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劝刘邦道:“首级既已让他们看过了,这么血腥的东西就应该赶快处理掉。”
“噢,怎么处理呢?”
“埋掉它。葬礼就由我来安排吧!”
“好。”
刘邦很信任张良,一直以来,只要按他说的去做,就没出过什么差错。为项羽举行葬礼,刘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不过既然张良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用意吧。
项羽原先曾被楚怀王封为“鲁公”。所以,张良就按鲁公的规格厚葬项羽。
“就算你心里不觉得悲伤,也得哭。而且要放声大哭。”张良叮嘱刘邦道。刘邦依照张良的嘱咐,亲自来到项羽的墓前放声大哭,以表哀悼之意。刘邦心想:宿敌终于死了,自己怎么可能会感到悲伤呢?然而,发出号哭时,刘邦竟然渐渐悲从中来,不由潸然泪下。
鲁城是个极为重视礼仪的地方。所以,当地百姓看见刘邦如此声泪俱下,无不大为感动,觉得刘邦是个值得敬佩之人,甚至连项羽原先领地的百姓都这么认为。张良所期待的,正是这种敬佩之情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赦免项羽一族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如果换作项羽,既然打败了宿敌,大概会将其满门抄斩吧。另外,刘邦还把项伯封为“射阳侯”—在鸿门宴上,项庄舞剑伺机行刺刘邦的时候,正是项伯站出来保护自己的。
接着,刘邦又听从张良的提议,宣布天下平定:
兵不得休八年,萬民与苦甚。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群臣请汉王刘邦登基称帝,刘邦推辞三次之后才决定即位。当然,这种推辞只是一种形式。当时的人们认为:天子是因为德高望重而受众人推举,不得已才即位称帝的。
刘邦一向不拘小节,但在处理这等大事时,都会听从张良的劝谏,走一走形式。
—摘自《小说十八史略》第二卷《黄金之世,顶峰之人》
季布捧起山涧之水,一边洗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一定能行的,一定会渡过难关的……”
现在,他正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里。但他相信:既然一直以来都能够化险为夷,那么现在也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季布是虔诚的命运信徒。他深信自己是天选之人,出生于幸运之星的庇护下。每当自己的命运中出现阴霾时,他只要以凉水洗脸,那些阴霾就会立即被驱散—之前已经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
“哥哥为什么会这样呢?”弟弟季心总是觉得疑惑不解。
季心胆识过人、性情豪爽,很有威望。然而,此人却没能当上指挥大军的将领,聚集在他周围的,无非赌徒、贼子之流。而兄长季布,虽然胆识也高于常人,但与季心相比,还是要逊色许多,可他却在项羽麾下统率大军,屡立战功。季布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名叫丁公,也是项羽的部将。若论智谋,丁公远胜于季布。
“看来只有我一无是处呀!”
