以为质也。辟天地一气质也,混天地一气质也,所以为气者,贯乎混辟气中者也。”④⑦方以智著,张昭炜注释:《性故注释》,中华书局,2018年,第3、5、17页。生存的本质是气。
那么,什么是这个流行的主体呢?在多数作品中,方以智坚持性理本原论。方以智曰:“道德、文章、事业,犹根必干、干必枝、枝必叶而花。言扫除者,无门吹橐之煻煨火也。若见花而恶之,见枝而削之,见干而斫之,其根几乎不死者!核烂而仁出,甲折(坼)生根,而根下之仁已爛矣。世知枝为末而根为本耳,抑知枝叶之皆仁乎?则皆本乎一树之神,含于根而发于花。则文为天地之心,千圣之心与千世下之心鼓舞相见者,此也。”③⑤⑥⑨⑩B11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183、164、184、288、115、229、216页。道德文章都有一个根据,这个根据如同树枝、树叶、树花所依赖的树根一般,它便是天地之心。这个天地之心,最初,方以智将其理解为性:“心生曰性;草木出土曰生,物之始得于天者,天命之矣。情由性地发生,东方之色青,丹生于土,故因其声;性因情显,犹火附木生也。”③万物生生的根据或基础是性。“质而核之,性寓于气,而粹然在中,称则称其德耳。”④性是气质的主宰,万物生生不息的根基是性。
性是生存之本。故,方以智曰:“圣人之文章即性道,非今人所溺之文章也。学道人即博即约,日益日损,即谓之本无损益而不碍损益,则凡自一技一能以至至玄之道,皆不可执,岂特文字耶?”⑤圣人的文章便是性道。文章、文本产生于性道,文章即性道。而性道,在方以智看来即是理。不仅如此,圣人所创造的文字、文章或文本(包括诗与乐)以性、理等为本。方以智曰:“雅言之教,兴于诗而成于乐。古者相见,歌诗谕志,闻乐知德,吹律协姓,微矣。……得道之人与诚迫之人,皆同此不可已之声音迸裂而出。兴之必怨,犹元之必贞。贞而元,怨而兴,岂非最发人性情之真者乎?”⑥儒家礼乐文明本质上也是一种声音文化或气韵文明,包括诗与乐。诗之朗诵、乐之旋律不仅仅是气息的流转,更是人的性情的流露。这便是“志”与“德”。德即德性。德性即理,这便是“文章即性道”。
“文章即性道”的观点,首先将文章的本原问题终极化。我们知道,在宋明理学家那里,理是事物存在的所以然者、最终的根据,也是本源的终极处。至此,关于文章的讨论走向了思辨的形而上学,这是其一。其二,这一观点为文章找到了一个合法的根据,即,文章是合“理”的。合“理”的文章自然是好文章。这也和圣人制作文章的立场相一致。至此,方以智基本坚持了传统理学家的观点而无出其左右,比如其曰“四端之心尽,乃能知性,而知性即所以知天”,⑦显然站在朱子学的立场上。
不过,后来的方以智似乎对此论断并不满意。或者说,方以智逐渐不满意传统理学家的观点。到了其晚年著作比如《东西均》中,方以智彻底走向了心学:“本一气也,所以为气者,心也。气几旋转,消息不已,变变化化,大小一致。”方以智:《易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94页。因此,心是生存的主导者,心是生存之本。这便是传统心学的立场,即,生存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神:神不仅确保生存的根据性(有神便生存,无之便死亡),而且确保生存的方向性(神即神明)。这个最重要的东西即神归于心。方以智曰:“医以心藏神、肾藏精、肝藏魂、脾藏意、肺藏魄,而神为性、精为命,皆气贯人而生者也,此后天托形而分者也。生生而灵者,先天之心寓之矣。”⑨“心藏神”即生命之气源自于心并因此成为整个生命体存在的主宰,这便是神。神依赖于心。至此,心成为生存的终极性根据:“因言气理,而质论、通论之,皆归一心。”⑩方以智曰:“气也、理也、太极也、自然也、心宗也,一也,皆不得已而立之名字也。”B11气、理、太极等都应该归为心。至此,方以智彻底地走向了心学。方以智曰:“仆之历物,物本自历。舍心无物,舍物无心。”《浮山文集》,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348页。万物的生存与心并存,心是生存的根据。反之,万物之生生不息也是心的必要条件或基础,这和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6页。的立场如出一辙。
