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燕
(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 100708)
相传,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后,维纳斯女神的儿子埃涅阿斯及其追随者逃出特洛伊,来到古意大利。后来他的后裔维斯塔贞女伊利娅与战神马尔斯生下一对双生子罗慕路斯和雷穆斯,自幼被抛弃由狼抚养长大的兄弟二人在台伯河边建立了罗马城,罗慕路斯成为第一任国王,由此拉开了古罗马千年历史的帷幕。
古罗马从建城之初的传说就打上了古希腊神话的烙印,注定了这个地跨欧亚非的庞大帝国与古希腊有着深刻而密切的联系。古罗马文学诞生和发展初期,古希腊文学(包括其后的泛希腊文学)已经有千年的传统和荷马、赫希俄德、品达、萨福、阿尔凯奥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等一大批耀眼的大家,在这份令人望而生畏的名单下,古罗马作家化压力为动力,从翻译、模仿和吸收古希腊文学开始,一步步缔造出属于古罗马文学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尤其是诗歌,这个最早发展起来的文学体裁无疑是其中最熠熠生辉的存在。
擅长哲理诗的卢克莱修,以抒写爱情诗著称的普罗佩提乌斯,善于描写田园风光的提布卢斯,抒情诗代表卡图卢斯,史诗和田园诗巨擘维吉尔,抒情诗和讽刺诗大师贺拉斯,差点让之后两千年间的诗人“全都失业”的奥维德,还有恩尼乌斯、卢卡努斯、费德鲁斯、佩尔西乌斯、马尔提阿利斯、尤维纳利斯、弗拉库斯、斯塔提乌斯、西利乌斯、涅墨西安、奥索尼乌斯、西多尼乌斯、克劳狄安、纳马提安等,这份长长的名单,与古希腊诗人比起来毫不逊色,他们与后者一起构建起西方文化史上两座永恒的丰碑。
尤其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几位顶级的诗人卢克莱修、卡图卢斯、维吉尔、贺拉斯和奥维德,他们的著作在古罗马时期就已经确立经典地位,两千年来始终担当西方文学正典的核心部分,对欧美文学传统影响至深。以贺拉斯为例,在古罗马时期就有阿克隆和波皮里昂为他作注,自1470年贺拉斯的作品出版以来,关于他的校勘、注释、评论和翻译已经成为西方古典学的一门产业。从15世纪到18世纪,贺拉斯作品共出现了二十五种印本,而自19世纪初以来,这个数字早已突破一百。仅1900年以来,英美学界研究贺拉斯的专著便有一百多部,他的每部作品都有十种以上英译本,如果再加上德国、法国和意大利这三个西方古典学研究的重镇,“贺拉斯学”的规模更为惊人。论对欧美文学实际影响的广度、深度和持久度,这几位顶级诗人是无与伦比的。
相比起西方对古罗马诗歌的热衷,中国对古罗马诗歌的译介起步则要晚得多。古罗马人持拉丁语,在元代已经有中国人学习拉丁语的记载,其后几百年间,西学东渐,但译介的重点基本都放在自然学科、社会科学和应用技术方面,直到19世纪以艾约瑟等为代表的外国传教士创办现代出版机构,才开启向国人传播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先河。1857年艾约瑟在《六合丛谈》首次对古罗马诗人做了专门介绍:“卢各类的乌斯(卢克莱修)作长诗十二卷。微尔其留(维吉尔)推拉丁诗中之圣,比中国之李杜焉,和拉底乌斯(贺拉斯)能令人笑,能令人骇,讥时论世,暗含讽刺,谈笑出之。”
19世纪70年代以后,中国近代翻译文学兴起,王韬、马君武、苏曼殊等众多中国翻译家陆续登上诗歌翻译的舞台。此时的诗歌翻译大多数为当下流行作品,称不上经典。五四运动后,鲁迅、刘半农、戴望舒等更多的文学家活跃在译介外国诗歌的前沿,诗歌翻译也由零碎的节译走向系统的翻译,包括古罗马文学在内的西方文学经典的汉译由此开启历史性的篇章。
