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兰
(上海海洋大学 海洋科学研究院,上海 201306)
我国自古就拥有广袤的海洋国土,依海而生的海洋文化源远流长。它发轫于旧石器时代,从那时起海洋就成为我国先民有意识、有心智的劳动实践和艺术想象的对象,并寄托着融合自然、体现民族审美趣味的文化。比如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大部分都是契刻在深海的龟甲上,而且在已出土的3 000多甲骨文中,有大量和舟船、鱼类、贝类有关的文字。[1]随着涉海生活实践越趋频繁,我国海洋文化逐渐在食品、渔具、服饰等物质层面有所体现,同时在思维方式、文学艺术、宗教信仰等精神层面也留下踪迹。
“语言—文字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活化石。通过语言—文字可以寻出社会运动的轨迹,甚至在某些场合还可以找到社会史‘失去了的环节’。”[2]作为文化的“活化石”,汉字发生的各个环节都有充分的可能与机遇融入造字时代的特殊海洋文化信息。我国南朝梁顾野王所著《玉篇》,是我国第一部楷书字典,是中古时期字书的集大成者,收录了汉魏以来大量新出字、异体字、俗体字。因为历史原因,顾野王《玉篇》原本已不复存在。影响最大的宋本《玉篇》是在顾野王《玉篇》的基础上,经唐宋学者两次修订而成的一本楷书字典。虽然宋本《玉篇》积淀了不少时间层次的文字材料,但其中辑录了大量有关海洋文化的字汇,可以说是中古时期海洋文化的活化石。因此,基于海洋文化的视角,对宋本《玉篇》所贮存的文字资料进行详尽分析和研究,将反映出古人对海洋的记忆和理解,从而为中国海洋文化的内涵研究建立一个参照系。
海洋文化自古及今都是维系中华民族的一条强大的精神文化纽带,在中华民族的兴起、繁衍和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3]随着海洋强国战略的提出,海洋文化成为近年来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目前,相关研究包括以下两个层面:一是宏观层面的。是指从宏观上对海洋文化定义、性质、内容等作理论阐述。代表性的著作有曲金良撰写的《海洋文化概论》(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9年)、《海洋文化与社会》(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中国海洋文化观的重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和《中国海洋文化基础理论研究》(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一部书和第四部书主要阐述了我国海洋文化的内容和特点,建构了海洋文化学的基本框架;中间两部书分别构建了海洋文化学的学科体系和描述了目前我国社会海洋文化观的现状,并从地名和语汇两个方面来解读海洋文化。此外,还有曲金良主编的《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7年),全书按历史分期分为5卷,系统勾勒了我国从先秦时期到近代的海洋文化在制度、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的情况,是学界进一步深化研究我国海洋文化的重要参考文献。