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舜臣
孟尝君出生于五月五日。
秦国群臣中有人认为:孟尝君的生辰不吉利,此人不可任用。
在古代中国,这一天被认为是一年之中最不吉利的日子。因为阴历五月正值炎夏,火势旺盛;再加上五日为午日,火势更旺。物极必反,此为凶兆。这大概有点儿类似于日本的“丙午年”吧(但中国并没有这一迷信说法)。据说,五月五日出生的小孩,长到和门一样高时,会加害于父母。
孟尝君出生时,他的父亲下令说:“把这孩子扔掉!”
但孟尝君的母亲偷偷地把自己儿子抚养大了。
且说,孟尝君来到秦国都城之后,并不是悠闲地等待秦王指示,而是暗中派人打听秦宫中的各种情况—随行的家臣中,有擅长探听消息的高手。
探子回报:“情况好像不太妙。”
如果任用孟尝君一事被否决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按照战国时期的规矩,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就要杀掉,以防为别人所用。
对于孟尝君来说,此刻无异于生死关头。
后来,探子带回来一个更坏的消息:秦王决定软禁孟尝君,然后把他杀掉。
他们的客栈已处于秦兵监视之下,应该如何是好?
在独裁君主制下,万事都由国君一句话说了算。所以,向秦王求饶应为上策。
但派谁去说服秦王呢?
秦王最听谁的话呢?
据说,当时秦昭王非常宠爱一个名叫“幸姬”的女人,对她的话大都言听计从—这一消息也是孟尝君手下的探子打听来的。
“好嘞,那就请孔路去幸姬那里跑一趟吧。”
孔路是能言善辩之人,他不光能晓之以理,更擅长动之以情。
—摘自《小说十八史略》第一卷《鸡鸣狗盗》
“把这孩子扔掉!”父亲下令说。
母亲却暗下决心,要把经历了难产之痛才生下来的孩子养大,而且要让他成为有出息的人。当然,为今之计,表面上必须装作遵从命令的样子。
“遵命。”她回答道。
她名叫阿宽。而这个婴儿,日后就是以“孟尝君”闻名天下的人物。
为什么父亲要丢弃自己的孩子呢?
按迷信说法,五月为凶月,五日为凶日。当时的人认为,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不吉利,会危害到父母,所以必须丢弃。我们不能用现在的观念来揣测两千多年前人们的心理。总之,很多人对此说法深信不疑,将当日出生的孩子统统弃之不顾。
孟尝君便是出生于命途注定多舛的五月五日。
当时是公元前3世纪。这一迷信后来还延续了很长时间。
汉代名臣胡广也是出生于五月五日,据说他一生下来就被装进葫芦、扔到河里。葫芦切成两半后可以当勺子用,估计他就是这样被放入其中的吧。也正因此,他才侥幸存活下来,所以后来取“胡”为姓。
北宋的徽宗皇帝(1100-1126年在位)也是出生于五月五日。因忌讳这个日子,还特地把生辰改成了十月十日。
且说母亲阿宽对外假装扔掉了这个孩子,暗中却将其抚养长大。
孟尝君的父亲姓田名婴,是齐宣王的弟弟(同父异母)。齐宣王时期,田婴出任齐国国相。齐宣王死后,齐湣王时期,田婴受封于今天山东省濮县东北部的薛地,世称“靖郭君”。
这位“靖郭君”田婴,除了孟尝君之外,还有四十多子。顺便提一句,当时说到“子”的话,是不包括女孩子的。
田婴既然身为王族,后宫佳丽虽无三千人,但几百人还是有的吧。孟尝君之母阿宽就是其中一人。《史记》中把她记载为“贱妾”。可见她非但不是正室,即使在众多侧室中,也属于身份低微之人。她偷偷把孩子养大可谓难于登天,因为这相当于违背了主公之命。靖郭君田婴是王族,是领主,身为贱妾的阿宽想要称其为“夫君”都是不允许的。田婴的吩咐即为主公之命。如果违背主公之命,则属于大不敬之行为,是要被杀头的。
与阿宽同为侍妾的同伴中也有人鼓励她:“好好抚养孩子,我们会支持你的。”
对于这些漂亮话,阿宽并没有掉以轻心:一旦彼此发生利益冲突,这些人说不定随时会变成告密者。
要想不让别人知道,最好是把孩子藏在山里头养大,这样会省事得多。但如此一来,就没有意义了。因为,阿宽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而且是作为靖郭君之子,堂堂正正地闻名于世。如果藏在山里头,即使能避人耳目,可日后这孩子一旦出现在世人眼前,就会不可避免地招来质疑:“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当时那个孩子呢?”
