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体系乡村-社区影像实践下的在地视角变迁
——以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为例

2019-03-22 05:17黄钰晴
关键词:拍摄者博物馆村民

黄钰晴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甘肃 兰州730030)

乡村-社区影像又称为参与式影像(Participatory Video)。 一些学者认为,乡村-社区影像是“一套使得一个族群或者社区参与到创作与制作他们自己的电影中来的技术”[1]。 一些学者认为这是某一类型影像的代称,如陈学礼认为乡村-社区影像是“由在地居民掌握记录工具,并以在地视角对在地文化进行的记录”[2]。 综上,乡村-社区影像可以概括为将摄像机与相应技术交付某一族群或社区的成员, 使其能够拍摄本族群与本社区社会文化的一种影像生产模式,也指这种模式所生产出的影像成果。 作为一种新的影像形式,乡村-社区影像在我国的实践已有一段时间,实践地区涵盖青海、云南等省区。 在乡村振兴背景下,乡村-社区影像在乡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以及乡村文化资源发掘方面都有巨大的发挥空间。 研究和发展乡村-社区影像有较为重要的应用价值与长远的实践意义。 现今国内对乡村-社区影像的研究仍多停留在概述其概念、发展历史和价值意义层面,如韩鸿、罗锋等关注乡村-社区影像的“赋权”意义[3-4],梁君健、朱靖江等关注以“藏区影像”为代表的乡村-社区影像带来的地方性知识与文化叙事意义,对其实践的具体追踪和反思较少[5-6]。

在地视角即在地居民的本土视角,是一种与“外部视角”相对的文化内部视角,它强调文化持有者处在本文化环境中的观察与思考角度。 人们常认为乡村-社区影像是一种本文化的影像,它从在地视角观察本族群、本社区的文化,体现当地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实际上,在地居民与乡村-社区影像乃至其策划者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 里湖瑶族乡(以下简称里湖乡)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南丹县东北部,地处云贵高原尾端,山多地少。 当地主要世居族群为白裤瑶。 里湖乡与南丹县八圩瑶族乡、贵州省荔波县瑶山乡相连,形成了桂西北至黔南一个连片的白裤瑶聚居区。 与我国其他地区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不同,里湖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发起者为广西民族博物馆,其实践属于博物馆体系,从一开始就以记录、传承文化遗产为目的。 2003 年, 广西民族博物馆在里湖怀里建立了南丹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 生态博物馆(Eco-museum)的概念出现于20 世纪70 年代,是一种“社区保护、阐释和可持续发展地继承其文化的动态机制”, 其基础是包含了在地居民的社区。 为配合生态博物馆的文化记忆工程,从2009 年起广西民族博物馆开始对里湖部分村民进行乡村-社区影像培训。至今,里湖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已走过近十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社区文化传承与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 乡村-社区影像对当地社区居民的影响较为广泛和深刻,在博物馆体系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中最具代表性。 梁小燕、汪斌、周微娟等对里湖白裤瑶“社区影像”做过探讨[7-8]。 本文选择里湖为研究点, 基于对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文化记忆工程乡村-社区影像这一特殊实践的追踪和分析,探讨博物馆体系乡村-社区影像在实践过程中表现出的视角变迁,以及在这种视角变迁的背后乡村-社区影像对在地居民的影响。 在地居民是乡村-社区影像实践的主体,如要推进乡村-社区影像的持续发展,进一步发挥其对于乡村文化保护、传承与乡村社区发展的积极作用,就不能忽视在地居民参与者在乡村-影像实践中的变化以及在相应变化中表现出的问题。

