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涂根,宋健衡
(安庆师范大学,安徽 安庆 246133)
作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勤于创作,被称为“最多产、最受欢迎,也是最成功的作家。”[1]他的作品经常展现小说人物在欲望膨胀、个人主义高于一切的社会中所经历的痛苦人生和经验教训。在其代表作《首相》中,主人公巴里赛和格兰考拉夫妇在维多利亚社会盛行的功利主义道德的影响下,疯狂追求权力和地位,不惜以压抑天性、损害他人利益为代价,最终失去自我,失去和谐的人际关系,陷入种种困境之中。后来,他们幡然悔悟,努力寻求自我,重构自我,用爱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显而易见,作者通过对主人公痛苦的人生经历和由恶转善过程的生动叙述,旨在告诉人们如何重建道德秩序,以走出功利主义造成的种种人生困境。
功利主义思想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主流思潮,最早由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提出。边沁在前人带有功利主义色彩的伦理思想基础上,提出功利主义原则,即“无论我们对任何一种行为予以赞成或不赞成的时候,我们是看该行为是增多还是减少当事者的幸福。”[2]边沁认为,人类的所有行为在痛苦和快乐这两大感受的控制下,遵循最大幸福原理和自利选择原理。因此,每个人都有权利尽力在俗世中获得尽可能多的快乐。个体是选择还是放弃某种行为,决定于这种行为是否能够增进自己的幸福。至于到底什么感觉是幸福,什么感觉是痛苦,只有行为主体才有权为自己作出有效判断。由此推断,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标准追求最大的快乐,而不必顾忌他人的感受。
边沁的功利主义思想显然有利于封建神学思想束缚下的人性解放,有利于个体为实现个人利益积极进取,但其负面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边沁的功利主义认为只有行为主体才有资格判断行为的快乐与否,所以在对一个行为的对错进行考量时,动机和手段并非最重要的考虑因素,他人也无权作出判断,行为主体的意见才是最为重要的。很显然,这必然会引发个体在行事时只为自己着想,不顾忌他人利益,从而造成因道德失范而引起的诸多社会问题。此外,人们被功利主义思想蛊惑而不顾一切去追求成功,迎合社会的标准,必然会对内心真实的自我带来压抑,从而造成个性的扭曲和自我的丧失。
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物质财富,促使消费主义在社会迅速蔓延,传统价值观不断沦陷,大众眼中的快乐幸福就是各种欲望的充分满足。这种大众心理得到了边沁功利主义思想的支撑,金钱、地位和权力随即成为大众追求的目标。财产的数量、地位的高低和权力的大小成为衡量个体成功的标准,道德和人性则被弃之一边。正是在这种对金钱﹑地位和权力的疯狂追求中,人们变得越来越偏执,最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个性扭曲、失去自我,整个社会陷入道德和生存的困境中。
不仅如此,在维多利亚社会这样一个以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父权社会中,男性需要女性的依从来彰显自己的主体地位。边沁的功利主义思想鼓励个体追求一己快乐而无需顾忌他人利益,所以男权社会中男性普遍为获得社会认可而力图将女性变成自己的附庸。显而易见,人际关系的冲突、社会矛盾的升级都极易由此产生。
在《首相》这部小说中,年轻时的巴里赛雄心勃勃,目标明确,不断在仕途上获得成功,最后官至首相。至此,他的人生可谓风生水起,令人羡煞不已。作为首相,巴里赛享有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和富裕的经济条件。他“花得起所谓他们收入的三倍,照样不愁给儿女们留下家产。”[3]44“即使他今年入不敷出,开销是过去几年的两三倍,也用不完财产增长的部分。”[3]139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强大的权力。受命组阁时他手下官员授什么爵位、封什么郡,全在他掌控之下。事业上达到顶峰的巴里赛是符合社会标准的成功者,虚荣心的满足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但是随着地位的不断提高,他渐渐以自我感受为中心,刻意远离地位较低的人,甚至疏远曾经的盟友费恩。他从来不会主动找费恩说话;每当费恩有事找他时,他就立刻露出礼貌却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让费恩知难而退,完全忘记了他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功利主义诱发的极端利己思想促使巴里赛以自我为中心,忽略人际间应有的相互尊重和情感交流,以至于最后在工作上处处面临危机。