所以,阿宽打定主意:要让大家承认这是主公之子,同时还得瞒过主公本人。也就是说,只瞒着田婴一人,而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因此,在这样的环境中把孩子养大是不二之选。
为此,就必须把薛地的人全都拉拢过来。
这有可能做到吗?
阿宽对每个人都恭恭敬敬的,绝不做招人反感之事。
当然,仅仅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好感,还远远不够。她认为,还需要给“封口费”。
正如《史记》中所记载的“贱妾”一样,她出身于低贱之家。所谓“低贱”,仅仅指身份。战国末期,身份固然颇受重视,但名声与实力之间已经出现了很大差别。阿宽的父母虽然地位低贱,其实非常富裕—因为那些上流阶层不屑之事,他们反而能做。
“再多赚点儿钱吧!”阿宽敦促父亲道。
“咦,你又在鞭策我这个当爹的呀……你究竟打算做什么?”阿宽的父亲表示不解。
“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須买通薛地的人,给他们封口费。”
“封口费?”阿宽的父亲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对于赚钱,他本来就不讨厌。
阿宽不仅催促父亲赚钱,她自己也努力生财致富。在这方面,她还是很有天分的。
不过,无论是放贷还是做买卖,她都相当谨慎,尽量避免和当地人打交道—她担心会因为买卖上的纠纷而招人怨恨。无论如何,都必须与当地人和睦相处。
即便如此,偶尔还是有当地人来向她借钱。
每当这时,阿宽就会面露难色,但很快又改变了态度,欣然说道:“既然您这么着急用钱,那我就借给您吧。不过,对于本地同乡,我向来是不收利息的……这钱,就当送给您好了。”她很注意措辞,尽量保持一种谦恭之态。
如此一来,她非但没有招人怨恨,而且还卖了人情。
也算赶上了好时运吧,阿宽的娘家生意兴隆,她自己也成了超乎想象的有钱人。
“这全都是拜我儿所赐啊!我儿真是吉祥之人。”她总是把这话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渐渐地,他父亲和周围人都信以为真了。
其实,这正是她的策略。
“孟尝君”是号,这小孩本名“文”。既是齐王一族,当然姓“田”。
“文儿这孩子,似乎挺机灵呢。”在大家面前,阿宽说话还是比较注意分寸的。因为她知道,一味夸耀自家孩子,往往会招人反感。
而在私底下,她却指使别人散布传言(这些人已经被她用重金收买,对她唯命是从):“阿宽生的那个孩子,是世间罕见的神童。比如说吧……”传言中自然要添油加醋地说一些具体事例。
渐渐地,人们都对此深信不疑:“薛地有麒麟儿。”
即便没有这么神奇,田文也确实是智力超群。而他母亲阿宽的聪明之处在于,她知道不能让孩子因为周围的夸耀之言变得骄傲自满,就一直给他灌输这样的意识:“你拥有这一切,全都是托大家的福啊!”
聪明的阿宽,热衷于用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封口费收买靖郭君周围的人—田文的四十多位同父异母兄弟以及他们的母亲……
“薛地有麒麟兒—他就是靖郭君之子田文。”不久,这话也传到了靖郭君田婴的耳朵里。田婴闻言大怒:“阿宽这个贱人,我当初明明让她扔掉那孩子的!”
但他身边的人并没有煽风点火地指责阿宽违抗命令,反而纷纷劝说:“现在,也该是父子见面的时候了。”
《史记》列传中记载道:
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
意思是说,田文的母亲托田文的异母兄弟居中说和,成功地让其父子相见。
这事可非同寻常。
领主家中的异母兄弟,其实是事关继承人的竞争对手关系。他们竟然肯居中说和,不得不说,这应该归功于阿宽一直以来与人为善的行事作风以及打点众人的封口费。
田婴听说了“麒麟儿”之誉,自然也想见一见这小孩。
为了这个期盼已久的父子相见,阿宽悉心地教导儿子田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像是高考前出模拟试题进行练习,使他达到对答如流的程度。
父子相见当天,阿宽也陪在田文身旁。
田婴首先责问阿宽:“我当初明明让你扔掉这孩子,你为什么还把他养大?”