因为有两个优秀的弟弟,所以季布从小就一直感到很苦恼,并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也必须得有一技之长才行。
“有了!”一天,少年季布突然想到自己能做什么了—遵守约定。
这是件寻常小事。所以,想要以此成名并不容易。
季布是楚国人。楚国大致位于现在的安徽、湖北一带,境内有众多河流、湖泊。
十二岁那年,季布与附近的顽童们约好要一起游到芹池对面去。他水性虽好,但芹池很大,要从村子祠堂游到对岸的大柳树边再游回来,对大人来说都并非易事,何况约定的那天早上雷雨交加,并不适合出游。
“反正,要遵守约定。”季布内心早已把信守承诺当作自己的唯一优点。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芹池边,池塘周围堆放着石块,相当于堤坝。季布坐在石块上,环顾四周。旁边就是祠堂—之前和小伙伴们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但小伙伴们一个都没有来,可能是害怕打雷下雨吧。
“只有我一个人遵守约定。”季布心中得意扬扬。
但这种优越感没能持续多久。他突然“啊—!”的一声惨叫……
暴雨冲刷下,池边的泥土松了,他坐着的石块摇摇晃晃地掉进了池里。当然,坐在石块上的季布也“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暴雨拍打着水面,越来越多的雨水流入池中,形成了漩涡。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季布被呛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法游动,眼看着就要淹死了。
然而,不幸中的大幸,村里人担心池塘堤坝危险,所以组织了几个小伙子来到池边勘查情况。这时,他们发现了在水中拼命挣扎的季布:他被卷入漩涡里,手脚拼命乱动,想从漩涡中逃出去。小伙子们忙把竹竿连接起来,递给他—就连大人也感到害怕,不敢跳进水里救人。
被救上岸的季布奄奄一息。当他清醒过来时,第一句话就说:“要遵守约定嘛。”也许,当时他神志还不太清醒,只是在说梦话吧。
就这样,少年季布因为“死也要遵守约定”而名声远扬。
当然,在传闻中,季布已经不再是“因为岸边石块松动而掉进水里”的顽童,而摇身一变成为“英姿飒爽地跃入水中”的少年。至于为什么穿着衣服游泳,则解释为:因为天冷,所以没脱衣服就跳进水中。
季布的所谓好运气,就是指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他例子,足以证明季布有着不可思议的好运气。自然,他心中暗自期待:这次应该也能逢凶化吉吧……
这次,季布成了逃亡败将。
全国各地都张贴着他的头像—汉高祖出千金悬赏,欲取其脑袋。告示上还说:胆敢包庇窝藏者,株连三族—“三族”,指的是父亲、儿子、孙子三代。另一说为父族、母族、妻族。无论哪种说法,包庇窝藏者不光自身难保,家人也会被杀掉。若非侠义之人,是断然不敢冒这个险的。
眼下,季布躲在濮阳一户姓周的人家里,但这里也并非久留之处:虽然这家主人从前曾受过季布关照,想要报恩,但毕竟关系到全家性命,所以也不可能一直把他藏在家里吧。
“一定会渡过难关的。”季布像念咒一般自言自语,随即又用双手捧起山涧水,泼到自己脸上。
水从鼻孔沁入体内,感觉凉丝丝的,令人神清气爽。
逃亡败将最是凄惶,无论哪个朝代都一样。但如果生在战国时期的话,倒是能逃到其他国家,寄人篱下,静观事态发展;然而,天下统一之后,就很难找到藏身之处了。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这种统一,也有其勉强之处。所以,秦成了短命王朝,仅仅持续了十几年就灭亡了。此时的中国面临着关键的变局—或是再次分裂,或是继秦王朝之后再次出现一个统一王朝。后来,在汉王刘邦(高祖)与楚王项羽的争霸中,刘邦最终获胜,从真正意义上奠定了统一中国的基础。
天下统一固然可喜可贺,但对于逃亡败将来说,却是痛苦之事。
季布是项羽麾下的部将。
刘邦、项羽争霸,项羽本来一直占尽上风,直到后来局势才发生逆转。季布作为项羽的部将,曾打过许多胜仗,让刘邦吃尽了苦头;刘邦对季布恨之入骨,一心想早日抓到他,将他大卸八块,所以才会出千金悬赏取其脑袋。
当然,不仅是季布,项羽的主要部将都被以重金悬赏捉拿。至于悬赏金额,则是根据其职位、对刘邦军队的打击程度而各有差异。悬赏千金,当属于最高级别。千金,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即便子孙三代光吃不做也用不完。
自然,有回报丰厚的悬赏也就出现了觊觎赏金者。他們就好像淘金热时期的勘探者一样,周游各地,探寻重要通缉犯的下落。其中,有个叫曹丘的人。
曹丘与季布都是楚国人,他曾经是一名说客。战国时期的说客主要游说两件事:
其一,如何使本国与其他各国并立,使本国保存下去;
其二,如何打败其他各国,实现天下统一。
