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琴
(天津师范大学 性别与发展研究中心,天津 300387)
当下严肃的争鸣和评论、关心研究走向和全局把握的专著如凤毛麟角,对改革开放以来妇女/性别研究进行回顾总结的专著,畅引婷的《社会性别秩序的重建:当代中国妇女发展路径的探索与实践》(人民出版社,2018年,32万字)是开了先河的第一部(以下简称“畅著”)。“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绪论开宗明义:关注的主要问题是妇女与性别、女人与男人、社会、国家、世界,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作者对“我”和“我们”在时代变迁中的互动与同构进行“必要的交代”,主要是为人们“阅读了解此书提供前提和基础”,“为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碰撞、对话、融合搭建桥梁”。这既是一种从妇女出发的视角,同时也具有一种国际的或全球的视野,即把中国妇女置于世界与时代之巅,从相互间互动与同构的学术脉络中,追溯特定时代中国妇女和性别关系的变化。为此,她对自己所要做的事——到底研究什么、为什么要研究、怎样研究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指向。绪论里,作者围绕当代中国妇女发展路径的探索与实践问题来讨论社会性别秩序的重建,试图回答“妇女研究与知识生产的关系,知识生产与社会变革的关系,社会变革与(女)人们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改善和提高之间的关系,最终解决妇女发展与人类文明的关系问题”。具体到写作思路,畅著围绕着妇女在社会性别秩序重建中的诸多关系——妇女与国家、妇女与世界、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社会、女人与政治……在纠结缠绕与相互交融之中的变化,探寻妇女发展的路径。这就是本书的研究主线和要解决的问题,其研究框架和方法主要是围绕上述基本问题进行论说和求证的。
文以载道是指畅著对妇女/性别研究的基础——诸如学理剖析、概念厘定、流派介绍、重要成果、基本知识等所做的梳理与评论,以及知识生产成果对理论界、社会运动和人们的观念行为所产生的影响。以上所及,畅著几乎各章都有精彩的叙述评介,同时将改革开放以来该领域研究的漫散无边的成果如串珠镶玉般地连缀于有关章节中,引读者进入改革开放40年来本土妇女/性别研究的图景之中。
第一章“妇女与国家”,先概括中国妇女与国家关系的不同论述,如革命话语的“解放论”,西学影响下批判视角的“工具论”,后结构主义能动性强调的“主体论”和“互动论”,简约而通俗,引读者在比较式阅读中看到不同时代的语境变化,以及对国家与妇女关系认识的差异性。接着又指出,讨论国家与妇女的关系,离不开对女性主义的认识和评论,作者直言,女性主义是人类思想文化发展的结晶,是社会变革尤其是妇女解放与发展的理论消解了以往人们对女性主义的许多误解。
第二章“妇女与世界”,承接第一章侧重介绍第二波妇女运动成熟的女性主义理论改革开放以来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并重点梳理了翻译和本土原创成果,如《世界妇女史》一书就传播了国外妇女历史和有关知识。关于女性主义理论的译介也是一个焦点,作者对其中一些核心概念如gender在中国翻译为“社会性别”和“性别”的话语之争进行了学术梳理,我认为这实际上是由中国语境的再阐释和在地化实践经验的不同所致,学界缺乏争鸣而难以沟通。不过这只是个别现象,多数使用者并没有隔膜和误读。对本土女性主义理论研究,作者主张应进行理论资源的再整合,其立论依据之一认为舶来的女性主义理论贡献与局限共存,而用本土的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对女性主义理论在批判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是大势所趋。作者认为,实践是对理论的最好验证,也是理论创新和发展的沃土和源头活水。在我看来,国内女性主义理论尚未形成气候,仍处于译介复述为主阶段,缺乏从本土实践中提炼升华为本土创新实用的女性主义思想理论,学术争鸣几乎是一片空白。
