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方法:中国古代文学研究70年

2019-03-19 13:44戴伟华
关键词:古代文学文学史文学

戴伟华

学术研究的推进离不开视野和方法。中国古代文学相较于其他学科,有着历史悠久、积淀深厚的研究传统,此谓之守正;70年间的古代文学研究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既保持了传统治学的纯正,又在自我审视、自我批判中不断创新,以开放的格局、多元的方法促进中国古代文学向纵深发展。其实,守正与创新,互为融通,都需要有广阔的视野和因对象不同而选择的研究方法。70年的成果十分丰硕,本文只能从几个角度去认识“守正创新”的研究面貌,以窥古代文学研究在视野和方法上的新进展。一隅之见,以求教于学术界。

一、古典文学与古代文学

在中国学术话语体系中,“古典文学”指向的是具有典范性质的文学经典,而“古代文学”则是一个时间性概念,指向中国古代这一时段内(1840年以前)的所有文学。回溯70年古代文学学科发展,其体现出的总体趋势是:研究对象从“古典文学”向“古代文学”扩展、转移,由此带动研究格局的全面变革和翻新。

(一)新对象的纳入

中国的“文学”是一个庞杂的概念,但又具有极为严苛的品第序列,“经典”的范围基本被限制在诗、文、词、曲(散曲)之内。变革的节点是在20世纪上半叶,由康有为、梁启超等改良派学人肇始,打破了经学在思想界的统治;随后,在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人领导下,展开文学革命,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文学革命以“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旗帜,在研究领域,涌现出一批重要成果:《文学改良刍议》《白话文学史》《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中国小说史略》《中国俗文学史》等,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宋元戏曲史》形成呼应。随之兴起的还有歌谣学与民俗学研究。五四文学变革的重要贡献是以小说、戏曲、民间文学为突破口,将一批被传统学术排挤在外的对象纳入到研究体系当中,极大地拓宽了文学研究的领域。

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与阶级性、人民性的价值导向相结合,小说、戏曲、民间文学等形成了新的研究热点。围绕《红楼梦》《水浒传》《琵琶记》等,展开了一系列大讨论。研究的触角还延伸到敦煌文学,如周绍良、周一良等的敦煌变文研究,王重民、任二北等的敦煌曲研究等。不可否认,新中国成立后到改革开放以前的一段时期内,古代文学研究的政治化倾向很强。但客观而言,正是在强力的政治导向下,其成功实现了对传统“经典”的超越,建立起学术共同体公认的新体系,将小说、戏曲、民间文学纳入其中,确立了具有现代学术意义的中国古代文学学科之基本研究对象与研究范围。

(二)新经典的树立

文学经典虽然具备典范性与稳定性,然而并非永恒不易。1949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学界对文学遗产重新进行了一番审视、去取与排序。一方面,由于现实主义的倾向,以及对人民性、阶级性的偏重,研究的焦点主要集中于几部小说,以及少量戏曲作品。反复的论证、争鸣,不但从学理上确认了小说、戏曲的政治合法性,进一步强化了其地位,而且重新树立、塑造了一批新的文学经典。另一方面,与此热潮相对,作为传统经典的诗、文、词、曲,却经受了严苛的审视。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围绕李煜词、山水诗,陶渊明、李清照等经典作家的作品,以及文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讨论的实质是,在阶级斗争观念下,以人民性、爱国主义、现实主义为标准来对作家作品实施价值判断。在这样的思路下,研究的焦点必然只集中在作品内容、思想的单一维度上,而且评价标准极为狭隘,这严重限制了研究的广度与深度。

转变的契机是1978年展开的真理标准大讨论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从理论上实现思想解放后,研究面目也随之一新。在文学与政治、批判与继承等关键问题上,学界迅速达成共识:消除文学“从属论”“工具论”,重新评估古代作家作品。[1]得益于研究理念的转变,对文学艺术维度的探索开始爆发性增长。从1979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了美学研究的浪潮,开始借助美学理论对古代文学进行观照、阐释。“美学热”的意义在于,不但扭转了文学判断的政治化标准,而且以审美价值、审美艺术为尺度,将传统经典与新经典作为一个整体,统摄到“美”的论述体系当中。

