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祁奋,受县抗旱指挥部的派遣,到大横乡麂子村一带检查旱情已经三天了。
大横乡是离县城最僻远的一个乡,只有一条四十公里的简易公路通向那里。而麂子村离大横乡政府还有十多公里,一脚跨出去,就是外省了,没有公路,也不通电,连手机都收不到信号,是一个出名的贫困村。
祁奋被派遣到这个地方来,心情是颇为郁闷的。他二十岁时,由农校毕业通过公务员考试分配到县政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领导就从没正眼瞧过他一下,他的岗位也从没有固定过,凡有什么突击性的重大活动,他就会被顺理成章地抽调出来。这种“游击队员”式的工作环境,使他既做不出什么引人注目的成绩,也无法与上级和同事构筑相对稳定的关系,十年了,仍然是—个连股级干部也不是的干事。
三天前的早晨,天才蒙蒙亮,祁奋提着简单的行李,也就是一个小旅行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準备出门时,一直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的妻子邵敏,突然低沉地问道:“又要下乡去?”
“嗯,去麂子村检查旱情。”
邵敏比他小两岁,在县卫生局医政科当科长。在县里,所谓局,其实是个科级单位,邵敏不过是个股长罢了。但她自认为比丈夫有出息,毕竟带着“长”,在日常的言语之间,总流露出对丈夫的怨艾。平心而论,邵敏长得还不错,虽有点胖,但白白净净,属于电视里常说的那种性感型。祁奋对于她的矜持和怨艾,采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冷淡她,在床上把自己睡成一根没有知觉的木头,这当然是在他们的女儿诞生之后。夜深人静,邵敏会有意无意地用穿着水红色薄薄睡衣的身子碰祁奋几下,或用脚趾尖在他的脚板心搔一搔,祁奋装着发出低沉的鼾声,无动于衷。
“就这样出门?”
邵敏蓦地坐起来,水红色的睡衣居然没有扣上扣子。她的这句话蕴含着许多隐晦的内容。
“还要去县政府的食堂统一用餐,然后,由指挥部派车送到大横乡政府,去麂子村就只能步行了,而且今天必须赶到那里。”祁奋回过头来,看了邵敏一眼。
邵敏冷冷一笑,说:“听说麂子村那地方的风气很开放的,可惜那里的女人又黑又丑。你走吧,我还要睡一阵儿。孩子全托在幼儿园,接和送就靠不上你。”
祁奋微微昂起头,提着旅行包径直走了。
夕阳如一个巨大的火把,灿红如血,疯狂地点燃麂子村附近高高低低的山尖,干燥的山尖呼啦啦燃烧起来。一束束的火光抛向山谷里这个孤零零的村子。矮小的散落在各处的石屋,灰黑如愁,且慵懒,仿佛刚刚得过一场重病。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使黄昏的风景更为冷清。听不见男人粗犷的呼喊,以及女人纷沓的笑语,连细伢子细妹子的奔逐呼叫也不可闻。
火塘里微微红了一下,猛地跳出一个火苗,像一只温柔的手,撩开了烟幕的一角。渐渐地,烟幕全被拉开,无数火苗呼呼而起,抛出一个极大的金色光环,屋子里有了生气。石壁上映着一个匍匐的巨大的影子,如一匹兽,头稍稍侧着,一根长长的吹火筒凑近火边,而屁股撅得很高。随着“呼呼”的声音,扬起无数白色的灰烬,如蝶翅,如雪花。然后,腰慢慢直起,黑影便整整盖住了一面墙壁。祁奋看见这张苍老的脸,于许多刀刻的皱纹间,依稀可见昔日的英武。眼虽小,却是亮得打闪,因刚才吹火烟熏的缘故,眼角淌下了泪水。
这是祁奋临时的房东龙三老爹。
龙三老爹看了祁奋一眼,用手抹了抹胡茬上的火灰,又扶了扶头上束着的长巾,长巾如一个大轮盘,压迫着整个的脸。
“客人,你住到我家,我好高兴,可惜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这春旱,来得久,来得邪毒!”
