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潇
(西南政法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401120)
“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圣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2。这是马克思在其《<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文章中对宗教的一段非常经典的论断。关于马克思所说的“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以下简称“鸦片论断”)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简单的论断所受到的解释却是多样的。国内研究者的观点总体上可以概括并分为三类:第一,宗教功能描述说,该观点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并不等于马克思对于宗教本质思想的根本和完整的表述,只能理解为马克思在对宗教所起的社会作用的一个功能描述[2];第二,“鸦片”非毒品说,该观点主要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这个说法在马克思以前的德国早已流传,马克思只是引用,且马克思在“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这个论断中所表达的“鸦片”并不是指麻醉剂或毒品[3];第三,人民主体说,该观点认为马克思所说的“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个论断的立意重点并非是“麻醉人民的鸦片”而是“受鸦片麻醉的人民”[4]。
而在国外的研究中,对于这个“鸦片论断”学者们也有一些不同的阐述和分析,其思想总体可以分为两类。其一,完全否定态度说,该观点主要出现在主流马克思主义传统中,他们把“鸦片”视为具有完全否定性质的物品;其二,中立态度说,该观点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仅是马克思对宗教保持中立态度的表现[5]。
由此可见,对于马克思关于宗教的鸦片论断中,国内外学者的研究侧重点各不相同。国内的学者将研究的重点放在了宗教的本质和其所发挥的功能等方面,而国外的学者则将重点放在了“鸦片”的性质探讨中。现根据对先前国内外学者的研究总结和分析,试图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马克思的“鸦片”论断。
如上文所说,国内学者在“鸦片”论断的研究中突出了宗教在社会中承担的功能,却并未对马克思在作“鸦片”论断的前提“宗教”作一个分析。在理解该论断时,首先应明确马克思在作出鸦片论断中的“宗教”在大范围内指的是基督教,并且特指的是经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后、在人们心中已形成普遍依赖的宗教。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曾不止一次提及马丁·路德及其领导的宗教改革运动[1]10。1517年由马丁·路德发动的宗教改革运动,其思想核心是“因信称义”[6]。马丁·路德“因信称义”的目的简单概括就是攻击天主教会的特权地位、攻击教会的奢侈腐败以及天主教会在西欧信仰市场的垄断性地位,所以这场宗教改革可以说是一次基督教信仰上的反垄断改革。只不过这次改革的对象不是经济上的霸权主义,而是当时的天主教会。“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重大意义,在于它一方面否定了以往统治和奴役人们的教会制度和法规,另一方面又提出了需要建立与资本主义发展相匹配的资产阶级廉俭教会,并在宗教理论上用资产阶级自律的宗教代替了封建主义他律的宗教。这场改革的最大受益者,并不是急于脱离教会管理的统治阶级,而是广大的普通人民。
换言之,过去的特权宗教服务对象只是少数贵族,它的服务对象具有特殊性,对一般人而言是一种“昂贵的商品”。那么经改革后的宗教信仰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宗教信仰变成了一种人人都可以随时拥有的“平价商品”。通过宗教改革,使得基督教从一个繁文缛节、腐败盛行的高昂特权组织变成了一种各种阶级的人民都可以随意享用的“心灵鸡汤”;宗教可以轻易地、普遍地被一般人所接受和信仰,一般人也可以通过信仰便达到和上帝沟通的状态。因此,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就会加入到信仰的队伍中去,以此不断循环。一方面,宗教不断扩大了其信仰者的队伍,扩大了其改革后的宗教对人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宗教的地位也在人们内心得到不断巩固,并使得人们对于宗教的依赖性不断加强。就像手机刚开始面世时,因为价格的因素,拥有的人并不多,人们对手机的依赖性并不强;到了近几年,手机的价格等多因素的变化,手机变得越来越普遍,导致人们对于手机的依赖性越来越强。
正是由于人们对宗教依赖性的不断增强,到了马克思所处的年代,面对当时德国在现实制度上的“时代错乱”[1]5,人们对于宗教的依赖程度远远超过了其对现实的认识程度。那种积聚在人们内心的对于宗教的依赖力量使得人们希望通过从宗教中得到慰藉,希望从宗教中得到幸福。宗教就犹如一种可以抚慰心灵创伤的麻醉剂般的存在,而普遍的大众就成为了这种麻醉剂的服务对象。
因此,要理解马克思“鸦片”论断中为何马克思以“鸦片”这个概念来定义宗教,以及这个论断所要表达的本质意义,首先应该先明白马克思运用“鸦片”概念作出论断的前提条件,即基督教在经历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之后宗教对人的普遍性影响和人对于宗教的普遍性依赖。
