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芬芳”
——牛汉诗歌树根意象的生命姿态

2019-03-22 06:00魏凤蝶
长沙航空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牛汉枫树芬芳

魏凤蝶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作为“七月派”诗歌群体中的牛汉,人们并不陌生。但由于流派限制,人们对他的认识往往忽略了诗人自身的独特性。在《需要独创性》一文中,牛汉认为直到一九四五年仍然没有形成自己稳定的诗歌创作路向,没有找到与战斗生活一致、符合艺术个性的道路[1]17。然而,随着日益丰富的生活实践和诗歌创作实践,牛汉越来越认识到“诗的独特性决不能依靠有意的造作而形成,它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流露”[1]145。以至于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特殊背景下,“谁也没有看到甚或想到诗的时候,牛汉竟俯拾即是地写出了那么多的新诗”[2]4。牛汉以诗的方式,记录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和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内心的苦闷。在这些诗作中,“树”“根”的意象常常被诗人拿来抒发情感。可以说,“树”“根”意象是牛汉的精神状况的写照,显示了他的知识分子骨气和担当。在某种意义上,牛汉的诗歌美学是其生命之诗的文本化的个性抒写。

一、苦难与抗争的生命之诗

牛汉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和磨练,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坐监狱,从事强制性的劳动等等。在谈及自己的诗歌创作时,牛汉多次提及自己苦难的人生经历。他说,“没有伤疤和痛苦也就没有我的诗。”[3]3“几十年来,我就是用这双时刻都在隐隐作痛的手写着诗,写一行诗一个字都在痛。”[3]2“生命境遇的危难和心灵的压抑不舒,更能激发一个人对命运抗争的力量,而诗就是在这种抗争中萌生的。”[1]12牛汉诗歌中的苦难意识正是基于他苦难的人生,诗歌中的反抗姿态也与他不屈的性格息息相关。

1923年牛汉出生于山西定襄县的一个有文化传统的农民家庭,父亲是小学教师。良好的家庭教育,奠定了他性格中的核心:善良正直。1937年牛汉开始诗歌创作,四十年代开始,他的人生经历着不断的变动与苦难。1946年在学运中以“妨害公务”“杀人未遂”遭到逮捕。被捕时他竭力反抗,结果被枪托砸伤右额和胸膛,留下了颅脑后遗症,并因此患上了梦游症。牛汉曾说几十年的梦游使他具有两个生命,“一个生命是固有的,另一个我是从布满伤痕的躯壳中解脱了出来的。”[3]3这种伤痕在以后的三十年中,占据着他人生的主要部分。1955年5月14日,全国范围内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牛汉第一个被捕。十年过去后,倔强的牛汉在审判胡风大会上依然为胡风说话。文化大革命期间,牛汉被关进了“牛棚”,挨批斗,从事强制性的劳动;并于1969年9月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的“五七干校”。苦难之中,诗神青睐了他,这些诗篇中的每一篇都足够奠定他在诗歌史上不朽的地位。当他在诗歌中不断进行自我对话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然成为一首丰厚的诗。翻开这一时期牛汉的诗歌,忍不住为之动容,这是何等坚强和挺拔的灵魂!正如牛汉自己说,“如果没有我的诗,我的生命将气息奄奄,如果没有我的痛苦而丰富的人生,我的诗必定平淡无奇。”[3]1诗和人生相互辉映,“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痛苦而崇高的精神面貌”[2]5。

几十年的苦难之中,牛汉坚持说真话,在诗歌中写出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牛汉坦言,是他的高尚的骨头,担负着压在他身上全部苦难的重量。牛汉的诗歌凭借他的人格魅力,重新诠释了“诗品与人品”这一传统中国文学的审美理念。牛汉苦难与抗争的人生是他诗歌的基础:他的生命本身就具有诗歌的性质,而诗歌只不过承载了苦难与抗争的生命。理解了这些也就理解了为何牛汉的诗歌意象中每每会有他自己的影子,这对我们把握牛汉诗歌中的“树”“根”意象也是不可或缺的。

二、“树”“根”意象的生命姿态

1969年到1974年,牛汉在咸宁“五七干校”劳动,农村的自然环境激发了他的创作。在这一时期牛汉的诗歌创作中情意与意象融合,这些意象表达了他这一时期的情绪,被他称为“情境诗”[1]26。其中“树”与“根”的意象频繁出现,如《毛竹的根》(1971)、《半棵树》(1972)、《根》(1973)、《悼念一棵枫树》(1973)、《巨大的根块》(1973)和《伤疤》(1974)。一首首沉甸甸的诗,连续了他一贯固有的知识分子的担当。这些作品也成为文革时期诗歌中反映作者真实心灵和灵魂的佳作。

(一)反抗的超拔姿态:树的外在的“残缺”与内在的“芬芳”