龙三老爹拿过一支四五尺长的竹烟杆,紫红莹亮,可见手触汗润过不少岁月。青筋暴凸的手在大竹根雕成的烟锅里,狠狠地塞上一大把烟丝,然后就着火吸起来,喷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烟子。
麂子村坐落在几省相交的偏僻处,全村一百来口人,以种苞谷为业,闲时则进山狩猎,得一些进益。自去冬直到现在,破天荒没有下雪,尔后又不见落下一滴雨。眼下到了该点苞谷的时候,山田干得如铁板一块,锄头挖下去直冒白烟。泉水死了,山塘死了,唯有村头的一口井还半死不活,浅浅的一汪水,且浑黄,仅能维持全村日常需用。
祁奋进村的第一印象,是那些结过婚的女人都很干枯,头发黄黄的,胸脯干干瘪瘪,可以想象细伢嫩崽噙住它,吮吸不出乳汁时的痛苦与焦躁。而男子像被什么外力攥紧了身子,又矮又小又黑,懒懒散散,如魇如梦。天旱,也旱得人心惶惶的。
由村长安排,祁奋住到了龙三老爹家里。
村长五十多岁,姓石,名二幺。脑袋很大,且圆,身子却短小,似乎承受不住脑袋的重荷。但那张脸很温和,布满淡淡的笑。他说他好多天没睡个安稳觉了,假如苞谷种不上,秋后吃什么?
龙三老爹的石屋,在村子里算是宽敞的,有两间卧房、一间厅堂和一间厨房,各处布置得井井有条,倒也洁净。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把猎刀,黄铜柄,麂皮套,上面蒙了一层灰尘。墙根下搁着一块干燥的青色磨刀石,嵌在一个古旧的大树墩上,旁边有一个大竹筒,盛着少许水,大约是平素磨菜刀柴刀之类刃器所用。
龙三老爹家里人口极简单,除了他,还有一个过门已经两年的儿媳金姑。儿子结婚后不久,进山打猎撞了豹子,被咬死了,还没有来得及给龙三老爹带来一个半个孙子。祁奋第一次见到金姑时,觉得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梳着巴巴头,脸很小,身子单单薄薄的,动作中透出一种惶然。偶尔抬头瞥一眼祁奋,羞羞一笑,好像是和他打招呼。
后来祁奋听龙三老爹说,金姑才二十三岁,这使他吃了一惊。山里女子风吹日晒,加上笨重劳动,青春竞如此易逝。城里女子在这个年龄,正是如花似朵,随怎么打扮都入眼人时。
龙三老爹吸足了烟,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祁奋,说:“这天旱得邪火,祁奋同志是县里派来的,你有什么法子吗?”
祁奋摇了摇头,避开龙三老爹的目光,顺手往火塘里丢了块干柴。
是啊,县里派他到麂子村来,既没有让他带资金和粮食来赈灾,也没有带来人手和打井的设备,他所有的任务就是检查旱情,说话等于放屁,谁信呢?
龙三老爹很理解地叹了口气,说:“能来个人也就不错了,政府还记得我们哩。”
夜深了,麂子村很静,连狗都懒得叫唤一声。
这一夜,祁奋和龙三老爹搭铺睡。床铺很宽,像一块杀猪的大屠板,可以并排睡四个人。龙三老爹一定要祁奋睡里面,用身子筑一道墙垣,像圈羊一样圈住他。祁奋当然懂得龙三老爹的意思,笑一笑,倒头便睡。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祁奋醒来时,龙三老爹早已坐在火塘边了。
“昨夜睡得可好?”
“安逸得很。”
“唉,如果我崽还活着,几多好,孙子也就有了。”
祁奋不知怎么去安慰他,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是尴尬地点点头而已。
每顿的饭菜总是一样:酸萝卜、酸豆壳和蒸红薯。只有金姑的目光不一样,像一片干涸的湖,忽然有了潮汛,盈盈的,荡在祁奋的手上、胸上、脸上,很凉润。祁奋敏捷地感受到一个女人的温情,心子也就莫名其妙地跳得烈烈的。每当这时候,龙三老爹喉咙里会突然有了老痰,呼噜呼噜响得很厉害。金姑脸一红,便慌忙转身就走。
望着金姑瘦小的身影,祁奋觉得她很可怜。
火塘里的火焰跳跃着,嬉戏着,快活地低吟,不时地爆出一串好看的小火星。细碎的干柴棍上,架着一个狰狞的蓝树蔸,因有些湿,呼吐着袅袅的热气,但不久,周身便生出黄的蓝的火苗,如一只发情的老狗,压抑不住满心的激动。
龙三老爹过足了烟瘾,放下烟杆,久久地瞅着祁奋,冷冷地说:“这雨是该落了,该落了,老天也该怜惜山里人。再不落,就只有向老天祈雨了。”
祁奋没有作声。这种庄重的祈雨仪式,他只听说过,却从没有机会目睹。
上午,村长石二幺,急匆匆找到祁奋,嘶哑着喉咙说:“只好祈雨了,没什么法子可想。大家都说要祈雨,我只好同意。好多年没搞过了,搞一搞,也许灵验。”
作为县里的干部,祁奋既不能赞同,也不能反对,只能听之任之。
村长拍拍祁奋的肩,说:“杀猪摆酒席,扎‘龙,准备锣鼓、火铳,就这样了。祁同志,你放心,是我们自己要搞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况,这地方,离政府还远着哩!”
