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付利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作为宋诗典型代表的苏轼诗歌(以下简称苏诗),其研究状况一直都与宋诗研究密切相关。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宋学、宋诗研究的不断推进,苏诗研究亦渐趋多元化、细致化。总的来看,近二十年的苏诗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元祐诗坛与党争、贬谪研究;二是题材分类研究(题画诗、山水诗仍是研究重点,同时,饮食诗逐渐受到关注);三是思想心态、和陶诗及与佛禅关系研究;四是接受传播及注苏诗研究等。本文拟从以上几个方面对新世纪的苏诗研究进行总结梳理,以期为苏诗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帮助。
唱和诗因其应酬性质,一向被认为缺少艺术价值,对苏轼唱和诗的讨论往往与元祐体、元祐诗坛、苏门文人相联系。周裕锴从儒家诗教角度考察“以交际为诗”的元祐体,认为元祐体将“诗可以群”的功能推向极致,其最大意义是将日常生活诗意化[1]。马东瑶则从苏门唱和实践出发,认为苏门文人接续庆历诗歌革新传统,加之自立意识,其唱和诗促进了元祐诗风的多样性并在师友唱和交流中促进了“宋调”的成熟[2]。陈元锋在《北宋翰林学士与诗史演进》中从王禹偁、杨亿的“雅正”“典雅”,到欧阳修的雄健之气(气格),再到苏轼清雄豪健的“格力”,分析了北宋翰林学士的交替与人格范型的转换及其对宋代诗格嬗变的重要作用[3];《翰林学士与元祐诗坛》则从苏轼翰林学士身份出发,分析其供职馆阁期间与苏门文人、馆阁词臣的交游唱和,认为在元祐翰苑与文坛,苏翰林以其道德文章,自觉继承了醉翁事业,成为翰林学士与师友传承的典范[4]。刘一通过分析元嘉、元和、元祐诗歌中以自然风景为本体的比喻及比喻技巧的演进,认为元祐诗人转向神理层面开拓,使其笔下的自然风景比喻富有理趣[5]。内山精也在《苏轼次韵诗考》中将苏轼次韵诗分为次他人韵、次自己原作韵、次古人韵三类,分别分析其创作情况;其《苏轼次韵词考》又从次韵诗的游戏性与比赛性、对比鲜明化、社交交情三个方面,分析了苏轼次韵诗,得出苏诗次韵的创新之处在于:对自己旧作的次韵及对过往诗人的次韵两个方面[6]。
与唱和相关的同题创作情况,朱刚、李栋在《从个人唱和到群体表达》中有所关注,其中涉及苏轼及苏门文人唱和情况,文章通过对北宋文人尚结盟、驿传发达背景的分析,认为非集会的同题写作,体现了当时公共性文坛的存在[7]。同时,针对苏门与《坡门酬唱集》、苏轼苏辙唱和诗的多篇学位论文,从不同方面均对苏轼酬唱诗的研究有所推进。有关酬唱的理论架构方面,吕肖奂、张剑的《酬唱诗学的三重维度建构》则从文学维度、社会学维度和文化学维度三个维度分析酬唱诗歌,在与传统独吟诗歌的对比中,提出了“酬唱诗学”概念[8]。
有关苏门的研究往往与交游及党争、贬谪相联系。前文所及《坡门酬唱集》、苏门酬唱诗研究均对苏门文人整体有不同程度的研究。马东瑶的《苏门六君子研究》以“六君子”酬唱为切入点,考察了“六君子”之称的来历、传播,并成为文人典范的过程。从“六君子”聚集到苏门的动机、过程及师友间互相评价,结合思想史、文化史论证了“六君子”文学与其思想学术的关系[9]。张丽华以苏门六君子交谊为对象,分析了从熙丰、元祐到绍圣不同时期交谊的基础、特点及由此产生的文学、文化影响及“六君子”从文人到君子的转变,并以苏氏蜀学位参照考察了儒学复兴背景下“六君子”的思想学术[10]。