当然,古典文学与古代文学在审美向度上是有所区别的。古典审美以雅正为主,美学情趣倾向于格调高雅、意蕴含蓄、语言精致。大部分的通俗文学并不符合这样的标准。随着古代文学研究的发展,杂文学观念回归,佛家偈语、道教青词、韵语歌辞等逐渐进入研究视野,以古典美学标准审视,有些并不具备审美上的价值。认识到审美尺度在文学研究中的局限性,正是古代文学研究走向方法独立的标志之一。

(三)新范式的建立

学术范式是研究理念与研究对象相结合的产物。从古典文学到古代文学,本身就是观念的改变,也意味着学术格局的转移。文学研究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实证型研究,包括版本、目录、校雠、训诂、笺释等;二是鉴赏与批评;三是对文学规律的研究,即外部规律与内部规律的研究。[2]传统古典文学研究基本以第一、二层次为旨归。新时期(以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起点)以来,古代文学研究开始向第三层次延伸,在文学与外部世界的广泛联系与内部演变的深入探索中寻找学科生长点。在广度与深度上同时寻求突破,这既是学术创新的内在要求,也是对既有学术经验的总结与超越。

外部研究探讨文学发展的外部规律,探究相关因素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形成各个学科之间的跨界融合,如史学与文学、哲学与文学、宗教与文学、艺术与文学、地理与文学、制度与文学,等等。[1]除此之外,在传统古典文学的研究范式当中,还不断推陈出新。如将以“知人论世”为理论渊薮的传统作家研究,拓展为文人群体研究、文学世家研究。文人群体研究、文学世家研究不仅是对创作主体价值的凸显,而且是创造性地将文学创作的空间分布、时序流动整合起来,成为一种新型的研究范式。内部研究则以文本为中心,向古今文学演变研究、平行影响研究、文体研究等方向深入开拓。[3]归根到底,路径、方法是由问题带动和决定的。在一流的学者手中,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跨界融合与文学本位并不割裂,而是以面向的问题为中心,进行有机整合,形成独创的研究体系。

古典文学蕴含着中华文化的精髓,新经典不断树立,丰富着中华经典体系,使得古典传统与时代精神有机贯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从古典文学到古代文学的转变,不仅是研究领域的拓张,更是研究观念的转变,带动多元研究范式的建立,驱动学术不断创新。

二、文学批评与文化视野

文学批评与文化视野的关系是由新时期文学研究提出的。传统文学批评集中于文学内部,如作家作品、文学流派、文体研究以及作品的批评鉴赏等。20世纪80年代,得益于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整理成果,受传统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的启发,再加上“文化热”潮流的影响,文化视野成为研究者重要的思维方式与研究路径。

(一)传统资源的发掘

古代文学批评的理论构建离不开对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的研究整理。20世纪前半期,学界已意识到,完全抛弃我国古代文学研究理论,单纯运用外来的理论方法,并不能有效阐释中国古代的文学现象。至20世纪50、 60年代,古代文学批评在基础性文献的整理和出版上取得一系列成果,形成了初步积累。新时期以来,研究者通过对古代文学批评史的发掘、整理、研究,从中汲取营养,将古代文学研究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结合起来。尤其受“以意逆志”“推源溯流”等批评方法启发,把研究对象放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中,联系相关的文学、学术、文化、政治、社会等情况,还原研究对象的历史面貌。文化视野的进入,既得益于现代学术发展,也与古代文学自身特质息息相关。中国古代文学具有文史哲不分家的传统,文化视野与文学研究的结合天然具备学理上的自洽性。随着学科发展,学者知识结构、研究视野不断扩张,古代文学批评的理论、方法如“知人论世”“推源溯流”,不仅为当代学者所继承,也实现了自我更新,综合、转变为更具涵容性的文化视野,拓展了古代文学研究的疆域。

(二)文化视野的展开

在文化视野下展开文学研究,在20世纪前半期已有探索,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论著以诗文证史,探究其背后的文化因素,文中所采用的文化背景分析与文史互证的研究方法启发了后来的研究者。改革开放后,西方理论输入,拓展了固有的学术视野,提供了崭新的理论方法,研究者们的关注视角不再停留于作者及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内容,而是延伸到作品的文本本身、作品的接受,并开始运用美学、心理学、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宗教学等文化学思维来对文学进行重新解读与深度阐释。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文化视野重新审视文学迅速成为一股学术潮流。研究者因才性不同、知识结构不同,对文学与文化的不同方面有所偏重。在古代文学领域,文学与制度的研究成果最为突出,尤其是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和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对科举与文学关系的研究获得了巨大成就,堪称里程碑式的杰作。受此激励,研究者们相继在制度与文学研究领域努力,推出了一批内容广泛、角度新颖的论著。在各个时段中,唐代制度与文学研究最具代表性,已向门阀、幕府、贬谪、谏议制度等方向不断深入、拓展,形成了比较完备的研究架构。可以说,文学与制度的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兴起,20世纪90年代走向深入,21世纪持续发展,已经建构起一种具有示范意义的新型研究范式,引领了文化视野中的文学研究。

