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榆泽
摘 要 近年来,“亲戚”逐渐与传统的形象相背离,在网络语境下,这个社会文化领域的中性词,也逐渐演变成一个能够带来娱乐狂欢效果的贬义词。分析其形象建构过程,发现互联网特有的传播时空,既有多角度、多元素的塑造手段,又容易导致单一和具有偏见的结果,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数字鸿沟下的身份权力差异带来的。
关键词 网络;亲戚;形象;标签
中图分类号 G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0360(2019)01-0036-04
《乡土中国》里曾提到“中国乡土社会采取了差序格局,利用亲属的伦常去组合社群,经营各种事业,使这基本的家变成氏族性的了”[1]。70多年前费孝通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描述,较为准确勾勒出亲属之间的重要关系及其附带作用。而随着城市化、技术化等导致的媒介环境变迁,这种氏族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其中一个有趣的细节便是“亲戚”的形象面临互联网语境的重构。
1 形象特征
一般的论述中,形象以视觉为主,但在更多的经验表达中还包括听觉、嗅觉,乃至味觉、触觉等感觉之下所产生的不同性质、不同类型的形象。总体判断上,互联网语境下的“亲戚”形象较为负面,“烦人”“不亲”等常常成为关键词,本文选取短视频、微信推文等材料,尝试从语言、身体以及品味的维度去探讨。
1.1 语言形象:文字、语气、表情包
福塞尔倾向于把各种符号都看作区分社会阶层的媒介,而语言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在“亲戚”形象的建构中,语言促进了该形象意义的生成过程,也促进了人们阅读、认知、理解的过程。
首先是网络上年轻人对“亲戚”语言的一种集合式的表述,往往能取得较大关注。比如在上海彩虹合唱团推出的爆款短视频《春节自救指南》里,亲戚说过的话有“找对象了没?”“一个月工资有多少?”“都是为你好”“你爸爸妈妈很伤心”“干嘛还要读书啊?”……这些文字的表面意义与受众狂欢式的解读,共同建构起一套亲戚们单一的话语体系。但是“语言,非但没融合成一个无社会差别的共同体,反而出人意料地滋生出更多的社会等级符号”[2]。在这个过程中,语言充当了这样一个分化符号,它通过单方面的表达,就让互联网上的年轻人站在了和“亲戚”对立的位置。
除了语言本身的意义,这些句子配上语气所带来的听觉上的感受更进一步加强了这种负面效果。因为这些被年轻人想象或构建的“亲戚”,往往语气都带着些许刻薄嫌弃,或故作关心的语重心长。此外,“中老年人表情包”在年輕人之间的流行,从动机上来说是模仿,也是一种鄙视。经过年轻人二次加工的中老年人表情包不再具有“珍惜”“干杯”“有缘”等初始涵义,而是一种更为娱乐化的解读。而这种使用的行为,在让双方身份区隔更加明显的同时,建构起一个年轻人眼中的长辈或亲戚形象。
1.2 身体形象:动作、服饰、发型
人的身体形象在一定社会和时代环境下能成为判断阶层的维度,它能反映背后的政治、经济、文化水平。如果讨论网络语境下“亲戚”的身体形象,也能看出参与到互联网的大部分人群对“亲戚”的评价和这个词背后内容的态度。
在表情上,网络上对“亲戚形象”的展示除了一些爆款的短视频,还有一些传播度极高的微信文章,这其中对亲戚表情的再现和描写都比较丰富,不仅有面部的展示,还扩大了对肢体动作的渲染。让整个“亲戚形象”变成不只是面部表情的“象形”符号,而是作为一种可观看,可记忆的“情绪”符号。于是夸张的动作和虚伪的偷笑,甚至故作关切的神情,都转变成一种讽刺。如当一个亲戚皱着眉头,牵着你的手关切的问“你一个月工资多少?”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定是个虚伪、令人厌恶的形象。
除了表情,服装、发型等同样构成了网络上一部分“亲戚”的形象。本来在符号学的体系中,服饰、发型等在社会评价体系中无处不在体现着人的身份、情趣、爱好、时代气息甚至文化背景。在网络上我们对亲戚群体不乏他们一些穿着上的描写,逐渐形成一种符号所指。如我们通常认为那些从小生长在农村的年轻亲戚,他们一定带着硕大廉价的饰品、颜色鲜艳与不合身的衣服、烫染过的发型。而在身体形象的互动中,亲戚也往往扮演着看不惯“我们”的角色,这样二元对立面就起来了。
1.3 品位形象:知识、娱乐、消费