薛颍认为“元祐文人集团”包含了“坐师和门生”的苏门文人与倾慕苏轼道德文章并与之保持密切关系的文人,分析了元祐文人集团的兴盛与衰落、元祐体的创作特征、元祐文人的雅集与诗歌创作(专章分析了元祐文人诗歌酬唱艺术及元祐诗风的多样性)[11]。于广杰将“苏轼文人集团”定义成以苏轼为领袖、苏辙与“六君子”为羽翼,成员包括苏轼家学、友人、门人在内的多元士人群体,进而探讨了其形成与发展过程,重点分析了其诗、词、绘画创作,及其作为一个整体在南宋、金的群体记忆[12]。此外仍有关于苏轼与某一群体交游的相关研究,如与禅僧、元祐四友等。
关于党争与贬谪。钱建状、尚永亮通过与唐代文人贬谪的对比,分析了元祐贬谪文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及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如苏黄贬谪中诗歌创作的减少与词作的增加),论述了以苏黄为代表的元祐贬谪文人,对前辈从柳宗元、刘禹锡到白居易的不同(苏黄更旷达,倾向精神自由空间的拓展;同时,超越已是元祐贬谪文人的群体心态),探讨了元祐贬谪文人所开拓的精神世界与文化基调对南宋贬谪文化的影响[13]。吴增辉主要以苏门文人贬谪状态下的诗歌创作为研究对象,从儒学复兴、南北地域文化冲突和士大夫心态衰变三个角度,讨论了从神宗熙宁到徽宗朝的贬谪与文学,专章论述了乌台诗案、苏轼贬谪心态与文学创作及苏黄贬谪文化人格的典范意义[14]。
乌台诗案的研究,前文所及,多与党争、贬谪联系。关于《乌台诗案》的版本,刘德重与内山精也均有专门文章梳理。相关研究多从文学、历史方面对诗案本身重新考察。内山精也的《“东坡乌台诗案”考》则详细考察了诗案的发生、过程和后果,分析了印刷媒体对诗案发生、传播的影响作用,并对比了车盖亭诗案与乌台诗案的异同[5]173-271。周克勤对比分析了台谏与苏轼双方对涉诗案诗的阐释,分析了诗案对苏轼心态与创作的影响,并考察了后人对涉诗案作品的阐释[15]。萧名从唐宋之际政治、经济、士大夫处境分析诗案发生的背景、成因与传播,对比了苏轼与御史台对诗案所涉诗的不同诠释与角力,并分析了涉诗案诗对新法及朝政弊端的揭露;从苏轼心态、创作方向及政治活动三方面分析了诗案对苏轼的影响;对比车盖亭诗案,分析了诗案对宋代政治的影响;通过分析史书与俗文学中的相关记载,探讨了苏轼形象的塑造及意义[16]。刘帼超通过分析诗案与苏轼同时期诗作,认为御史台人为制造了诗案中一部分“讥讽”之义,且对“讥讽”的认定有选择性;考察了沈括献诗说,认为其真实性可疑,但沈括巡察两浙使苏轼感受了外界压力,创作面貌发生了转变,即讥讽方式转向含蓄化、个人体验化[17]。巩本栋从同情百姓疾苦、自我开释与宽慰角度重新审视诗案作品,认为其本身具有反映新法弊端的“诗史”意味,诗案本身也为解读苏轼作品提供了相关的“本事”[18]。
山水诗与题画诗仍然是苏诗研究的重要内容。山水诗方面,侧重于将苏轼宦游经历与山水诗结合考察。冷成金分析了从六朝、唐至苏轼的山水诗自然诗化的过程及诗中主体意识的增强。认为到了苏轼,诗人才真正地走出自然,将自然化作自己求诸内心的媒介,“苏轼山水诗中的自然,是对儒释道三家自然的超越”[19]。程磊通过分析南行、凤翔终南山之游、倅杭西湖之游三个时期的山水诗,论述了苏轼山水诗心与勇儒人格的相通互进[20]。与宦游相关,王启玮则通过分析苏轼任地方官时期的差旅书写,认为苏轼通过凤翔签判任内对叙事结构的实验——杭州通判任内对新法弊端揭露与浙西山川的描摹——知州任内祈赛仪式,三种不同阶段的差旅书写,塑造了带有个人印记的诗意空间,革新了差旅书写[21]。