(三)学科交叉的激发

文化视野中的古代文学研究集中体现为学科的交叉研究,主要向三个方面推进。一是与传统学科的交叉研究。在文史哲不分家的文化传统影响下,文学与历史学、哲学的关系始终是研究者关注的核心,再有就是文学与宗教、艺术、经济等学科的关系研究。二是与地理学、社会学、传播学等新兴学科交叉融合,形成新的研究领域,如文学地理研究、文学世家研究、文学传播研究等。三是受西方学术思潮影响,研究者将以往不太受关注的研究对象纳入研究范围,拓展了研究的领域,如女性文学研究、民族文学研究等。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呈现出两种研究路径:一是将文学置于大文化背景下或从某一文化视角切入,探讨文学特征;二是以文学文本为材料进行归纳、整理和总结,揭示文化现象和文化心理。

古代文学与其他学科的交叉融合,为整个古代文学研究带来了新的活力,成为21世纪古代文学研究的一大亮点。可以说,文化视野中的古代文学跨学科研究所获得的巨大成就,说明学科交叉作为引领学术创新之重要路径,具备方法论意义。学科交叉拥有巨大潜力,在未来仍然是不可忽略的发展方向。

从目前学术实践来看,还存在有待完善之处。第一,研究者在探讨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时,怎样深入另一学科,准确把握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联系,面临艰巨的挑战。第二,要避免成为文化史研究,要立足文本,回归文学本位。由于文化本身的模糊性和延展性,研究者既要在研究过程中警惕文学与文化的关系研究偏离文学,落向文化研究,同时也要注意不能一味强调文化视野,脱离文学文本,产生过度诠释。

三、理论探索与文献整理

(一)理论探索

理论、文献与古代文学研究是“一体两翼”的关系。20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的核心与研究焦点之一,是如何处理本土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问题。[4]新中国成立以来,产生过两次重要的转变:第一次是改革开放后,从政治中心论转向与西方文艺理论的对接;第二次是21世纪以来重新兴起的本土化、中国化思潮,尝试建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体系与话语。

首先,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西方文艺理论的对接。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推进,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理论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之外,各种西方文艺理论再次进入中国,包括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接受美学、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叙事学、心理学、原型批评、互文性、现象学、解释学等[5],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与西方文艺理论的结合掀起高潮。然而,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在理论探索方面存在生搬硬套西方文艺理论的问题。经历数十年的学术实践与探索磨合,西方理论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对接最终获得了一些成功的典型,形成了被学界普遍接受的新范式,如叙事学、接受美学、主题学等,陆续涌现了一批学术价值颇高的成果。

其次是中国化理论体系与话语的重构。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西方文艺理论热潮的退去,学者们开始对“西化”进行反思,并尝试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的古代文学理论体系与话语,彰显时代精神与文化自信,朝着中国化、现代化、世界化的方向前进。21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趋向多元化,既有对传统方法的坚守,也有对西方文艺理论的借鉴,融合中西理论已经成为必然趋势。相关理论的引进与消化吸收越来越顺应中国实际,学科之间的交叉研究亦逐步趋于完善。同时,传统的研究方法依然对古代文学的研究助力颇丰,沿着传统的古典文艺理论之路,将会更好地还原古代文学的面貌。当下研究的焦点在于如何交汇中西、融通古今,建构具有中国风范、中国气派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体系,在当代世界学术之林发出自己的声音,并有效服务于未来的理论建设与文学研究。

(二)文献整理

文献是一切学术研究的基石。新中国成立初期,古典文献整理与出版具有重点性、规划性。改革开放后,中共中央印发《中共中央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该文件明确指出:“整理古籍,把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继承下来,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工作。”[6]“整理古籍是一件大事,得搞上百年。”[6]此后,各省市地方古籍出版社相继成立[7],部分高校也相继建立一批古籍整理与出版机构[8],古籍整理工作呈现出繁荣局面,主要体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研究者对已出版全集进行整理、新编、补佚,推动全集进一步完善。如《全唐诗》《全唐文》出版后,不断有学者进行补辑,其中陈尚君《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广搜群籍,增补尤多,最具典型性,有力推进了唐代文学研究的进展。[9]