除了能直观看到、听到的形象,网络语境中另一个层次的“亲戚”形象建构,也出现在娱乐、消费、知识等方面的品味评价中,例如微博、知乎等互联网平台上出现过多篇描述亲戚的品味“令人担忧”的文章。网络语境下的“亲戚”形象,在文化背景上,他们大多教育程度不高,但对晚辈的教育又很喜欢品头论足,强加干涉。他们缺乏鉴别谣言的基本能力,微信一篇文章《有一种朋友圈叫亲戚的朋友圈》流传甚广,里面总结了亲戚常转发的一些文章类型,如“科普养生系列”“惊呆了系列”“标题党系列”“心灵鸡汤系列”等,这些文章的共同点是缺乏信息来源,文章浅显通俗、表意直白,多采用呼吁、夸张的语句。这些总结描述刚好刻画了“亲戚”一个没文化,不会思考的形象。
在娱乐产品的选择上,互联网上年轻人眼里的“亲戚”往往喜欢看着家长里短、剧情狗血的电视剧和情感节目。他们跳着广场舞,用着廉价的手机,听的歌也具有强烈的标志性,总是有着直白的歌词、欢快动感的节奏。消费上,“亲戚”们也更倾向于选择那些看起来奢华,实则廉价的产品。
如果在保罗·福塞尔对阶层分类的框架里去看,所谓在互联网上吐槽亲戚的年轻人大都把自己置于一个中产阶级的位置,把教育和财富作为区分自己和“亲戚”的一个明显标志,可能在网络的叙事语境中,对品位的歧视会让他们在心理上更甚一筹。
2 建构方式
网络语境中的“亲戚”形象建构不同于传统媒体对典型个人的报道,它是带有文化属性的群像,而且与每个人都密切相关。虽然它与年轻人之间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冲突,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又和谐共存,这都与整个互联网多元、娱乐的倾向息息相关。
2.1 多元的建构元素
互联网内容独特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亲戚”的形象支撑元素必然是多元的。单从传播内容上说,视频、图片、文字、表情包等轮番上阵,他们构成了一个个丰富的、极具传播吸引力的文化娱乐作品。从微博名人papi酱的《致某些讨人厌的亲戚》到上海彩虹合唱团的《春节自救指南》,从各式各样的“吐槽亲戚文”到中老年表情包,他们共同搭建起亲戚“讨厌”的形象。
而在传播主体上,不仅有影响的自媒体,一些传统主流媒体制作的节目也都加速这种“亲戚”形象的传递。例如东方卫视综艺节目《中国式相亲》里,有一个男嘉宾的二姨对前来的女嘉宾挑三拣四,既要会做家务,又要手暖会生孩子。不知道是为了迎合观众对“亲戚”形象的期待,以提高收视率和播放量,还是创作者自身无意识地表达,从节目的弹幕就能看出,这种“套路”收获了极大的关注效果和观众反馈。
对“亲戚”形象的传播方式上,多采用视听语言,叙事性较强。通过这些节目或文章,“亲戚”的形象会更加生动和深刻。表情、台词、语气、肢体动作,再配上音乐、字幕、标点等,即达到很好的传播效果,也能不断地在观众大脑里产生作用,加深印象。
2.2 集中的传播时机
“亲戚”形象的传播往往在春节前后达到顶点,这一阶段,相关话题内容突增,而且这一时间段能达到最好的传播效果,引起更多人的讨论。有自媒体人提到,“从年前春运开始,一直到大年十五闹元宵,各大社交平台上关于‘亲戚的吐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玩命量产:有亲戚们不可理喻的三观,有老家令人费解的风俗,还有自己迫不及待离开家乡的糟心故事,仿佛所有人都在参与‘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经验分享报告会。”①这集中的一两个月,不少以往沉浸在网络空间的年轻人开始回到现实空间,一线城市的年轻人回到三四线城市或者农村,被迫参与到氏族关系中,两者高度结合催生出一种巨大的不适。各种视频、文字能否迅速、广泛的传播需要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机。而春节刚好就是这么一个时间点,平日里在大城市生活工作的年轻人遇见“亲戚”们,两个不同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的场域交织在一起了。《春节自救指南》中的歌词吐槽了逼婚、工作、出国、二胎等各类年轻人春节期间面临的经典问题,也能在相当程度与彼时的年轻人产生共鸣。但这也导致这种形象的构建有一定的时空条件,只要春节假期一结束,相关内容就会减少。
3 建构原因
3.1 “吐槽”文化盛行