诗与书、画方面,对“诗画一律”的探讨进一步深入。周裕锴通过分析惠洪的山水诗、题画诗,论述了宋代诗人对待自然、艺术与自我之间关系的两种新观念,即“风景即诗”与“观者入画”,认为这“显示出宋人融自然、艺术与自我为一体的努力”[22]。刘石则分析认为“画”在“寄性抒情”方面,与“诗”一致;“诗”在“重直观描摹、重体物相形”方面与“画”一致。“诗”“画”关系平等,二者表现的都是情绪世界,在艺术本质上是相通的[23]。张高评通过分析苏、黄的咏竹诗及墨竹题咏,认为宋代诗人合诗、画、禅为一体,三者会通,显示了文学、绘画与宗教的会通化成,是为咏竹、墨竹之一大特色[24]。张毅在《苏黄的书法与诗法》中则分析了苏、黄的书法“尚意”与“以文为诗”而重气格的宋诗章法相通,二者的书法与诗法“不仅求妙于笔,更求妙于心”[25]。
本时期关于苏诗的研究,对饮食题材的关注尤其值得注意。台湾学者较早从饮食角度分析宋代文人的创作与心态。张蜀蕙的《北宋文人饮食书写的南方经验》以梅尧臣、蔡襄、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的诗文为主,透过北宋文人对南方饮食的描述,分析了南方食物被接受背后所代表南方被开发与南方被接受的情形,其中涉及苏轼的南食书写及南食记忆;认为南食开启了宋人全新的饮食体会,这种体会与阅读经验互通,又渗入到诗文艺术审美中(苏轼“荔枝似江瑶柱”;欧阳修以食橄榄喻读梅尧臣诗的感受)[26]。亦有对苏轼某一时期饮食与文学的研究,如林宜陵从经济困顿、疾病所苦和物我同心三个方面分析了苏轼谪居惠州时的诗词中显现出的重蔬食特征[27]。洪丽玫则通过分析苏轼早期饮食书写与仕宦关系,探讨了其中包含的饮食与仕隐、饮食与恤民意识和饮食与怀乡书写三类现象[28]。
莫砺锋则从诗歌史的角度评价了从陶渊明到苏轼,饮食类题材的逐渐发展;通过分析苏诗中食物、茶、酒描写,认为苏轼在饮食类题材开拓的广度与诗境提升的高度上,饮食类主题是苏轼对古典诗学做出的独特贡献[29]。曹逸梅通过分析宋人的“橄榄诗”,“莼鲈”与“羊酪”对立的饮食书写及以苏轼岭南饮食书写,论述了中唐至北宋南食书写态度的变迁,认为宋人南食书写与南方士人群体的形成密切相关,与宋型文化的形成密切相关;认为江南、岭南饮食书写,可视为宋人不同境遇下对理想人生的体认[30]。综合考察大陆与台湾学者对饮食书写的相关论述,为苏诗及宋诗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对苏诗艺术成就的研究,本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对苏诗中意象及叙事性的研究。阮堂明认为苏轼笔下“水”具有“清、奇、活、趣”的审美意义,并成为诗人精神人格的象征,赋予了诗人生命智慧;同时,苏轼借水的“随物赋形”等特点谈诗论艺,阐发文艺思想,“水”实乃“苏氏之道”的载体[31]。郭繐绮通过分析唐宋诗人对“酒红”意象的运用,分析了苏轼对“酒红”意象的翻新出奇、“意新语工”及对同时期诗坛的影响;并由此论述了由隋初尹式开始,经中唐白居易,至苏轼确立,陆游创新化用的“酒红”意象传统[32]。张淑媛则分析了苏诗中的“雨”意象:包括雨意象的类型及审美、文化意蕴与心理及体现生命意识,并对比了二苏诗中“雨”意象的不同[33]。姚华在《苏轼诗歌的“仇池石”意象探析》一文中围绕“物的审美”,以苏轼与仇池石相关的三次写作及黄庭坚的追忆之诗(和苏诗“壶中九华”韵)为考察对象,认为“仇池石”意象被苏轼赋予了个人化情感,且成为文人交流的媒介[34]。