二是总集、别集的整理成绩显著。2013年8 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首次向全国推荐新中国成立以来优秀古籍整理图书目录91种,其中涉及文学类若干。中华书局《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已出版100余种,以诗文别集为主,也有少数属于总集和诗文评,这些丛书汇集了最新的研究成果。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尤其值得注意,许多名家参与其中,比如罗根泽、马茂元、余冠英、游国恩等都是读本的选注者,名家选本由于学术质量高,已成为经典,为古代文学的研究和普及发挥了作用。

三是名家文集得到整理,多种并列,各有千秋。如对李白集的整理就有詹锳等《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安旗等《李白全集编年注释》、郁贤皓《李太白全集校注》等,对白居易集的整理有顾学颉《白居易集》、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等,对刘禹锡集的整理有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陶敏《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等,这些整理本的笺注、编年、集释,为进一步深入研究提供了具体而翔实的材料。

四是作家生平考订推动综合研究。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对多位同时代诗人生平进行整合研究,突出了群体研究意识,[10]之后他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以文人传校笺形式推动了文人群体研究的综合展开,其后他又主编了《宋才子传笺证》,该书较为全面地体现了宋代文学作家的生活经历和创作情况。[11]

五是出土文献的发现与整理收获巨大。出土文献为文学研究提供新材料,并能够与传世文献互证互释,因此一直受到学界的高度关注。70年里,出土文献的整理工作收获巨大,集中于甲骨文献、金文文献、简帛文献、敦煌文献、石刻文献等。

70年间,中国古代文学的理论建构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比较视野中,经历学术实践与不断磨合,趋向多元。然而,如何借古鉴今、交汇中西,建构具有中国风范的理论话语体系,仍是当今理论研究的焦点。与之相对应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依然注重文献整理的传统,文献整理工作呈现繁荣局面,不仅涉及范围广,而且还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不断细化和深化。

四、文学史构成与重写文学史

70年来的文学史书写,大体延续五四时期建立的范式,不断反思对“文学”的定义及研究方法,从参照西方文学史逐渐走向重新认识、融合古人传统。这关涉到五个重要问题:一是历史的立场,二是“文学观”,三是文史结合,四是文献与理论结合,五是建构的方式。不同的应对影响了文学史的思维、书写方式。

古代文献中,文学史散见于史书、目录学著作、诗文评、文学总集或选集的作家小传、序跋、题记等。[12]作为学科的“古代文学史”,与“古代文学”一字之差,让古代文学的运用从揣摩作品选集、模仿写作,转变为掌握文学常识、培养文学研究能力。在现代学术体系中,作为史学的文学史,以文学为本位,对文学的发生和发展作出系统论述,围绕文学作品的演变历程,展开对文学创作主体、文学创作背景、文学批评接受、文学传媒等的讨论,举凡文学发展前沿的问题,如文学思潮、文体流变、文人群体、文学接受与传播、家族文学、地域文学等,皆囊括其中。70年来,文学史的重写,通古察今,中西互鉴,日趋客观而贴合中国的实际,与传统学术的对接正深度展开,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史学思维与文学史观

五四新文化运动确立了文学史客观科学“还原历史”的史学思维,体现进化“发展”“进步”的观念,肯定俗文学,又忽略了“杂文学”。70年来,对文学演变趋势从进行判断到描述的书写,都深受开端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重视文学史客观科学的书写,首先视文学作品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认为其随客观的社会经济基础变化而变化,变化趋势是从低级到高级,其次以客观真实为衡量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现实主义”的作家作品受到更多关注和更高评价。改革开放以来,以章培恒、骆玉明合编的《中国文学史》为代表,把客观科学的描述更多地放到了创作主体上,但“进化”的观念仍影响着书写,如该书《增订本序》中说,“我们的基本写作原则——文学发展与人性的发展同步”,将文学演变总结为自发、自觉、自觉加强,重视“与现代文学相同的成分及其历史渊源”。[13]到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力图纠正此前的“以论代史”,再次强调“史学思维”,结合当时的新材料、新理论,从事实去寻绎文学发展自然而然的规律,总结文学演进过程中文体、朝代、地域的不平衡,打破了“进化”的文学史观。21世纪以来,文学史的书写开启了与传统史观的对接,像对西方“文学”概念的反思,回到历史语境研究文体概念、文学观念,主要体现在对“文章学”的重新认识,对作品选注的重视。