单篇论述性的文章就更多了,比如徐晓望的《论古代中国海洋文化在世界史的地位》(《学术研究》1998年第3期)、杨国桢的《论海洋人文社会科学的概念磨合》(《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1期)、刘桂春和韩增林的《我国海洋文化的地理特征及其意义探讨》(《海洋开发与管理》2005年第3期)、徐凌的《中国传统海洋文化哲思》(《中国民族》2005年第5期)、李隆华的《论海洋文化及其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的意义》(《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科版2006年第4期)、曲金良的《中国海洋文化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思考》(《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4期)、席宇斌的《中国海洋文化分类探析》(《海洋开发与管理》2013年第4期)、于凤和王颖的《我国海洋文化事业发展现状和建设研究》(《海洋开发与管理》2017年第8期)等。这些文章都从宏观上对以往国内海洋文化研究基本情况进行了综述,并在此基础上讨论了海洋文化的地位、地域特征等内容。二是微观层面的。是指从微观上就某一地区、某一类型的海洋文化作专题讲述。目前,影响最大的著作是《中国海洋文化丛书》(海洋出版社2016年)。它分为《山东卷》《广东卷》《上海卷》《浙江卷》《福建卷》《海南卷》等14卷,分别梳理了我国14个地区海洋文化的历史轨迹、发展脉络和基本特征。其他的还有苏勇军的《浙东海洋文化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李加林和王杰的《浙江海洋文化景观研究》(海洋出版社2011年)、司徒尚纪的《中国南海海洋文化史》(广东经济出版社有限公司2013年)、杨凤琴的《浙江古代海洋诗歌研究》(海洋出版社2014年)、吴锡民的《广西海洋文化概论》(海洋出版社2015年)、宁波的《海洋文化:逻辑关系的视角》(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王颖的《山东海洋文化近代化转型的历史考察》(人民日报出版社2018年)。他们都充分发掘和利用了地方县志、民俗材料等一批原始资料,综合运用了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等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对上海、山东、浙江、南海等地区的海洋文化历史变迁做了动态考察。还有单篇论文,这类成果最为丰富。比如陈智勇的《试析春秋战国时期的海洋文化》(《郑州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第5期)、朱建君的《东夷海洋文化及其走向》(《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科版2004年第2期)、柳和勇的《简论浙江海洋文化发展轨迹及特点》(《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苏文菁的《论福建海洋文化的独特性》(《东南学术》2008年第3期)、吴锡民的《广西海洋文化研究》(《桂海论丛》2013年第4期)、刘锡涛的《试述泉州海洋文化的历史特色》(《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曲金良的《山东海洋文化在中国海洋文化史上的地位》(《山东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等。我国沿海各地区都有着各具特色的海洋自然环境和历史悠久的地域文化,这些都影响着我国海洋文化的形成。学者通过细致的分析阐述了各地区海洋文化的历史和现状,并在此基础上展望未来。也有从文学作品中窥探海洋文化的,比如王庆云的《中国古代海洋文学历史发展的轨迹》(《青岛海洋大学学报》社科版1999年第4期)、洪湛侯的《〈诗经〉中的鱼文化》(《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科版2000年第3期)、方牧的《〈山海经〉与海洋文化》(《浙江海洋学院学报》人科版2003年第2期)、倪浓水的《中国古代海洋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审美特征》(《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王伟的《民国海洋文学史述略》(《文学研究》2015年第2期)、刘福铸的《海洋文化视阈下的福建妈祖诗咏特色》(《闽台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等。
