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阮,在更多时候,是一种独自就能绚烂丰富、四弦就有秋水春山的优秀乐器。
所以唐代白居易《和令狐仆射小饮听阮咸》听阮的感受是:
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
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
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
似劝杯中物,如含林下情。
时移音律改,岂是昔时声。
白居易是大文学家,更是大音乐家,他写有听古琴诗、写有听琵琶诗,而这首听阮咸诗,他细细地分辨着“非琴不是筝”,却“初闻满座惊”,丰厚浓郁的阮声,弦拨一弄便收敛住四座心神。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注意到了吗?与他形容琵琶的诗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是不同的。同样是作为四弦弹拨乐器,琵琶的珠玉之声是更清脆尖锐而略显吵闹的,而阮的金声玉振是柔润厚重而更显低沉中和的。
“似劝杯中物,如含林下情”,这是说阮声如人声、弦语如耳语,冷硬的四弦却好像在与人心对话,隔空的器物却好像是能和风含情。
但凡偏于人声的乐器,都往往更令人感觉舒服、感觉走心,因为它的频率与人耳不冲突,它的韵味与人情不矛盾。
所以阮声一作,也能打动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唐代诗僧皎然就作诗《唐造录事宅送太祝侄之虔吉访兄弟》说:
阮咸别曲四座愁,赖是春风不是秋。
漫漫江行访兄弟,猿声几夜宿芦洲。
阮的音色甜美醇厚,像春风绿九州而非秋风扫落叶,但是春愁也一样令人销魂,比如,蒋捷的词“一片春愁待酒浇”和贺铸的詞“试问闲愁都几许”,都是在讲伤春的情愫。那样和煦的春光拂面,仿若阮的声音和缓身边,但是午后阳光也能撩拨情愁,缓流江涌也能跌宕人心。
从演奏技巧和大众普及方面来讲,阮是相对好学的乐器,它不如琵琶的技巧多、不如二胡的难度高,既然十几岁的小伙子拨弄吉他弹唱曲目都很容易入门,那么作为与吉他有着相似性的阮、不管是独奏还是伴奏都相宜的阮,上手也是不难的。 普通音乐爱好者,信手弹弦,也是一种感情的对话和闲情的享受。
就像宋代陆游《初夏游凌氏小园》诗说的:
水满池塘叶满枝,曲廊危榭惬幽期。
风和海燕分泥处,日永吴蚕上簇时。
闲理阮咸寻旧谱,细倾白堕赋新诗。
从来夏浅胜春日,儿女纷纷岂得知。
“闲理阮咸寻旧谱”,闲来无事,寻出阮咸,翻开旧谱,叮咚一夏,这样的雅兴,是一种人生的修养,是一种生活的情趣,是一种远古的对答,是一种情思的梳理。 就好像读诗、学诗,不是为了做诗人,是为了培养一颗诗心;而手指漫过弦间的游走,不是为了成名、成家,而是为了成就更好的生命品质。
所以,能弹拨两曲、对话音律自然是好,若不善于实操,只听曲赏心,也可懂得阮的品格、也可邀请阮的相陪。像元代刘敏中《木兰花慢·赠贵游摘阮》里说的“何日西窗酒醒,听君细泻幽泉”:
此声何所似,似琴语、更琅然。
问太古遗音,承平旧曲,谁为君传。
知音素蛾好在,只向人、怀抱照人圆。
一笑青云公子,不应犹有尘缘。
松间玄鹤舞翩翩。山鬼下苍烟。
正闭户焚香,流商泛角,非指非弦。
华堂静无俗客,算风流、未减竹林贤。
何日西窗酒醒,听君细泻幽泉。
比琴语更琅然的阮声,有太古遗风、有承平旧韵,怀抱如满月、弦弹伴鹤舞,是竹林遗响的高格调、是琅嬛环佩的玉温然,听一曲阮声窗下、洗一泉盈润心花。
阮,可仿若西方乐器进行配乐、可模仿打击乐器节奏配器,可化身西域风情韵味浓厚、可承平中古乐声安和沉静,可朗然独奏动人心魄、可化入乐队托起背景,可乘乐起歌和弦伴唱、可扫弦热烈乘兴伴舞。——无论在什么场合, 它可以当仁不让笼罩四方,也可以安然退让融入八音。
可以说,它就在表现着中国文化的至高智慧“中庸”精神,“极高明而道中庸”,它激越时也是温厚而不过于张扬的,它收敛时也是温雅而不过于沉闷的,持重守中,动静皆宜,中和八音,横跨中西,如同“中和式文明”是中华文明的特征,中和式特性也是阮的特征。
阮,就是中国文化在音乐层面的一个形象化展现。
而唐代刘禹锡《和令狐相公南斋小宴听阮咸》诗中的阮,正是把它比拟为君子相待的:
阮巷久芜沉,四弦有遗音。
雅声发兰室,远思含竹林。
座绝众宾语,庭移芳树阴。
飞觞助真气,寂听无流心。
影似白团扇,调谐朱弦琴。
一毫不平意,幽怨古犹今。
“兰室”是君子之居室、“雅声”是君子之心声,“远思含竹林”是君子之悠思向往、“四弦有遗音”是君子之遗风追想。不吵不闹不争先于市、不抢不夺不刺耳于众,坐中怀远而渊源流芳、居中守正而终成大器,这样的乐器性格,也是君子性情。
而君子最高的人格追求,就是能安和他人、能中和自我,能把握适度、能中庸适合。就像听阮的时候,不高亢刺耳、不伤逝刺心,能春风如沐、能满月花开。
大约正因为阮的安和性与包容性,佛僧亦不拒绝它的晨暮叮咚。明代刘绩的诗《月夜独坐忆钱唐暹师房听施彦昭摘阮》说:
忽思吴客四条弦,出谷新莺咽洞泉。
一曲醉翁何处听,冬青树底佛堂前。
冬青下四弦悠然泉流,佛堂前阮咸恬淡安然。包容,适意,中和着过度的悲喜浓情,澄滤了过激的人生调门。
中和式脾性的阮,从来不曾特别彰显过它在乐器家族中的位置,却也从来不曾被历史遗忘它在音乐队伍里的必不可少。
从汉武帝时期的弹唱开始、到魏晋玄风里的竹林摇曳,它伴随过马上铿鸣、也见证过丝路跌踏,它怀抱照人在琴者身前、更和润熏雅着听者心田。
最美的一首阮诗,当数宋代刘过在花气袭人里听到的旧梦依稀——《听阮》:
绛蜡攒花夜气横,樽前更著许风情。
却将江上风涛手,来听纱窗侧阮声。
风情猎猎,四弦声歌。
一曲光阴度,阮逍遥。
梦转千年过,纱窗晓。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