现在,既然天下已经统一,那么第二件事已经实现;而各诸侯国都已灭亡,所以第一件事也无处可说了。也就是说,说客已经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只有最出色的雄辩家才会被聘为顾问,参与国政;其他众多说客,只会被扫地出门,不得不另谋生路。
曹丘选择的新行当是探寻逃亡败将的下落,以领取赏金。
从前当说客时,他曾周游列国,对地理情况十分熟悉,而且也积攒了许多人脉。中国虽然大,但能躲过朝廷追查的藏身之处还是很有限的。曹丘心想:可以靠这个发财。
既然要探寻逃亡败将的下落,当然首选悬赏金额最高的。“那就选季布吧。”曹丘很快选定了目标,就像在集市上购物一样简单。
首先要了解敌情。
《孙子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一切行动的出发点。为了研究季布的相关情况,曹丘去了一趟季布的老家。
“季布将军现在怎样了呢?”在季布老家,季布仍是大家关心的话题。所以,当身为楚人的曹丘用家乡方言探听情况时,谁也不会觉得可疑。
有一位姓曹的老铁匠,因为同姓三分亲,就把关于季布的许多情况告诉了曹丘:“有件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总算可以说了……”接着,曹大爷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曹丘。
季布二十岁那年,有个强盗被人追赶,逃到了他们村子附近,大概就躲在村子后面的小山里。这强盗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之前已有十几条人命在身;如今走投无路,更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就像是一头逃出牢笼、重返山林的野兽,让村民们感到十分恐惧。
“咱两兄弟分头上山,把那个强盗抓出来吧。”季布的弟弟季心说道。当时季心年仅十八岁,却早已经是有名的勇士。
“好吧。”哥哥季布只得答应。
于是,季心从前山、季布从后山分头上山抓强盗。结果,那个躲在后山的强盗被季布杀死了。
“果然厉害!”村里人都十分佩服。
一直以来,兄弟俩给大家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弟弟季心以勇猛而闻名;而哥哥季布却只有遵守约定这唯一的优点。然而,当看到凶狠的强盗被一剑封喉之后,大家也不由对季布刮目相看。
“其实,那个强盗是因为觉得走投无路,才在后山自杀的,一剑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曹大爷说道。
“真的?”曹丘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是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
那天,曹大爷家里没有木柴了,打算出去捡些枯枝枯叶。因为听说凶残的强盗躲在山里,所以他没敢上山,只在山脚附近捡柴。他心想:够这一两天烧就行,等强盗被抓住以后再慢慢捡。然而,他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一个面相凶狠、满脸胡茬儿的大汉—用自己的剑刺穿了喉咙。
胆小的曹大爷顿时吓得两腿瘫软,踉踉跄跄地爬回家里。当他正打算把这事告诉大家时,却听到外面已在风传“季布杀死了强盗”的消息。在那种氛围下,“强盗是自杀的”这样的话根本就说不出口;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所以,曹大爷之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现在总算可以说了……可是,直到今天,我就算说‘那强盗的脑袋是季布捡来的,也很少有人相信。”曹大爷摇头说道。
毕竟,季布是“遵守约定”的名人,也就是说,他说话一定算数,绝不会撒谎。所以,谁都不相信季布会把那个自杀的强盗说成是自己杀的。
在楚国,“季布一诺”成了家喻户晓的谚语。甚至在《史记》也加以引用: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只要是季布拍着胸口保证的事,就一定没错。可是,按曹大爷所说,季布却撒了谎。
曹丘目不转睛地盯着曹大爷的眼睛,心想:这个老铁匠说的应该是实话。
曹丘在季布的老家逗留了五天。正准备离开时,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雷电交加。
曹丘来到村边的祠堂里避雨。里面有几个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简直胡说八道。老大爷,你一定是老糊涂啦!”
“就是嘛,季布怎么会说谎呢!”
“季布既然说是游过去的,那就一定是游过去的!”
这几个人正七嘴八舌地斥责一位老人。
老人用手指着祠堂门外的芹池,反驳道:“那个池塘能游泳吗?当时可下着比现在更大的雷雨哟!”
