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忠
中国当代文学学科是一门年轻的学科。限于其所研究的对象,它的建立和成型,满打满算不足70年,它作为一个独立的三级学科而进入视野则还不足40年。通常的理解,是将1949年7月2日至19日在北平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起点,与鲁迅为旗帜的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区分开来。这样的区分,既是应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与国家体制的革故鼎新,又具有鲜明的阶段性标志,因为这次会议预设了新中国文学的基本方针与体制格局。于是,孔厥、袁静摹写人民战争的长篇小说《新儿女英雄传》(上海海燕出版社,1949年9月),何其芳歌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诗歌《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人民文学》创刊号,1949年10月)等,就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开篇之作,进入读者和研究者的视野。随之而展开的文学评论则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最初的基石。70年风雨沧桑,时至今日,本学科可谓硕果累累,成就显赫,参照现有研究状况,据研究者统计,仅仅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类的专著,截至2015年12月,就有270种之多。[1]即便排除统计过程中的误差,仍然是一个很显赫的规模。这70年的学科建设历程,大体分为3个时期,试分述之。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17年,是中国当代文学形成及相关研究顺利奠基与曲折发展时期。新中国的建立,结束了20世纪以来的动乱与危机,进入和平与建设的时代。全国第一次文代会的召开,将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新民主主义论》为代表的毛泽东文艺思想作为指导方针,建立和完善了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等组织机构,文学创作与研究都形成空前的规模,具有极大的成长空间,形成当下通称的“十七年文学”。表现工农兵,贯彻毛泽东提出的表现“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创作视野有了很大扩展,“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是其集中代表。
这一时期刊载重要批评理论文章情况如下:1952年5月,《文艺报》连载冯雪峰的长篇论文《中国文学中从古典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发展的一个轮廓》;1953年1月11日,《人民日报》刊载周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文艺报》1954年第14、15两期发表冯雪峰的《〈保卫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1956年9月,《人民文学》发表何直(秦兆阳)的论文《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新港》1957年第1期发表巴人的《论人情》;《文艺月报》1957年第5期发表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严家炎的论文《关于梁生宝》发表在《文学评论》1963第3期。茅盾积极推荐茹志鹃、王愿坚、林斤澜等新出现的年轻作家,奖掖后进,对文坛产生很大影响。
但是,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关于“可以不可以表现小资产阶级”的论争和对黄碧野长篇小说《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的批判开始,“十七年”间大大小小的文学批判,给文学发展带来许多困扰与伤害,尤其是在清算“胡风反革命集团”与文艺界反右派运动中,受到株连与批判的作家、评论家为数甚多,给文学创作自身以及相关研究造成很多挫折。
在此期间,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在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同步评论、快速追踪中开始成形。它以作家与专业文学工作者尤其是文联和作协系统之文艺官员(这些官员同时也是有专业素养的作家和文艺理论家)的文学评论为主,批评的标准则是政治标准优先。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负责文艺工作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有许多重要报告和大块文章发表,许多文字都是代表中共中央的声音,其《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等还经过毛泽东的亲自修订。