心是生存之本。方以智总结曰:“以死烧生,生本不生。当知生所以烧,烧所以生;何以有生?何以生心?其始生魄,其阳曰魂。气生血肉而有清浊,气息心灵而有性情。本一气耳,缘气生生;所以为气,呼之曰心。……世无非物,物因心生。”②③④⑤⑥⑦⑧⑩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67~68、163、227、184、210、188、114、222、124、71~72页。语言产生于气,气本源于心,心是气化流行的原因。于是,语言与文字最终根据于心。或者说,心通过气而主宰言说,这便是“灵”,因为其有灵,故而为帅即志,志指定方向,心因此具有决定性地位。
心不仅是生存的基础,更是思维、意识与文字的来源。方以智曰:“人心以言出气。倏忽之间,生死之机。无实无虚,不落有无。直心直气,足塞天地。子舆之养也、知也,其真橐籥乎?”②心通过气并以语言的形式表达自己或呈现自身。最终,心是气的真正主宰。方以智曰:“气贯虚而为心,心吐气而为言,言为心苗,托于文字。”③语言源于气、最终源于心,心是语言之本。方以智反复强调:“言为心苗,动静归风,呼吸轮气,诗乐偈喝,其几也;等切,其一节之用也,犹《易》有四道,而制器亦在其中(愚有《等切声原》,略发明之)。”④言说或语言产生于心。或者说,作为气化方式的声音比如诗歌与音乐等最终本源于心。
方以智从佛教角度论述曰:“《涅槃经》所云:不作字句相,不作闻相、佛相、说相,名无相相。此谓消归一心,随他一切相而无相矣。《宗镜》曰:唯是一心,卷(捲)舒同际。或见纸墨文字,嫌卷轴多;但执寂默无言,欣为省要:皆是迷心狥(徇)境,背觉合尘,不穷动静之本原,靡达一多之起处。”⑤从佛教的角度来说,文字以心为本原。这似乎表明方以智的思想与佛学有关联。或者说,方以智借用佛学的心学世界观佐证了自己的心学立场。
三、心之思与气化流行
心,在方以智那里具有两种基本形态,即经验之心和超越之心。方以智曰:“人生后,心附意识以为用,而不生灭心在生灭心中,此亦一证也。”⑥心分为生灭心与不生灭心。生灭心即生死现实之心,不生灭心即超越于生死现实之心。方以智曰:“明心者,明此无善恶、不生灭之心,适用其善统恶之心;养气者,养此无清浊、不生灭之气,适用其清统浊之气;穷理者,穷此无是非、不生灭之理,适用其是统非之理。明至无可明,养至无可养,穷至无可穷,则又何心、何气、何理乎?又何不可心之、气之、理之也乎?既知生即无生矣,心即无心,又何异于理即无理、气即无气也乎?”⑦“无心之心”意味着心有两类,即经验意识之心与无经验、无意识之心。前者可以称之为现实之心,后者则是对这种现实之心的超越存在。这种超越之心即不生灭之心,无善无恶。超越的不生灭之心是万物生存的终极性本原。方以智曰:“总以徵心,心即生死、不生死之原。微哉危哉,道心即人心也,惟其危,所以微。”⑧超越之心是唯一的、终极性本原。超越之心只能够通过现实的生灭心而在世。生灭心通过气的流行与活动而在世。而现实之心即气质之心,在中国传统哲学体系中,有两个基本功能,即生存之本和思维之本。对于前者,方以智似乎不太重视,他反而更重视后者,即心之思。
心、思关系为体用关系,即心为体,思是用。或者说,思是超越之心的作用方式。方以智曰:“心以思为官,故曰:思非心,而思即心。”B11B12方以智:《易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21、58、57页。心的主要功能或作用是思,思是心的用,而思的最重要(但不是全部)内涵是思维。思维之本直接导致思维等意识行为,其中也包括文章或文本。据此,方以智把意识行为分为三层结构,即心、意和知。人类的主观活动分为三层结构,即心、意、知,知又名识:心知而生意,意是心的发用,最终表现为识。心、意、识的关系,用传统语言来说,即心是体,意是用。意与意识都是心的发用与流行。⑩
方以智的这种意识论,看似与现代心理学相似,其实它遵循了生存论的路径或思维逻辑,即,它将意等活动看作是一种物理性的气化活动,而不是理性的思维活动。方以智曰:“心官则思,思主风,圣时风若。风即气,所以为气者天。”B11思即气化活动。具体地说,方以智曰:“五官之应,藏于五脏,各状其志,各司其气,宣用肺,谋用肝,断用胆,巧用肾,思用脾。”B12人的五脏都具有思维功能,而其工作媒介便是气,即“各司其气”。比如心,方以智“名之‘心者,星之闭音、生之惢形也。心虚而神明木妻之,故灵,名其灵曰知。灵者,霝象窗棂,象云气之零零,而以巫神之者也。心之官则悤(思),用其知也。悤主风,脑为风府,悤从门。想则从相生矣。帅气而之焉曰志,其起曰意──物起于喑噫,而音其心也;其藏曰识──戈悬音而帜誌之,转假而言其相识之职者也。”②③④⑤B12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163~164、166、115、115、164、249頁。意与思是一种气化活动,或者说,方以智将心之思、意看作是一种以气为存在形体的生存方式,而非典型的思维(却不排除它)。这便是生存论的思维观,即将心的思与意看作一种生生不息的气化活动。