第三章“父权制与女性主义”,涉及了本土的父权制性别关系,又是畅著理论研究的重头戏。从我的经验体会来看,父权制研究远早于女性主义系统理论工具的出现,恩格斯对摩尔根《古代社会》的批判继承中提出了“母权制”,与其对应的“父权制”概念在中国早已传播,影响深远,并被主流学界广泛应用于妇女解放理论和实践中。父权制是什么?我认为首先是一种制度存在,而且是一种需要改变的制度结构系统;个体的和群类的男女“关系”只是该制度中的一部分,也是在制度结构中的一种存在。研究父权制需要诸多学科、理论框架、概念工具进行交互分析,其研究成果产出的知识就包含着创新理论方法,并成为用以改变父权制的利器。由此可见,研究父权制的过程和成果会产生新的理论和改变父权制的路径。畅著指出了改变父权制的多种途径。在“推翻”和“渐变”的策略中,研究先驱们早已认识到“妇女”解放是“漫长的革命”,与阶级革命、民族解放的“推翻”和“驱赶”是大相径庭的。我赞同畅著用“改造父权制”这一命题,正回应了米莉特所言的“最漫长的革命”。回到中国历史语境,长达3000多年经营罗织的父权制大网,更需要全面改造遗留的、革命尚未触及、根基不曾动摇的结构性制度文化及流行民间的旧风习观念和行为方式,最重要的是人心和人性的改造,摆脱动物性迈向新伦理文明。学术女性主义(妇女学)与妇女/性别研究的知识生产、教育传承和知识传播,在对传统“家国同构”的父权制和越来越强势的资本/市场父权制认知中,对新的结构变化和运作方式进行有效的解构,需要了解新形势下的多重不平等、不公正的等级关系,重新建构新的性别秩序;同时,也必须反对国际霸权主义和弥漫于权力和资本的新自由主义和父权主义,才有可能达到“重建”或“重构”的目标。该章在理论分析中,引述了当下对父权制认识的形形色色的变种,但对资本市场化父权和权力等级的家庭、社区、行政父权的现实表征,没能引起足够的关注、警觉和敏感。
该章还列举了近年来大学校园里盛行的“三七女生节”,男生狂欢戏谑式对女生的主动赞颂、示爱,以至用意淫式的性暗示挑逗,与女性们的被动应对形成鲜明对照。校园性别文化昭示着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性/性别关系中的新变化。而在成年的女人与男人的关系中,书中列举了男人(梁晓声)对女人的要求标准——既不全心思爱一个男人,又不拒绝做贤妻良母,又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但与此相对应的是女人对男人标准界定的缺席。现实中,“梁氏指标”的理想状态在多数女人是兑现不了的,这又归结到本章的理论阐述——男女之间的关系不是个人的恩怨宿命,关系的调整还是应该从制度文化的性别结构及时代演化中发现新制度模式,用来解决女人和男人之间的问题。
第五章“妇女(学)与历史”和第六章“妇女(学)与媒介传播”是作者多年来用力最多的专业职业性研究的精专成果。作者执着于妇女学研究首要的“认识你自己”的哲学审思——对“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追问,关注当下妇女/性别研究如何对妇女运动和性别平等作出贡献并从中提升自身的问题。本章侧重于对妇女学基础学科——妇女/性别史40年来研究成果的梳理和总结,指出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本土的妇女史到90年代的性别史研究,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一度繁荣,聚集了队伍,初步垫了几块研究基石,如近现代史对妇女解放运动的推动,学界和妇联界推出的多种20世纪的中国妇女运动史。我还注意到,畅著所列举近二十年众多符合学术规范的精致的学院研究,但在学院研究的繁荣下,问题意识特别是与时代性别议题缺乏联系性,这令我联想到我国的妇女史研究主要是为学术而生,未曾出现像韩国妇女/性别史研究那样的“女户主”研究影响女性户主的当下立法的制度性建设的范例。另外,当下中国基础性理论和专题研究的匮乏,致使我们至今没有本土父权制的起源、演化、结构、运行的系统著述,不能有效解释、阐释和解决当下妇女研究和运动中急切而又关键的问题。
关于第六章“妇女(学)与媒介传播”,畅著将关注点定位在她所从事的妇女学和性别研究成果传播的载体——学术刊物和高校学报上。该章谈到在偌大的中国数以千计的社科人文刊物中,仅有一家全国妇联主办的《妇女研究论丛》,还有三家行政上隶属妇联系统(全国和省级)的女子学院学报专载妇女/性别研究成果。作者主编的《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最早创办了刊登妇女/性别研究成果的专栏并坚持至今,也是高校仅有的一家,其他期刊或学报因各种原因都不能坚持始终。作者还分别详介了《妇女研究论丛》中“学术研讨会综述栏目”和《山西师大学报》“妇女研究专栏”的内容和效果,以及在推动妇女/性别研究中所起到的传播新知、助推性别平等的作用,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国妇女/性别研究在期刊出版方面的基本面貌,以及学术生态的冷滞和知识生产与传播的瓶颈。