被命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革”历时10年,其间文学界饱经摧残。“文革”的发生从批判吴晗《海瑞罢官》和邓拓等人《三家村札记》打开缺口,掀起狂澜。毛泽东亲自修改数次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中指认新中国17年间存在一条“文艺黑线”,而且“专了我们的政”。“文革”中后期,“初澜”“江天”“石一歌”等御用写作班子发表大量的文艺评论,阐述革命样板戏的创作原则,批判“文艺黑线”和“毒草”作品,异常活跃。老舍、傅雷、闻捷、田汉、赵树理、邵荃麟、叶以群、侯金镜等被迫害致死,“文艺黑线专政论”和批判“封资修”使文学活动几乎全面停摆,1966年6月到1971年秋冬的“文革”前半期,除了几出革命样板戏和红卫兵战歌,几乎没有什么新作品问世,大批判的狂潮此伏彼起,赵树理就是在1970年的第二次批判浪潮中含冤去世的。林彪事件爆发之后和1975年邓小平主持工作以来,是文艺领域获得喘息和回温的两个短暂片刻,“文革”前出版的一些文学作品经某些修订后得以重印,基于革命样板戏创作经验而提出的“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之“根本任务论”,以及“三突出”“三陪衬”等一系列教条化的创作原则,则催生出一批具有强烈时代印记的“文革”文学作品。到“文革”末期,写“与资产阶级走资派的斗争”的倡导声嘶力竭,却也走到了极左文艺思潮的尽头。
与此同时,毛泽东等中共高层领导人也都以各种方式介入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之中。毛泽东的言论和文字,既有对电影《武训传》和“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严厉批判,也有对1960年代前期文艺状况严重不满的“两个批示”,还有“双百方针”的提出,以及对大跃进民歌运动和中国新诗发展路径的点拨和毛泽东诗词对革命浪漫主义的倡导。在“文革”后期的1975年,毛泽东在两次谈话中指出“百花齐放没有了”,“党的文艺政策应该调整一下,一年、两年、三年逐步扩大文艺节目。缺少诗歌,缺少小说,缺少散文,缺少文艺批评”[2]。他对江青等人发动的对电影《创业》和《海霞》的批判表示了明确的否定。周恩来在文艺界广交朋友,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和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创作的重要推手,他还主导了1960年代初期和1971年林彪事件以降文艺政策的重大调整。邓小平在1975年推行全面整顿的同时,还借助毛泽东两次谈话的“东风”,积极组织了对江青等人在文艺界专横跋扈乱打棍子的行为的揭示。
以上两类批评,不但是出于文学研究的需要,而且是直接介入文学进程,对其时的文学创作和作家命运产生了重要乃至决定性的作用。于是,一种“体制化”的文学批评就形成了,其在建构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同时,还成为后来的文学研究者的研究对象。
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在“文革”中遭受重创的文坛率先复苏。以刘心武《班主任》和卢新华《伤痕》为标志,作家和诗人们勇闯思想禁区,抨击两个“凡是”,为思想解放运动冲锋在先。在评论理论方面,对于“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关于“伤痕文学”“歌颂与暴露”“歌德与缺德”的论战,为文学的新探索助阵立言,也开始对文学评论自身的理论构架与思想观念进行大面积的更新。
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7年,文学评论家操持的武器主要是从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到1950年代以来的俄苏文学理论,以及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一系列批评话语,如“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新的人物新的世界”“歌颂光明与暴露黑暗”“政治标准第一”和“双百方针”等,其聚焦点则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经过毛泽东修正的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从革命原则和理想主义的高度去观察生活、表现生活,以工农兵作为优先表现的对象。在日益激进化的思想氛围中,文学作为革命与政治的工具,是其基本特征。
在改革开放的大趋势下,以创新和探索为驱动的新时期文学华丽转身,在外来文化和文学的影响下,积极拓展创作的多元空间。文学评论家们,既要积极应对和推进文学的创新潮流、与时俱进地更新自身的思想界面,也要面对激流勇进的文学现状与自身变革。于是,从萨特到弗洛伊德,从什克洛夫斯基到巴赫金,从尼采到雅思贝尔斯,从丹纳到布鲁姆,从葛兰西、马尔库塞到杰姆逊,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从女性主义到新历史主义,从现代性到后现代主义,这些外来文化都被饥不择食、生吞活剥地饕餮一番。同时,面对文学新潮中的“东方意识流”“朦胧诗”“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种种,他们不但要大量地阅读俄苏、欧美、拉美各国作家的相关作品,而且还要借助于世界各国文学研究者的研究成果去理解这些被称为“新、奇、怪”的文字,及时地回应日新月异的文学现实,并且为此而做出巨大的努力。