1929年戴望舒从法译本将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爱经》(又译《爱的艺术》)译成散文体的汉语。戴望舒的《爱经》是第一部翻译成汉语的古罗马诗集,在当时翻译文学以小说为大宗、翻译诗歌多为英诗的中国,它的历史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戴望舒在译本序中对奥维德的生平和作品做了简单的介绍,称他与“贺拉斯、加都路思(卡图卢斯)及魏尔吉留思(维吉尔)并称为罗马四大诗人”。戴望舒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被誉为现代诗派诗坛领袖,他的译文语言精雕细琢,委婉细腻晓畅,给人以唯美的艺术享受。半个世纪后,他的这部《爱经》多次再版,成为古罗马诗作中流传最广、再版次数最多的汉译本。美中不足的是,它转译自法语本,“为昂利·鲍尔奈克(Henri Bornecque)教授纂定本,盖依巴黎图书馆藏9世纪抄本,及牛津图书馆藏9世纪抄本所校订者也”。这是当时在法国能参考到的最好的版本之一,为拉法对照本,但这个版本的拉丁文本校勘存在很多问题,戴望舒所提到的9世纪抄本也是问题最多的本子,可靠度上难免有所欠缺。
20世纪50年代,中国迎来又一次翻译高潮。1957年,杨宪益翻译出版了维吉尔的《牧歌》。在前记中,杨宪益首先介绍了维吉尔的生平、作品,然后详细剖析了《牧歌》的时代背景和艺术特色。维吉尔是公认的古罗马最重要的诗人,《牧歌》是他早期最重要的作品。对于过去认为《牧歌》是模仿抄袭古希腊诗人作品的说法,杨宪益在这里加以了驳斥:“这正和我国魏晋时代诗人模拟古乐府歌辞一样;在曹子建、陶渊明的诗里我们可以找到不少和古乐府诗里完全相同的体裁和句子,但这些‘拟古’的诗究竟不同于原作,而且它的精神实质也不相同;维吉尔的牧歌也正是这样。”杨宪益是翻译大家,他本人也是一位诗人,译文采用诗体,直接译自拉丁文,用词准确得体,行文明朗简洁,有很强的中国味,堪称经典。
《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2期刊出了杨周翰翻译成散文体的贺拉斯(当时译为贺拉修斯)名篇《诗艺》。这是贺拉斯最长的一首诗,也是在公元10世纪亚里士多德作品被欧洲人重新发现之前,古典时代最重要的诗学作品。
杨周翰依据洛布拉英双语版翻译的奥维德《变形记》亦在1958年出版。这部集古希腊罗马神话诗歌之大成的长诗,是奥维德公认的最好的一部作品。杨周翰在译序中对奥维德的生平、作品、对后世的影响一一做了介绍,并针对《变形记》的艺术成就进行了分析。他对奥维德串联故事的技巧十分赞赏,认为除了偶尔有牵强生硬之处外,总体上在当时堪为一种创举。并特别指出,奥维德一改前人对待神的态度,“把天神一个个从他们在天堂的宝座上搬下来,把‘神格’降到凡人的水平,并且按照罗马统治阶级——皇帝和贵族——的原型赋予天神以性格”。整个译序堪为一篇内容丰富翔实的学术论文。杨周翰的译文选择了散文体,文字古雅典重,极具可读性。遗憾的是,就如他本人在序言最后所声明的,他的译本只有原著五分之三的内容,并不是完整的译本,因为“有的故事性质相同,因而未选;有的故事太短,作者只顺笔提到,如果译出,注解恐怕就要超过译文的篇幅;另一些比较冗长、堆砌、充满典故的故事也都删减了”。
此外,1958年问世的还有一部古罗马诗人的力作——方书春翻译的卢克莱修《物性论》。这部哲学长诗是卢克莱修对古希腊罗马原子论哲学的诗意阐释。它融哲学、科学与诗歌为一体,规模宏大,文笔优美,富于幻想,整部诗作逻辑上远比一般的抒情诗更严密。两千年来对《物性论》感兴趣的更多的是哲学家而非诗人。方书春的译文译自英文版,他本人就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教授,在他的笔下,翻译出来的不仅仅是诗歌,更具有哲学家的高度。他的汉译语言朴素严谨,哲学阐述通俗易懂,充分凸显了哲理诗的特征。