对苏诗及宋诗的叙事性,周剑之的研究尤值得注意,其《宋诗叙事性研究》从诗题、诗序、自注到题材、诗体多方面论述了宋诗叙事性的发展、发达。其中涉及苏轼章节,对苏诗叙事性多样性及与抒情言志关系均有所生发[35]。此外,宁雯从私人化经验的补白、诗与注互动下的自我形象等方面,对苏轼诗歌中的自注进行了考察,认为苏诗自注在形式上制造了作者自我“在场”的感觉,并成为作者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36]。
对苏轼艺术特色的相关研究,尚涉及比喻、用典、拟人等方面。内山精也的《长淮诗境》考察了自《诗经》至北宋歌咏淮河的诗歌,认为自六朝后期至唐初,产生了作为望乡空间描写的淮河诗(唐人描写淮河多具不如意之感);至北宋,淮河诗中“淮河已呈现为个性化的、具象性的意象”,其中论及苏轼的淮河诗,亦与北宋总体倾向相同,即诗人对淮河怀有好感而将其描写为肯定性意象(内山氏关于苏轼淮河诗的论述尚可讨论,然其拈出“淮河”这一诗境进行论述,则多有启发)[37]。与此相关,宁雯亦论及诗人对自然的善意书写,通过分析苏轼对“水、月”及其他自然物的自然书写中往往寓以自我体认,即与自然物天真互动,领受其善意,并常伴随着对自身际遇和人生选择的反思;与造物相处(感激、委顺)中定义自身价值[38]。
针对苏轼某一时期、某一地诗歌的研究,前文已涉及对苏轼早期诗歌的研究。在前辈学者研究基础之上,本时期对于南行诗或《南行集》的研究,有了较为深入的探讨。张文利分析了苏轼南行诗中对沿途景致、风物人情的细致描绘与怀古反思,认为其南行诗表达的政治观点尚显稚嫩,艺术层面上已具备苏诗的若干特征,仍处于练笔的阶段[39]。刘亚文《三苏〈南行集〉研究》将《南行集》看作以纪行为主的文人雅集,分析了三苏的诗文中体现出的思想观念与艺术、美学特征;并按不同地点对三苏诗文分类,对《南行集》现存篇目做了索引[40]。杨胜宽则据张忠全编写的《重编三苏〈南行集〉》对其中三苏同题诗文作品(包括三苏同题诗、苏洵与苏轼同题诗赋、苏轼与苏辙同题诗赋)进行了比较研究,分析了其中表现出的三苏思想、风格的不同,认为南行同题诸作,对于苏轼、苏辙二人的文学风格具有自立意义[41]。吴雅婷则认为《南行集》以一次完整的旅程为其书写范围,从而将其视为三苏旅行写作的文本,从旅行文化史的角度分析了《南行集》的成书及出版、旅程的进行(含出行、舟行旅次)、异地见闻,并比较了三苏(主要是轼、辙二人)同题创作中所体现出的思想异同[42]。对苏轼早期诗歌的研究,研究者多关注其山水宦游诗方面[43];对黄州诗、岭南诗及海外诗的探讨,则多与其思想、心态及岭外风物等相联系[44]。
对苏轼具体时期,思想心态与诗歌创作关系的研究有了更为具体的阐发,对其贬谪心态则在关注其旷达之外,亦能结合历史背景、诗文创作分析其苦闷无助等情绪。邱俊鹏分析了儒、释、道三家思想对少年苏轼的影响,认为佛、道遁世思想与历史知识的负面影响导致少年苏轼产生了遁世思想;“不为苟生”“有益于世”与酬报君主知遇之恩、重义气等思想影响了其积极用世。分析中引证涉及南行、凤翔、倅杭、谪黄等多个时期的诗作[45]。李天祥则从诠释学角度,以“时间”与“空间”为主轴,考察苏轼的仕宦生涯,探讨了苏轼“寄寓”(如人生如寄、吾生如寄)与“怀归”的生命意识。论述了从庄子经陶渊明、白居易,到苏轼的“寄寓”发展谱系;分析了仕宦生涯中的时间焦虑(如叹老、悲白发)、仕宦场域中的空间意识(如京城空间、谪居空间、神圣空间);分析了苏轼家园失落与寻求的过程及“寄寓”与“怀归”的调和[46]。对苏轼贬谪时期心态的研究,多论及其旷达心态的形成过程,尤其儋州时着重表达其乐观、旷达,对其时苏轼的苦闷与痛苦关注不够。严宇乐分析了苏氏家族面对的岭南贬谪生活与挑战及其应对方式;从苏轼、苏过父子岭南唱和与同题诗、苏轼与苏辙的学术著作、三人的史论等多方面论述了三人谪居心态与艺术个性的异同及二苏人生观、政治观和宇宙观的重构。对苏轼贬谪岭南心态的分析,则重视其苦难与悲戚,认可苏轼的“旷”与“悲”同在[47]。曾枣庄对苏轼从谪黄到谪惠、儋的心路历程与文学创作进行了梳理,认为其经历了由“落尽骄气浮”(黄州)到“人间何处不巉岩”(惠州)再到“海南万里真吾乡”(儋州)的心路历程,心理承受能力愈来愈强,文学创作亦超越顺境之时[48]。