曹丘在旁边仔细地听着,心想:原来他们又在谈论季布按约定冒着雷雨游过芹池的事迹。
“当时,我刚好去查看堤坝情况。”老人说道,“堤坝上有一块石块掉进了池里……季布那小子就坐在石块上,跟着石块一起‘扑通,掉了下去。”
“胡说八道。老大爷,我看你真的是老糊涂了。”一个小伙子骂道。
周围天色昏暗。这时,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每张脸照得煞白。就在这闪亮的一瞬间,曹丘看见了老人的眼睛—这眼神和铁匠曹大爷的眼神一模一样。这个老人也相当固执,对于自己相信的事情绝不让步。看来他一定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堤坝上真的有一块石块松了,掉了下去。”老人坚持说道。但没人理他。
“季布说的话,一定没错!”这一句话就足以将老人的说法完全否定了。
雷雨停了。曹丘离开祠堂,向北面走去。他抱着胳膊,一边走一边沉吟道:“嗯……季布也许是难得一见的幸运之人。”—不小心掉入池塘里,却被大家夸赞为遵守约定;和弟弟上山夹击强盗,却意外地捡到便宜……
曹丘从与季布有关系的人当中,梳理出几位侠义之人—窝藏季布者,会被株连三族,所以,敢冒险窝藏季布者,必定是一位侠义之人。曹丘通过推测,断定季布很可能藏身于河南濮阳一位姓周的侠士家中。于是,曹丘便赶往濮阳。
他心想:就算你是个幸运之人,也总有运气用完的时候……
走到半路时,曹丘听说季布的同母异父弟弟丁公被处决了。
丁公也是项羽的部将。从小就有智谋过人之誉。刘邦、项羽争霸时期,丁公曾在彭城西边痛击刘邦的军队,并且挥剑追杀(上杉谦信在川中岛之战中挥剑追杀武田信玄的场面与此颇为相似),差点儿让后来成为汉高祖的刘邦没命。
千钧一发之际,刘邦对丁公叫喊道:“两贤岂相戹哉!”意思是说:你我乃当世两大豪杰,又何必互相残杀呢?
丁公心想:这话倒也有道理。被对方称作“当世豪杰”,丁公自然心花怒放,于是就下令退兵。
后来,刘邦夺取了天下。丁公虽曾为项羽部将,但他经常以刘邦的救命恩人自居。其他人也夸赞道:“丁公真厉害,不愧是足智多谋之士。”
大家都说:“丁公很有远见。项羽虽然是旷世英雄,却总是自命不凡,容不得别人的意见,因此缺乏王者之气;而在这方面,出身低微的刘邦却经常能虚心听取幕僚及部下的意见,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丁公早有先见之明,所以当时才放走了刘邦,也为自己留了条后路。”
丁公前往拜见汉高祖刘邦,脸上毫无惧色。他满以为:自己曾经救过刘邦一命,当然会得到重赏的。
不料,刘邦竟然下令 :“将此人拉去军中示众!”
丁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去军中示众,是为了儆惩众人。按照惯例,示众之后一般都要问斩的。
丁公急忙说道:“我是丁公呀!当年在彭城西边……”
没等他说完,刘邦就打断了他的话:“噢,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我怎么会忘记呢?”
“我就是当时救过您性命的……那个丁公呀!”
“我知道。我刘邦怎么会忘记当时的事呢?如果当时你杀了我,现在就是项羽的天下了。但你放走了我。你身为项羽的部下,却做出背叛主公之事,可谓不忠。所以,今天要把你拉去军中示众,然后问斩。”
“啊……”丁公本是智谋之士,一下就明白过来:刘邦想以處决自己来儆惩部下—千万不可背叛主公。
“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吧?”刘邦问道。
“当然。”丁公回答道,“我丁公对汉王(即刘邦)之智谋甘拜下风。你必须这么做。将我问斩之后,汉王军中就没有人敢再怀有二心了。”当年,丁公正是怀有二心,所以才放走了刘邦。这原本也是他的智谋。
曹丘听说了丁公的下场后,不由叹息道:“唉,季布不像他弟弟丁公那样足智多谋,这或许也是他的幸运吧!”