祁奋心里明白,村长和村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过是表示一种尊重,跟他打个招呼而已。末了,村长又交代,因为祁奋是远客,请一定去,这会给他们带来好运气。
午后,祈雨开始了。
用苞谷秆和苞谷叶扎成的长“龙”,由四男四女举着,选的都是未婚的处男处女。“龙”扎得很威武,有角有鳞,有头有尾,眼珠是两个黑布团子,一长条红布做了龙的舌头,气宇确实不凡。他们先躲进一个山洞里,表示“龙”的蛰伏。
村长拽着祁奋,和锣鼓、火铳班子齐刷刷站在洞外。
先是响了三声铳,四山猛地抖了几抖,接着锣鼓一阵疯敲,惊天动地。众人一齐“嗬——嗬——嗬”地呼喊起来,紧接着“龙”缓缓出洞。
“龙”先是绕村一圈,在井前盘桓一阵,然后绕过山塘,走过溪河,直奔向村前一座顶高的山。这大概是一个象征:“龙”将引水入井、人山塘、入溪河。全村所有的人,在村长的带领下,紧紧地跟在“龙”的后面。
祁奋看见全村人的眼睛流淌着滋润,仿佛有一片清波荡动。
山顶是一块空坪。“龙”搁在早已备好的柴堆上,人们便密匝匝围在四周。村长肃立其前,口中唧唧咕咕念了一通什么咒语,才慎重地划着火柴,点燃了柴堆。
龙三老爹轻轻地在祁奋耳边说:“送龙上天,请他老人家行云作雨。”
柴堆烧得叭叭啦啦地响,伏在上面的“龙”,渐渐地在冲天的火焰中翻腾起来,做出振翅欲飞的姿势。
锣鼓和火铳声响成一片,震得祁奋耳朵发麻。
接着,那四对男女,身子开始猛烈地扭动,一起一伏,互相逗诱,目光如闪电,燃烧着不可遏止的激情。少顷,各配成对,在土坪上彼此嬉戏,表示一种生命形式所具有的力量,以及对于天宇山川阴阳相交而孕生云雨的渴求。
围观的人忽然纷纷跪倒磕头,一大片脊背起起伏伏,如一排排的浪。
龙三老爹推了祁奋一把,低声吼道:“快跪下,祈雨要心诚。”
祁奋犹豫了一下,只好跪下来磕头。
这一切都让祁奋猝不及防,也无法考虑将会有什么后果,只是“入乡随俗”罢了。但于仓皇就范中,他觉得有一种极新鲜的情感自身体的深处激扬而起,如烈火烧灼,又难受又畅快。祁奋突然发现金姑就跪在他的旁边,而且挨得很紧,在他们一起伏下上身的那一瞬,金姑突然在他的大腿上快疾地抚了一下。
夜很深很深了。
麂子村一点声息也没有,沉睡在一个遥远的梦中。祁奋和龙三老爹,木雕般坐在火塘边。往常,他们早上床睡觉去了,但今夜,龙三老爹丝毫没有要去睡的意思,因此祁奋也只好陪着他。
金姑肯定也没有睡,那边的卧室里有细小的声音传出,怯怯的。于是祁奋想到每个枯寂的长夜,对金姑这个年轻女性的煎熬,为什么她要一个人独守空房,为什么不另求佳偶?祁奋知道这偏远的村子,有着许多陈规旧律,对于男女的压抑如磨盘般沉重,一个弱女子是无法与之相抗的。并不像邵敏所说的这里有多么开放,那只是传闻而已。
龙三老爹忽然从火塘边跃起,敏捷如风,蹿到墙边,摘下那把猎刀。先用手揩去刀套上的尘垢,然后才抽出刀来——锈迹斑斑,黯然无光。他把套子一甩,便蹲到磨刀石前,先用手舀了些水洒在石上。然后,一手握刀柄,一手按住刀面,霍霍地磨起来,一下又一下,响得极让人难受。祁奋觉得仿佛那钝了的刃口,是在他的心上刮过来刮过去,终至刮出一片血来。龙三老爹开始喘气,极粗重,但不是那种衰老的喘息,而是精壮汉子充满阳刚之气的内心独白。龙三老爹再不舀水于石上,只是不停地干磨,似乎是用磨刀这种形式,来消遣等待的烦闷与焦虑。扎着长巾的头斜着忽上忽下,如一个在浪尖起伏的救生圈。于火塘抛掷出的光辉中,渐见那刀的刃口锃亮起来,当祁奋的目光碰上去的時候,立刻感到齐刷刷地被切断,纷乱在地,不留下任何声音。