从1970年代末期到1990年代,那些走过战争时代的老一代文艺家,如周扬、荒煤、夏衍、冯牧、张光年等,为文学创作和理论建设推波助澜。荒煤《〈伤痕〉也触动了文艺创作的伤痕》(《文汇报》,1978年9月19日)理直气壮地为《伤痕》辩护,在重大是非面前立场鲜明;冯牧主持召开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研讨会,给这位刚刚出道的年轻作者以相当的鼓励;周扬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人民日报》,1983年3月16日),站在时代思想的制高点上,从人道主义精神与异化理论的高度,推进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学,也为文坛的人道主义思潮竖起一面旗帜。在被称作“解放派”与“保守派”的思想论争中,他们的批判精神与创新意识,以及革命资历、文学经验,都显示出卓越的风采。
在空前活跃的思想语境下,一大批优秀的评论家和学者脱颖而出。面对“朦胧诗”的褒贬争议,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三个崛起”论(依次为《在新的崛起面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崛起的诗群》)应运而生,对继承五四新诗艺术创新和个性自由的传统,横向地借鉴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以及随之产生的诗歌新变与美学命题,予以了及时的理论阐述。刘再复提出的“文学的主体性”命题,意在扭转多年形成的文学是政治附庸的尴尬处境,要为文学争取主体地位。阎纲、刘锡诚、何西来、张韧、雷达、曾镇南、李子云、黄子平、许子东、吴亮、南帆、季红真、王晓明、郭小东、王干等都是在文学评论界风云一时的重要学人,他们对“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现代派与伪现代派”“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等论题的阐释与辨析,都为在场的文学批评做出了贡献。李劼从语言变化的角度敏锐地觉察到了先锋小说的新气象,吴亮《马原的叙事圈套》成为阐发将“写什么”转向“怎么写”的小说新变的不刊之论,陈晓明借助后现代主义理论提出的“历史的颓败”“胜过父法”等,成为解读先锋文学的关键词。有理论视野的作家们也不遑多让。高行健撰写了《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以及由此引发了李陀、冯骥才、王蒙等关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讨论。韩少功《文学的根》、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等论文,与他们的创作实践呼应互动,引领并且阐释了“寻根文学”的缘起与旨归。启蒙主义与现代主义,社会批判与文化意识,文学本体与语言意识,人文精神与科学主义,或许可以概括这一时段文学评论的基本貌相。
邓小平南巡讲话促进了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浪潮,它也给文学和文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一向自视甚高的“纯文学”何去何从,作家们需要面对市场化和大众文化的兴起进行自己的选择。更加接近于思想天空的文学评论研究界从接续五四精神、进行新的启蒙的幻灭中醒来,面对文学的市场化走向,发出尖锐的批判之声。王晓明等提出的“人文精神”在市场化时代失落的命题,在包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以及相关的哲学、历史等学科中都引起了关注和讨论,表现出学术界顽强地进行精神自救的努力。关于文学理想的命题,吸引了学界的谢冕、洪子诚和作家韩少功、张炜、张承志等发声,同样是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和针对性。陶东风等关于“分享艰难”命题的论争,敏锐地捕捉到文学创作中如何处理市场化时代各社会阶层之间的利益严重分化,老板、党政官员与工人农民之间在经济效益、道德与法制等根本问题上的矛盾冲突问题。新自由主义、文化守成主义和新左派,都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形成各自的声腔,其思想渊源的丰富多元,也进一步活跃了世纪之交的文学场。
中国社会状况与当代文学的活泼多变,让从事文学评论的学人应接不暇。21世纪以来,“底层写作”“打工者文学”“红色经典”“青春写作”“网络文学”以及“新世纪文学”等新的课题摆在文学新潮的同步追踪者面前。改革开放时代,中国作家曾经经历了向世界文学取经与接续古典传统的不同阶段而臻于成熟,文学创作的成就也进入新的高度。斯时也,恰逢中国经济腾飞,国力增强,民族文化自信大涨,而以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为契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出现了很多新的领域,如文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表达中国经验”以及文学自身的“中国经验”,如何处理“世界性与本土性”的关系,以及对中国文学海外传播现象的研究,这些渐成显学。与此同时,对莫言所标志的中国当代文学新高度新成就进行冷峻质疑和强烈批判的声音也来自中外学界,包括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二锅头”说,都促进了学科内外的反思。