(二)文献学与文艺理论的路径

从胡适等“整理国故”重视新材料和考据开始,作为方法的文献学是还原历史、进入历史过程的必由之路。70年来,目录、版本、校勘等传统小学和职官、地理等传统史学的成果,以及出土文献、域外文献的新材料,不仅解决文学研究的具体问题,还作为方法在文学史书写中体现出考证、论证的科学性、有效性。20世纪90年代,一系列文学史史料学著作的面世,标志着文学史分支学科的成熟。如潘树广《中国文学史料学》,程千帆、徐有富《中国古典文学史料学》,傅璇琮《中国古典文学史料研究丛书》等。21世纪以来,以文献学为基础的“文本研究”日益受到重视,它突破了传统文学史研究范式中的鉴赏解读或思想艺术的讨论,从书写方式、文辞变异等去探讨文本的生成与流传,如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等,预示着文献学作为方法的更新。

20世纪80年代,大量西方文艺理论的译介,为文学研究带来了“方法热”,这些方法为解释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取得了有别于传统模式的成果,但影响到文学趣味和价值的判断,在20世纪80年代末重写文学史的呼声中,20世纪90年代文学理论中国话语的重建显得尤为迫切,程千帆早已指出,我们既要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更要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21世纪初,中国文学批评的理论和方法也有了标志性的成果,如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文学史的重写自觉地承接传统文学批评方法,在方法的运用上又不限古今、中西,而以研究需要为旨,显示了方法论上的自觉。

(三)文学史书写的新探索

70年来,文学史书写是从政治视角逐渐扩大到文化学视角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文学史,更重视文学创作的社会政治背景,以历史为框架,文学按时间顺序嵌入,撰写一般依照社会背景、文人生平、作品思想、风格评论的体例,在评论中强化政治标准。改革开放以来,文学史的书写逐渐认识到,文学研究内部可以描述文学“是什么”和“怎么样”,也要探索发生发展的“为什么”,对影响文学演进的各种相关因素进行综合观照,对文学演变的阐释逐步走向深化。与之相应,文学史的分期也不再机械套用历史的分期,即三段、四段还是七段的划分,撰写体例也更灵活,标题凸显文学新变化、新概念,内容兼顾文学现象作为专题研究与文学史整体研究的关系。同时,断代文学史、分体文学史及分体断代文学史成果丰富,文体学和文学思想探讨特别受文学史研究者的关注,成就突出,如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此外,文学史编年、文学地理研究等也全面发展,也是文学史书写的重要方向。

五、研究工具的传统与现代

研究的进展与所使用的手段相关联,实际上表现为研究技术工具的使用。在计算机数据库建设之前,研究者只能用手工去检索资料、整理资料。因此,传统方式的阅读成为主要获取资料的方法,大量索引的编制给研究带来极大方便。在传统范围内,各类丛书的影印出版推动了文学研究中资料阅读方式的改变,《四库全书》以及《续修四库全书》等大型丛书的出版,加快了学术研究的速度,过去靠奔波于各大图书馆寻找资料,而现在可在学校图书馆轻松获取。

在学术研究从传统向现代转换中,互联网和古籍数字化技术承担了重要角色。20世纪70年代,台湾一些学术机构开始试着将部分古典文献数字化。稍后,中国大陆也开始了古籍数字化工作,研制出诸如《四库全书》《四部丛刊》等大型古籍电子版、《国学宝典》等数据库。近年来,北京爱如生公司推出《中国基本古籍库》等各类大型数据库,为古代文学研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古籍数字化与互联网技术相结合,除信息检索便利之外,其影响还主要有以下四方面。

(一)数据库研究思维

学术研究中建立的数据库,以元数据为基础,但同时又高于元数据。依据不同研究需要,借助电子表格和相关数据创建各类数据库,是当前文学研究经常使用的方法。例如,通过对《全唐诗》检索和考证,创建《〈唐诗创作地点考〉数据库》,不仅能从总体上把握唐诗的时空分布、诗人的具体行踪和移动路线,同时还能对唐诗创作强弱势区域有更加清晰的认识。以此为基础论述文化输出和输入,可补以往唐诗史研究之不足,如戴伟华《地域文化与唐代诗歌》。2017年,王兆鹏主持设计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上线,这一数据库使中国古典文献数据实现了可视化,“时空一体”的阅读方式使研究者更直观地审视古代作家的活动行迹与创作情况,拓展了古典文学研究的视域和路径。