1984年杨周翰出版了译自英文版的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埃涅阿斯纪》是维吉尔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史诗。杨周翰在译本序中详细介绍了诗人的生平及其作品的时代背景、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指出《埃纪》主人公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建立一个新民族、新国家”,这种使命感是古希腊史诗所没有的。此外,“《埃纪》和荷马史诗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情调,它充满疑虑不安、悲天悯人以至忧郁,使他成为一个如前面提到的‘万事都堪落泪’的诗人,而荷马史诗则是乐观、勇武、率直以至凶狠”。“贺拉斯的社会讽刺诗,普洛佩尔修斯、提布鲁斯、奥维德的爱情诗,相形之下就显得十分浅露。”整篇序言内容丰富,十分值得一读。这部译文杨周翰还是选择了散文体,语言古雅流畅,极富文采。
1992年南星出版了译自英文版的《女杰书简》。南星熟谙西方文学,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是成名诗人,他的译文采用诗体,句句有对称,层峦叠嶂朗朗上口,很有古典诗词的味道,文采飞扬。遗憾的是,译文翻译年代较早,且译名没有对照,令今天的读者颇有距离感。此外,在格律和措辞方面归化过度,准确度上难免有所损失。
此外,茅盾选译的奥维德《拟情书》(又译《女杰书简》)和缪朗山选译的奥维德《变形记》也是比较重要的汉译本。到21世纪之前,古罗马诗歌在中国的译介和研究基本上尚处于从英文或其他语言转译的阶段,译介的诗人没有超出古罗马黄金时代五大诗人的范畴,也没有一部完整的作品全集,这无疑与古罗马诗人的历史地位是极不相称的。
进入21世纪,随着中国西方古典学研究的崛起,这个局面终于得以改变。2000年王焕生翻译出版了普罗佩提乌斯的《哀歌集》。这是国内第一部完整的古罗马诗人的中文全译本,共有四卷九十二首,直接译自拉丁语,以拉中对照的方式呈现给读者。在初版的译后记、后来修订版的译者前言中,王焕生对古希腊罗马的哀歌体诗歌、普罗佩提乌斯的生平、他的作品和艺术特色等一一进行了介绍分析,指出“罗马爱情哀歌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视野比较狭窄,题材被局限在较小的范围之内。诗人通常描写自己对某一个女子的爱情,这一爱情给诗人带来欢乐,但它又是困难的、痛苦的、忧伤的”。普罗佩提乌斯的诗歌充分体现出这种特点。王焕生的译文采用诗体,文字优美典雅,形象鲜明,忧伤中又充满热情,呈现出艺术和情感的巧妙结合。
2001年飞白出版了《古罗马诗选》。在“古罗马诗导论”中飞白对古罗马诗歌进行了整体梳理,着重介绍了二十多位古罗马重要诗人,选译了其中十二位诗人的代表作品,为了突出重点,飞白将“绝大部分篇幅给了五大诗人即卢克莱修、卡图卢斯、维吉尔、贺拉斯和奥维德,其中后三人又是重点中的重点”。此外,飞白还附上了这十二位诗人的生平、作品和艺术特点的评介。他的选择严谨细致,译诗和评介相互配合,加上前言和“古罗马诗导论”,整部诗选可以视为一部古罗马诗歌简史。飞白的译文采用诗体,直接译自拉丁语,有相当的艺术性。遗憾的是,不少名作只是节选,篇幅有限,难以展现作品的整体风貌。
2008年李永毅出版的《卡图卢斯<歌集>:拉中对照译注本》是国内第二部古罗马诗人的中文全译本,囊括了卡图卢斯的全部诗作(共一百一十三首)。在译序中,李永毅介绍了卡图卢斯的生平、作品,对卡图卢斯诗作的艺术特征进行了详细的分析阐述,指出卡图卢斯在时间上属于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前期,是维吉尔、贺拉斯、普罗佩提乌斯等这些重量级诗人的前辈,他在诗歌领域的革新为后期的诗人提供了关键的资源。李永毅本人也是诗人,译文采用诗体,由拉丁文直接翻译过来,拉中对照,语言灵动明快,可读性很强。