对苏轼“和陶诗”的研究亦多与其思想、心态相联系。袁行霈梳理了历代“和陶诗”,认为和陶并不是表现文学才能的文学活动,其价值主要在于“和陶”本身的文化意蕴;在陶渊明成为中国文化的符号过程中,苏轼的品评及其“和陶诗”创作具有重要的典范作用[49]。李剑锋认为苏轼“和陶诗”是对自我真实情感的个性书写,是新的人生觉悟的表达;“和陶诗”意蕴中不似陶诗的一面,乃是苏诗独具的审美价值[50]。曲晓华分别分析了苏轼扬州、岭海时期的和陶创作,由此论述了苏轼不同时期的学陶心态及发展变化;并从次韵唱和角度分析了苏轼和陶诗“追配古人”的思想心态[51]。张强则通过苏轼“和陶诗”分析了其心态变化与审美追求:认为贬谪黄州是苏轼研习陶诗的重要阶段,陶诗是其寻求精神寄托的支撑;通过和陶,苏诗增添了新的内容,开创了新的审美意境,且常通过个人经验品评陶诗;“和陶诗”在手法上兼取韩愈、白居易、柳宗元、韦应物[52]。李贞慧引入“对位”概念,将苏轼《和陶拟古》九首与陶诗原作并置参看,分析了和诗的结构安排与语词置换及其与陶诗原作之间的互文及回响,认为和诗之中陶渊明独立存在,这是典型的对位写法[53]。
对苏轼“和陶诗”的综合性研究方面,金甫暻在《苏轼“和陶诗”考论》中全面梳理了“和陶诗”的流传及系年,对其创作背景(苏轼次韵手法及其对陶渊明的接受;文化史及文学史角度)、内容(苏轼晚年生活与思想感情的真实写照)、艺术及思想成就(艺术上平淡与豪放绚烂;思想上与陶和而不同,更高层次上的吻合)、意义与影响(个人意义、文学史及文化史意义;对中韩“和陶诗”创作影响)等均有深入研究[54]。巩本栋则从北宋党争背景下,重新分析了苏轼对陶诗的选择,与二人思想上均兼融儒道的主要倾向有关,透过“和陶诗”可以认识北宋后期严酷的党争现实;“和陶诗”多运用老庄委顺思想,自我解脱、自我宽慰,在平淡自然中亦有奇崛、沉郁之作;“和陶诗”与陶诗,无论似与不似,“都是一种内在精神上的契合”;苏轼以思想和情性论陶渊明的出处进退,肯定了陶渊明的诗歌史与思想文化地位,具有诗学及思想意义[55]。
苏轼与佛禅的关系,历来为研究者所重视。随着对佛禅经义研读、理解的深入,本时期对苏轼与佛禅的研究更加全面、精细。涉及苏诗,则多从佛禅对诗歌意象、比喻等影响角度阐发。周裕锴论述了以苏、黄为代表的两类不同的士大夫禅悦倾向并分析了由此造成的二人诗歌中意象选择的不同:苏轼受禅宗般若空观影响,与老庄虚无思想结合,产生了人生如幻之感,诗歌意象多虚幻倏忽(如梦、幻、泡、影等);黄庭坚受禅宗心性哲学影响,心即真如本体,与儒家养气、道家心斋理论结合,追求自我内省的道德完善,诗歌意象往往具有坚固永恒或澄明高洁性质(如松柏、金石、明月、秋江等)[56]。萧丽华则从北宋反佛到儒释融合背景出发,梳理了苏轼诗论文字,辨析了以禅喻诗实自苏轼始(以禅宗“摄心正念”解释孔子“思无邪”,是其儒佛融通之核心),经苏门诸子及范温、叶梦得、严羽等而诗论中以禅喻诗方大为昌明;且从创作论(即以禅法作诗、以梦成诗、诗禅辩证)、批评论(以禅论诗)的角度分析了苏轼的以禅喻诗[57]。梁银林的博士论文《苏轼与佛学》则从苏轼学佛习禅、佛学修养、佛禅与文学等多方面论述了苏轼与佛学的关系,其中专章讨论了苏诗的禅学意蕴,即禅道与诗道融通[58]。李明华全面梳理了苏轼不同时期诗歌中所体现的佛禅思想,并对诗集中涉佛禅诗(按诗中引用佛典佛语、与寺僧交游、佛寺禅院等分类)进行了量化分析;指出倅杭、黄州、惠儋是苏轼佛禅诗作的三个高峰期,从艺术方法、思想内容方面分析了佛禅对苏轼诗歌的影响[59]。