那个陌生人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要找季布。
在小棚屋后,有个陌生人向将季布窝藏在家中的周老爷搭讪。这位周老爷是个胆识过人的侠士,他故意假装糊涂,至少在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惊慌之色。其实,他内心却感到无比震惊。
那个陌生人对他低声耳语道:“……周老爷,听说您家中有一只硕大的毒鼠。毒也可入药。我认识的郎中里头,就有人很想要这种毒鼠,经常到处求购。但饲养毒鼠是犯法的,要是被官府知道了,可不光是杀头那么简单哩……所以,周老爷,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您能不能偷偷地把那只毒鼠卖给我呢?请放心,我绝不会对别人说是从您家买到的。我就说:我在这附近闲逛时,碰巧看见它到处乱窜,就一下把它抓住了。这种毒鼠是世间罕见之物,所以那个郎中才对它垂涎三尺呀……我出价五十金,如何?您卖掉它,也算是免除杀身之祸。这个价格已经相当高啦……周老爷,您好好考虑一下吧……”
那陌生人把头上的竹笠压低了些。竹笠下,双眼放光,而且不时眨巴着,似有深意。
周老爷干咳了一声,说道:“噢,我家里有这种东西吗?……我回去找找看。”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头戴竹笠的陌生人—曹丘心想:季布一定就在这里,不会有错的。
周老爷非常紧张:如果不尽快采取对策,就会大祸临头,而且殃及父亲和子孙。即便身为大侠,这也是令人恐惧的事。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但同时他又意识到对方此时一定盯着自己,于是有意放慢了步伐,感觉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对了,那个陌生人说让我把季布卖给他……”还没走到家,周老爷就从曹丘的话里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回到家,周老爷就来到季布的藏身之处,对他说:“将军,汉王对您的搜捕越来越严,大概很快就会追查到这里了,此地也不宜久留。我有个请求,不知您可否按我所说的去做。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就请您在此自行了断。”
“你说吧,我照做就是。”季布回答道。
随后,周老爷就剃光了季布的头发,给他穿上奴隶和囚犯才穿的粗布褐衣,还上了枷锁。当时佛教还未传入中国(佛教传入中国是东汉时期,而文中尚在西汉初年),尚无僧侣之徒,一般人都留着长发,并束发戴冠;除非是特殊身份的人,譬如奴隶,或者受刑之人才会如此打扮。现在,无论怎么看,季布都像个奴隶。
奴隶是不被当人看待的,他们就像牲口一样,可被主人随意买卖。周老爷刚才在屋后听了那个“陌生人”的一席话后,考虑到自己和家族的安全,决定将季布打扮成奴隶的模样,然后卖掉。这做法似乎不太地道,但周老爷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何况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季布的性命。因此,绝不可卖给不义之人。
周老爷跪在地上,磕头说道:“在下曾受将军恩德,愿意舍命保护将军。但如今之事牵连三族亲人,我所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就算有人嘲笑周某并非真侠士,在下也无话可说。接下来,我会把将军托付给真正的义士。”
“噢,是要把我送去鲁地(今山东省)吧?”季布问道。
周老爷用广柳车载着季布,驶往鲁地。
所谓“广柳车”,就是运送棺材的丧车,外面有覆盖物,不会被人看见车内。所以,想要运送不愿被别人看见的东西时,人们通常会使用广柳车。按当时习惯,买卖奴隶时也会用广柳车运送。
当时,身为地痞流氓的刘邦在夺取天下之后,想要举行庄重的封禅仪式;但他手下大都出身卑贱,懂礼法之人甚少。于是,他就起用儒生讲授礼法。这些儒生,几乎都来自孔子的故乡—鲁地。
韩非子曾将儒者和侠者相提并论,并断言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从法家的角度来看,在破坏现有体制这一点上,两者有相通之处;同样,盛产大儒的地方也会出大侠就不足为奇了。
