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天神创世神话研究

谷 颖

(长春师范大学 萨满文化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创世神话是以讲述世界是什么、从何而来为主题内容的神话，是人类探求宇宙历史迈出的第一步,大量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神话系统中。“每一种文化都曾努力用神话故事来诠释宇宙是怎样形成的。”[1]相较于对自身的认识，人类很晚才产生对世界及民族历史的整体性认识，因此，创世神话的出现略晚于其他类型神话。从满族大量保存完整的创世神话来看，先民具有强烈寻求世界之源的意识，在追寻万物起源的主观猜想中，第一次尝试性地探索了宇宙发展史和人类诞生史。满族创世神话是上古先民讲述“历史”的独特语言，是思维处于前逻辑状态的一种符号性历史意识。不同类别的创世神话体现了人们对世界万物的认识水平，也展现了人类思维发展轨迹。

满族世代笃信萨满教，多神崇拜观念体现在神话中，则形成了大量神灵创世神话。这类神话之所以至今仍大量留存于世，是神话自身及外在双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创世神话大量出现时，人类的语言、思维都已发展至较高水平，神话的故事结构、情节等都臻于完善，并初步展现了神话的宗教与地域特征。此外，满族创世神话流传过程中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文化元素不断融入神话中，使其具有强大的包容性，从而适应了社会的发展，世代流传。

天神创世母题在各民族创世神话系统中最为普遍。早在创世神话产生以前，很多大神早已是各类神话的主角。他们具有人类无法企及的能力，不仅虔诚地“服务”于人类，更是人们的理想偶像。当“世界如何产生”“万物从何而来”等溯源性问题频频困扰人类时，为解除疑惑，人们将创世能力赋予那些原本就具有非凡能力的神灵，使其成为创世大神。满族天神创世神话数量众多、类型不一，有的是天神个体独立完成创世，有的是由多神合力完成；创世天神有的是女性大神，有的是男性大神。这些神话内容的种种变化，与神话产生时的社会状态、人类思维发展程度及民族生存的地域环境等都有密切关系。

一、女神创世

阿布卡赫赫(“赫赫”为满语，汉译为“妈妈”)是满族最著名的创世女神，她产生于水汽中，后裂生出地神巴那姆赫赫、布星神卧勒多赫赫。三位女神共同创造了人、天禽、地兽、土虫等。

世上最古最古的时候
是不分天、不分地的水泡泡，
天像水，
水像天，
天水相连，像水一样流溢不定。
水泡渐渐长，
水泡渐渐多，
水泡里生出阿布卡赫赫。……
阿布卡赫赫下身
又裂生出巴那姆赫赫。……
阿布卡赫赫上身
裂生出卧勒多赫赫。……
三神永生永育，
育有大千。[2]

从神话的主体情节看，神话应产生于母系社会繁荣时期。此时人们认识到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女性崇拜观念蔓延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面对未知的自然界，生殖繁衍、扩大集体力量是人类维系生存最为有效的途径。群体能够完成个体无法实现的任务，因此女性生殖能力被夸大。人们认为女性能够生育人类，也能孕育世间万物，女性创世大神因而出现。从神话中女神产生的方式看，形貌不同、性情各异的女神除孕生于水汽、水泡中的大神阿布卡赫赫外，大多以裂生形式出现。繁荣的母系社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善，但人类对生殖繁衍仍一无所知，只是隐约感觉到女性在生育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因而神的“繁衍”只能由女性神独立完成，雌雄同体的裂生成为神灵大量产生的重要方式——阿布卡赫赫的上身裂生出巴那姆赫赫，下身裂生出卧勒多赫赫，就连最后与女神针锋相对的男性恶神耶鲁里也是女神裂生的产物。就目前科学对地球最初生物的研究可知，最早的生物是生活在水中的单细胞，经过不断裂变、进化形成今天的世界万物。因此，最早的“繁殖”就是雌雄同体的裂生。女神创世神话不仅真实记录了远古时代的社会状态以及人们对事物的认识程度，也体现了一种朴素的唯物观。此外，神话将宇宙大神阿布卡赫赫的诞生归咎为水汽、水泡，反映了满族先民长期生活于水滨的历史现实及对水的崇拜观念。