在场批评与文学创作同步运行,相互交汇,被誉为推动文学发展的双翼,也为文学研究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信息。文学史的撰写即所谓“历史化”,则是在文学创作具有一定时段的成果积累之后而发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特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自第一次文代会开始,历次文代会和作代会都会对此前数年的文学创作实绩进行回顾总结,形成阶段性的文学成就点评;由于时间长度所限和中国文联、中国作协的机构性质,文学与现实的贴近与互动是其关注重点,反映及时、敏捷。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周扬在两次文代会上的报告:第一是在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上的报告,该报告是对解放区文艺成就的阐扬,以此作为新中国文学的近源;第二是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的报告,报告主题为清算“文艺黑线专政论”,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就也加以了重述。
其二,高校教学的需要,使得中国当代文学教材编写从无到有,逐渐壮大,以致有人将其描述为一个庞大的产业。
北京大学王瑶先生在1953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稿》附录部分写入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艺运动”一章,开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之先河;新中国成立10周年前后,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1959年编写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稿》,1962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山东大学中文系编写了《1949—1959中国当代文学史》,1960年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编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当代部分纲要》(内部铅印本,未正式出版);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了《十年来的新中国文学(试印本)》,1963 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些教材的编写,是学科建设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这些教材中文学史的书写虽然各有其着力点,也有普遍的共性:一是突出中国当代文学是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的文学,具有强烈的时代政治的印记;二是对工农兵主体形象的强化,对少数民族文学以及对工农兵业余创作的推重;三是对于1950年代的文化批判与文艺运动予以大篇幅的介绍,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
走出“文革”梦魇,中国当代文学学科逐渐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中独立出来。1978年,教育部制订的“高等院校中文专业现代文学教学大纲”明确规定中文专业开设“当代文学”课程,1981年,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分别招收首届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198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谢冕招收本专业第一位博士研究生程文超,这些课程与专业的设置使得学科建设趋于完备。作为本学科开创者之一的谢冕,着力于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先后撰写了《在新的崛起面前》《共和国的星光》《谢冕编年文集》《中国新诗史略》等重要论著,主编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丛书》(10卷)、《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2卷)、《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10卷)、《百年中国文学经典》(8卷)、《中国新诗总系》(10卷)等,在学科建设上居功至伟。
1980年代伊始,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史观念的讨论已卓有成效。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陈思和提出“中国新文学整体观”,力图打破既有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区隔;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和雷达《民族灵魂的重铸》,都是对新时期文学整体走向的脉络的把握;王晓明、陈思和等人发起的“重写文学史”,对于文学“工具论”、文学“功利主义”及其相关作品予以再解读,矫枉过正地对茅盾、赵树理、柳青等作出批评性很强的评价。凡此种种,其内在的理念都受到李泽厚关于“启蒙”与“救亡”的时代冲突命题的影响,而自命为继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主义。