在方以智看来,人的思维是气的活动。或者说,将意等思维活动当作一种物理的、气化的生存形态。②心是万物生存的本原(如性、太极、太一等)。它的活动表现为神气、氤氲、混成等。这些活动都是气的活动,心的活动便是气化流行。 ③意的活动伴随着痛等感觉性表现。而痛等感觉终究还是气的遭遇。方以智曰:“心主即心包络,不用心而用心包络。人生后,心附意识以为用,而不生灭心在生灭心中,此亦一证也。手足疡者,意之所到,痛即到焉,则意与觉知,分而合者也。”④心的作用为意和识。而意、识,其实是一种感觉,比如痛。痛便是一种意。这种意,与其说是理性活动,毋宁说是生理知觉。生理活动便属于物理活动而非理性活动。这种生理性或物理性活动,说到底,依然是气的活动。因此,在方以智看来,意、思等便是一种气的存在方式。心思即气动。比如,方以智解释“智”曰:“知之曰智,古从矢、口,加于焉,加自焉,气出而自呼之也。”⑤智即口、言说,是气的一种形态。心之思、意即气化流行。“明此《论语》之终,益知开首三节之旨:寂而悦,即无隐怪之述;感而乐,即无半途之废。归于确不拔之潜体,则贯寂、感之‘易,而有无思、无不思、无为、无不为之能矣。”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一贯问答〉注释》,《儒林》第2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06页。思便是感应、感化。后者便是一种生理性、气质性活动方式。
经典的形成在于这种气化活动。方以智赞叹黄道周书法曰:“寄示楷笔,或取钟、王、欧、虞,而时出之,随意潇洒,要亦无常师。骨峭神渊,是其心影耳。”⑧⑨⑩《浮山文集》,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452、100、101、514页。经典书画体现了一种气质,其根据是心。方以智为张自列序《四书大全辨》曰:“士托儒林,志在身通,唯通,斯得其全耳。”⑧写作不仅言心,而且通身。“道德、文章、政事,出于一矣。”⑨言、身(气)、文贯通一体,这便是心学家的文章观。方以智引王阳明弟子王汝中言曰:“寂虚者道之原,才能者道之干,文词者道之华。”寂虚者便是心,才能是气质,文词便是文章、文本。三者贯通一体。这便是“一贯”。方以智曰:“知全树之华皆核中之仁所为也,道器岂容两截哉?徒华鲜实,德不胜才,从古叹之。穷知种性,依然培根护干,不可离也。七接重华,偃盖焦核,亦知性者造其命耳。”⑩语言或文章、气质和心构成一个生存的整体,如同一棵树,心是树根,气质为树干,花果便是文章。三者之间的关系依赖于气化流行的生存。或者说,文章是气化流行的产物。
其实,这种文章观也是心学家的典型立场。陆九渊也有过类似的说法:“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陆象山全集》,中国书店,1992年,第252页。人们通常将其理解为观念性的“六经注我”,其实不然。它的意思是:《六经》与我身心一体。在这个生存体中,心是终极本原。它表现为思,而心之思,与其说是理性活动,毋宁说是物理的气化过程。这是一种生存论解释。
四、诵读、理解与感应
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说,理解文本其实也是解构文本。解构文本的基本模型便是还原文本的发生过程。在中国传统哲学家如方以智看来,文本的存在有两个依据。一个是超越的心,另一个是形而下的气。超越的心是文本的合法性根据,不可或缺。同时,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文本又是气的产物。因此,理解文本或解读文本便需要借助于气。或者说,在现实层面,我们只能够通过气为媒介来解释文本。如何解读呢?这便是中国传统哲学最流行的方法:诵读。方以智曰:“农工商以技力为生理,士以读书为生理,与其三门,不若好学一门。”B12方以智将读书视为生存原理。