二、男神创世

男神创世母题也曾出现在很多民族的创世神话中，神话表现了男权的至高无上、男性主宰一切的主题思想，映射了男权社会的基本状态。满族神话最早的男性大神是阿布卡恩都哩(恩都哩，满语，汉译为天神)，传说阿布卡赫赫战胜恶魔耶鲁里的数万年后，变成了人称阿布卡恩都哩的男性大神，仍主宰宇宙万物。在满族另一则创世神话《天神创世》中，男性天神阿布卡恩都哩创造了人类及世界。故事讲：

原本世上没有地。天连着水，水连着天。天神阿布卡恩都哩造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让他们在一个飘浮在水上的石头罐子里生存繁衍。由于人越来越多，石头罐子装不下了，阿布卡恩都哩用土就给人类造了一个很大的地，把地放在水面上，命令三条大鱼驮着它。还让一个天神每隔几天给三条大鱼送一次食物。但有时天神偷懒没能按时把食物送到，大鱼饿了就会忍不住晃动身子，地也就随着晃动，这就是地震。[3]

神话中，人类首先生活在水上，后迁徙至陆地。陆地是否平稳、人类能否安全地生存又取决于三条大鱼，这充分揭示了满族先民逐水草而生的渔猎生活特征，水和鱼是当时人们最基本的衣食之源。就生物的最初生存环境而言，女神创世神话与男神创世神话对此认识基本一致，即世界最早的生物来自水中。与女神创世神话不同的是，男性创世行为只由一神独立完成，而女性选择了群体共同创造的方式，这是由不同的社会状态决定的。母系氏族社会中，人类生产能力、认识能力都不足以使其独立完成重大的工作任务，所以在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都采取团体劳作方式。无论采集、狩猎，还是居住、迁徙等，均由集体共同承担、完成。此时，社会分工也开始出现，神话中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的女神团体应运而生。因此，“创世”这一最神圣、最伟大的活动也必然要由神灵团体共同完成。到了父系社会，私有制代替了一切平均分配的公有制，人类对自身的关照及个体意识逐渐开始萌芽，并不断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强化，成为社会意识的主流。《天神创世》中，人类群体虽然不断壮大，却始终需要天神的庇佑，要靠天神的“创造”维系生存，这正是“个体”战胜“群体”的鲜明例证。社会形态、经济发展的变化使创世神话的主体由女性群体变为男性个体，对群体的关照则以展现个体能力为前提。

随着私有化程度的加深，社会分工进一步明确，神话中神灵群体形象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不再是地位平等、以姐妹相称的创世群神形象，而是出现了完整的神系，创世活动也由几代神灵共同完成，即所谓“众神创世”。

三、众神创世

满族创世神话中的众神创世母题早在女神创世神话中就已初露端倪，而满族著名萨满文化传承人付英仁先生讲述的《老三星创世》《阿布卡赫赫创造天地人》神话故事将群神创世演绎得更加淋漓尽致，突出了萨满教多神崇拜的本质特征。两则神话情节连贯，主要讲述了在混沌一片的宇宙中，火花撞击形成了大水星、大火星、大光星，他们就是宇宙的三位古神。又过了很多年，他们常常合成一个星体，但仍称为“老三星”。老三星出现后，宇宙就产生了灵气，灵气不断聚集形成天宫，即第一层天；浊气下沉与水混而成为大地。老三星借用灵气造出万物后，退居第二、第三层天，把位置让给了新三星，即佛多妈妈、堂白太罗和纳丹岱珲。此后，老三星又裂生出五个徒弟，有天母阿布凯赫赫、男性天神阿布凯恩都哩、地神巴那姆恩都哩、敖钦大神、魔鬼耶鲁里。这些神灵成为后来争夺宇宙领属权的两股势力的代表。天劫过后，阿布凯赫赫带领众神重造天、地及世间万物。虽然神话没有明确交待老三星的性别，但从人类社会形态发展规律考辨，母系社会的出现很可能先于父系社会，那么男性神的大量出现应晚于女性神群；而且神话在介绍天神阿布凯恩都哩时，明确称其为“男神”，而没有对其他神灵进行性别界定。因此，神话中最早出现的“老三星”极有可能是像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卧勒多赫赫一样的创世女神，而以上这些创世女神的神话原型就应是远古时代统领部落的女性酋长或女萨满。《老三星创世》与阿布卡赫赫等三女神创世神话另一相同神话母题是宇宙万物最早产生于水中，“最早的宇宙间什么也没有，整个宇宙空间里充满了水，混混沌沌，一片汪洋。但当时的那个水和我们现在人间的水不一样，满族萨满教称这个水为‘巴纳姆水’，也叫‘真水’。巴纳姆水是满语，翻译成汉语叫‘地水’。这比较重的是巴纳姆水，比较轻的就叫水。这一重一轻的两种水在一起开始不停地互相撞击，……，产生了‘创世之神’老三星。”[4]可见，满族最初的群体神皆为“三个”，神话以“三”作为群体的数量限制，原因在于萨满教三位一体式宗教理念，以及萨满文化对数字“三”的诠释与崇拜。萨满教认为宇宙可以分为三界，“三”是萨满教宇宙观的基元，很多具有宗教象征意义的数字皆来自“三”，如代表尽数、极数的“九”就是三的倍数，“三”是满族先民信奉的吉祥数字。而“三”在萨满教语境中也反映了“三位一体”的哲学思想，如三界构成宇宙、人拥有三个灵魂、三女神一体而生等。因此，群体创世神以“三”作为限定量词是萨满教宗教思想的体现。