远远的天边忽然响了一声雷,响得惊心动魄。接着有了呼呼的风声,如海啸一般。
此刻的天宇,一定是黑如鸦翅,浓云聚集,阴阳相搅,雨是要来了。
难道是祈雨的结果?祁奋自然是不相信的,只不过是巧合而已。不管怎么说,雨毕竟是如期而至了。
村外的什么地方,穿云裂石般传来疯狂的尖叫,如一把利刃,穿过厚实的石屋,猛地插入祁奋的肉体。
“洪水齐天哟——兄妹成婚哟——”
“洪水齐天哟——兄妹成婚哟——”
一声接一声,一浪赶一浪,在阔大的天宇间回荡,摇撼着麂子村。
龙三老爹恐怖地一笑,丢下猎刀,回到火塘边,抖抖地说:“是麻癫子在喊。他是个哑癫,平素不吵不闹,怎么说话了?他被锁在他家的牛栏屋里,铁链子有筷子粗,这家伙竞挣脱了?”
龙三老爹说完,再不开口,只是望着火塘,一张脸烤得色如红铜,皱纹也仿佛平展,竟如一个精壮男子的面容。眼睛半眯,似睡非睡。过了一阵儿,他喃喃自语:“我也有过一个好女人,可惜让别个娶了。后来我成家了,我却怕见她,我怕把这个家搅了……其实我怕什么,老婆早死了,她的那个汉子也死了。麻癫子就是这样癫的……他表妹嫁到外乡去了……这村子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龙三老爹分明不是在说给祁奋听,仿佛在和冥冥中的谁对话。
在这一刻,祁奋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全身有一种澎湃的热力在涌动,哗哗有声,干瘪的血管渐渐地鼓暴,滚烫的血在里面翻滚呼啸。
麻癫子是个什么模样?龙三老爹又有一个怎样的女人?对于祁奋来说,都是谜。
风忽地止住,几声响雷过后,雨终于落下来了。先是细细的,如蚕之噬叶;接着是大点大点地进射,打得石板屋顶叮当叮当响;再过一阵儿,便是哗哗哗哗的声响。
“洪水齐天哟——兄妹成婚哟——”麻癫子仍在呼喊,充满不可抑制的亢奋。
龙三老爹猛地站起来,指着金姑的卧室,对祁奋吼道:“你若是个男子汉,快去,快去,她在等你!”
祁奋一愣。
龙三老爹又说:“我去找她去!”
说完,他从墙壁上取下蓑衣、斗笠,如一匹快活的麂子,蹿出门去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祁奋不安地坐在火塘边,细想这几天发生的种种情状,细想今夜龙三老爹突如其来的省悟。难道这祈雨的仪式,使村里人得到了什么启示,复苏了一种久旱的情绪?
因忘记添柴,火塘渐暗,屋里有些冷。
祁奋的身后有轻哨的脚步声传来。
猛一回头,金姑站在他面前。头发披散如乌云,垂在圆润的肩上;脸很秀丽,泛着醉红,眼痴痴的,鼻梁很小巧,嘴唇半启,露出洁白的牙。金姑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仿佛里面有岩浆在涌翻。与祁奋平素见到的金姑竟是两样,再不单飘,再不枯黄,再不畏缩。
“跟我来!两年了,我就这样守着,连这老东西也严严地看着我……今晚,他找他相好的去了,来—一来!”