为什么对“亲戚”的吐槽占了上风?难道就没有称赞“亲戚”、支持“亲戚”的吗?事实上,在互联网环境有这种倾向也不足为奇,班杜拉的“交互决定论”认为人、行为、环境是相互连接和相互作用的。互联网上一些年轻人针对“亲戚”的吐槽行为,既与网络环境的开放有关,也与网生内容创作者(多为年轻人)与“亲戚”(多为长辈)的价值观差异变大有关。此外,在网络上“吐槽”往往更能收获大量关注,从从众心理上来说,生活在社会群体中的受众个体都希望被群体接纳、肯定,避免被群体的抛弃和否定。这些对亲戚的吐槽刚好满足了自己的这种心理。在大量的跟帖、点赞下,是现代社会“孤独人的结盟”——吐槽者为此获得好评、关注度、自身愉悦等各个形式的奖励,更多的普通受众也加入到对“亲戚”吐槽的行列中来,把他们的形象刻画得更为集中且明显。
3.2 城乡二元环境的加剧
“社会结构格局的差别引起了不同的道德观念。道德观念是在社会里生活的人自觉应当遵守社会行为规范的观念。从社会观点说,道德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制裁力,使他们合于规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维持改社会的生存和绵续。”[1]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曾对氏族的形成及作用进行了论述,那是亲戚之间物质与精神维持关系的基础。而随着社会结构在现代更加剧烈的变动,也导致更多人走出氏族圈,他们的行为无需受此制约,长期以来,网络语境下的年轻人与他们眼中亲戚在行为规范、价值观上的差异及分裂。
这其中最主要的变化便是城乡二元结构在这么多年发展下的进退交错,在这个人为构建的二元结构中,城市与农村,大城市与小城市之间,人们浸润的环境之间就产生了巨大的差异。不少人在这个城市化的过程中,从农村到大城市里去受教育、打工,长久以来,产生价值观差异的人就越来越多。在农村或小城市,人们渴望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幸福的婚姻。而在大城市,人们更渴望事业的追求和个人价值的实现。于是才会出现那么多年轻人突然在过年回到家乡面对亲戚的不适。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在固定的圈子长大,周围人的想法也是它自己的想法,便不会有这种“讨厌亲戚”的形象出现了。
3.3 互联网上话语权的规训
说到底,网络上对“亲戚”形象的建构,是在互联网上处于优势地位的年轻人在网络上对所谓“亲戚”一种话语权力的体现。权力在福柯的理论当中是关键词之一,而他一个重要观点就认为谁掌握了知识,谁就掌握了话语权。网络语境中,“亲戚”形象的建构一开始是不同人通过视频、文字等媒介叙事来实现的。其中方式之一便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给“亲戚”下定义:
“还有一点也是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就是她不!洗!澡!!!!讲真她一年洗澡次数绝对超不过五次!真的!!!而且不光澡不洗,手也不洗!腳也不洗!牙也不刷!她来我们家这么多次,最长一呆呆两个半月,只在我们家洗过4次澡……不是每次来洗四次!!是一共就洗了4次!!!而且每次都是我爸妈连哄带骗硬拉着洗的!!!”——来自知乎问答“有一个奇葩的亲戚是怎样的体验”②
这一口气说了“亲戚”的特征,我们可以看到,真正“亲戚”自身在相应的网络空间是没有任何话语实践的,反而只能被年轻人评价和定性。另外,全篇是以没有正视“亲戚”的身份,他们更多站在他者的位置,是控诉而非交流。根据福柯的观点,权力和话语是密不可分的。权力一方面借助话语实现自身的价值.一方面又是影响和控制话语最根本的因素。而文中叙述者和“你”把“穷亲戚”置于话语的外围,也就把他置于权力的边缘。截至2016年12月,20~29岁年龄段的网民占比最高,达到30.3%,城市网民比农村网民占比高45.2%[3]。从中可以看出,互联网上的人群有相当部分是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而且这部分人的特点是活跃,表达欲强。在互联网上,他们变成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就必须实施规训权力来达到对暂时处于劣势一方的控制。而“亲戚”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项。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只有互联网上的“亲戚”形象,才有如此特色。