阿宽偷偷地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父亲大人,”孟尝君直视着父亲的双眼,问道,“为什么五月出生的孩子不能要呢?”
“哼,你是在质问我吗?……自古以来就有这说法:五月出生的小孩,长到和门一样高时,会加害于父母。”
“那么,究竟是命受于天还是命受于门呢?”
这问题颇有讽刺意味。
靖郭君沉默不语,但他的表情已经做了回答:这还用说吗?
“若是命受于天,”孟尝君说道,“父亲大人,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若是命受于门,那么只需把门升高到身高够不着的地方,那不就可以放心了吗?”
靖郭君终于忍不住了,喝道:“子休矣(你这小子,不要再说了)!”
其实,他心里暗暗甘拜下风,同时又感到十分惊喜:这小子果然不愧于“麒麟儿”之美名。
当时,靖郭君的后宫奢侈成风。年华渐老的他,面对众姬妾们的诸多奢侈要求,也逐渐感到厌烦。
其实,这股风气是阿宽暗中煽动形成的,她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其目的就是想让疲惫老迈的领主感到力不从心,从而产生分权、让权之念头;这时,如果有人在旁提出中肯的谏言,为领主分忧,那么领主一定会对他委以重任。
阿宽的计划布置得十分周密。
孟尝君那段以“子之子为何?”开头的名谏,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
某日,靖郭君正闲庭信步时,孟尝君走上前,问道:“父亲大人,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呢?”
“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靖郭君心里觉得蹊跷,但还是回答道:“这还用问吗,叫‘孙子。”
“那么,孙子的孙子呢?”
“叫‘玄孙。”
“玄孙的孙子呢?”
“那谁知道呢!”
“父亲果然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以后很遥远的事情了。”
孟尝君做了以上铺垫,其实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谏言。
这些话,并不全是他母亲所教。当然,孟尝君采取的方式,确实是阿宽有意识培养而成的。“最近,靖郭君似乎挺苦恼的,他自己大概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身边有人提些建议,或许能为他分忧吧。”阿宽自言自语地说。她知道儿子听了会如何去做。
孟尝君的谏言,果然不出她的所料。
“父亲大人,您已经侍奉了齐国的三代君主。在这期间,齐国的领土一点儿也没有扩大,而您的私人财产却不断增加;富累万金,但门下却无一贤者。我听说:自古以来,将门必有将军,相门必出宰相,可现实又如何呢?父亲大人的后宫里,美人身穿华丽的绫罗绸缎,衣裾长可曳地,而门客却连短小简陋的衣服都穿不上;仆人常有剩饭剩肉,而门客却连糟糠都吃不饱。您囤积这么多财物,是打算留给哪个遥不可知的后世子孙吗?您难道忘了,国家正日渐衰落吗?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靖郭君很快就领会了儿子这番话的意思。他也深有同感。
“嗯,我明白了。但应该怎么做呢?……如果换作你,会怎么做呢?”
“养门客为首要之务。”
“但短期内也培养不成呀!”
“天下才俊甚多。就算此处没有,也可以从别处招纳。只要礼贤下士,人才自然会聚集而来。”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你尽管放手去做就是。”靖郭君说道。
无论在哪个年代,只要手里握有大量人才,就能在竞争中占得优势。虽然孟尝君有四十多个竞争对手,但他们都被阿宽一一拉拢。现在,孟尝君专门负责接待门客,招纳天下才俊。
很快,孟尝君的名声就传遍了天下,薛地领主继承人也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了。此时,靖郭君若不指定他为继承人,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后来,田婴在生前就指定孟尝君为下一任的正式领主,并且关于继承权的归属也没有引发任何纷争。
孟尝君所生活的战国末期,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引人注目的时代。
原先黄河中游流域被称作“中原”、被视为“天下”的观念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世界在不断地扩大。然而,无论世界有多大,始终还是“天下”,应该由一位王者来统治的观念依然没变。
欲称霸天下者,必须将贤能之士招至麾下。而贤士们也不再执着于非要为自己出生地的领主效力。
“战国”一词听起来颇有血雨腥风之感,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一时期还是相当安定的。因为当时除了诸侯国之间的征伐,各国间的交流亦十分频繁,官方与民间来往不绝,才得以在学术与思想界出现“百家争鸣”的盛况。
楚国大臣屈原的进谏不被楚王采纳,并且遭到放逐,漂流各地,最终投身于汨罗江自尽的故事流传甚广。司马迁曾在《屈原列传》中提出疑问:屈原只要凭借其才华游说各诸侯国,无论到哪里都会被接纳,为什么非要自尋短见呢?