国内外学者对鸦片这个词的性质定义也成了理解马克思“鸦片”论断中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在国外的研究中,坚持的是“鸦片”的完全否定说和对“鸦片”保持中立态度两种看法,而在国内的研究中,也有认为马克思所说的“鸦片”不是麻醉剂或毒品的观点。笔者认为,在对马克思“鸦片”论断中“鸦片”一词的理解还是要返回到该论断的具体语境之中。
一方面,结合当时国际背景。在19世纪的欧洲,鸦片虽然更多的是一种运用在医学上的镇痛剂,但后来世界历史上经历了两次清政府与英国发生的“鸦片战争”,“鸦片”作为一种能侵蚀人们身体和心灵的毒品(和麻醉剂)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晓。马克思、恩格斯曾在19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初为《纽约每日论坛报》和《新闻报》撰写过一些文章,其中就有多数文章都谈论到了“中英鸦片战争”。且在这部分的文章中,马克思、恩格斯都是把“鸦片”定义为“麻醉剂”“毒品”“麻醉世人的甜蜜毒药”[7]。而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写作时间也处于“中英鸦片战争”之后。基于这样的国际背景,可以推断出马克思对“鸦片”的理解和运用也是受到了鸦片战争的影响,即他对“鸦片”是持有否定态度,并且把“鸦片”定义为一种能吞噬人身体和麻醉心灵的毒物。
另一方面,基于当时的德国现实。如上文所论述,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后人们对于宗教的依赖性不断增强。人们不再希望去现实中做点什么,而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对天国上帝的向往之中。这种宗教对人们思想上的完全麻痹,不是马克思所认同的,马克思在得出“鸦片”论断之前就已经明确表示宗教是“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1]1,但当时的人们却已全身心的投入到对这种颠倒意识的信仰之中,并渴望从中得到慰藉、得到幸福。马克思把这样的宗教比作是“鸦片”,他所要表达的否定意识也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通过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鸦片”论断出现的前后文连贯理解,可以发现马克思对宗教始终保持批判的态度。在文中马克思不断地提及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思和自我感觉”“一种颠倒的意识”[1]1,并且认为要进行反宗教批判。因此,结合这些条件可以推出,马克思在运用“鸦片”概念对宗教下论断时,“鸦片”所具有的性质是否定的。
所以,在马克思的“鸦片”论断中,“鸦片”这个概念是一个否定性的存在;马克思通过运用这个否定性的比喻概念,一方面表达了其对当时国际上盛行的鸦片所持有的否定态度,另一方面这也是马克思对当时德国普遍宗教的批判态度的体现,因为当时的宗教已经麻痹了人们的内心。
通过前文对“鸦片”论断中“宗教”的含义和“鸦片”性质的分析,可以进一步分析马克思通过“鸦片”论断所要表达的本质。
首先,马克思通过对宗教批判为切入点,从而达到对整个社会现实的批判。宗教为何能在社会中有着如此强大的地位?宗教为何能使人们对其有如此强大的依赖性?究其根源是因为人们在现实中并没有获得幸福,所以才需要在宗教的幻境中寻找幸福;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压迫,人们无能力去改变现实,于是将自己的一切情感寄托于宗教之中[1]2。
据此,马克思指出了真正要做的是“撕碎锁链上那些虚幻的花朵”“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抚慰的那个世界的斗争”[1]2,也就是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明确真正需要改变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这才是让人们产生虚幻的依赖的真正根源。
其次,马克思的“鸦片”论断并不能完全概括其全部的宗教思想,理解马克思的宗教思想观点,需要通过结合其早期和晚期作品理解。《<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写于1843年,从时间上来看属于马克思的早期作品,但到后期随着马克思社会实践经验的不断累积,他对宗教方面的认识和理解也在逐步成熟。因此马克思早期对于宗教所作的“鸦片”论断并不能代表其完整的宗教思想观。当结合马克思晚年成熟的著作中对宗教的认识来理解,能看出马克思对于宗教的看法是始终带有批判性的。
即使马克思在其后期的文章中,例如在《哥达纲领批判》一文中指出“每一个人都应当有可能实现自己的宗教需要,就像实现自己的肉体需要一样,不受警察干涉。”[8]该观点虽然只是马克思对个人享有宗教信仰权力的正面回应,表达出了他认为个人拥有宗教信仰权力的正当性,但这算得上是他对宗教正面的一个评价,但是这种肯定信仰权利的自由并没有否定马克思对于宗教的批判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在《哥达纲领批判》一文中马克思同时指出了资产阶级信仰自由的目的并不是完全取消宗教的影响,而是“不过是容忍各种各样的宗教信仰的自由而已”[8]。显然,纵观马克思的文章可以看出,其对宗教的批判是直接并且尖锐的,但马克思的矛头真正所指仍然是当时的社会现实状况,并不是将宗教彻底的从人类历史上废除。马克思所要求的是把宗教从国家即同资产阶级法权的结合中还原为公民私人的事情。
因此马克思的“鸦片”论断,是在对当时已被人民形成普遍依赖性的宗教的批判为前提,指出了这种性质的宗教的存在是在思想上不断吞噬人民;同时也正是因为这种性质的宗教不断普遍化发展,体现出当时人民对于现实生活的无可奈何。正是这样,才能明白马克思通过“鸦片”论断的真正指向所在,即对宗教所持有的批判精神并不是单指对宗教本身的批判,宗教只是社会形态的一种反映。但是在对马克思的“鸦片”论断的理解时,并不能将它作为马克思的整个宗教观,对马克思整个宗教观的理解还需要联系马克思早期与晚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