由于当代文学课程独立开设,以教材形式出版中国当代文学史是普遍现象。1980年代初期,有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问世,如郭志刚、董健、曲本陆、陈美兰等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下册)》(系教育部指定的高等学校文科教材),北京大学中文系张钟、洪子诚、佘树森、赵祖谟、汪景寿合著《当代文学概观》,22院校教师合编《中国当代文学史》(3卷)等。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观,基于清除“文艺黑线专政论”流毒而“拨乱反正”的立场,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赵树理、周立波、孙犁、柳青为代表的农村题材创作予以高度评价,对在历次文化批判运动和“文革”中遭受严厉批判的作家郭小川、王蒙、田汉等进行正名,对曾经流行的文学观念予以重新评述。其中尤为值得关注的是朱寨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其学术视野、理论深度与资料丰富性都堪称典范。进入1990年代,文学史的书写更加多样化,启蒙主义的文学观占据主导地位。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以“一体化”及其解体描述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与演变,对文学体制、文学生产方式进行动态展现。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民间”“潜在写作”等理念贯穿其中,对当代文学状况作出了新的阐述。谢冕、孟繁华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书系》12卷,选取自戊戌变法起到1990年代中的12个重要年份,参照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写作思路,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勾勒时代变迁、社会思潮等决定文学变迁的各种因素和年代文学风貌。金汉主编的《中国当代分体文学史丛书》(4种),是按照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不同文体进行考察,在文学史体例上有所创新。张炯主编的10卷本《中华文学通史》,给与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各3卷的篇幅,和王庆生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3卷)一样,是收入作家作品最多、体量最大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从人的解放与文的解放的立场出发,对所述作家作品褒贬分明,学术个性甚强。学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代性的理解更为宽泛和多元,也带来考评文学史的新角度。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以“激进的现代性”为着眼点,对新中国成立以来17年的文学做出了新的理解与评价。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融合了两位学人各自的特长,对“十七年文学”注重揭示文学生产场域内外的制约关系,对1980年代至21世纪的文学则致力于将其历史化。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借助于汪晖“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理论,对新时期伊始的文学思潮予以新的评述。张志忠《华丽转身——现代性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转型》则对1980年代以降从启蒙现代性、审美现代性、“前现代”“后现代主义”“反现代的现代性”等多重现代性视角引发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式的转换进行了较深入的梳理与辨析。
21世纪以来,文化研究的范式也逐渐兴起,陶东风为其突出代表,从创伤记忆的书写的视角,考察梁晓声与“知青文学”、王蒙与“右派文学”,认为存在对历史正义的诉求与文学记忆的扭曲之间的偏差,其《梁晓声的知青小说的叙事模式与价值误区》《伤痕文学的伤痕——重读王蒙的〈布礼〉和〈蝴蝶〉》,具有醒世的功用。孟繁华的《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传媒与文化领导权》深化了文学与文化的研究,敏捷与深刻兼而有之。同样是得自西方文化研究的左派立场,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从工人阶级在特定年代的处境与感受出发,对17年文学予以更为积极也更富有学理性的肯定,也丰富了我们的研究路径。
专题史和“再解读”也是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值得关注的有唐小兵主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郭小东《中国知青文学史稿》、李洁非《典型文坛》《典型文案》、程光炜《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等。