在楚国不受重用的话,可以去秦国;在秦国如果还是不得志,可以再投奔魏国……如此这般,贤能之士周游列国在当时是常态;而像屈原一样对祖国忠心耿耿的反而属于特例。
周游列国的贤士们,只要听说了“某地某君礼贤下士”的传闻,就会纷纷投奔其门下。
孟尝君是薛地领主,论地位只相当于齐国的家臣。不过,当时的贤士并不在乎自己所投靠主人的府宅大小、地位高低,反而更看重给予自己待遇的厚薄。
大领主往往会有狂妄自大、怠慢门客的倾向,门客若觉察到自己被轻视,就会毅然离去。这在当时屡见不鲜。然而,孟尝君作为小领主,却无门庭冷落之忧,前往投奔者也并非全是泛泛之辈,全赖他与同时代的其他诸侯和领主相比要高明得多的待客之道。
因为,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孟尝君对“决不能招人反感”的训诫早已铭记在心,深入骨髓。
从开始懂事时起,母亲就一直教导他:“你能有今天—不,你能活下来,都是全靠大家啊!”
她为了能让儿子出人头地,拼命讨好别人,也是迫于无奈;而孟尝君善待门客,并没什么明确目的,只是出于一种习性。或许可以说,在待人方面,孟尝君比教导他的母亲更真诚吧。
孟尝君当上领主几年后,母亲阿宽去世了。她走得很放心。这位“名教练”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给儿子的了。
孟尝君并没有招贤纳士、一统天下的野心。他虽然成功地击败了四十多个竞争对手,稳稳当当地成为薛地领主的继承人,但他没有其他非分之想。其实,就连这薛地领主的地位,也并非出于他的本心,而是按照母亲的意愿,沿着母亲铺设好的道路,一路奔走,到达目的地,自然而然地坐上来的。
每当有客来访,孟尝君就会询问道:“请问您出身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人?”
客人回答时,录事则在屏风后记录下来。待客人一走,孟尝君便立刻派人前往其地,向其亲属送上礼物。
待客如此周到,可见孟尝君的好客绝不只是装装样子。
不过,也有人挖苦道:“孟尝君确实厚待门客,但这会导致鱼龙混杂,甚至连罪人和逃犯都前来投靠。”
听了这话,孟尝君笑着回答:“我不会对门客挑三拣四。任何人大都有其可取之处。”
手下侍从表示不解,孟尝君便解释说:“说得极端一些,会偷东西会学鸡叫,也算是一种本领吧。”
于是,薛地各种各样的人才都前来投靠孟尝君。
不久,“孟尝君厚待门客”的名声在诸侯间流传,就像当年“麒麟儿”之美名传到孟尝君父亲的耳朵里一样。
战国末期,各诸侯国起用人才时都不再拘泥于出身地,新兴国家秦国尤其如此。秦国之所以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别国出身的大臣。
秦昭王听说了孟尝君的贤名后,想聘请他到秦国。为表诚意,秦昭王还送其弟到齐国当人质。
孟尝君一开始并没有应诏,因为有个门客提出忠告:“秦是虎狼之国,千万不能去!”
但后来他还是决定前往这虎狼之国。
起初,秦昭王是真心想让孟尝君出任相邦,才出重礼聘请。孟尝君的门客当中,有擅长打探消息的高手,在了解到秦王的本意后,他最终决定前往。
孟尝君将天下无双的宝物“狐白裘”献给秦王,作为见面礼。狐白裘是用狐狸腋下白毛做成的皮衣。一只狐狸身上只有一小撮这种白毛。所以,这样一件皮衣,需用几千只狐狸才能完成。
秦昭王想对孟尝君委以重任,帮助自己大力推行政治改革。不过,秦国内部自然也有反对派。
有人劝阻道:“孟尝君是贤才,而且还是齐王一族。如果他当上我秦国的相邦,一定会优先考虑齐国的利益,而后才考虑秦国。对于秦国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
秦王转念一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就说:“那就告诉他我已经任用别人为宰相了,送他回国去吧。”
“不可。孟尝君之贤才,若不能为我秦国所用,则必须让他永远不为别国所用。”
“你的意思是说……”秦昭王挥指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危哉,孟尝君!