在儒风盛行的鲁地,就有这样一位天下闻名的大侠—朱家。关于这位“朱家”,有种说法认为是朱家之主;但从《史记》的文字逻辑来看,此处是指姓“朱”名“家”之人更为妥当。周老爷正是要把奴隶装扮的季布卖给这位朱家。
他对朱家说:“天下虽大,但这个奴隶只能卖给你。如果卖给皇帝陛下的话,身价能涨四十倍呢。”
朱家一下就明白了。
两人同为侠士,所以朱家对周老爷也很了解。他知道周老爷既不会强行兜售奴隶,也不会跟人谈价钱;此事必是万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周老爷的眉宇间还流露出非同寻常的神色—这个奴隶的身价为二十五金,涨四十倍的话,就是千金。千金悬赏之人,屈指可数。而其中谁和周老爷有关系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朱家心想:原来是季布将军……
但他只是点点头,并没看那奴隶一眼。
朱家买下奴隶后,将他引见给自己的儿子,并叮嘱说:“关于田里的事,要听从这个奴隶的吩咐。另外,一定要和他一起用膳。”听从吩咐,意即向对方请教,也就是尊其为“师”;一起用膳,就是要尊其为“客”。朱家儿子从父亲的话里听出这个奴隶绝非等闲之辈,自然不敢怠慢他。
“我去拜访滕公。”朱家说完,就坐上一辆轻便的马车,往洛阳驶去。滕公,就是汝阴侯夏侯婴,现为皇帝刘邦的近臣。
其实,刘邦能够夺取天下,也借助了全国各地众多游侠的力量。朱家身为天下闻名的侠客,自然与刘邦的近臣交情匪浅;但他平时都尽量避免与这些权贵见面,除非是万不得已。对于朱家而言,现在正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且说曹丘一直在耐心等待,只是苦于和周老爷再难见面,好不容易又碰到了,曹丘连忙上前打招呼。周老爺却装糊涂:“咦,你是哪位?”
“我上次来找过你,想买毒鼠呀!”
“哦,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听你说一只毒鼠价值千金,所以我回家后到处拼命找,可惜没有找到……哈哈哈……既然找不到,就没法卖给你啦!”说完,周老爷满脸轻松地离去。
曹丘心想:完了!上次来的时候,季布肯定藏身于周家。但现在从对方表情来看,肯定已经转移到别处去了。
曹丘急忙追上前去,缠着他问道:“请你告诉我毒鼠在哪里!我并没打算把它卖给郎中,我只是想买来自己养而已。”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老爷说着,甩开被对方拽住的衣袖。
曹丘拼命喊道:“不,不是我养它,而是想让它养我!”
“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想让老鼠养人的,简直闻所未闻!你该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吧?不如请那位寻找毒鼠的郎中帮你看看吧。”说完,周老爷就扔下曹丘,扬长而去。
在“追寻季布”的过程中,曹丘逐渐陷入了一种执念:对自己而言,季布就像一道曙光。如果没有这道曙光,就会迷失自我;如果不是被季布这道曙光照亮,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总而言之,季布对于自己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
现在,曹丘紧咬着嘴唇,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经过多方调查,曹丘终于探听到:前不久,周老爷为了卖奴隶而去了一趟鲁地。
“原来如此!”曹丘恍然大悟。一提到鲁地,他立刻想到了大侠朱家之名。那个周老爷大概算是个“中侠”,而今遇到棘手之事,所以就把季布将军推给了“大侠”。一定是这样!
于是,曹丘立刻打点行装,前往鲁地。然而,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季布将军此时已经不在朱家宅中;而且,他的住处也无须再保密了—他已经不再是官府通缉捉拿的逃亡败将了。
事情缘由是这样的:
朱家前往洛阳,见到滕公后,问道:“季布犯了何等大罪,以至于皇上非要捉拿他不可呢?”
“他作为项羽的部将,曾让皇上吃了不少苦头。”滕公回答道。
“那您觉得季布这人如何?”