1970年代末期,自众多学者和出版社协力出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100余种)以来,当代文学的史料建设日渐展开。张健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10卷),於可训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孔凡今、雷达、吴义勤、施占军主编《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分甲、乙二种,40册),杨扬主编《中国当代作家研究资料丛书》(9种),王尧主编《新人文对话录丛书》(10种),王尧、林建法、郭冰茹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1949—2009)》(6卷),程光炜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资料丛书》(16种),洪子诚、孟繁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贺立华、张华主编《莫言研究三十年》(上、中、下3卷)等,展现了资料的丰实与编著者的眼光。白烨主编的《中国文坛纪事》《中国文情年度报告》,以逐年纪事体的形式记述新近10余年间的文学事件,以及多家出版社连续出版的年度优秀文学作品选,为时代和文坛留下年度印记。作家文集、全集的编辑出版是当下的重大工程。老鬼《母亲杨沫》,陈为人《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王增如、李向东《丁玲传》,李辉《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沧桑看云》《在历史现场》,廖亦武等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刘禾主编《持灯的使者》等,则是作家传记和史料回忆中的上乘之作。此外,郭小川《检讨书》、洪子诚《材料与注释》、邵燕祥《人生败笔》、从维熙《走向混沌》、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等,则从特定的角度揭示作家与文坛的隐秘一面。
“文革”文学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也取得可喜的成绩。前者有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解读50篇文革小说》、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戴嘉枋《“样板戏”的风风雨雨》、祝克懿《语言学视野中的“样板戏”》、王家平《文化大革命时期诗歌研究》等,后者有朱栋霖主编《1949—2000中外文学比较史》(上下卷)、周发祥等《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十七年及“文革”卷》、赵稀方《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新时期卷》、王友贵《20世纪下半叶中国翻译文学史: 1949—1977》、荷兰学者佛克马《中国文学与苏联影响(1956—1960)》等。“文革”文学由于其所处的特殊时代语境,以及史料搜集的不易,进行规模性的专题研究有相当的难度。世界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也不容忽视,没有外来的文学思潮、流派和作家作品的启悟,当代文学史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难以达到今天的高度。因此,这两类研究特别值得提及。
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历史,虽然为时70年,但真正形成规模,是在1980年代。它要对鲜活的不断涌现的作家作品进行现场评价并且与之互动,这种参与感本身就是其学科的基本特色之一。阅读是一种参与,评价也是一种参与,评论与研究会对当代文学的走向、作家的选择,产生推动和制约作用。同时,它不仅面对文坛,而且还面向社会,将不断出现的新作家新作品推介给广大读者,引导民众的文学阅读,这一方面的重要性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从新中国成立初期到1980年代,文学传播的着眼点在于其思想性与政治正确,而进入市场化时代,传媒为王,通过媒体的话语权传播作品的背后,许多时候也存在商业化的考量,媒介在给文学传播带来新的活力的同时,也影响到学者对作品的评判标准,产生新的问题。
近些年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院化以及学科体系的逐渐完善,对长时段文学史的研究开始超过对文学现状的同步批评,如洪子诚指出,“批评”和“研究”的界限被强调。不少研究者都在努力和即兴式、 随感式处理问题的态度保持距离。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者们乐意听到的,是“回到历史情景”“触摸历史”,是“将历史历史化”,是福柯的“还原历史语境的‘知识考古学’”,是陈寅恪的“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是把对象当作客观、独立的对象去发现对象内部的逻辑;是避免强烈道德判断的加入对研究方向的支配;是把对概念、现象作凝固化、本质化的理解,转变为把它们看作是历史构造之物……对于当代文学的历史,这种方法上的变化,可以称作从“外部研究”到侧重“内部研究”,或从“启蒙主义”到“历史主义”的偏斜。[3]
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在初创与成长中,有其独具的不确定性、未完成性以及各种纠结的矛盾。这是学科反思中首先要提及的。