与孟尝君随行的门客中,有个消息灵通的人士。只是,当他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孟尝君一行已经被秦国软禁起来了。
“这该如何是好?”孟尝君摸着下巴,问随行门客。
门客当中,有一人是“秦国通”。他说道:“如今能使秦王改变主意的,只有他的宠姬了。她虽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不过眼下也只能向她求助了。”
“那么,由在下去拜见这位宠姬吧。”一个能言善辩的门客自告奋勇。此君擅长以花言巧语哄女人,要放在今天,一定是个成功的销售员。
然而,当他见到这位宠姬时,宠姬却对他说:“我也想要一件狐白裘。”
但那狐白裘可是天下无双的宝物,只有一件,已经献给了秦王。
“这该如何是好?”孟尝君用手指戳着下巴,环视众人。
孟尝君原来是打算在秦國任职的,所以把愿意同行的门客全都带了来。
以前,孟尝君一问“这该如何是好?”必定有人出来献计,但此事却比登天还难,一众门客全都束手无策。
这时,从末席走出一人,说道:“恕我冒昧……”孟尝君曾说过,会偷东西也是一种本领,而这人正是个小偷。这个行窃高手说道:“在下去把那件狐白裘偷出来吧。”
他有项绝招:会模仿狗偷偷溜进宅院里,即所谓“狗盗之徒”。他用此法潜入秦宫宝库,将前不久刚献上的那件狐白裘顺利地偷了出来。然后,再由那能言善辩的门客送给秦王的宠姬。
按照约定,宠姬从中斡旋,说服秦昭王,孟尝君终于恢复了自由。
随后,孟尝君与众人商议道:“说不定秦王随时会听信朝臣的谗言,又改变主意。我们得马上逃离此地。”说完便随即动身启程。
孟尝君一行全都改名换姓,一路奔往国境。随行门客中有伪造出关文书的高手,所以能畅行无阻。抵达国境边上的函谷关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按秦国关卡规定,在鸡鸣天亮前不得开门。
孟尝君一行面前,无情地矗立着一道紧锁着的、厚厚的大门。
随行门客当中有一人听觉异常灵敏,他听见身后几十里外有追兵正朝这边赶来,顿时大惊失色,向孟尝君报告:“秦王已改变主意,派追兵赶来,不能再等了!”
“这该如何是好?”孟尝君手摸下巴问道。
这时,有个擅长模仿声音的高手上前说道:“这事就交给我吧。”
他把手指贴在嘴唇上,学了几声鸡叫。在这声音的逗引下,四下里的公鸡都“咯咯咯”地开始鸣叫起来。
关卡大门打开了。
孟尝君一行终于在追兵赶到之前逃出了秦国国境。
这就是著名的典故—“鸡鸣狗盗”。无论什么技能,只要有一技之长,就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派上用场。“鸡鸣狗盗”一词即表示这样的含义。
其实,正因为孟尝君胸襟宽广,来者不拒,才能招纳到这些身负绝技的门客。因此,“鸡鸣狗盗之主”才是更值得关注的重点。
孟尝君悉心关照每位门客,无论对方是逃犯还是罪人。
在孟尝君与本家齐王之间,时而陷入敌对关系,时而又转为友好关系,这是战国时期的常态。孟尝君政敌所畏惧的,正是他手下的众多门客,而其中有些什么样的能人,外人并不知晓。
这一点暂且不表。却说,这些门客,很少有明确的姓名流传下来,大都是用他们各自的本领来指代称呼。例如,鸡鸣狗盗之徒、能言善辩之人、密探、听觉异常灵敏之人等。
冯驩,是姓名流传下来的极少数门客之一。
当初他趿拉着破草鞋来投奔时,孟尝君问道:“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我穷困潦倒,听说此地领主很好客,所以才前来投靠。”冯驩回答说。
孟尝君心想:这人真是前途堪忧啊!