金姑疯狂地抓住祁奋的手,把他从火塘边拉起来,往她卧室里拖去。
祁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
“洪水齐天哟——兄_妹成婚哟——”
于风声雨声雷声中,祁奋又听见了麻癫子的呼喊。
祁奋的手一抖,麻癫子的呼喊使他想到了另外的意义。一刹那间,金姑的肌肤上,仿佛长出了许多的尖刺,他感到他的十指在殷殷滴血,痛得钻心,痛得他什么激情也没有了。偶然地一瞥,他看见了那把被龙三老爹磨快的刀,正靠在墙边,于是心里有了莫名的恐惧感,他毕竟是一个干部,他毕竟是一个有了家室的人。
祁奋猛力地推开了金姑,仓皇地逃入龙三老爹的卧室,然后把门顶上。
“畜牲,开门,快开门!”
金姑用拳头用脚猛力地打门和踢门,用指甲咔啦啦地抠门缝,然后呜呜地哭泣起来。
风声。雨声。雷声。
金姑终于疲倦了,瘫软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地回房去了。
祁奋呆呆地一直坐到天快亮的时候。
麻癫子的呼喊,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龙三老爹回来了,一身打得透湿,动作却是很机敏,一张脸兴奋得闪光,酷似一个刚刚幽会归来的后生子。他迅速地换下湿衣服,在他未穿上干爽衣服而裸着的一刹那间,祁奋感觉到那衰老的身子经历了一番蜕变,有了属于—个男人的刚勇之气。
龙三老爹听见了金姑低低的啜泣声,立即明白了此中的情由,于是倒竖双眉,凶狠地问祁奋:
“你没过去?”
祁奋望了望他,垂下头,不敢吭声。
“你冷了一个女人的心,你知道不?”
龙三老爹猛地跳到祁奋面前,狠狠地打了他两个耳光,打得他的脸麻麻的。
祁奋的心反而轻松了些。
龙三老爹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飞快地走到金姑那边去了。
“金姑,以后……爹再不管你,你去找个人家,不要‘守了。”声音很温和,很体贴。
金姑的哭声没有了。
几天后,祁奋收拾行装,向村长石二幺告别。
龙三老爹和金姑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脸阴阴的。在他们的眼里,祁奋无异于一个罪人。
村长一直把祁奋送到村口,平静地对他说:
“麻癫子死了,死在溪河里,尸体一直漂到五十里外的盘石村,被横在水边的树权子挂住了,他的表妹就嫁在那里。”
太阳正好升起,到处是亮晶晶、湿淋淋的。村前的溪河里,水满满的,哗哗地流着,响得心醉。有几个姑娘、大嫂蹲在河边洗衣裳,棒槌一起一落,叠在石头上的衣服被击得水花四溅,于是有七色彩虹忽现忽逝。她们边洗衣,边说着粗痞的笑话,随之而爆发的笑声,漂落在水波上,流往远处。
偶尔有一个男子经过,往溪河里丢一块石头一自然是落在他喜爱的女人前面,女人便羞羞地回眸一笑,骂—声:“骚牯子!”
于是,笑声更多、更密、更重。
麂子村好像在一场大梦中醒来,变得容光焕发。
祁奋是在当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回到县城的。按规定,他应该去抗旱指挥部报到,向头头儿汇报那里的旱情。但他没有。早晨,他从麂子村出发,步行到中午十二点才到达乡政府所在地,找了家饭店随便吃了顿饭,然后搭长途班车直奔县城。从汽车站出来,招手叫了辆的士,径直回了家。
麂子村的那场雨,直到现在还让他的心湿漉漉的。他放下行李包,直接进了卧室,那张床上的被子都没叠,看得出是妻子邵敏睡了个午觉,然后匆匆去上班的。水红色的睡衣睡裤胡乱搭在床头,仿佛体温还未散尽。祁奋看了好一阵儿,全身兀地发烧发烫。
然后,祁奋很激动地走进了浴室。几天没洗澡了,得好好洗一洗。
当祁奋赤裸地站在水龙头下,水花溅上去,冒出白色的热气。
水声哗哗。
真像麂子村的那个雨夜……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六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金盾文学奖”, 《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第三届“小小说金麻雀奖”,首届《短小说》“吴承恩文艺奖”,首届《小说选刊》“蒲松龄小小说奖”,“小小说创作终身成就獎”等奖项。)
插图:赵兴达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