“他是一位贤能之人。”
“季布同母异父的弟弟丁公曾救过皇上一命,却落得个背叛主公的下场而被问斩;由此看来,曾让皇上吃尽苦头的季布,可谓是项羽的忠臣了。背叛主公之人要杀,忠于主公之人也要杀吗?这样合适吗?如今皇上已得天下,就应该多考虑天下大事,而非个人私仇……
“这种行为如果传扬了出去,又会如何?而且,如您所说,像季布这样的贤能之人,若是皇上追查得紧迫,他必定会逃往匈奴或是南越。这无异于逼迫贤人远走敌国,徒增敌国势力啊!难道就没有哪位忠臣向皇上提出劝谏吗?”朱家说完,便津津有味地喝起酒来。
滕公觉察出来,眼下季布应该就躲在朱家的住宅里。
后来,在滕公的斡旋下,季布得到了赦免,并待头发留长之后去参见了皇上。
曹丘得知此事后,便离开鲁地,前往都城长安。
季布得到赦免后,被任命为“郎中”—郎中是武官,以现在的军衔来说,大概类似上校,最高也不过相当于少将吧。
某日,季布在大门口准备乘坐马车去上朝时,突然发现有个男人正倚靠着对面的墙往这边看。这个男子的面孔似曾相识,季布在马车上想了许久,快到宫门前时,才终于回想起来:噢,原来是昨天那个人……
昨日,季布在宫门前下车时(文武百官到宫门前都必须下车),忽然发现有个陌生人正蹲在路边仰望着他,那人的眼神给季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京城,乃繁华之地,居住人口众多;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和一个陌生人频繁地相遇的。因此,季布觉得这是个颇为难缠之人。
次日,季布府上来了一位稀客,主人便邀他一同外出打猎。这位稀客,正是以贩卖奴隶之名救了季布一命的周老爷。
猎场小憩时,两人同时注意到在门卫岗哨旁,有个男人突然闪出,随即又缩了回去。
周老爷问季布:“您认识那个人吗?”
“最近遇到过好几次了,但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真奇怪。大概是巧合吧。”
“不,不是巧合。这个人嘛……”
于是,周老爷就把曹丘上门求购毒鼠的事告诉了他。
季布笑道:“噢,原来是打赏金主意的人呀……幸亏你和朱家相助,我季布不必再整天东躲西藏了,我也再不怕那些想拿我人头去领赏的人了。哈哈哈……”
“这可是个难缠的家伙哟。我听一位来自鲁地的门客说,有个外地人专程跑到鲁地去寻找你的踪迹,打听你的消息。据说,那人的长相就像是这个求购毒鼠的人。”
“噢,居然有人这么执着地追查我的下落啊……可惜劳而无功啦……”
几天后,窦太后的弟弟窦长君派使者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有个名叫曹丘的人很想见你。我受其所托,写了这封介绍信,但也没让你非答应见他不可。你如果不愿意的话,将他赶走即可。”作为介绍信来说,这封信似乎不太热心,字里行间透露出不愿给季布添麻烦的顾虑。
既然天子外戚写信引见,季布也不好拒绝,于是就让管家将客人请进客厅,季布自己也放下手头的事,快步出来见客。当他踏进客厅的那一瞬间,不由“啊”地叫出声来—这个曹丘,正是此前见过几面的那个可疑之人,即周老爷提到的求购毒鼠者。此时,这人正大大咧咧地站在客厅里,抬头微笑地望着来人。
季布顿时感到不快,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厌恶。他想起介绍信中所说的“你如果不愿意的话,将他赶走即可”,便怒喝道:“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曹丘突然“哇”的一声哭倒在地—明明刚才还笑嘻嘻的,转瞬间就痛哭流涕,这在平时是极为少见的,就连曹丘自己都感到吃惊;何况他并非假装,一切都是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反应,足见此时的曹丘情绪波动之大。
“你为什么突然大哭起來呢?”季布问道。
“我从前曾游说列国,以卖弄口舌为生,但现在已经失业很久了。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我们这些辩才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但我还是希望能充分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尽情地发挥自己的口才,并看到成效。除此,别无所愿。”曹丘一边抽泣一边回答。而且,他也从这回答中窥见了自己的本心。
季布挺起胸膛,问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将军,您曾经之所以受到项羽的重用,果真是因为智谋出众、勇气过人吗?”