专著方面,张培锋在《宋代士大夫佛学与文学》中分析了宋代士大夫佛学的社会及思想背景,亦有专门章节分析了苏轼对佛学、佛教态度的复杂、多元性及佛禅对苏轼思想、文学创作的影响;论述了苏轼身上体现的士大夫佛学的根本特征,即平实的佛学观、独立的人格精神和旷达的人生态度[60]。萧丽华在《从王维到苏轼》中论述了佛禅对苏轼诗歌的影响,包括苏诗中的《圆觉》意象与思想、华严世界、般若譬喻、舟船意象、禅喻及佛经偈颂对苏诗的影响、苏轼诗禅合一对惠洪“文字禅”的影响等[61]。
21世纪初,曾枣庄等主编的《苏轼研究史》梳理了从宋至今,包括国外及港台在内研究苏轼的情况,涵盖了对苏轼生平的研究、著述的整理和对苏轼及其诗、文、词的评论,其中相关著者对我国台湾地区、日本、韩国和西方汉学界苏轼研究情况的述评,对了解国内外苏轼研究有重要参考价值[62]。王友胜的《苏诗研究史稿》(由岳麓书社初版于2000年)从接受史的角度对宋、金、元、明、清苏诗的版本、注释、评点等进行了全面梳理,对苏诗研究及其接受研究有重要意义。其后的修订版对苏诗接受的历史从整体上进行了考察,分别从分期与特点、分类注与编年注、选录与评点本、对苏轼的评价等四个方面梳理了苏诗接受的历史及每一阶段的苏诗刊印、注释、评点等情况,对于从整体上把握苏轼历史接受的规律有重要参考价值[63]。
张毅在《宋代文学研究》中辟专章对20世纪的苏轼研究进行了详细梳理,包括对苏轼生平、思想与文化品格的研究,对苏轼诗、词、文及其文艺观的研究[64]。叶帮义、余恕诚梳理了整个20世纪的苏诗研究,对百年苏诗研究的发展进行了宏观考察,认为百年苏诗研究经历了一个曲折的过程,即二三十年代的初步繁荣、50至80年代的论争与批判、80年代以后的兴盛,概括来说即“时而被肯定时而被否定最终仍得到肯定的过程”[65]。饶学刚、朱靖华亦从以上三个时期,从宏观与微观角度梳理了20世纪苏轼文学研究情况,针对苏轼诗、词、文研究中的得失进行了分析[66]。此外,吴光正从苏轼的佛禅因缘、学佛特征、佛禅与苏轼文学创作、苏轼佛禅文学创作与宋代文学风貌等四个方面,论述了百年来苏轼与佛禅的研究著述[67]。邱美琼则从苏轼材料的整理与选译、苏轼生平与思想研究、苏诗内容与艺术特色等三个方面对20世纪以来日本学者的苏诗研究成果进行了梳理[68]。
李贞慧分析了北宋末年(绍圣之后)注苏诗的盛行及宋人诗话中宗主苏、黄诗学的主要倾向,认为苏诗在北宋末年的盛行,表明苏轼已成为当时人格与文化典范;对南北宋之间宋代诗学转趋精密及系统化亦至为重要[69]。樊庆彦、刘佳则针对苏轼诗文评点,梳理了自南宋至清的演进过程:南宋至明初苏轼诗文的发展期—明中后期苏文评点繁荣期—清代苏诗评点的繁荣期;并分析了不同时期对苏轼的诗文评点各有侧重(南宋重文、金元重诗、明代重文、清代重诗)[70]。彭文良则对苏轼作品在其生前的传播,从形式(结集、刻石、抄录及传唱)及特点(广受欢迎、传至异域、苏轼本人有意识保留传播)两方面作了系统梳理[71]。关于苏诗的传播,日本学者亦有相关讨论:如前文所述,内山精也以“乌台诗案”为主,对宋代印刷媒体下苏诗的传播进行了较详细的考察;浅见洋二分析了“乌台诗案”前后苏轼的诗歌创作及流传情况,认为苏轼在公共场合有意识地抑制诗歌为首的言论创作(即“廋词”“避言”),私下通过酬赠诗文,构造了私密的言论空间,即文本的私人圈域[72]。