因为门客众多,所以孟尝君为他们准备了三种级别的宿舍:上等门客住“代舍”,中等门客住“幸舍”,下等门客住“传舍”。
管家见冯驩衣衫褴褛,就擅自安排他住进了传舍。孟尝君打算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十日后,孟尝君问宿舍总管:“那人近况如何?”
“那人有一把粗糙的长剑,剑柄只是随便缠绕着茅草。他时常弹剑而歌:‘我的长剑呀,咱回去吧。在这里,连鱼都吃不上。”
“这样啊……”孟尝君想了想说,“那让他住进幸舍吧。”这相当于提高了一级待遇。幸舍的伙食有鱼。
但冯驩仍然整天手捧长剑,脸贴着剑柄,唱道:“我的长剑呀,咱回去吧。在这里,想出门却没车……”
听说此事后,孟尝君又安排他住进了最高等的代舍。代舍的门客,出入可以坐车。
然而,冯驩却仍然坐在车里弹剑而歌:“我的长剑呀,咱回去吧。在这里,无以为家……”
从宿舍总管那里听说此事后,就连孟尝君也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家伙也太过分了!”
就这样,整整一年间,冯驩只管吃白食,优哉游哉,无所事事。
孟尝君养了三千门客,大都是像冯驩这样大吃大喝、不事劳作之人。
虽然孟尝君从父亲靖郭君那里继承了领地,还有母亲留下的大量遗产,但如此开销,家产自然越来越少,家中经济状况便逐渐紧张起来。
然而,又不能让一众门客卷铺盖走人。因为孟尝君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到齐王器重,正是因为有这三千门客。
于是,孟尝君只得另辟生财之道:放贷给领地的村民,从中收取利息。但由于当时缺乏经济观念,这种买卖很难行得通,他又不得不派人去讨回利息。
按当时风气,讨债是士者所不为之事。如果谁被分配到这个任务,恐怕都会愤然离去。
“不如派冯驩去吧。”宿舍总管提议。
至于他推荐冯驩的理由,《史记》是这么记载的:
无他伎能
或许是因为宿舍总管平时早就看这厚着脸皮吃白食的冯驩不顺眼了吧。
冯驩却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来到乡下,讨回了息钱十万—当然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决定用这笔钱买酒买肉,置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冯驩四处通知村民:“不管你还不还得起利息,到时都带上契据过来。有好酒好肉款待!”
宴会喝至酒酣时,冯驩与有偿还利息能力者约定了还钱期限,而对于那些穷得根本还不起钱的人,则将其契据当场烧毁。
处理完后,他兴奋地说道:“大家吃个痛快!喝个痛快!领主大人之所以借钱给大家,是为了让没有资金的人也能从事营生。之所以要收取利息,是因为没钱供养众多门客。也罢,都已经过去啦……领主大人如此仁爱、如此高尚,各位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他!”
孟尝君听说了此事,十分恼怒,派人召他回来,严厉地质问道:“我是为了供养三千门客才把钱借出去的,而绝非一时头脑发热所为。但你收到钱后,却全用来买肉、买酒,胡闹一通,还烧毁了契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驩回答道:“不开宴会的话,就不能把大家聚集到一起。对于那些穷得无米下锅的人,就算年年催他还债,催上十年也肯定收不回来,只是利息越滚越多而已;如果严加斥责的话,他们极有可能会撕毁契据逃跑—这跟我烧毁契据没什么两样吧。再者,从领主大人的声誉来看,主动烧毁契据一定能博得好名声;若不烧毁,则可能会有人谣传说领主不爱百姓,而百姓们也会蒙上欠债不还的污名,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同样是讨不回债,我不如让百姓们爱戴您、感谢您,从而彰显您的名声。对于我这做法,您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听了冯驩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孟尝君连忙鼓掌道谢。
孟尝君到底算不算侠义之士呢?