一、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乡村-社区影像实践发展历程

2003 年,广西民族博物馆开始在怀里筹建生态博物馆,意在涵盖怀里蛮降、化图、化桥三屯就地进行社区文化保护。 2004 年,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资料与展示中心在怀里蛮降屯建成,人事权属于当地文化部门,设一个编制(馆长),从当地白裤瑶青年中招聘非编制工作人员。 在这一层面上看,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并不是彻底的“生态博物馆”,它仍具备传统博物馆作为事业单位的基本形态。 生态博物馆基本落成后,广西民族博物馆在当地开展了“文化记忆工程”,进行将文化记录任务移交至生态博物馆的尝试。 2009 年,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工作人员黎夏与蛮降屯村民陆朝明、黎友明获得了代表里湖生态博物馆前往云南参观当年“云之南”影展的机会。2011 年7 月,陆朝明与黎夏前往融水小桑参加广西生态博物馆摄影摄像培训班,返回后开始进行影像创作,当年制作出《维修粮仓》《白裤瑶人的葬礼》《取粘膏》等影片,并于2013 年1 月参加了广西民族博物馆的纪录片展。 何春、黎夏摄制的《白裤瑶人的葬礼》、陆朝明摄制的《取粘膏》获得最佳影片奖。 至此,白裤瑶村民影像的中坚力量已基本成型。

另一个标志乡村-社区影像在白裤瑶社区“自觉化”的时间节点是2013 年。 当年,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开始自发组织影像培训,并请来广西民族博物馆的专家学者协助。 当年有15个里湖村民参加了培训,所有参与者均提交了独立或合作完成的影片。这促成了在2013 年12月“看见·广西纪录影像展”(第一届广西民族志影展)上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作品的井喷。 南丹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因此获得了当年广西民族博物馆颁发的“最佳影片暨最佳团队奖”。2016 年3 月和暑期,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陆续举行了两次小范围的培训。 第二次培训较为特殊,培训对象是从里湖中学初中二年级选来的16 个中学生。 这些中学生集中住在生态博物馆的资料中心,进行1 个星期的培训,期间分成4~5 个小组外出拍摄、制作影片。

但在培训之后,大部分受过培训的村民都未能继续坚持拍摄。 为维系和发展拍摄团队,博物馆随后做出了一系列尝试,如对新招入的工作人员进行影像培训,并将参加过影像培训的当地村民聘为工作人员,与原生态博物馆工作人员以及几位仍坚持拍摄的村民正式组成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 村民影像小组负责拍摄制作短片,上交广西民族博物馆以完成每年生态博物馆的定额任务。 影像小组受南丹白裤瑶民俗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资助,拍摄制作的短片要经过文化部门的审核修改。 2016 年,当地文化部门选派村民影像小组成员参加中华传媒在线的纪录片制作培训,并给村民影像小组提出了“冲击主竞赛单元”的要求。

在上级部门对影片产量与质量的要求与压力下, 影像小组需要较为频繁地进行拍摄,在此过程中遭遇了部分村民的拒绝与排斥。 为了加大村民对乡村-社区影像的接纳范围,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响应培训者关于拍摄回归社区的号召,从2013 年起开始定期到瑶山、八圩等地村寨中巡回进行乡村-社区影像放映活动,并在里湖每年的正月十五年街节举办“白裤瑶乡村影像展”,公开放映之前村民拍摄的影片。 影像小组也代表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工作者开展了一系列与其他地区乡村-社区影像组织的交流、合作活动。2015 年8 月12 日,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和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台南艺术大学音像纪录与影像维护研究所、慈济大学传播学系共同策划了“2015 乡村之眼·部落之心:两岸社区纪录影像交流展”,先是不同单位和组织的成员分成三个小组分赴里摆、化图、怀里三屯,为村民照相并将照片冲洗赠送村民。 此后在里湖乡中心小学放映白裤瑶乡村影像团队的社区纪录影像、台南艺术大学和慈济大学的社区纪录影像,参与者放映结束后进行了讨论。 在拍摄近10 年而缺乏新成员加入的情况下,近年来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开始遭遇拍摄内容困境。 但2016 年他们仍然以“自己人拍自己人”的方式,拍摄了小组成员影片《金刚队长》,获得了2016 广西民族志影展乡村影像单元优秀影片奖。 2018 年,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再度凭借影片《啦唎》在广西民族志影展获得了“文化遗产贡献”奖①。 里湖是广西最早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实践乡村-社区影像的社区,至今仍在进行。 参与者从最初的生态博物馆工作人员、村民到当地中学生,前后参与过培训的当地白裤瑶村民超过40 人,拍摄制作影片数量超过60 部,影片质量与数量在进行过乡村-社区影像培训的广西各村落社区中均属前列。