在历史汉字的传承与定形研究中,对《玉篇》的研究是比较少的。目前,比较系统全面研究《玉篇》的著作有朱葆华的《原本〈玉篇〉文字研究》(齐鲁书社2004年)、何瑞的《宋本〈玉篇〉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这两部书对原本《玉篇》和宋本《玉篇》有着比较系统完整的分析整理。单篇的文章有陈建裕的《〈玉篇〉研究二题》(平顶山师专学报2002年第3期)、姚永铭的《顾野王之〈说文〉研究索引》(《古汉语研究》2002年第1期)、臧克和的《〈玉篇〉的层次》(《中国文字研究》2003年1月)等。这些多集中于对版本的不同比较或训释方法的探究,或与《说文》关系的考证。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种特殊视角的汉字研究——文化功能的研究,更是凤毛麟角。比如贾忠峰的《从宋本〈玉篇〉看中古的粮食生产》(《农业考古》2011年第4期),选取了“豆、麦、黍、禾、田、土、竹、虫、牛、刀、金、斗”等部中有关粮食生产的文字,证以相关资料,总结了中古时期粮食生产的概况。
综上所述,基于海洋文化的视角,对宋本《玉篇》所贮存的文字资料进行分析的研究比较少见,更为系统地整理研究宋本《玉篇》中的中古海洋字汇工作还有待进一步深入。
中古时期,人们开展了一系列的海洋探索活动。《汉书·地理志》中就曾记载了早期的“海上丝绸之路”的交通路线,到魏晋南北朝乃至唐代,海上丝绸之路又获得了巨大的发展。[4]因此,宋本《玉篇》收录了很多与海洋文化有关的名物词,其中收录最多的是海洋动物,包括海鱼、海鸟、海洋贝类等。下面按其类别,进行分类介绍。
(1)鮹鱼
《玉篇·鱼部》:“鮹,思幺切。鱼名。”《广韵·肴韵》:“鮹,海鱼。”即烟管鱼,因其体长似烟管,无鳞,故名。
(3)鳐鱼
《玉篇·鱼部》:“鳐,与照切。鱼身鸟翼,常从西海飞来东海。”《本草纲目·鳞部·文鳐鱼》:“文鳐鱼,生海南,大者长尺许,有翅与尾齐,群飞海上。”即飞鱼,胸鳍发达,善于滑行于海面,常常夜间飞行。
《玉篇·鱼部》:“魟,呼工切。鱼名。”《六书故·动物四》:“魟,海鱼,无鳞,状如蝙蝠,大者如车轮。”即海底生活的鳐鱼类。
(4)鲎鱼
《玉篇·鱼部》:“鲎,胡遘切。〈山海经〉云:形如车,文青黑色,十二足,长五六尺,似蟹,雌常负雄,渔者取之必得双,子如麻子,南人为酱。”鲎鱼头胸甲壳宽广,呈半月形,也被称为“鲎帆”。
(6)鰶鱼
《玉篇·鱼部》:“鰶,子裔切。鱼名。”明代屠本畯《闽中海错疏》:“鰶,如鲥而小,鳞青色,俗呼青鲫,又名青鳞。”即青鲫,其体长五至六寸,长椭圆形,背部灰绿色,生活在浅海里。
(7)鮯鮯鱼
《玉篇·鱼部》:“鮯,公帀切。深泽有鱼,状如鲤,六足,鸟尾。”《山海经·东山经》:“有鱼焉,其状如鲤,而六足鸟尾,名曰鮯鮯之鱼,其鸣自叫。”即绿翅鱼,有六个独立的鳍和大翅膀,多见于印度洋和太平洋西部。
(8)鮄鱼
《玉篇·鱼部》:“鮄,音佛。海鱼。”
(9)比目鱼
《玉篇·鱼部》:“鲽,他腊切。比目鱼。鮙,同上。”宋代张守《汉神鱼舞河颂》:“东海之鰈,北溟之鯤,披图考异,掩于前闻。生活在近岸浅海,可供食用。”
《玉篇·鱼部》:“魼,丘于切。鱼也。亦作鲽。又他腊切。”《广韵·鱼韵》:“魼,比目鱼。”
《玉篇·鱼部》:“鳎,虚鳎也。”朱骏声《通训定声》:“比目鱼也。一名魼。”
(10)鲌鱼
《玉篇·鱼部》:“鲌,手亚切。海鱼也。”《说文·鱼部》:“鲌,海鱼名。”桂馥《说文解字义证》:“此鱼无鳞,燕尾,大者七八尺,肉不美,其子可以盐藏,登莱人重之。”即马鲛鱼,多见于中国的东海、黄海和渤海。