与此相关,亦有针对苏轼在当时及后世影响的研究。郭茜从历史记载、士文化传播和市井文化演绎三个方面,梳理了自宋至清小说、戏剧、诗话、词话等以东坡为主的文学作品中,东坡形象的流变及东坡故事的文化意义[73]。卞东波以宋代福建仙溪傅氏家族对苏轼的研究为对象,通过分析傅藻《东坡纪年录》、傅共《东坡和陶诗解》及傅干《注坡词》,探讨了宋代的东坡热,从文化史、文学传播学和苏轼研究三个方面肯定了傅氏家族苏轼研究的价值[74]。张莉以清人“寿苏会”及其文学作品为中心,考察了清代寿苏会及寿苏文学的状况。从寿苏文学作品的形式及其中体现的个人生命体验、地域性、时代印记等多方面进行了细致分析,且对清代的寿苏活动进行了编年[75]。
此外,苏轼的转益多师,前人多有论及,前文“和陶诗”已涉及苏轼对陶诗的接受,本时期仍有对白居易、韩愈接受的考察。张海鸥从苏轼与白居易的出处相似、苏对白的文化认同和受容(包括忠君勤政、道德人格、宦游思归、疏狂自由的人生态度四个方面)及苏轼对白诗的批评三个角度分析了苏轼对白居易的接受[76]。张再林辨析了苏轼“元轻白俗”之说不能作为苏轼对白居易的真实评价,认为苏轼既对白居易思想观念及人生态度有深切的认同,同时又改变了白诗浅俗直白、琐碎繁弱的作风[77]。
苏诗的域外传播与接受方面,有关苏诗对高丽诗歌的影响,既有整体上的观照,亦有具体的分析。金周淳梳理了苏轼诗文集在高丽朝的广泛传播,并分析了高丽文人对苏轼诗文的接受:借用苏诗典故、诗句、轶事乃至诗题;次韵苏诗;效仿苏诗咏竹、赤壁怀古等[78]。崔雄权将苏诗在韩国的影响视为文化接受与传播的典型,分析了苏诗传入高丽的途径,高丽朝后期、朝鲜朝前期诗风的转换及嬗变,认为苏轼是促使高丽朝后期向宋诗风转换的关键人物,苏轼及其诗歌已成为其时诗人自觉的诗歌价值取向,并对韩国古代文人的诗文与内在人格都产生了深刻影响[79]。衣若芬考察了高丽时代对苏诗接受的文坛及科举背景,通过分析高丽诗人李奎报《虔州八景诗》(诗题、诗句、意象等对苏诗的模仿)及其在韩国八景文学中承先启后的地位,考察了苏诗在“潇湘八景”诗画东传高丽过程中的中介意义[80]。庄逸云则考察了高丽、朝鲜诗话对苏诗的接受,分析了诗话对苏轼文艺观念,文学渊源、学习态度及文学史地位,作品风骨及意格,诗歌作法,生平际遇与逸事等多方面的探究[81]。董舒心对日本室町时代五山禅僧编撰的苏诗注释本《四河入海》进行了系统研究,包括成书过程、体例特点与注释价值、阐释与批评方法、所引苏诗注与苏集等,从而分析了苏轼作品的传播、五山诗僧对苏诗的接受及《四河入海》所体现的五山汉学情况[82]。
注苏诗的研究方面,赵超对王文诰及其《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作了详尽研究:考察了王注编年的得失,认为其善于寻求内证、前后连贯并参诸自己见闻,使苏诗在编年上臻于完善;分析了与冯应榴注本的关系,认为王注部分删改了冯注,应辩证看待;王注对纪昀评点苏诗多有采用,亦有辩驳;《编年总案》在时事、人物考订与文、词编年上取得了较大成绩,亦有所疏漏[83]。徐美秋《纪昀评点诗歌研究》中亦对纪评苏诗进行了分析,涉及苏诗的常用手法、运笔与用意、情韵与三种情文关系(即情文相生,以性情胜,以笔力或风调胜)以及清代学者对纪评苏诗的接受[84]。何泽棠对旧体王十朋的“类注本”苏诗的成书过程、主要注家情况、版本流传、赵次公注释的得失进行了考察,认为该注本有汇集诸家注释之功,亦有任意削改旧注之处[85]。
注苏本的文献整理方面,衣若芬梳理了翁方纲旧藏本《施顾注东坡诗》自明至今的收藏流传情况,题记的内容(寿苏会成为一种文化活动传统),图绘(人物、山水、花竹)等,并由此指出:自18世纪,注解者有凌驾诗人之势;注解者通过诠释话语,塑造了诗人形象;经由仪式化的寿苏会,书法、绘画、印章等视觉审美,诗集的物质性与精神性相辅相成[86]。卞东波梳理了施顾《注东坡先生诗》(下称“施顾注本”)在宋代的流传情况及前人所做的施顾注本的复原情况,认为应以嘉定原刊本为底本,结合日本《翰苑遗芳》中所引施顾注佚文,据施顾注特点,参校其他版本,对施顾注本进行复原[87]。