(二)考据方法变化

台湾学者黄一农提出“E考据”,其特点是涸泽而渔式地穷尽材料,因而能够发现前人未发现的问题。黄氏以此方法考证明清天主教沿海传播,重释《红楼梦》版本及人物关系,取得了不少新成果,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在《两头蛇》一书中,作者利用的网络文献和数字化古籍相当宏富,多达1 099种,但也难免出现了将瞿汝夔的母亲支氏误认为谭氏的错误。致误之因,是检索的数千种文献中没有关键性的瞿氏家谱。

(三)数据挖掘技术

数据挖掘是指充分利用数字技术对相关数据库进行数据提取和分析,使各种杂乱无序、碎片化的知识系统化,通过计算机深度学习,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有学者利用数字挖掘技术,依据登科录自动提取明代浙江余姚可能出自同一家族的所有进士信息。在此基础上,与已经数字化了的方志、宗谱等相关文献结合,最终梳理出该地进士家族。其学术价值在于:一是拓宽了视野,许多隐含信息被挖掘、抽取出来;二是许多原来靠人力很难关联起来的信息之间有了关系,从而能建构成强大、丰富、可感的人物社交网络体系。[14]

(四)新材料和新问题

王国维先生曾提出一个著名论断:“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15]古籍数字化公司和科研机构,无论出于商业还是其他目的,都在尽力搜罗各类新文献。经其搜集整理,以往难以见到的史料纷纷面世。新材料和新问题,推动了文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随着数字化技术进步,各种研究成果也不断出现,如《中国历代典籍总目》《学术地图发布平台》《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历代进士登科数据库》等,为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新视野和新方法。但古籍数字化是一把“双刃剑”,便于检索的同时也造成信息干扰。如何在海量数据中捕捉有用信息,仅仅依靠关键词检索很难做到。这需要研究者独特的思考以及专业化训练。各种知识性错误的出现,主要是因为研究者相关学科知识储备不足,对检索到的信息不能进行有效甄别和合理利用。数字化时代的另一个学术难题,是“伪学术”问题,比如“伪校点”“伪注解”等现象时有发生,这恐怕是学术界需要共同面对和解决的问题。[16]

互联网和古籍数字化技术在学术研究由传统向现代的转换中承担了重要角色,除提供便利的信息检索外,数据库研究思维成为研究者的新思维,研究技术工具的运用使穷尽材料成为可能,再加上数据挖掘技术的应用,新材料和新问题不断涌现,推动了研究的深入。

六、以《文学遗产》为例的分析

《文学遗产》是我国唯一的古典文学研究专业学术刊物,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本领域研究的最高水平。自1954年创刊至今,其刊发的文章大致能代表我国古代文学研究在各个时期的走向。其60余年的办刊史,可分为三个阶段:1954年至1963年为第一阶段,本时期主要形式为《光明日报》周刊的《文学遗产》副刊;1980年至1999年为第二阶段,《文学遗产》复刊后,在科教文化事业的革新浪潮中呈现出新面貌;2000年至今为第三阶段,呈现出进入新世纪后古代文学研究向多元化、纵深化发展的态势。

(一)第一阶段:1954至1963年

20世纪50年代初期,随着毛泽东“双百”文艺方针的提出,中国文艺界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黄金十年”,《文学遗产》亦应运而生。“从创刊到1966年8月停刊, 共刊出556期, 近两千篇文章, 约一千万字。”[17]创刊初始,大批名家研究成果的刊发奠定了刊物的高水平与高起点。从本时期发文情况来看,其时古代文学的研究主要体现出以下三个方面的特点。

一是古代文学发展各阶段各文体的研究百花齐放。诗歌研究如马茂元《论〈九歌〉》(增刊五辑,1957年12月)、朱东润《杜甫的〈八哀诗〉》(411期),宋词研究如唐圭璋、金启华《论柳永的词》(146期),散文研究如王水照《宋代散文的风格》(439期),戏曲研究如程毅中《试论古代历史剧》(增刊九辑,1962年6月),小说研究如曹道衡《从明末清初科举制度看〈儒林外史〉》(34期)等,皆以经典作家作品为探究对象,促进了古代文学研究的精深化发展,且时有大家专精之作,如任二北《唐戏述要》(增刊一辑,1955年4月)、王利器《敦煌文学中的〈韩鹏赋〉》(增刊一辑,1955年4月),为音乐文学、敦煌学等奠定了基础,折射出其时学术研究既广博又精深的特点。