古人的读书方式,与其说是阅读,毋宁说是诵读。诵读,从字面意思来看,首先包含气息活动,即,传统的诵读通常会发出声音、产生气流。方以智曰:“贯、泯、随之征乎交、轮、几也,所以反覆圆∴图书也,是全均所露泄之本,熟读而破句者也,立而不立者也。虽言之而不言者自在,可闻而不可闻者自在。……形笑之曰:‘不过为日观峰下灰堆出气,慰沼纳朴相望耳!自首自扫,一状领过,过后张弓,有何交涉?”③⑦B11B12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17、173、172、187、170页。所有的书籍或经典都是某种(“本”)表达。读书便是熟读而破句、发出声音、能够听到。因此,读书是一种气息活动(“不过为日观峰下灰堆出气”),可以听见却看不见而无形体(“有何交涉”)。这种气流不是一般的气息运动,而是被文本中的气息所激发出来的气息。方以智曰:“圣人以可见传不可见,三知终于知言。心声也,风教也,铎在读书之士,何容避耶?”④⑤⑩《浮山文集》,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3364、359、514、354页。读书、传教既是心声,也是风教。读书、阅读是一种气息活动。
前文说过,文本是圣人所制作,自然体现了圣人的性道。比如,“《易》则天人、性命之消息也,《春秋》则公是非之权也。雅言惟诗书艺礼:《书》诫之而必《诗》兴之,《礼》拘之而必《乐》乐之,圣人诱人之游心以存存也。读明允之《诗论》,盖苦心哉!”③经典传达了善的气息。或者说,经典文本的气息一定符合性道,属于善的气息。根据中国传统的感应原理即同类相应论,这种善气也会激发读者身上的善气,从而达到修身的目的,这便是感应。文章比如印度的外五明、内五明等学说等,都离不开诵读,其原理便在于感应。通过感应,众生身上的善气被激发并充实全身、成其性命,人也因此而成为完人。这种道德教化活动所依据的媒介便是声音文字,比如诗教。所谓诗教即读诗活动。方以智曰:“诗不从死心得者,其诗必不能伤人之心、下人之泣者也。明允曰:‘穷于礼而通于诗。圣人知读书之士,无如其性情何,故以诗为风霆以激之,当其节宣,哀乐不能入也。”④作诗有情,读诗才能够心潮澎湃而动心。方以智曰:“千世上之心,与千世下之心,引触感发,恩力在何处耶?唐宋之碑多亡,傳闻但存其概。今所集者,碑文、游记、序疏、书问,于以纪废兴之所由,庆夙愿之诚感,写各人之兴致,咨道法之然疑。”⑤可见文本不仅表达了作者的性情与兴致,而且能够激发读者的情绪与感慨,这便是气相感应。方以智将《大学》的格物之格解释为“感”:“动上有不动,岂守无意以为无意乎!知至则意亦无意,物格则知即无知因触而通,格合外内,则心物泯矣。格,至也,方也,正也,通也,感也,有格君心之格义。”⑧方以智著,庞朴注释:《〈一贯问答〉注释》,《儒林》第1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1、296页。格即因感应而感通,从而贯通一体。
气化感应的结果是变化气质。方以智曰:“圣人知之:欲禁制之,先鼓舞之,劳其生而养之,因以费其智巧,节宣其气而隐其情,使乐受其声施,而渐渍于不识不知之则。四民首士,四教首文,天下风气必随诵读之士所转。”⑦圣人制作文章的目的是为了鼓舞即激发人的善气、抑制其中的恶气(“节宣其气而隐其情”),从而向善而离恶,并最终能够形成良好的风气。至此,道德教化演化为变化气质,这便是理学家的工夫。或者说,方以智以气息感应为工夫。方以智曰:“千万世之上,千万世之下,相感相通,总谓之闻,闻到不可得闻,则寂感并忘矣。世尊无说,我乃无闻。”⑧相感相通即同类感应,通过这种同类感应,实现变化气质的道德目的。故,方以智曰:“提生成而言之,则教养之法即是生成;提教养而言之,则体其生成即是教养。”方以智著,张昭炜注释:《性故注释》,中华书局,2018年,第8页。生成即教养、教养即生成,道德教化与生存混为一体。方以智记载了自己的亲身体会:“那谷者,薛更生平也。年过八十,作《孝经通笺》,刺圣人之血,合甘露瓶,首标新旨,欲挽辘轳而唯之。愚读三复,不胜痛幸,以孝为戒,以孝为宗,以孝为学,以孝为教,自觉觉世,见此一题,而万世通神明于毛里矣。”⑩读《孝经》能够使人热血沸腾,守孝自然成为必然。
据此,方以智将读书看作修身的重要方法:“先祖曰:读书安分,是真修行,是真解脱。”B11读书能够修身。方以智曰:“以人身当爻,则心正当二乂之中,此义至精,绝非强解。斈从子当学,子即效父,即谓之孝。学(上爻下子)也者,爻也、孝也、效也、教也、觉也,一以交万,人以交天,而自觉、觉人之也;兼参悟、诵读、躬行,合外内、本末,无所不具者也。”B12方以智将爻、孝、效、教、觉等关联字联系起来指出:诵读和参悟、躬行一样是修身、觉悟的手段。阅读和理解经典便是通过发声的方式与经典中的善气产生呼应,从而激发自身的善气。这不仅是经典产生的目的,也是理解经典的目的,即通过善气的感应而影响到读者的气质——激发他们善的气质,最终实现致善成人的目的。
五、结论:感应与理解
