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樱子 广西大学
《城南旧事》用一双童真的眼睛去窥探当时时代的贫病状况。男权意识仍处在统治地位,许多封建制度下的思想传统仍残留在社会的各个墙角根下。作者以细腻敏感的女性视角,从一个似旁观者又不默然无视的主人物经历出发,感受、记录着旧时代底层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痛苦挣扎。《城南旧事》中的女性悲剧命运不单单由贫病封建的社会风气状况这一社会历史原因造成,这一原因包括了社会大背景对人,男人对女人,女人对女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与病态视角,与此同时,这一幕幕悲剧的缘由也是传统女性给自身套上的精神枷锁。
故事的大背景时期的我国社会仍以男性为本位。男性话语权是男权价值衡量的一方面表达,那么可以说在旧时代就几乎没有女性价值可言,例如古代有关女性“贱妾”、“贱婢”、“贱内”等女奴意味的称呼,以及阴阳角色的分工等等。再者,经千百年儒家经道文化流转,“男尊女卑”,女子依附男性的礼教观念已经成为标准化的日常生活模式。诸如种种,导致女性一直处在社会的底层,得不到相应的价值肯定,进而男性,也就是社会对她们的视角是俯视的,是居高临下的,是轻视轻贱的,是病态的。
惠安馆“疯子”秀贞的父亲对她的“不成熟”行为感到羞耻和厌弃,母亲对小桂子的事情采取排斥的态度。秀贞陷入困境后,父母用封建礼教的道德观去评判她,并没有将她从煎熬和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实际上他们是当了这场悲剧最近距离的看客;思康给了期许却没有履行责任和照顾秀贞,随意的承诺如同风中飘零的落叶。除了小英子,其他人对秀贞的遭遇旁观冷眼嚼舌根,这些,让秀贞的周围失去了理解与温暖的关爱,秀贞在被社会“抛弃”的情况下,实际上也同时失去了爱人与家人。另一人物:宋妈,也是受封建传统压制的对象,她是属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妇女。阴阳分工的礼教观念让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被塑造的角色。不得不甘愿服从丈夫的命令丢下自己的儿女到城里给别人当奶妈,女儿被丈夫贱卖,丈夫又不告知她儿子意外死亡的消息,用她的血汗钱去滥赌,她除了痛哭以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在丈夫要求她回去生儿育女时,也依然顺从丈夫这个第一位角色,既无力反抗又逆来顺受。兰姨娘出身贫苦,有着被卖又被送入青楼的坎坷命运,之后做了个63岁老头的姨太太,备受凌辱和损害,她无法对自己的人生做主。还有“我”的母亲,“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英子的妈妈更像是一个生育机器,在英子十二岁时,就已经有了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可见,在男权社会的审视下,女性需通过母性繁衍来确认女性的生命价值。
“女人的在场,先是只作为一个活动着的男人的沉默背景或活道具而存在,进而是作为烘托男人主事的形象而存在。男人女人的关系在这样的场景中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与尖锐的对照。”林海音从不同角度为这些女性的凄惨命运哭泣和悲叹,深刻地塑造出男权社会之于女性的围城。封建礼教、政治、男权等多重因素,带给了女性灾难性的影响。当面对生活变节,当某些男性获得政治身份与人生欲望的双重利益之际,女性却为之、为婚姻付出了身体与感情的沉重代价。林海音描绘的是旧道德伦理的牵制中痛苦挣扎的女性,她用委婉的笔下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有对女性命运的关怀意识。
“故事人物中们,包括作者与读者,塑造与读解的是把性别文化中的‘妻子’作为潜在标准而塑造的女性形象,而不是作为‘女人’而塑造的女性形象女人在此,完全剥离了作为‘女人’符号的能指,男权制夫妇关系中‘妻子’的伦理内涵,成为‘女人’符号的潜在所指。”[1]当时时代的“女人”符号是贤淑、良母、正派女人。女性相互之间对彼此生活的旁观审视,所以会有排斥嫌弃议论纷纷,也会有慰藉与同情。女性始终参与着人类各种文化活动,妇女生活和女性内心世界在其中显现。
包括宋妈在内的秀贞的邻居对她未婚先孕,变成“疯子”的遭遇厌恶排斥。她们并没有尝试以同样女性的切身感受与设想命运置换的角度出发去同情秀贞,她们的行为是一种女人对女人的病态旁观视角。还有秀贞的妈妈她也没有真正地理解秀贞在等待与寻找中的痛苦和煎熬。在男性本位的格局下,多数母亲还是会把礼教规范这种奴隶教条当作不可违逆的原则,她们这时候无意地却又是有意地对其他女性的命运隔岸观火。相反,关怀视角展现在小英子对秀贞、对妞儿、对宋妈命运的态度上。面对所有人都称之为疯子的秀贞,只有小英子亲切地理解她的思念之痛,倾听她的故事;面对妞儿,她不嫌弃妞儿和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同,而是有些同情妞儿,和她一起玩,西厢院的小油鸡、墙上的胖娃娃、雨中的屋檐等等,都是她们一起制造美好的童年回忆;面对宋妈的悲剧式婚姻,她表现出了对造成宋妈灾难的丈夫的憎恶,称他为驴形象的“黄板牙”,英子对宋妈命运的愤愤不平更是对宋妈的悲悯和关心。