首先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命名方式。它不仅是文学时代的区划,还蕴含着强烈的政治等级。依照洪子诚的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之间的差别,内在地取决于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这样的政治与历史阶段的划分;作为后来者的中国当代文学价值显然要高于现代文学,已形成一种基本的判断。[4]这样的区分,一直延续至今,虽然有若干质疑,但仍然是通行的主调。
从空间而论,以社会主义的政治属性为其做标识,它论述的范围就只能够限定于中国大陆,具有不同社会性质的台港澳文学很难纳入这一体系。目前大量的文学史论著作,要么对台港澳文学视而不见,要么就在教材中划出一块“角落”来谈论之,显然都不是有机整合。因此有人提出“共和国文学”的概念,杨匡汉主编《共和国文学50年》《共和国文学60年》,李洁非、杨劼《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等,对其进行了修正。与此同时,在当代文学叙述的框架中,如何给少数民族文学和大众文学以足够的评价,也是经常遭到诟病的。
从时间界限而言,当代文学已有70年历史,远远长于其所承接的为时30余年的中国现代文学,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提出当代文学概念时所无从考虑的。即便是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时段来加以观照的文学史,往往也是以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界而切成两个板块。因此,当代文学之当代应该如何界定,其上限如何重新划定,也是众说纷纭的。有人提出可以将1950—1970年代的文学划归现代文学,将新时期文学的开始作为当代文学的开端,做出这样的考量,是因为前一时段的文学是从1940年代的解放区文学和工农兵文学延续下来,可以自成段落划入已经基本终结的历史段落,此后改革开放的进程却一直延续到当下,仍然在进行。陈晓明的《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却是将起点前移至1940年代的延安文艺,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起,正好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也是未能有比较稳定的评定,就像洪子诚写《中国当代文学史》,话题要从延安时期工农兵文学讲起,但出于教材需要相对的稳定性,还是以1949为其起点。[5]
再比如说“文学”。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对象,当然是文学。但是一旦进入文学语境,就会发现其自身的困扰颇多。“十七年”期间,倡导鼓励工农兵文学,写青年知识分子的题材就遭受重重打压。“文革”历时10年,自命为要开创“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新纪元”,对“封资修”文艺必欲除之而后快。1980年代的文学思潮张扬“纯文学”,以对抗“功利主义”的文学,为文学减负,回到文学自身。但是“纯文学”的发展逐渐和现代派、先锋文学同调,一方面是排斥现实主义文学的现实社会关怀,一方面陷溺于自我欣赏的象牙宝塔,到1990年代市场化大潮涌起,才发现失去面对现实发言的能力。20、21世纪之交,则是文学如何与市场化接轨,如何在精神追求与赢得读者两个方面进行最佳调适。而且,在“纯文学”“严肃文学”占据统治地位多年之后,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大众文学轰轰烈烈地兴起,如何应对这样的新格局,如何对网络文学进行有效的批评和透辟的研究,如何梳理网络文学的自身特征和美学规律,如何整合其与既有文学的格局,都是令人难以入手的。
对于当代文学能不能写史和用什么尺度写史的争议就更为繁杂。1985年,先后有唐弢、施蛰存等文化名家提出“当代文学不宜写史”,[6]做出这样的论断,是因为当代文学现象与文学作品撰写者的时间距离太近,缺少必要的沉淀与审思,难以确定其历史意义和文学价值。虽然它并没有阻隔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热情,但问题的实质并没有得到解决。
更为重要的,是怎样建树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史观。在这个全球化带来思想活跃、价值多元的时代,如何处理中国当代文学的本土特色话题,学者们就各擅其场了。尤其是对于“十七年文学”的评价,歧见纷出。丁帆、王世城合著《十七年文学:“人”与“自我”的失落》,其鲜明的批判性从书名即可见出。撰写《中国当代文学主潮》的陈晓明认为:“西方的现代美学语境,一直是中国文化走向启蒙现代性的参照物。但中国自现代以来,其实一直走着自己的激进现代性之路,在文学上也同样如此。中国的小说终至于以宏大的民族国家叙事为主导,从文学革命的现代性文化建构到建构起中国革命文学,文学与民族国家建立的事业完全联系在一起。这其实是西方的现代文学所没有的经验。”[7]《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的三位主编董健、丁帆、王彬彬更为侧重于“人的解放与文的解放”、精神自由和个性张扬,认同五四新文学的普世经验:“所谓人文科学和人文精神都包含着巨大人性的内涵,而那种超越国度、超越阶级的人类共通的人性与审美底线可能是我们审察和衡量文学史不变的内在视角与标准。”[8]现代民族国家之建构与个性自由之张扬,促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两翼的最大化,从理论上来讲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但是在具体阐述中不但互相遮蔽还互相抵牾,再到具体作家作品的评价上,分歧就几乎不可调和,其间的褒贬扬抑差异之大,就不是以道里计所能描述的,这在其他时段的文学史中,是很少出现的。