按照现代思维观念,作品或文本是思想的载体。思想是思维的产物,思维是心灵的活动。作品或文本是思维的心灵活动的结果,甚至可以说作品便是一种“表象”。⑤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 Bloomsbury Academic, 2004, p.148、129.文本体现了思想,表达了心灵。利科甚至称“符号产生思想”。Paul Ricoeur, Hermeneutics: Writings and Lectures, vol.2, Polity, 2013, p.5.因此,一般认为,文本是思想的表达形式。解释便是解构文本、敞开心灵。这种解释学,从本质上来说,属于西方的存在论传统,即强调思想、意义和符号之间的内在关联。在存在论传统中,不仅文本是思想的存在,而且事物的存在也是意义的存在或观念的存在,事物便是表象。这种存在论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诠释学,严格说来,中国古代并不存在。中国传统的儒家哲学是一种生存论哲学。因此,中国传统诠释理论是生存论体系中的理解理论或哲学,区别于西方的诠释学。
在生存论体系中,万事万物都是生存,或者说,存在便是生存,这不仅是方以智的观点,同时也是中国传统儒家哲学的共同观点。在儒家哲学看来,万物的生存即是气化流行,或者说,气是生命的本质,即,“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周易本义》,《四书五经》(上),天津市古籍书店,1988年,第57页。物的生存便是气的生生不息。物包括事或活动。这个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活动的最终根据,在不同时期,定义不同,如先秦儒家称之为性,宋明程朱理学称之为理等,陆王心学称之为心。在心学看来,心为万事万物的生存之本。万事或万物是心的作用或现实呈现,这便是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从判教的角度来说,以陆王为代表的心学是传统儒家哲学发展的最终形态或最高代表。因此,将生存的终极性根据定义为心,不仅是心学的观点,也是传统儒家哲学的必然结论。或者说,心学代表着儒家哲学的终极形态。在心学生存论体系中,文本的创造、阅读和理解便构成了儒家独特的诠释学体系,这个体系可以被概括为感应诠释学。
感应诠释学是一种思辨的形而上学。这种思辨哲学认为文本有两个根据或基础,即形而上的根据和形而下的根据。从形而上的角度来说,其终极根据是心。心即文本的所以然之根据或理,文本是合“理”的文本。这从超越的角度确保了文本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从现实的角度来说,文本的另一个根据即形而下的气或善气,文本是善气的凝结。在儒家看来,圣人便是文本的作者,文本自然也是圣人之善气的凝结。这意味着所有的文本或经典都富含正能量,凝聚好气质。文本传达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善的东西,文本因此具有道德属性。这也让理解文本具有双重功能,即传递知识和王道教化。“因此,相对于西方经典诠释学家,中国经典诠释学家更重视实践和践行,道德和德性的培养。”洪汉鼎:《文本,经典与诠释——中西方经典诠释比较》,《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在儒家看来,阅读便是理解,而阅读和理解的机制是感应。在阅读(诵读等气化活动)中,文本所具有的善气能够激发阅读者自身的善气、抑制其中的恶气,最终完成变化气质、感化生命的道德使命。在这个解释过程中,气化感应是其中的纲领。因此,儒家诠释学其实是一种感应诠释学。
这种气化感应也是一种互动活动。从现代诠释学的角度来看,它体现了诠释行为的“当时性”(contemporaneity)。⑤在共同的时间内,作者通过自己创作的文本、读者通过阅读文本,两个行为主体之间产生互动与交流。这便是伽达默尔所说的体验。不过,在传统儒家这里,这种交流偏向于物理方式,這也是生存论的诠释学的基本特征。相对于西方偏重于精神交流的诠释方式,中国传统儒家的诠释理论被称作一种“‘前诠释学型态”,景海峰:《中国哲学的诠释学境遇及其维度》,《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6期。也不无道理。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责任编辑:王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