牛汉文革时期的诗歌中,“树”意象具有的共同特点是:它们都受到了外力的打击,而呈现出“残缺”的特点。如被雷电劈掉了半边的半棵树,被砍倒了的枫树,年年被砍、挣扎了几十年没有长成的树。这些残损的树处在极端的环境之中,坚持着自我,不屈地反抗着外在的环境,显示出反抗的超拔之态和高尚的人格力量。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从树尖到树根/齐楂楂劈掉了半边/春天来到的时候/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这是牛汉创作于1972年的《半棵树》[3]56-57。在这首诗中诗人着力刻画了一个残缺却高贵的“半棵树”意象。首先,在诗歌开头,诗人以旁观者的身份,谨慎的、惊讶的、甚至是耳语的语调,传达出非同寻常的体验:人们只见过一棵树,现在却出现了半棵树!被雷电劈过的半棵树在形体上是残缺的。其次,半棵树被人们当作异类来议论,被雷电盯上、警告,是一个在行动上时时受到监控的残缺形象。再次,“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雷电作为审判者,以强大的不可违抗的意志要规训半棵树,它成为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自由的残缺形象。一个“盯”字把“半棵树”的处境无限的放大,从而使得“半棵树”的残缺之感进一步渲染,也即是说,“半棵树”的残缺不仅指向了形体、行动、精神,甚至指向了整个生命的毁灭!

残缺的半棵树表现出超拔的反抗姿态。它依然“直直地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高度”没有减损,依然“伟岸”,这是一棵充溢着阳刚之气、毫无畏惧的半棵树。当“盯”的动作将雷电的力与半棵树的力聚集到一个点上之时,半棵树俨然成为一个敢以毁灭对抗强权的反叛者。它的反抗达到了生命的极限,无怪乎当作者把这首诗寄给几个刊物,结果都没有提意见就被退回。也许,这“半棵树”的反抗姿态让“雷电”害怕了吧。

除了“半棵树”这样的残缺形象,牛汉在《悼念一棵枫树》与《伤疤》中还塑造了被砍倒的大树形象,它们同样具有美好的品性。1973年在向阳湖的一个清晨,牛汉听到了远处锯树的声音,写下了《悼念一棵枫树》。这棵枫树“表皮灰暗而粗犷/散发着苦涩气息”,它被砍倒了,“被解成宽阔的木板”,在它的年轮上“涌出了一圈圈的/凝固的泪珠”。这是一棵外表并不那么好看又遭遇不幸的大树,是诗人笔下“残缺”意象的代表,但它的生命内部“贮藏了这么多的芬芳”:它倒下时,“几个村庄/和这一片山野/都听到了,感觉到了/枫树倒下的声响”;它依然“直挺挺的”“庞大”“青翠”,“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白鹤和老鹰还要朝着枫树这边飞翔。可见,枫树尽管“残缺”,但品格高尚、受到敬仰。对比起“半棵树”的刚毅,无言的枫树用自己人格力量回击着外在的打击,以内在的芬芳唱了一首高贵的死亡之歌。这种感慨植根于当时特殊的语境,“写出人(通过我)和自然和社会和历史相溶合的情感”[1]104。牛汉通过悼念被砍倒的枫树,讲述着拥有伟大人格的生命的逝去与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之间的关系。《伤疤》(1974)这首诗将这种悲剧的痛感形象地表达出来:“路边/一棵几百年的大树/已被伐去三年/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消失不了的/圆形的伤疤”[3]79-80。这棵被砍掉的几百年的大树形象,和被砍倒的枫树形象具有相似性,它们共同象征着一个古老的国家传统的断裂,精神血脉的切割,而施以暴力的砍伐者到底是谁,我们不得而知,仿佛没有人,却又人人难逃罪责。唯有所有的伤疤,伤疤下面“深深的根”控诉着荒谬的做恶者,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总体而言,这些“树”意象的残损是牛汉和当时知识分子处境的形象化。他们不再是作为普通民众,“我”与“我们”水乳交融,而是出现了明显的分离,体现了“知识分子”被迫从“民众”中分离出来。[4]然而他们的悲剧又不只是个体悲剧,先知先觉者清醒的绝望,也是群体性的悲剧。“树”意象外在残缺和人格力量的强大,毫无疑问,它们共同完成了文革时期以牛汉为代表的个性强烈的知识分子面对无法理解的人类惨痛的历史之时,无可奈何而又据理力争的精神苦闷状态,赞颂了那些超拔决绝的人格。