二、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的视角嬗变

白裤瑶地区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已持续了近十年,产生了许多积极影响,如提升了当地参与者的文化自觉,一些参与过培训的村民非常自觉地使用手机拍摄记录当地的仪式、手工艺过程并发布至朋友圈。 在这场持续性的实践中生产出的一批乡村-社区影像,以“在地视角”记录了当地许多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不可复制的价值。

在地视角是一种文化内部的视角,按照文化匀质性的理想假设,以在地视角拍摄的乡村-社区影像能显现社区的地方性知识与民族心理。 这要求乡村-社区影像的理想拍摄者必须是在地居民,即受到其拍摄地文化濡化、一直处于并在拍摄期间仍然处于当地社区中的居民。 理论上,理想拍摄者谙熟本族群、本社区的文化,较少受外界的影响。 但在以开放与流动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中,外界的影响不可避免。 在地居民之间也因生活环境、教育经历的不同有认知体系的差异。 以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为例,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成员皆为白裤瑶村民,但他们在本地社区实际生活的时间、学习或工作经历都有很大差异。 “我们对乡村-社区影像中在地视角在非遗记录中所具有的优越性的想象,是从一种理想主义情结中生发出来的。 ”[2]

此次研究使用PD糊剂对87颗隐裂牙完成了一次性根管治疗,一周和一年的复查显示其临床效果值得肯定,整个治疗过程大大缩短了就诊时间,节约了医疗成本和费用,降低了治疗过程中隐裂牙被拔除的可能性,从而提高了患牙的保存率

如果说在地视角对于理解和描述本地文化具有优势,它也同样有诸多局限性,身处某一文化环境中的个体很有可能因为过于熟悉而漠视某些对于外界而言价值不菲的事物。 村民拍摄者作为社区与族群的成员,也更容易受到当地禁忌、舆论的限制。 如白裤瑶的“皮鼓命名”仪式被认为是拍摄禁忌,从未在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中出现过。 类似众多对于当地人“不可拍”的事物,对于博物馆与其他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机构而言恰恰具备很强的记录保存意义。

人类学研究者常常借助长时间的田野工作获取本位视角, 但他们真正进行民族志写作时会跳出该文化环境,以客位视角与本位视角结合进行叙述,“人类学一直依靠在两种文化间既契合又分离的复杂行为定义自身”[10]。 在里湖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的组织、培训工作中,主导组织者与培训者其实也在这样定义乡村-社区影像, 博物馆方因对于文化遗产记录的需求不会单纯满足于完全呈现出在地视角的作品,而更倾向于追求一种游离于“本民族”与“外部”之间的视角。 一方面,未接触乡村-社区影像培训的在地居民对于村民影像小组拍摄的“乡村-社区”影像理解程度有限。 他们更多地觉得在屏幕上看“我们见惯了”的东西“没意思”,一些村民觉得“都是村里人好玩”,他们愿意在屏幕上看到较为热闹的活动以及熟人,热衷于有刺激性的“流行视频”,对于习以为常的文化事物则常常忽视。 另一方面,村民影像小组感叹得最多的拍摄上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要拍什么”。 不可否认,这些情况同样也是“在地视角”的体现,但这一类“在地视角”衍生的产品有较大的局限与缺失,并非乡村-社区影像培训者所期待的。