巴里赛的妻子格兰考拉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更是丝毫不顾他人的利益。她个性强硬,极其渴求社会地位与他人的追捧。因为当不上女王的首席侍从,她心情沮丧,甚至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称呼别人是个“过了时的老婆子”[3]59。当得知巴里赛将任首相一职时,她立刻打算借机“亲自执掌各种礼仪……要把白金汉宫比成个二流货”[3]46。她大肆挥霍金钱邀请各路宾客,所有人都以收到她的邀请为荣。她自己也结识了一些重要人物,借机插手地方选举,完全无视法律,认为“任何事,符不符合宪法,只不过在于你怎么看罢了!”[3]210她的无所顾忌的行为将丈夫卷入了一件选举丑闻中,导致他身败名裂,遭到政敌的猛烈攻击,直至他被迫离职;她自己也不再受社交圈欢迎,曾经的宾客都对其避之不及。究其原因,是由于她认定要想获得地位和权力,就要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劲和善于嘲讽的本领”[3]43。这种无所顾忌的功利心态使她不顾公共利益,只为一己私利拼命,最终导致她和丈夫深陷四面楚歌的社会关系中。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一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男权社会,男性的主体构建需要女性的顺从和依附。但巴里赛有一个不甘平庸的妻子。格兰考拉善于应酬,频频举行宴会,他们的客厅里总是高朋满座,以至于巴里赛感觉“在当首相的也许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保持住目前完整统一的政府,靠的不是议会的威力,而是他夫人,而且也只有他夫人才能办到的社交安排,只有她有这样的兴致,这样的财力以及必不可少的聪明才智。”[3]134作为男权社会里有着显赫社会地位的男人,“他想到这些时……感到耻辱”。[3]135于是巴里赛出于一己私利,一直压制妻子格兰考拉的雄心。他认为女人一旦结了婚,就应该服从家庭约束,因此他反对妻子在女王宫廷任职,企图将她限制在家庭中,也免得旁人以为老婆得到官位与他有关。他总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完全忽视妻子的心理需要,导致妻子对他充满怨言。当巴里赛深陷困境时,她冷漠视之,冷言冷语地讥讽他:“她朝他射去的嘲讽利箭不在少数,而且一支支尖刻无比。”[3]40夫妻之间温情不再,冷漠之情不言自明。巴里赛的男性主体意识使他不顾妻子的感受,害怕妻子超过自己的荣耀而对妻子采取压制态度,从而导致夫妻关系陷入冷漠状态。
男权社会中的格兰考拉虽然不可能像男人那样涉足政界,但她是首相夫人,这个身份帮助她接近权力的中心,因此她也在玩弄权术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她笃信功利主义,相信追求自己的快乐不必考虑他人的感受。她不顾丈夫的警告,不顾丈夫政治生涯的风险,自作主张插手他的政治事务,以此满足自己的权力欲。当巴里赛决意辞职时,她感到再也没有机会“凌驾于一切其他女人之上”[3]584,便不再和丈夫搭一句话。由此可见,在格兰考拉的心中,自己的私欲高于一切,关键时刻可以牺牲丈夫的利益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显然,她已经因受困于功利主义的禁锢而迷失了自我。由于她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她与巴里赛的关系极度恶化。巴里赛从来不出席她的奢华宴会,甚至宁可与外人讨论极其无聊的琐事也不愿理会她的所谓宏伟蓝图。格兰考拉对地位和权力的追求最终以失望和无奈告终。
巴里赛虽然在事业上曾经取得辉煌的成功,但这是他以压抑天性为代价而获得的。他天性安静忧郁,腼腆保守,接任首相一职完全是在他人的怂恿之下作出的决定。实际上,他对官场规则反应迟钝,像那种不管内心有多么痛苦却依然能够对外界笑脸相迎的本事,他自认这辈子无论如何是无法学会的。正如他自己意识到的那样:“当形势迫使他当上女王的首相时,一个巨大的灾难就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3]246虽然他在首相职位上经常感到手足无措,但他还是勉强自己去迎合他人,“因为我(巴里赛)已经把自己装进槽子里,嘎吱吱压成个模子,连捏带挤,又削又减,修理得又光又圆,好适应我干的这种差事。”[3]49巴里赛的扭曲心理在这段心理独白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压抑自己的天性,勉强自己履行首相职责,内心常常焦虑不已,“害怕别人认为他不称职。”[3]203于是,“他一天天憔悴下去,稀落的头发逐渐灰白,瘦长的脸颊则更瘦更长,”[3]480仍然是中年的他早早呈现出老年人的外貌特征。由此可见,巴里赛虽然身居要职,手握重权,但由于压抑自己的天性,他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焦虑和痛苦之中。巴里赛的困境正是追求功利的维多利亚人生存困境的缩影。