3.4 新兴中产阶层的焦虑
在互联网上吐槽“亲戚”的年轻人有这样一些特点:一定的经济能力、具有较高的学历和文化层次、在社交平台相当活跃、对婚姻金钱的问题持续敏感、具有较大的人口基数等。从中不难发现,这与保罗·福塞尔对中产阶层的描述非常相似。保罗·福塞尔对中产阶层的描述一点也不留情面,“他们依然对于别人会如何看他们感到恐惧,并且一心希望将每一件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但求不被他人批评。”[2]虽然这种论断和评价稍显主观,但对我们理解“亲戚”形象的建构能提供一个新维度——互联网上的年轻人也面临当时美国中产阶层的焦虑: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大城市過着表面光鲜的生活,但经济水平也不是想象那么高,所以反感从亲戚口中说出来“今年挣了多少?”,也在各种婚姻、生育等问题上捉襟见肘,这些都成为新兴中产阶层的痛点,只是反过来倾诉到互联网渠道罢了。真正的上层不见得会为这些“亲戚”的话语刺痛和烦恼。
另外,阶级的分化,永远是多数人向少数人的看齐,然后少数人又去追求新的东西。在思想观念层面也一样,互联网上活跃的年轻人接受了新的行为方式和想法,他们渴望接近自己认为的“更高级”的东西,反过来,整个“亲戚”的形象就代表着低级的,想要唾弃的一面。于是,互联网上的年轻人努力发声,划开界限,实则反映了他们的深层次的焦虑。
4 反思
“社会形象的网络标签化现象,它指的是社会公众人物、政治人物、结构单位长期积累形成的固化形象。”[4]在网络上,为了传播的便利,很多人物、事件、现象都被冠以一定的标签,从而对其形象特征进行概括性的表达,但这个过程往往充满调侃、偏见以及暗示作用。
“亲戚”作为一个群体形象的出现,在互联网上往往也包含了多嘴、炫耀等特征。而这种形象的标签化对于家庭、族群的和谐往往会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第一,这种标签形象会阻挡人们的理性思考,当“亲戚”被过度的典型性特征概括后,便会忽视个体的差异。当双方交流时,会自带排斥,大家就不再是心平气和的摆事实、讲道理,而是发动集体对这个标签吐口水。社交平台上同龄人的互动就反应出了一些结群的趋势。
第二,形象的修复和扭转难度加大,尽管现在网络上也会出现亲戚朴实、善良等描述,但依然难以改变网络上人们对亲戚“爱管闲事”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这种标签化带来“人”的缺失。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亲戚的出现有它一定的社会根源,“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在中国乡土社会中,不论政治、经济、宗教等功能都可以利用家族来担负,另一方面也可以说,为了要经营这许多事业,家的结构不能限于亲子的小组合,必须加以扩大……家必须是延续的,不因个人的长成而分裂,不因个人的死亡而结束,于是家的性质变成了族。”[1]我们必须正视“亲戚”在我们文化中不可分的一部分,以及警惕数字鸿沟带来的这种话语权力差异,我们才看能到这个群体背后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
注释
①互联网指北,“穷,但优雅”互联网人吐槽“亲戚”的套路和心态,微信公众号“创事记”。
②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7582893/answer/112555968.
参考文献
[1]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2]保罗·福塞尔.格调[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1.
[3]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第39次《中国互联网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R].2017.
[4]傅文仁,卢霜.让网民刮目相看有多难?解读社会形象“网络标签化”现象[J].新闻前哨,2015(12):5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