广西民族博物馆在各个实施乡村-社区影像的社区推进的近几次培训都在试图帮助村民解决“不知道拍什么”的问题,比如让工作人员启发村民,编写《拍摄记录手册》等。 这使得乡村-社区影像的培训陷入了一个悖论:培训如果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的培训,村民拍摄者拍摄出的东西不能完全满足组织方的需求;而一旦培训方介入了拍摄内容的引导,村民拍摄者拍摄制作出的影片还有多少“在地视角”的成分? 在外部的引导下,乡村-社区影像作者所拍摄的和未经过培训的村民所想早已不同。 有的村民认为参加过培训的村民拍摄者与自己完全不同,他们能看到“某个事的意思”。 这一“意思”即熟知的事物拥有另一种并非本文化中人轻而易举就能理解的意义与价值。 在一个拍摄白裤瑶男子留长发习俗的短片中,作者进行了镜头构思,想在开场时先拍摄长发在水中梳洗的特写,“观众还以为这是一个女人”;此后镜头慢慢移动,使长发的主人出现,造成悬念与意外感。 他们与未接触培训的村民相比更能意识到本民族文化的种种“独特性”,并有心对之进行“挖掘”。 从这一角度看,乡村-社区影像的“在地视角”其实已经与“外部视角”不谋而合。 培训方的理念在组织、培训在地居民的过程中被在地居民接纳,与其原有观念混合,产生了一种新的“在地视角”。

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成员最初接受的培训来自云南“乡村之眼”的几位影视人类学者和广西民族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们的拍摄理念也形成于此时。 当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崭露头角后,在当地文化管理部门的要求下,就职于生态博物馆的村民影像小组部分成员在一些视频中添加了音乐、字幕背景和采访。小组中有的成员对此提出了异议并进行抵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所凭借以抵制“媒体式”纪录片的恰好也是来自外界的学者带给他们的理念。

尽管一些村民表示“葬礼不给拍”,白裤瑶的一部分村民拍摄者还是在经过被拍摄人允许后拍摄了《白裤瑶人的葬礼》。 近年来,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开始尝试拍摄一些传统上禁忌的题材。 与其说这是以在地视角进行拍摄的乡村-社区影像,不如说这是村民拍摄者对外界对于乡村-社区影像期待的正向回应。 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也保留了一部分村民拍摄者作为社区成员所坚持的原则,如不拍摄不愿意接受拍摄的人,“洗寨”等重大宗教仪式不能拍——尽管一个村民拍摄者还是对一个祭祀寨神的仪式进行了拍摄,他最终未将影片送去参展,“传统上不喜欢这个东西被外面看到”②。 除此之外,更多的时候我们所想象出的在地视角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质上是一种受外部视角影响极深的影像作品。

三、 视角变换背后的认同矛盾

乡村-社区影像拍摄者不断调整自己,使自己拍摄的影片符合外界对于乡村-社区影像期待的过程也是他们在社区之中的村民身份不断异质化的过程。 外部视角与村民身份隐藏着一种潜在的分化:发生矛盾时,站在谁的身份中进行选择?

培训方希望能尽可能地得到本位视角的作品,促使村民拍摄者不断回到自己所处的社区中去,但拍摄的需要又使他们不断从他们所处的人群中分离出来。 一旦无法掌控二者间的平衡,对于生活在其拍摄环境、身为社区成员的村民拍摄者而言,乡村-社区影像给他们带来的就是一种困境。

在一位白裤瑶村民拍摄的影片《父亲》中,其中有其父亲和妻子在稻田中干农活的镜头,妻子和父亲埋怨“拍这个有什么用”“整天不来帮忙”。 影片《天命》的作者也遇到过拍摄时的抉择困境。 在夏天拍摄村里人晾晒染过的布时,大雨瞬间而至,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村里人抢收布匹的画面拍下来,最后选择放下摄像机去帮忙收布,“后来想了想又后悔,我怎么没有拍下来”。 在葬礼上,一位参与乡村-社区影像拍摄的村民坦言,想拍摄记录又怕被指责不帮忙还乱拍,“我们一般是熟人拍得比较多,或拍自家人……(有的事比如葬礼)想拍又怕人说,自己家的事情(不帮忙)你还拿个机子拍拍拍”。 一位村民经常带学者去拍他们村的手工,村民指责他“不务正业”“搞乱我们的生活”,有的村民甚至说“再这么干下回打你”③。