《城南旧事》女性相互视角还体现在母女的关怀之情上。“我”关怀妈妈怀弟弟妹妹的辛劳;包括兰姨娘来家里的时候,“我”会照顾安慰到妈妈的情绪,替妈妈委屈想要保护妈妈;在爸爸离世后,对家里的担子都落到母亲身上,“我”感恩妈妈对这个家的伟大付出。林海音将母女伦理放进了公共话语领域。她对秀贞、宋妈和自己妈妈遭遇的诉说蕴含了有对“母亲”这一角色的苦难的认识,有同情与敬爱母亲的情感。
大多数女性看客尚未能突破伦理内涵去审视其他女性的生存境遇,她们本应更能体会到弱者的艰辛,但还是做了“袖手旁观”的看客,对他人的遭遇的这出戏剧看得津津有味。相互视角不同主要是各自认为“女人”这一符号的特征展现不同,还有是否跨得过当时的道德礼范之墙。林海音身为新时代的女性,她因为自己是女性对她们同情,更是出于一种阶级性的怜悯,她悲悯母辈的苦难,凸显出女性主义姿态,用温情怜爱的眼光尝试着去奉献出人性的关怀。
“宋妈代表着那个时代甚至更多时代女人的处境。那时婚姻只是一种制度,不管爱情,不管人的感受,就像把你卖了一样,不单卖身,还对你永远驱策。”[3]宋妈与秀贞等人是被扔在旧时代里没逃出来的人,是无法反抗命运的弱者。“我”的母亲面对丈夫其他女人关系暖昧时,即使有嫉妒和不满,也只是委屈地哭哭,表现得忍让和顺从,并没有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女性权益。还有兰姨娘和宋妈她们都是旧式婚姻制度下的牺牲者,既有在社会习俗和道德力量的影响下她们展现出了女性的母性人格,又有她们被迫服从当时的伦理规范,在以男性为本位的现实中默然,主动丢弃话语权,甘愿自我牺牲。
灼人的社会现实、“男主女从”传统的家庭生活方式,这是对女人的外部围城。即使心里涌入想要参与社会生活的愿望,但是在面对强大男权传统却缺少了胆识,流露出软弱和恐惧,她们身不由己,不免陷入对自我女性价值建构的迷惘之中。
林海音描摹了民国初年的女性婚姻状态,即便婚姻将她们的自由束缚,她们也无法离开苦难婚姻的围城。男权这把绞索紧紧的勒在母辈女性的颈腕,她们自甘依赖于男性,处处以男人为生活的中心,殊不知这样是配合了外部围城于女性的制约,病态的心理和奴化的性格最终成为阻碍女性自身发展的又一繁重桎梏。对男尊女卑的“循规蹈矩”,是给自己修建的精神炼狱,是对自己进行精神的围剿。在她们身上能看到“旧式太太”般的精神缺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憔悴伤神,在逃避中寻找慰藉,想反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抗,无从他法,她们困惑又无奈,最终顺从,这是女性自我觉醒的精神困境。女性在遭受精神奴役后的创伤,如同把女性钉在礼教的“十字架”上使之不能动弹,渐而不想动弹。
后来的兰姨娘逃离了“姨太太”家庭,果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德先叔相恋,这时候的她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重要表现。兰姨娘肯定了自己的精神欲望,肯定了女性的本能欲望,经过了灵魂的痛苦挣扎后自我主体意识渐渐觉醒并最终挣脱强大世俗观念的“围剿”,对自己的生存价值有了不同寻常的认识,最后跨过了“旧时代”。小英子也是女性自我意识获得的过程以及自我重建的代表。疼爱自己父亲,自己长久以来依赖的人的离世,女性开始将视线转移到自身,细听自己内心纠结以致心性成熟的成长的声响。生活中高大男性形象的离去,这使她要去建构完整的女性精神世界,女性真正的成长之路就此开始。
林海音并不是将对女性觉醒、女性价值确立的热切召唤溢于言表,而是淡淡的透露出对男尊女卑文化传统的质疑和反抗,对建设两性平等的新型性别文化的祈望和追求。林海音从婚姻、恋爱、家庭的角度切入,观照不同女性的历史生存真相和现实情感的境遇,其中蕴藏的是对妇女命运的深沉思考,以一个纯挚的少女的童心折射出这些底层不幸人物的人性光辉。社会性别文化逐渐形成了男性本位的格局,林海音在作品中流露出人文的关怀,人类同情弱者的良知,关心社会公正和平,关心弱势群体的境遇和利益,而非仅仅是自身的境遇和利益。在中国近现代女权启蒙思潮中,多数女性长期处于被压抑状态,难以走到时代思想的前沿,她们整体而言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城南旧事》这是将写实与理想合在一起,历史与艺术的真实并存。林海音主动把眼光注视到妇女婚姻和儿童,创作忠实于女性的心灵体验,这是一种生命自觉。
“社会性的悲剧基因加当代妇女的特殊遭际,偶然机遇相结合,构成了当代女性命运悲剧的是又一幕心动魄的命运悲剧。”[2]林海音的乡愁写作选择女性人生领域里的日常生活题材,另透过女性视角去展现出传统女性在底层社会的生存困境,与“家国情怀”不同,她使怀乡创作中彰显出女性意识和悲悯情怀。“因为有一种对女性的关注在里面,有一种广大的同情和悲悯在其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