如上所述,妇女/性别研究作为当今世界的显学和国际妇女运动的重要理论支撑,是人类进步觉醒的必然结果和发展趋势,2030年要实现人类发展新目标,性别平等和赋权妇女得到世界各国的认同。妇女/性别研究作为性别平等知识生产、传承、传播的目的就是要知而为行,知行合一,变革创新,为妇女解放、性别平等、社会公正、世界和平作出贡献。畅著用了三章的篇幅并在书中其他章节谈及那些锐意变革的时代先锋们知而行、行而果的实践效应。
第四章的“阶级与性别”,将问题聚焦于为妇女解放有着共识和行动力的“知识女性”上面,描绘出在性别知识生产与传播中知识女性群体的画像,这是中国近代以来一道新异亮丽的政治风景线。作为身临其境者,我本人就是改革开放40年来妇女运动的见证人:从被李小江定义为“妇女研究运动”的20世纪80年代开始起步,到20世纪90年代“世妇会”在北京召开广泛参与妇女研究者和行动者共同推动的从男女平等到性别主流化潮流;进入本世纪,在高校兴起的多学科、跨学科的妇女学学科建设中,与科研机构、党校和妇联系统等政策研究倡导者互联互动,形成了一个妇女/性别研究的黄金时代。畅著在本章的重头戏就放在了“当代知识女性与社会变革”方面,集中选择了这段历史的回顾实录——一群世妇会亲历者的笔谈集——《女性的反响·续集》作为案例。对此,畅著引用古学斌在杨静《政治理想与现实冲突》一书“序言”里的一段话强调:一切的解放都必须从自我解放开始,书写是自我解放的一种实践。当我们书写女性生命故事的时候就会不断地与自我对话,从而使我们越来越看到/看清自己。
为了追溯中国妇女运动的历史踪迹,作者又探讨了近代知识女性的智性行动的轨迹:从职业参与和人格独立到争取权利平等的妇女发展的价值目标,从“教育”赋权到参政的策略行动,形成与改革开放以来的知识女性的知而为行、推动性别平等的妇女发展路径遥相呼应。
无论在社会革命、经济建设、改革开放等宏大叙事的公域,还是在婚姻、家庭、情感的私域,两者始终是交缠在一起的,而不是二元思维的对立,同时又是不断地发生变化的。回顾近代百年、新中国成立七十年和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妇女解放与发展的历程,作为先行者的时代先锋在给后人 以启示定向的同时,也启发了我们今天或今后前行的道路怎么走。畅著在第七章“女人与社会”和第八章“个人与政治”分别以社会主义建设时代至今仍葆朝气的农村妇女代表申纪兰,革命时代妇女解放领袖邓颖超还有改革开放时代首倡妇女研究的先行者李小江作为案例进行分析研究,也是对自己多年来潜心研读思考的一个归纳和总结。
邓颖超从五四时期反帝反封的青年女性兼男女平等参政运动的女权领袖,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加入共产党成为党内推动男女平等的急先锋和行动派;在苏区和解放区的土地革命和土地改革实践中做出立法政策并力行实施的理论家和实践家,竭力维护妇女的土地权利和婚姻自由以及妇女的特殊利益;新中国成立之初,力推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出台;晚年作为国家领导人,矢志不渝地推动男女平等,支持妇女运动史的研究。作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和引领者,她的一生谱写了中国特色妇女解放道路的新历史篇章。
第七章“女人与社会”推出农村妇女“男女平等”的实践者、至今持续有影响力的山西平顺县西沟村的申纪兰,她不仅仅是新中国妇女解放的一个象征,更是阶级(工农)与性别(妇女)双重解放革命成果的见证。是时代成就了申纪兰作为合作化时期的先锋(1951)、男女同工同酬的发起者(1953)、当选劳动模范和全国人大代表最长久的政治人物和公众人物的英雄史,同时她的荣誉地位也受到传统父权制的压力和阻力,所以她至今对“家里的事不愿意多说”。因为在男权中心制度的规范下,她背离了“内外有别”的性别分工模式;父权制要求妇女婚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做贤妻良母,孝敬公婆,而她没有生育,抱养的三个孩子一直由婆婆照顾……人们评价她化解压力的办法就是“能受”,但同时申纪兰说劳动给了她巨大的荣誉,并从中得到了补偿。这就是中国基层包括农村妇女获得解放感的自豪而又不无遗憾的真实的历史记忆。申纪兰并不是孤例,贺萧《记忆的性别》一书中对陕西农村女劳模的记述,我在河北、河南、广东诸省许多地方都听到相同的声音。妇女发展的多种道路是客观的存在,需要我们进行更多的调研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