尽管民族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认为村民影像可以达到一个“大家都熟,当你是空气”的状态,但摄像机实际上很难隐藏其在场的痕迹。 为了更方便拍摄,白裤瑶村民影像大多以第一人称视角进行拍摄,选择认识的人作为拍摄对象,认识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拍摄者,“熟人知道你不会拍这个拿去卖钱”。 即便如此,摄像机造成的影响也很难消除,“熟人不好意思拒绝你,但是做起事情就不自然,有时候都不知道要做什么”④。 此外,“熟人拍摄”可能会带来拍摄者在村落社区中的身份认同危机。 拍摄者作为社区的成员有责任与义务参与社区公共生活并帮助其他村民,尤其是同一“威要(兄弟组织)”的村民。 一个长期拿着摄像机拍摄而不介入事件的村民时常被指责“像个外人一样不懂礼貌”,其行为不符合本地社区文化规范,在社区中的受认同度降低;而在场的“外来闯入者”——摄像机,加重了村民拍摄者与其他村民的隔阂,对本族群文化认识的不一致加速了村民拍摄者的异化。 在访谈中,未接触过影像培训也较少参与放映活动的村民多对拍摄者认同程度很低,认为这些村民拍摄者不一样。 因此,增加乡村-社区影像展映不失为一种获得村民理解的好方法。 连续多年的年街节放映和巡村放映提高了村民对影像小组所做工作的理解度。 但对于乡村-社区影像的在地居民参与者而言,另一种当地社会期许的身份构建更加难以完成。

在传统的白裤瑶社会中,女性被期待成为一个长期居家和家庭服饰的制作者,男性被期待为家庭生活物资的获取者。 近年来,留村务农已无法完全满足生活需求,外出务工的村民增多,在地男性随即被期待外出赚钱以改善家庭生活条件。 接受过乡村-社区影像培训后放弃继续拍摄的村民, 自述放弃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生活压力——拍摄影片不能为其带来直接收入,还会占用工作时间。 在巨大的经济压力下,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的一个重要成员也于2017 年放弃了拍摄,外出务工以养活自己家里的三个孩子。

另一个潜藏的原因是,当一个村民将大量时间与精力投入作为“乡村-社区影像制作者”的身份上,他(她)会被视为不能很好地履行家庭义务的人,脱离了社会期待其扮演的社会角色。 显性的“生活压力”背后是隐性的社会压力。 传统白裤瑶社会并无“拍摄者”这一角色的位置,村民一旦成为“拍摄者”,与传统社会角色相冲突,面临的就是原住社区的隔阂与压力。 村民拍摄者在拍摄影片过程中长期被质疑“拍这个有什么用”,被认为“不务正业”。 大多数接受过培训的村民很快放弃拍摄,外出打工。 有村民也曾尝试在务工过程中拍摄纪录,但最终因种种压力未能坚持下去。

从表面上看,里湖众多接受过乡村-社区影像培训的在地居民无法坚持拍摄,是因为拍摄与生计之间时间与精力的冲突。 但对比国内其他地区乡村-社区影像发展的案例,可知拍摄者自身的认同与其在社区中的角色定位更为重要。 只要“拍摄者”这一身份角色在村寨中还未被有效合理化并得到认同,多数在地居民仍然会理性地选择更符合社区期待的角色,规避来自社区、家庭的风险和压力。