众神创世神话所表现的群体力量闪烁着原始集体主义光辉。老三星创世后把世界交给阿布卡赫赫，让她领导众神在天劫过后重新创世。虽然故事展现了阿布卡赫赫英明的领导才能及伟大的神力，但她善良的本性也给恶魔耶鲁里以可乘之机，使天宫屡遭迫害。后经众神努力才打败邪恶势力，阿布卡赫赫让位于男神阿布卡恩都哩。这一过程不仅是社会转型的表现，也是人类对个体与集体重新认识的结果。神话将阿布卡赫赫的弱点充分暴露出来，既是男女主权社会转变的需要，也是为了突出集体力量的强大，是萨满教多神崇拜的反映。与富育光《天宫大战》中男性大神代替女神群体成为天宫主宰不同的是，《老三星创世》神话是以男神群体直接代替领导能力略差的女神群体来表现社会的转型，强调的是群体力量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

“神魔争斗”是满族创世神话重要的情节母题之一，其主要内容是以阿布卡赫赫为首的女性神与以耶鲁里为首的男性神之间的争斗而产生世间万物。虽然此类神话与天神以主观行动模式创世不尽相同，但从对抗主体及最终形成世界的结果来看，仍应属天神集体创世神话。

神魔争斗型创世神话间接反映了原始社会男女两性争夺领导权的社会现实。母系氏族社会繁荣时期，也是其开始走向衰落时期。此时，父权逐渐萌芽并强大起来，社会的发展、男性的生理性征等因素促使男人走向社会主导地位，而长期掌握领导权的女性及保守派势力为维护原本的社会秩序展开了对男性力量的对抗，这种社会变化反映在神话中则出现了神魔争斗创世神话。在人类思维观念中，神是万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对人间产生巨大影响。因此，神灵间的争斗给世界带来种种变化符合“前逻辑”思维。如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中阿布卡赫赫在与耶鲁里战斗时，不小心被耶鲁里抓掉了腰间的柳叶神裙，柳叶掉在地上变成了人；耶鲁里死后身体化生成山峰、河流等世间万物。一些自然现象也在此过程中产生，如银河、星辰的东升西落等。值得一提的是，天宫大战最终胜利者是以阿布卡赫赫为首的女性神，而耶鲁里代表的男性神被赶入地下，永远生活在黑暗中。这似乎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男性取代女性领导地位是历史进步的必然结果，神话却以相反的情节结束。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女神们是正义的代表。在我国传统价值观念中，正义一方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其次，任何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时甚至出现反复。代表更先进生产力的群体要经过长期积累力量才能不断壮大，在多次斗争中吸取经验、经过反复努力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对此，神话并非毫无体现。《天宫大战》结尾处，阿布卡赫赫酣睡九天，最终变成了男神阿布卡恩都哩。虽然故事并没有提及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但最终男性大神成为世界的主宰者，这仍是对社会发展的真实映照，体现了神话的历史性。

四、结语

满族神灵创世神话以完备的故事情节、朴素的语言展现了萨满教多神崇拜观念、先民的审美意识、价值追求等，同时，创世神性别的改变体现了早期社会状态的转变以及人类对男女两性性征认识的逐步深入。可以说，满族神灵创世神话以其独特的方式讲述了人类社会及思维发展的历史，是具有鲜明史诗性的口碑文化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