作为首相夫人,格兰考拉受到众人追捧,但她的功利欲求的满足是以压抑本真自我需求为代价的。外表有点愚钝的巴里赛并非她的所爱,嫁给巴里赛只是由于“她喜爱他的地位”,她辅佐丈夫是为了自己成为“一名伟人的妻子”。[3]140当她“把她的整个心给了此人(巴里赛)所担任的首相(职位)”时[3]503,他们的婚姻才得以维持。尽管丈夫的地位给她带来功利上的满足,但她心中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有着难以掩饰的遗憾:“如果他属于另外一种类型,爽朗一些,活泼一些,寻欢作乐,兴趣广泛,或许她偎依在他肩头的时候更迷恋不舍。”[3]147她的不如意婚姻是她追求社会地位而无视自己的真实情感需求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在纸醉金迷的维多利亚时代,几乎所有人都在不择手段地追求金钱和地位,希望籍此最大限度地实现个人的快乐和幸福。毫无顾忌地追求功利促使他们放弃本真的自我,压抑自己的个性,损害他人的利益,最后使自己陷入焦虑的情绪和冷漠的人际关系中。巴里赛和格兰考拉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双双深陷功利主义泥沼。巴里赛和格兰考拉在功利主义负面思想诱导下所做的追求和挣扎,折射出维多利亚社会道德失范带来的生存困境。
爱是本真自我的真实情感。当这一情感因受利益的诱惑而被抛弃,人与人之间就会因为利益的冲突而变得彼此冷漠,人的心灵就会变成荒漠,社会矛盾也会升级,道德随之沦丧。特罗洛普通过对《首相》主人公的欲望追求和痛苦挣扎的描写,揭示了维多利亚社会的生存困境,同时指出了摆脱困境的途径:社会不应将地位和权力作为衡量成功的唯一标准;个人需忠实于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和需求,用爱建立和谐人际关系。如此,人们才能走出功利主义道德造成的生存困境。巴里赛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达到男权社会成功人士的标准,但最后他还是陷入了心灵的困境。究其原因不难发现,他在仕途上奋发努力的动力并非来自真正的内心需求,而是来自他人的目光,来自社会的认可。他憎恶政界尔虞我诈,“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和孩子一道远走高飞,找一个美丽的地方住下来,像其他人一样生活。”[3]394工作上四面楚歌与家庭几乎分崩离析的生存状态,使他渐渐意识到功利主义负面影响的危害。所以,他决定辞去首相一职。只有这样,他才能远离权力斗争,过上内心真正渴求的田园生活。因此,作出离职决定后,他声称:“我们的烦恼到此结束了。”[3]58他开始将妻子看成伙伴,而不是附庸,“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紧紧地挨着她,……差不多搂住了她。”[3]302肢体语言清楚地表明了巴里赛对妻子的爱意。他不再是手握大权的首相,不再是视妻子为附庸的男人,而是一个充满爱心、幸福满足的绅士。随着巴里赛的变化,格兰考拉也受到了感染,她不再利欲熏心、野心勃勃;她对巴里赛的感情也发生了变化,开始对他温存起来:“你生性温柔,受不了粗鲁野蛮的人。……现在你要摆脱他们了,因此,我也就高兴了。”[3]557她决定“在乡村定居下来,盖起茅舍,玩玩象棋”[3]564,从此安于平民的生活。摆脱功利的诱惑后,格兰考拉用爱善待家人,终于获得了内心平静,享受到了和睦的家庭生活。
把权力和地位作为人生唯一的追求目标,无视内心的本真需求,必然使人们陷入人生困境。只有当人们不再束缚于社会功利,满足内心真实的需要,用爱善待他人,人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快乐,道德的回归才能实现。
维多利亚时代的功利主义思想刺激人们不顾一切追求一己私利,无视本真自我需要,损害他人利益。人们的功利追求使自己陷入道德和生存困境之中。《首相》中巴里赛和妻子格兰考拉在经历种种欲望带来的痛苦之后,最终在本真情感的引导下用爱重建彼此的联系,过上了宁静祥和的美好生活。特罗洛普籍此告诉世人:只有忠实于本真的自我,用爱善待他人,才能实现自我;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遭到功利主义破坏的社会道德才能得到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