回顾近二十年的苏诗研究进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新世纪初至2010年前后的稳步拓展时期与2010年以来的日趋多元化、细致化时期。总的来看,苏轼与苏诗研究的著作、论文数量总体呈增多趋势,研究方向也从文学研究逐步扩展到文化型研究。
新世纪初至2010年前后的稳步拓展时期:新世纪初以《苏轼研究史》《苏诗研究史稿》及多篇研究综述为代表,对古今中外苏诗研究史、20世纪百年苏诗研究进行了梳理与展望。同时,相关基础文献的整理与梳理亦趋健全,如苏轼诗集的点校整理、年谱的梳理、《乌台诗案》的版本考察等。
2005年王水照、朱刚等组织出版了《日本宋学研究六人集》,丛书包括了内山精也、浅见洋二等人在内的六位日本学者的宋学研究,对引入日本学者研究、开拓宋诗及苏诗研究视野具有积极意义。其后,王水照先生重提“内藤命题”[88],引发了学者对唐宋转型的议论。同时,对于宋调及宋诗、苏诗不同于唐诗的典型性认识亦渐趋理性,学者们逐渐开始肯定元祐体、苏轼唱和诗与和陶诗的价值。对苏轼与佛禅关系的研究亦渐趋细致、全面化。
2010年以来的多元化、细致化时期:本时期从接受与传播角度,对苏诗及注苏诗的研究逐渐增多,随着域外汉籍研究的开展,域外苏诗的传播与接受亦受到重视。同时,学科交叉背景下对宋诗及苏诗的文化型研究逐渐兴盛,对元祐诗坛、苏门文人集团及苏诗贬谪心态的研究渐趋细致。对宋诗及苏诗叙事性研究的开拓,对苏轼某一时期诗歌创作与思想心态的研究,对苏轼“乌台诗案”的再认识等均值得注意。
在宋诗研究兴盛的背景下,新世纪以来的苏诗研究在前人基础上,从广度与深度上均取得了重要成果。文献基础方面:冯应榴辑注,黄任轲、朱怀春校点的《苏轼诗集合注》,对研究冯注及冯注之前诸家注均有重要价值[89]。查慎行在补录宋人施顾注,保存苏轼自注方面功绩卓著,查氏补注、王友胜校点的《苏诗补注》,是研究查注的理想版本[90]。由张志烈、马德福、周裕锴主编、四川大学中文系编写的《苏轼全集校注》,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对苏诗、苏词、苏文重新进行了编年与校注,苏诗校注方面,参校诸本,用力颇深,多有新见[91]。此外,宋代文学学会、苏轼研究学会召开的研究会议及专门性的苏轼研究刊物如《中国苏轼研究》,以及多种版本的苏轼诗词选集都对苏轼及苏诗研究与普及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人们常以“苏海”形容苏轼创造的文化世界,其诗称“苏诗”,与“陶诗”“杜诗”“韩诗”并称,足以表明其诗歌创作的典范意义。王水照先生提及对苏轼研究的反思,曾提出应重视“小环境”(如人际关系、交游酬和、家居生活、行迹细节等)和具体事件的实证研究[92]。前文所及,亦有对苏诗日常性及苏轼具体行迹的考察,但与苏诗所创造的丰富的文化世界相比,则仍显不足。即以接受与传播论,论者多从诗话、笔记或者诗文言及苏轼角度出发讨论苏诗的影响,但同时代或后代诗人作品中受苏轼影响的艺术手法、意象选择等则较少论及,而诗文创作本身则往往体现诗人真正的审美情趣。同时,对于“文学家、诗人苏轼”的研究,在文化型研究的背景下或多或少地被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