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灯

林海音

①

每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宋妈把家里所有的煤油灯放在一起，开始她的擦灯罩的工作。她所用的工具很简单，只有一块干布，一根筷子，一团旧棉花，还有她嘴里哈出来的许多热气，再加上几口唾沫！

宋妈工作的次序是这样：她先把玻璃灯罩取下来———你看，昨天点了一晚，灯罩都熏黄熏黑了。再把干布缠在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伸进灯罩里面粗擦一遍，可是每个灯罩中间都有凸出的部分，像个球一样，她的手指不够弯进球形的地方，这时筷子和旧棉花团就来帮助工作了。干布包着棉花团，用筷子顶着，在灯罩里面擦来擦去的，熏黄发乌的地方，就渐渐有了亮光。可是这样还不行，有的地方好像黏着东西，干布擦不下来，于是宋妈非得用液体来帮助不可了。如果是在灯罩外面，她就老是不客气地吐上一口唾沫擦，果然发生效力，黏着的东西擦掉了。如果是在灯罩里面呢？她就把灯罩举到她的嘴上，一头儿用嘴堵紧，另一头儿用手提着，然后，已经挤进灯罩里的嘴，就呼呼地哈出热气来，立刻，灯罩里面充满了水汽，她放开嘴和手，再擦，灯罩里面的脏东西，也很容易地去掉了。

每一个灯罩，她都用这种方法去擦，于是桌上排列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亮灯罩。灯罩擦完以后，她再擦灯座，里面添上煤油，把烧焦的线捻子剪好。最后，一盏亮晶晶的煤油灯，就送到各房里去了。

晚上，围在方桌前，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桌上有一盏明亮的煤油灯，照着我的大字本、小字本、算术本……哎！有做不完的功课。宋妈也坐在桌子旁边，可不是在看我做功课呀！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她在缝衣服纽子，或者做鞋底。

我的功课做不出，就怪那盏灯不够亮，去捻高那个灯捻儿，宋妈马上喝住我，把我捻高的又捻低下来。她说：“你拉不出屎来，就怪茅坑不好！”她又说，灯捻得太高，就会冒出黑烟，很快的就把灯罩熏黑了，她是好不容易把灯罩擦亮的呀！我很生气，就说：“你不会上别的屋子做活儿去？有的是灯，干吗在这儿跟我挤！”宋妈说：“煤油不要花钱买吗？”我说：“又不要花你的钱！”宋妈说：“大小姐，就是因为不要花我的钱买，我才在这儿跟你挤呀！”

我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懂得她的话的好意，只觉得她有时很讨厌，我们又离不开她。她好像是那几盏煤油灯的大队长。所以当我功课做累了，听见街上有卖花生、卖萝卜的过来，就对宋妈说：

“大队长，去给我买点儿花生吃吧！”

她并不恼怒我，立刻出去给我买，进屋时，鼻子尖都冻红了。

我一边吃着花生或者萝卜，一边写毛笔字。宋妈又问我说：

“你现在是在写字，还是在画蛇？”她又说，“像你这样儿，赶明儿怎么能当女校长？”

可是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灯捻儿给我捻高了一些。

她一直要守着我做完功课，才肯收拾起活计，把我送上床，把煤油灯捻得最低最低的，只有一点点暗黄色的灯光，照在屋子里。我就在这暗黄的小灯光里睡着了。

②

每年农历的七月十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

早在半个月以前，我就在惦记着这个日子了。我常常想，要做一盏最别致、最好看的莲花灯，点上蜡烛，照亮了一瓣瓣的莲花儿，然后，我提着我的莲花儿灯，走到街上去，跟许许多多别人的莲花灯比一比。但是每一次出去一比，我都觉得自己的不够好，别人的又大，花样又特别，灯又亮。也总是想着，明年一定要做一个最好的。

我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拉着宋妈的衣襟，因为她还抱着我的小弟弟。我们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下去，全是灯，照亮了满条街。提灯的人，都像我一样，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的。逛燈的人如果发现了好看的灯，就都围过来，啧啧地称赞。提了那盏灯的主人，就会很得意地停下来，让人参观。一盏又大又讲究的灯，总是有支架的，架在地上，主人就可以站在旁边休息了。我这盏小莲花灯可不行，总得手里提着它，提得手都酸了，也没有人欣赏。

虽然每年的七月十五，我都没有做过什么出色的莲花灯，但是我还是年年高高兴兴地盼望，高高兴兴地提着灯在人群里挤，高高兴兴地度过每一个节日，因为每次宋妈都会对我说：“赶明年，咱们再做一个更好的。”

因此，每一年，我都盼望一个更好的明年。

许多个“明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不再点煤油灯，不再提着莲花灯。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很甜蜜，但是没有消息的宋妈，却很使我怀念。想起宋妈，就会想起灯，她虽不认识字，却告诉我很多做人的道理。

③

去年我到美国旅行，在旧金山停留的时候，无意中我又得到一个灯的故事，它给我一个更新的做人做事的启示。

在交通发达的城市里，十字路口都装着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走，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是在行人车辆稀少的马路上，许多人就会马马虎虎，不管红灯绿灯，随便穿过马路，知道总不会有危险。我在旧金山所住的地方，是在一条很僻静的马路上。最初是不管红灯绿灯哪个在亮，因为有时这条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还要红绿灯干吗呢？

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的一段经历。他说，有一天，天已经暗了，街上的行人更少。当他快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红灯亮了，走在他前面的一个路人，停了下来。但是他却心想，现在既然没有车辆经过，走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当绿灯亮了，他们并肩过马路的时候，他就向这位陌生人随便讲笑话说：

“刚才又没有车子经过，你为什么不走过去呢？”谁知那位陌生人却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红绿灯说：

“我为了尊重这盏灯。”

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我看见红绿灯，都会想一遍这句话，是含了多么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