相比民间组织运行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博物馆体系有另一种解决此类问题的路径。 生态博物馆的人事管理部门以非编制形式雇用了拍摄出色的部分村民,以期留下他们,解决乡村社区空巢化给乡村-社区影像维系带来的问题。 在博物馆的努力下,里湖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的部分成员留守家乡继续拍摄,为本社区的文化影像纪录做了大量工作。 但为博物馆工作的身份使得他们又和村民原有的角色相对脱离开来。 “我们现在在生态博物馆有工作,有时就被认为是政府部门的人,拍久了,有的人就不太给拍。他们说你们为什么总是来拍这种东西。”⑤可以预想,是否能平衡“博物馆工作人员”的身份与“原生计身份”的认同,将是这些受雇的乡村-社区影像在地参与者未来能否继续工作的关键。

四、结语

乡村-社区影像是一种由在地居民拍摄、剪辑完成的影像形式。 其滥觞被认为是“福古岛计划”或“纳瓦霍计划”[11]。1966 年后,世界范围内原住民影像计划、村民影像等各式乡村-社区影像开始兴起,在此后的数十年间,这种影像形式取得飞速发展,被认为在记录和保存人类文化、完善社区传统教育和健全社区居民权利意识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20 世纪末,我国开始进行本土化的乡村-社区影像实践,产生了一系列积极效应。 从2009年起,广西民族博物馆依托“1+10”生态博物馆在广西各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开展乡村-社区影像实践,意在更全面地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影像的记录和搜集工作。 这是我国乡村-社区影像本土化发展的一个全新模式,成效显著。 但博物馆体系的乡村-社区影像在其实践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问题。 乡村-社区影像并非仅仅是在地居民思维观念的客观映照和表达工具,作为一种外来物,它给在地居民带来了影响。 这些影响不完全是积极的。

乡村-社区影像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社区成员的思维方式、 世界观与文化价值观。 但乡村-社区影像中展现的更近于一种介于本位视角与客位视角之间的动态视角。 在地居民通过乡村-社区影像的培训接触外部视角,重新审视本族群文化并进行自我思考与调整。 乡村-社区影像是在地居民主动接受外部视角所要求的“在地视角”并进行重新创造的产物,是施加于在地居民身上的各方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 在很多时候,乡村-社区影像的“在地视角”,其实质是一种外界借在地村民的摄像机观看当地的“外部视角”。

在白裤瑶乡村-社区影像的实践中,从在地居民拍摄出符合外界期待的乡村-社区影像开始,在地视角已经转变为本客位混杂的新视角,并伴随外界介入与本社区的要求不断调适。 乡村-社区影像的进入带来了在地居民视角与思维的改变,在更深层次上,它影响着社区对村民拍摄者的认同乃至村民拍摄者的自我身份认同,造成一种深层的认同困境。 这种认同困境折射出“生态博物馆”还尚未能融入社区,成为社区成员自发保护传统文化的机制。 这又反向制约了乡村-社区影像的推进,削弱了乡村-社区影像理论上应有的价值与效应。 如果要进一步在博物馆文化保护的机制下发展乡村-社区影像实践,就不能忽视在以往实践过程中“在地视角”的变迁。 认识乡村-社区影像对参与者思维观念乃至认同的影响,进而寻找外部视角与在地视角的平衡,对于更好地借助乡村-社区影像促进乡村社区的文化保护与发展至关重要。

注释:

① 以上资料根据对L、C、H 等多名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成员访谈内容整理。

② 访谈时间:2017 年1 月13 日; 访谈地点:里湖乡怀里村;访谈对象:X,男,村民影像小组成员。

③ 访谈时间:2017 年1 月7 日; 访谈地点:广西民族博物馆;访谈对象:W,男,广西民族博物馆研究部工作人员。

④ 访谈时间:2017 年1 月12 日; 访谈地点:里湖乡怀里村蛮降屯;访谈对象:L,男,岜地村民,村民影像小组成员,白裤瑶生态博物馆临时工作人员。

⑤ 访谈时间:2017 年1 月11 日;访谈地点:里湖白裤瑶生态博物馆;访谈对象:C,女,村民影像小组成员,白裤瑶生态博物馆临时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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