如果说舍命助人者才算侠士,那么孟尝君似乎不太符合:他为了供养门客而舍弃财产,但并没有舍弃性命。
他是幸运之人,这点大概没有异议吧。
当齐王怀疑他意图谋反时,有人为他申辩:“孟尝君是清白的,我敢以性命做担保!”随即在宫门前自刎。齐王大惊,令人重新调查后,发现孟尝君果然是被冤枉了。而那个自刎者,也并非是孟尝君的门客,只是间接受过孟尝君的恩惠罢了。
此人连姓名都没被记载下来,只在史书一隅悄然出场,唰地喷溅出一柱鲜血—这才是侠义之士。
那位“狗盗”之徒也是如此。偷偷溜进秦宫宝库中,如果被抓住的话,肯定要被五马分尸。他为了救孟尝君,抱着必死之心去偷狐白裘,而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这难道不是侠士的楷模吗?
另外,前文所述的冯驩,也可称得上侠义之士吧:擅自烧毁契据,搞不好的话是要被砍头的。
战国时期,人们的性格往往狂暴乖张,一怒之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即使孟尝君也不例外。
比如,在“鸡鸣狗盗”之徒相助下,孟尝君一行逃出秦国。途经赵国时,当地人素闻孟尝君之贤名,纷纷前来围观,欲一睹其英姿。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孟尝君的个头儿很矮小。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道:“本以為薛地领主是个仪表堂堂的伟丈夫,现在一看,竟然是个小矮子嘛!”
孟尝君听到后,和随行的门客跳下车,拔刀向围观人群砍去。
《史记》是这么记载的:
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十分惨烈。但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
因此,冯驩擅自烧毁契据,确实需要过人的勇气。可谓侠义之士。
后来,孟尝君被罢官,门客纷纷离去,几乎一夜间沦为孤家寡人。此时,又是冯驩出谋划策,为让孟尝君重回齐相之位而上演了一出惊天大戏。
冯驩先来到秦国,游说秦王。
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齐国与秦国势如雌雄之国。”所谓“雌雄之国”,意思是说:一方称雄,另一方就不得不雌伏。也就是说,两国注定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齐国之所以能威慑天下,是因为有孟尝君在。”冯驩继续说道:“但如今他被齐王罢了官,定会怀恨在心,背叛齐国。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齐国的内情和人事状况了。秦国如果能得到他的协助,就等于将齐国领土收入囊中—不,岂止是得到齐国领土,甚至还能从此称霸天下呢!大王请速派使者备厚礼去聘请孟尝君吧!切勿错失良机。如果齐王醒悟过来,重新起用孟尝君的话,那么天下胜负就很难说了!”
秦王听到这番话后,深表赞同。于是,令人准备车十乘、黄金百镒,派遣使者去齐国聘请孟尝君。
冯驩抢在秦国使者之前离开秦国,迅速赶回齐国,劝说齐王:“齐国与秦国势如雌雄之国,秦国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举国对齐备战。在下听小道消息说,秦王使者备了车十乘,载着黄金百镒,想要聘请孟尝君去秦国。如果孟尝君赴秦国并且当上秦相的话,天下恐怕都将归附秦国。秦国若称雄,齐国则必然雌伏,国土恐将难以保全。总之,请在秦国使者到达之前,重新起用孟尝君为相。只要给他增加领地和俸禄,给予优厚待遇,他一定会欣然接受的。若是平民百姓倒也罢了,但对于别国相邦,秦国不至于聘请去自己国家吧。此事还需从速办理!”
“好。”齐王说道。
齐王颇为惊慌。当初,他是因为孟尝君名声盖过自己而感到不悦,所以才听信谗言罢免了孟尝君;但对于孟尝君的实力,他还是不得不认可的。而且,作为相邦,孟尝君很熟悉齐国的情况,包括军备、人事及其他机密事项。如果孟尝君为秦国所用,齐国一定会有麻烦。
为了慎重起见,齐王派手下去边境关口探听消息。果然,秦国使者的车马驶入边境。齐王手下急忙回报君主。
如此一来,齐王不得不重新起用孟尝君为相邦,但齐王对孟尝君的嫉妒心却难以消除。
当齐王缺乏自信时,需要依赖孟尝君;但当齐国灭掉宋国后,齐王又开始变得骄傲自大,觉得不再需要孟尝君的辅佐,自己也能独当一面。然而,万一熟知国内机密的孟尝君为他国所用,始终还是件麻烦事。那应该如何是好呢?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除掉他。
孟尝君门下不乏消息灵通之人,所以他很快就觉察出齐王的动向连忙逃往魏国。
魏昭王任用他为相,联合秦国、赵国、燕国一起攻打齐国。齐湣王逃到莒城,死于当地。
齐襄王继位后,推行和平政策,与各诸侯国结成友好关系,与孟尝君也有亲近来往。
孟尝君自立为小领主,保持中立,得享天年。
后来,他的几个儿子争位,齐魏联军乘虚而入,攻占了薛地。而无论齐国也好,魏国也好,都曾经任用孟尝君为相。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后宫佳丽三千”,这大概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这“三千”之数,在日本也会用到,例如说“昭和文坛门弟三千”。而一说起“门客三千”,中国人必定会联想到孟尝君。
所谓“门客三千”,其实是指长年寄居之人,若算总数,应该有更多。那么,他们的主人孟尝君,真的如大家一直以来所传说的那样,是一位侠义的领袖吗?