“你觉得不是吗?”
“论智谋和胆识,您也许确实高于常人。但如果‘季布一诺的名声没有在楚地流传开来的话,您还会得到项羽的重用吗?您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还得归功于这名声啊!”
“这简直是小人之心!”季布本想大喝一声“快滚!”
但还没等他开口,曹丘就见缝插针地说道:“‘季布一诺的名声,来自芹池游泳、山中杀贼这两件事。可是,传闻和事实真的完全一样吗?”
季布顿时哑口无言,他被这出其不意的话问倒了。
曹丘继续说道:“不小心掉进水中差点儿淹死时获救,碰巧见到自杀身亡的强盗尸体……如果这些事实被大家知道了,恐怕‘季布一诺的名声也就无法维持了。好的传闻和名声,会把人提升到超出原本实力的层次,正如您一样。这样的人很幸运—这种运气,有一半是与生俱来的,正如您一样;当然,还有另一半,是可以人为创造出来的……”
“可以人为创造出来的……”季布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比方说,像我这样能言善辩的人,周游列国,大肆宣扬您的事迹,会有什么效果呢?这就是我想做的事。自从您躲进濮阳周家以来,我就一直在打探您的消息。我认为您是个幸运之人,因此希望自己也能沾沾光。我会凭借这三寸不烂之舌将您的名声发扬光大,让运气能长伴左右。您正是能帮我实现愿望的贵人。我想,对于名声所具有的威力,应该没人比您体会得更深吧!”
听完曹丘的话,季布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随即低声说道:“进屋里谈。”
季布确实是个幸运之人。
刘邦在统一天下之后,曾全力肃清开国功臣。当时,正值王朝草创根基尚不稳固,如果出现强有力的对手,就很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王位。而那时的实权者,正是各位开国功臣。
譬如,曾以受胯下之辱而闻名的韩信,是创建汉王朝的最大功臣之一,然而他最终却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处以极刑。韩信有这样一句名言: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猎物死掉,猎犬也就没用了,会被煮来吃掉;如果没有了高空飞鸟,良弓就会被收起来;如果天下统一了,功臣们就会因为碍事而被杀掉。
此外,韩王信(与韩信并非同一人)也被杀了,梁王彭越也因有谋反之嫌疑而被杀,囚犯出身、勇猛过人的黥布也被杀了,陈豨被杀了,卢绾则被迫逃亡匈奴……
正如曹丘所预见的那样,季布可谓是与生俱来的幸运之人了。当时,季布只不过是个郎中,大致相当于旅长级别,算不上位高权重,所以也就没被列为肃清对象;而当他晋升为权力颇大的中郎将时,肃清运动已经结束了。而且,上面的高官被逐个清除掉,无异于为他铺平了晋升之途。最终,他当上了河东太守。这职位几乎是地方上级别最高的大臣了。
季布之所以能成功,除了运气之外,还要依靠名声,这得归功于曹丘。
他常周游列国,到处宣扬季布的事迹。但他并非千篇一律地吹捧,而是故意采取“贬损”的形式。例如,他对人说起季布的性格时,往往强调其“太死心眼儿”,但听众会对其产生一种“耿直”的印象。正因为不是赤裸裸的吹捧,所以反而更具有说服力。曹丘不愧是能言善辩之人。
关于季布与曹丘初次正式会面的段落,可谓是《史记》中最精彩的部分了吧。在司马迁笔下,失业的雄辩家曹丘是这么说的:
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
司马迁还在《史记》列传中记载道: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
然而,真正的侠士却并不是季布,而是曾经救助过他的周老爷和朱家。其中,尤以朱家更令人敬佩。《史记·游侠列传》是这么描述朱家的:
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戹,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这才是真正的侠士风范。从此以后,中国的侠客莫不以朱家为榜样。
(选自陈舜臣《小说十八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