(二)坚忍与奉献:根的底层力量

与“树”意象相关的是“根”意象。在牛汉文革时期的诗歌中,“根”意象拥有巨大的能量,同时具备坚忍与奉献的精神。

牛汉的《根》(1973)中,“根”这样自白:“我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长”,“听不见枝头鸟鸣/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3]72。诗中呈现出两种相反的环境,即根所处的环境和枝叶所处的环境。强烈的自我意识促使根不断坚忍地向下寻找“太阳”,试图证明自我的价值;同时它也认识到自己的意义在于沉甸甸的果实。同年诗歌《巨大的根块》中,灌木丛一直被砍伐,灌木丛顽强的生命“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比大树的根/还要巨大/还要坚硬”,它们不断的聚集热力,将自己奉献给了“江南阴冷的冬夜”[3]73-74。这种思想在他前两年的诗歌创作中也有较好的呈现。如在《毛竹的根》(1971)中,毛竹的根同样处于严酷的环境:干涸的荒山、发烫的土地、坚硬的黄土、潜伏的岩石和如网的草根的世界。毛竹的根却能够“迂回曲折”,找到碧波荡漾的小湖,获得生存需要的水分以献给干涸的荒山[3]58-59。这些“根”一面能战胜恶劣的环境,实现自我,一面又愿意奉献出自我,毫不自私,是生命韧性的形象化。

牛汉曾经谈到自己对根的特殊情感时说“我的这种异常的情感,回想起来,是一下子倾注在根上的,是两个相近的命运的邂逅。我从根的品性、姿态、苦难,获得了难以衡量的精神力量,其中有无言的慰藉,也有高远的启迪。四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我不会有这种异常的感情”[1]147。也许就像一位阿拉伯诗人说的那样,“诗歌,/是注入你肺腑的金丹/永远来自另一个时光”[5]114。牛汉通过赞颂“根”排遣内心部分苦闷的同时探求到生命的意义在于自我实现与奉献。因而,牛汉的“根”意象意义在于他以“根”的形象,为自己和文革时期遭受苦难的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知识分子画了一幅肖像,表现了他们在面对自我和集体的强烈冲突时,重新进行自我定位的迫切性。

(三)“树”“根”意象之间的精神互补性

牛汉诗歌中的“树”“根”意象具有不同的精神特征,它们分别代表着诗人文革时期精神世界中的两个主要方面。这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共同支撑着他走过历史的灾难,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双重性的精神正是以牛汉为代表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极端年代的灵魂独白。

牛汉诗歌中的“树”“根”意象具有不同的精神特质。“树”意象是超拔的、坚定的、敢于反抗和决绝的,是一个精神斗士的形象。如《半棵树》中“半棵树”的骄傲孤高,对强权的反抗。《悼念一棵枫树》中被砍倒的枫树无声却有力的嘲讽。“根”意象则仿佛是牛汉的另一个自我,它坚忍、无私奉献。如《毛竹的根》中毛竹的根的坚忍,《根》中根的自我奉献、不求回报。这两者都达到了极限,一方面是抗争姿态,一方面奉献姿态。可以说,诗人牛汉正是在这两种精神状态中调和着自我与非我,抗争与忍受,荣誉与屈辱的对立矛盾之间的冲突并在其中获得生命的完整。

事实上,文革时期一批流浪者诗人都曾用过“树”“根”意象去表达情绪。如诗人穆旦这样写“树”:“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6]318-319“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6]331-332。穆旦笔下的“树”意象是异于人的存在,甚至是敌对的力量。同样受到摧残的诗人绿原也在诗中借用“树”“根”的形象,“流血的心是有生命的/像那被锯断的老树根一样”[7]102-103“我是悬崖峭壁上一棵婴松,你来砍吧”[7]113。绿原把树和根看成与人同等的生命,同样表现出不惧强权的骨气,这是诗人们对抗苦难的绝望的歌。诗人曾卓在《悬崖边的树》(1970)中这样写道“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跌进深谷里/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8]70,这棵树是寂寞又倔强的树。诗人们都纷纷借用“树”或“根”意象来向人的生存发问,表达苦闷的情绪。透过个人精神与自然界的树与根的契合,诗人们写出了时代语境中生命的脆弱。他们感到自己的生存状况也许和自然界的草木没有区别,甚至不如这些普通的生灵。相比较而言,牛汉使用“树”“根”的意象更为频繁。对牛汉来说,“树”意象和“根”意象都是他性格中的一方面,但这些诗歌无疑在那个语境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通过牛汉诗歌中“树”“根”意象,使人们看到了文革时期流浪者诗人的精神状况与灵魂独白。因而,牛汉诗歌中的“树”“根”意象及其二者之间的关系为了解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提供了有代表性的依据。

三、结束语

牛汉诗歌中呈现出来的是生命的原质,是一种不打磨、不抛光,来自生命深处的呐喊,带着

血水,更带着愤怒[9]447。正是因一字一句都浸润着生命的极限,给人一种凌然之姿,拥有千钧之力。牛汉在构建“树”“根”意象的同时,也在构建着自我、构建群体。在这条自我抗争与保存的艰难求索之路上,也许这些诗歌恰证明了那些“残损”的生命是如何经历风雨的考验而终于获得灵魂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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