正如供养荆轲的太子丹不能被称为侠义之士一样,孟尝君也难当此号。太子丹是为报私仇,而孟尝君则没有什么强烈的目的。他生性好客,几乎近于“无私”。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受他母亲的熏陶。
当他被齐王罢相之时,门客纷纷离去,几乎一个也没留下。这当然会令他极其失望。
他非常气愤,心想:“我平时养着他们,不就是为了自己在危难之时有所依靠吗?”
后来,孟尝君重新坐上齐国相位时,冯驩劝他召回从前的门客。在孟尝君失势之时,冯驩始终不离不弃,而且以一己之力帮助他东山再起。他的话,孟尝君当然言听计从。
“好吧。”孟尝君虽然答应,但一想起当初的情形,便不由得眼眶发热。他长叹一声,说道:“我生平好客,门客曾多达三千人,自问对门客从不曾有丝毫怠慢,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可是,当我被罢官时,他们竟然全都弃我而去,没人肯回头看一眼。如今,我借助先生之力重新坐回相位,如果从前那些门客还有脸再回来见我的话,我一定会朝他们脸上吐唾沫,狠狠地羞辱他们一顿……”
此时,他们正坐在马车上,边走边谈。
冯驩收住缰绳,下車席地而坐,面向孟尝君而拜。
孟尝君也下了车,问道:“先生是替那些门客向我谢罪吗?”
“不是。而是因为您刚才说错了。万物必然有其道理,世事也一样。您明白这个道理吗?”
“恕我愚钝,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就像活着的人最终必然会死去一样,富贵时门客云集,贫贱时朋友散尽,这是理所当然的。再譬如说集市,早上热闹而晚上冷清,这并不是因为人们喜欢早晨、讨厌夜晚,而是因为只有早上才能在集市上买到东西。同样的道理,当您失去地位时,门客自然也会离去。您不能因此而怀恨在心,徒然断绝他们的回归之路。希望您还像从前一样对待他们。”
孟尝君闻言,再次拜谢,说道:“谨听先生教诲。如今听了这番话,我又怎能不照办呢?”说完放声大笑,心中的芥蒂,也仿佛都被笑声驱散开来。
门客三千,真正当得上侠士之名的,果真只有冯驩一人?莫非其他人都是假仁假义之徒?真假之比率,竟然是一比三千?
难道连那曾经舍命溜进秦宫宝库盗取狐白裘的“狗盗”之徒,在孟尝君失势时也背弃而去吗?
史书上对此并无记载。
孟尝君被罢官期间,也许有人是不忍看见主公的失意潦倒之状而离去的吧;可能还有人是因为看到主公失去了俸禄,自己不好意思继续寄食于此,才选择离开的吧……孟尝君大概也考虑到这些可能性,领悟到:对于那些离散的门客,也不能一概地责备求全。
他回想起母亲曾经的教诲:“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要善待别人。”
这句话伴随着笑声,从他心底迸发出来,回荡在空中,余音不绝。
众多门客当中,还是有人当得上侠士之名的—冯驩是之,“狗盗”是之。
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很多侠义之士的事迹没有流传下来,不为后人所知晓。其实,这不正是侠士风范吗?
性命尚且不惜,名声是否流传后世当然就更不在乎了—这应当是侠士的极致吧。
如此看来,为侠士作传,就像在历史长河中捡起几颗掉落的稻粒,是十分偶然和异常珍贵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