而且,以上两种评价尺度,都是思想尺度,与之相应的审美尺度、艺术标准的处理,才是更为棘手的真正难题。
文学史的建构,应该有以下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作家作品的解读;第二个层面是文学思潮、文学运动及审美风范对作家作品的影响;第三个层面则是所谓的外部研究,讨论文学与时代、文学与社会生活的互动与制约。作家作品是最基础的部分,也是最难筛选的部分。当代文学在时代风潮中起起落落,转换频繁,此一时段被誉为大师杰作的作品,下一时段可能就会黯然失色。以赵树理和柳青的文学史书写为例,1960年代出现的几种文学史著作,都对当下的文学状态做出了溢于言表的高度评价,柳青的史诗性追求被认为是代表了农村题材小说的最高成就。1980年代的文学史书写,基本上维持了此前的文学秩序,但对赵树理和郭小川等的文学地位予以了新的提升。但为时不久,在“重写文学史”风潮中,赵树理和柳青都遭到新的贬抑。而近年来,对柳青等的评价则处于新的上升期。这样反复进行的“排座次”,确实是令文学史家难以应对的。21世纪以来,先后有“红色经典”和“当代文学经典化”的学术热点,但是,经典化的标准何在,未见分明。
与之相应的是文学史家如何处理作家作品评价的问题。郜元宝[9]和陈剑晖[10]在评价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和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时,都明确指出其对作家研究与评价的不足。这是在学界公认具有典范性的两部文学史著作,它们的缺憾正表现出学科建设的严重不足。许子东在更为开阔的时间段落、更为众多的文学史书写中讨论作家作品失重的问题:“为什么在文学史的体例、布局与章节铺排上,近20年各种当代文学史在重读历史语境和恢复‘现场感’时,都主要突出题材、思潮、论争和现象,而不是以代表作家、经典作品为主线?我们知道,在其他各种文学史中,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一向是文学史的结构主线。”[11]这也就是思想史与文学史之关系如何处理的难题,如何让文学研究能够从文学与审美的角度展开阐述与评价。[12]
也许,正像南京师范大学朱晓进等指出的,20世纪是一个“非文学”的世纪,政治和意识形态给文学造成不可承受之重,人们在很多时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对时代精神的回应与扭曲上,或者是时代的、民族的大历史,或者个人的思想史和心灵史,无暇顾及作为文人雅士揣摩把玩的审美情调和纯文学的风采,也难以专心讲述艺术风范的传承流变。在撰写文学史方面,孟繁华历数各种撰写套路:文学史就可以因其叙述主体观照方式的不同,而将其写成“语义审美的历史”“文学活动的历史”“文学本体建构的历史”“文学生产发生的历史”“文学传播与接受的历史”“民族精神衍变的历史”“文学风格史”,等等。[13]以是观之,文学史写作天高地阔,但是,具体到孟繁华自己的文学史视角,仍然不脱思想史的定位:“将中国当代文学60年称为‘民族心史’,当然也只是文学史叙述的一种形式。”[13]
从时间段落上讲,曾经的先锋文学,今日重评,当然不同于1980年代那样令人群情激奋。从空间上讲,来自海外的新声异见,也对学界的品评产生冲击,如顾彬对莫言、余华等作家的强烈批评。在中国大陆学界,科幻文学似乎是属于别一世界,很少有学者予以关注,但王德威对刘慈欣、韩松的研究,将其置于鲁迅以来的文学传统下作出新的阐释,而且兼及香港的董启章、台湾张系国等的科幻作品而熔于一炉,就让我们大开眼界。[14]
更为值得关注的,是对于21世纪以来文学现状评价,其争议之大,远远超过了对于“十七年文学”的论争。2009年,适逢新中国成立60周年,陈晓明提出,当代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引发一场颇具规模的论战。(1)2009年11月7日,陈晓明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文,此前王蒙也提出了“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时候”的观点,由此引发了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林贤治针锋相对提出“中国文学处在前所未有的‘低度’”,肖鹰将其分为“唱盛”与“唱衰”两派,论争持续数月。参见金莹、陈竞:《中国当代文学:真伪难辨的“高峰”和“低谷”》,《文学报》,2010年2月5日。论战的焦点,包括对文学状况的整体概括,也具体到一些作家作品的评价问题。
凡此种种,都是本学科的学科建设中屡见不鲜的热点与难点。新的作家作品不断涌现,研究需要快速跟进,及时加以评述,对较远时段的作家作品需要不断折返,修正焦距乃至重写重评,这就是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独具的研究特性,因此被许多学者视为“不确定性”和“未完成”。但如何处理这种“不确定性”,有的学者如程光炜一心想要仿照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框架,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化”“历史化”,个中不乏焦虑。洪子诚则指出,这种“不确定性”给学者提供了研究的空间和活力。[15]孟繁华也谈到“不确定性”,他讲的是中国现代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使当代文学具有了“试错”“实验”的特征。[13]这当然也可以看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风险与魅力同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