2015年李永毅出版的《贺拉斯诗选:拉中对照详注本》精选了贺拉斯的四十六首诗,内容覆盖了贺拉斯的所有诗集,是贺拉斯作品第一部成规模的汉译本。
2017年李永毅译自拉丁文的《贺拉斯诗全集:拉中对照详注本》(上、下两册 )问世,贺拉斯的全部诗作(共一百六十一首)首次完全展现在中国读者面前。贺拉斯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三大诗人之一、古罗马最重要的文艺理论家。李永毅在引言中全面介绍了贺拉斯的生平、作品、格律、主题和艺术风格,并指出“贺拉斯以诗艺高超和音律完美著称”,为了体现出这个特点,他认为“必须以格律诗的方式来翻译,并且要创造出不同的汉语格律诗形式,以与原作的各种格律配合”。贺拉斯作品中出现的格律约二十种,针对每一种,他都事先设计好每行的顿数和不同的韵式,并严格遵循。此外,贺拉斯不同诗集的语体风格也差别很大,或庄重凝练,或诙谐灵动,或平易亲切,译文在汉语的措辞上都做了相应的调整。整部作品严谨流畅,用词古雅准确,极富文采。李永毅的译文一直都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即“采取的是介于学术翻译和文学翻译之间的路线”,这部译作也不例外,每首诗都逐行注释,内容覆盖了原文的语法分析、历史和神话典故以及大量的学术讨论,融合了欧美学术界数百年的研究成果,充分体现了“深度翻译”的理念。这部译作2018年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这是国内第一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古罗马诗歌译著。
2018年底李永毅出版了奥维德的流放诗集《哀歌集·黑海书简·伊比斯》。正如李永毅在引言中所说,“如果说屈原的《离骚》开辟了中国的流放诗传统,那么开辟西方流放诗传统的就是奥维德的《哀歌集》《黑海书简》和《伊比斯》。这是西方文学史上第一次成系列的以流放生活为题材的诗歌作品”。李永毅在引言中详细介绍了奥维德的生平、作品、创作背景和艺术特色,并在“研究综述”中细致梳理了奥维德作品的版本、国外研究成果,以及国内对奥维德作品的译介,可以说是目前为止国内对奥维德最全面、最细致的解读。这部《哀歌集·黑海书简·伊比斯》是李永毅翻译的奥维德诗全集的第一部。译文依然采用诗体,直接译自拉丁文,拉中对照,语言晓畅清新,富有艺术性,充分凸显了奥维德为流放这个单调的主题所注入的丰富多样性,有很强的可读性。
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王焕生的《古罗马文学史》和《古罗马文艺批评史纲》,这两部著作介绍全面,持论公允开明,充满启发性,是目前对古罗马诗歌最重要的研究著作。李永毅的《卡图卢斯研究》《贺拉斯诗艺研究》则是针对一位古罗马诗人为研究对象的专著,在当前国内古罗马诗歌研究极为稀缺的情况下,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两千多年前,一条横贯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沟通了中国和古罗马这两个伟大的国度。从此以后,双方经贸往来和文化交流绵延不绝,遗憾的是,这两个诗歌的国度却一直没有实现诗歌的交流。一个个在西方耳熟能详的古罗马诗翁,在中国只是个陌生的名字,或者只闻其名不见其作。经过中国翻译家近百年来坚持不懈的译介,一些诗翁终于揭开两千年来神秘的面纱,逐一展现在我们面前。但跟西方两千多年、蔚为大观的翻译研究相比,中国关于古罗马诗歌的译介和研究还十分薄弱、零散,成果也很不充分。迄今为止,国内翻译过来的都是古罗马黄金时代的诗人,还有白银时代以及更多的古罗马诗人在等待着优秀汉译本的出现,他们在中文世界的阙如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促进古罗马诗歌在中国的传播已经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