(11)鲐鱼
《玉篇·鱼部》:“鲐,他才切。鱼也。”《说文·鱼部》:“鲐,海鱼名。”即鲭鱼,背青腹白,是远洋洄游性鱼类。我国黄海、渤海盛产。
(12)鲛鱼
(13)鲸鱼
(14)鳆鱼
《玉篇·鱼部》:“鳆,步角切。海鱼也。又音伏。”《说文·鱼部》:“鳆,海鱼名。”段玉裁注:“〈广志〉曰:‘鳆无鳞,有壳,一面附石,细孔杂杂,或七或九。’〈本草〉曰:‘石决明,一名鳆鱼。’”即鲍鱼,属海洋贝类。
(15)魮鱼
《玉篇·鱼部》:“魮,频葵切。鱼也,音如罄声。”郭璞注《山海经》:“亦珠母,蚌类而能生出之。”即珠母贝,属海洋贝类。
(16)鰑鱼
《玉篇·鱼部》:“鰑,与章切。赤鲡也。”《广雅·释鱼》:“鰑,鲖也。”王念孙疏证:“鰑之言阳,赤色箸明之帽。”“昜”意为“播散”、“散开”。“鱼”和“昜”联合起来表示“一种可以将墨汁播散开来的鱼”。即墨鱼,又称乌贼。
(18)蠇
《玉篇·虫部》:“蠇,力制切。蚌属也。”《说文·虫部》:“蠇,蚌属。似螊,微大,出海中,今民食之。”属海洋贝类。
(20)珂
《玉篇·玉部》:“珂,丘何切。石次玉也。亦码碯絜白如雪者。一云螺属也,生海中。”《说文新附》:“珂,玉也。”《本草纲目·介部·珂》:“《别录》:‘珂生南海,采无时,白如蚌。’恭曰:‘珂,贝类也,大如鳆,皮黄而骨白,堪以饰。’”“珂”字除了表示美石外,还是一种海洋贝类的名称。
(21)鼇
《玉篇·黽部》:“鼇,午髙切。《传》曰:有神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在海中。”《说文新附·黽部》:“鼇,海大鳖也。”海中大鳌,据说能负山。
(22)鶢鶋
《玉篇·鸟部》:“鶢,于元切。鶢鶋,海鸟。”《玉篇·鸟部》:“鶋,举鱼切。鶢鶋。”《广韵·元韵》:“鶢,鶢鶢,海鸟。”郭璞注《尔雅》曰:“汉元帝时,瑯邪有大鸟如马驹,时人谓之爰居。”唐代陆德明《释文》:“爰,本亦作鶢;居,本或作鶋。”属海洋鸟类。
宋本《玉篇》不仅收录了上述海洋动物,还收录了海洋植物。比如海藻。《玉篇·艹部》:“藫,杜含切。海藻也。又名海罗,如乱发生海水中。”此外,还收录了海边的植物。比如“芏、萪、、”4字。具体如下:
《玉篇·艹部》:“芏,他护、徒扈二切。生海边,似莞蔺,越人以为席也。”即江芏,属莎草类,多见于我国南方地区。
《玉篇·艹部》:“萪,苦过切。萪藤生海边。”《齐民要术》卷十引《异物志》:“萪藤,围数寸,重于竹,可为杖,蔑为缚船。”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海洋生物外,宋本《玉篇》还收录了海船,分别是“橃、艆、”3字。《玉篇·木部》:“橃,补达切。海中大船也,泭也。”《说文·木部》:“橃,海中大船。”《玉篇·雨部》:“,胡卦切。海船也。”《玉篇·舟部》:“艆,鲁堂切。海船也。”《广韵·唐韵》:“艆,海中大船。”清代毛奇龄《蛮司合志》:“或八橹,或十橹,不用榜人,诸蛋自操濯。”唐元结《说楚何荒王赋》:“骇鲸之艆,飞龙之舫。”
每一个汉字都是经过创造而得来的,因为汉字的构形总是遵循着一定的理据和规则。如此成千累万的字形,它们的文化价值显然是不能低估的。[5]因此,作为中古时期重要的字书,宋本《玉篇》所贮存的中古海洋字汇是中国传统海洋文化中一个不可忽略的领域。作为意音文字的汉字,不仅承担着记录语言的任务,而且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宋本《玉篇》辑录了数万个汉字,内容包括山川草木、王制礼仪、鸟兽昆虫等,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通过宋本《玉篇》来考察中古海洋字汇的特点,有助于了解我国中古时期的人们对海洋的认识,以及他们的海洋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同时,也有助于厘清中国传统海洋文化发展脉络,加深人们对海洋文化内涵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