二是古代文论的研究意识日趋自觉。古代文论著述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严羽《沧浪诗话》等成为论者重点研究的对象,代表文章有王达津《试论刘勰论“风骨”》(278期)、张少康《试谈〈沧浪诗话〉的成就与局限》(438期)等。

三是围绕中国文学史展开的学术讨论不断。关于“古典文学作品是否上层建筑”、中国文学史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史的主流、中间作品和古代作品的社会意义等问题的讨论,都曾引起学界的“百家争鸣”,相关的讨论文章在《文学遗产》上刊出数量相当可观:“《文学遗产》不仅是学术刊物,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学术生态载体。”[18]“五十年代的《文学遗产》为配合当时的政治形势,组织过一些批判文章,标语口号式的文字并非没有,这不难理解。但是,《文学遗产》一直有着自由展开学术争鸣的优秀传统,这是我们要一如既往地发扬光大的。”[19]

(二)第二阶段:1980至1999年

1980年,《文学遗产》应古典文学研究的发展需求而复刊,并秉承一贯注重文章学术性和科学性的录文标准,刊发众多高质量学术文章。此间刊发的每期首篇文章在较大程度上体现了古代文学研究的大致方向。

一是回归文学本位,立足文本,对古代文学演变的历史与规律进行宏观观照。相关文章如陈良运《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一个轮廓》(1985年第1期)、李昌集《中国早期小说观的历史衍变》(1988年第3期)、钱志熙《表现与再现的消长互补——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种规律》(1996年第1期)等。《文学遗产》曾一度在1987年首篇位置开设“古典文学宏观研究征文选载”专栏,展现出本时期古代文学研究的开阔之气象。

二是以新方法、新理念推动古典文学研究的当代化。基于哲学、心理学、语言学、美学、文化学等方法越来越多地被引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现状,《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首篇推出“当前古典文学研究与方法论问题笔谈”专栏,郭预衡、章培恒、程千帆等名家从文学研究的历史经验总结出发,探讨了古典文学研究方法的批判承传与科学革新,并强调客观的研究态度。20、21世纪之交,董乃斌、赵昌平、陈尚君《史料·视角·方法——关于二十世纪唐代文学研究的对话》(1998年第4期),则以唐代文学研究为例,对研究视角、研究方法之于古典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做了总结。

三是探讨古代文学研究的民族性和现代性的问题。当更新研究方法、引进西方的研究理念成为古典文学研究的突破口之后,如何看待、处理古代文学研究的民族性与现代性的关系即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例如,陈伯海《论中国文学的民族性格》(1986年第3期)强调了中国文学固有的民族特质;张炯《加强古典文学研究的当代性》(1996年第6期)则探求古典文学研究与时俱进的问题。为此,《文学遗产》1988年第1、2期在首篇开辟了“古典文学研究与时代”的笔谈专栏,10年后又在首篇专栏“世纪学科回顾”推出《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民族性与现代转换问题——二十世纪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三人谈》(1998年第3期),予以学术总结。

(三)第三阶段:2000年至今

进入21世纪之后,《文学遗产》也开辟了办刊的新纪元。在2000年第1期的新年献辞上,编辑部提出要促使古代文学的研究更加成熟、进取开放,形成鲜明特色,呼唤大师级学者,做出多方面贡献,以此作为本刊物在新时期的目标和决心。[20]从2000年至今,《文学遗产》已走过了近20年的学术历程,此间刊发的每期首篇论文仍代表着古代文学研究的标杆,呈现出如下四个方面的特征。

一是继续关注文学史书写。董乃斌在《文学史无限论》(2003年第6期)中提出文学史研究范围广阔无垠,成品形式多样,与之相对的是徐公持提出“文学史有限论”(《文学史有限论》,2006年第6期),提出在文学史观念、材料、体式及研究者学识方面应具有限制性。邓绍基在《永远的文学史》(2008年第4期)一文中还提出不仅应关注汉民族的文学史,还应丰富少数民族文学史的书写。

二是研究方式上走向成熟。如从出土文献、文物、古文字入手解决古代文学的既有问题(李学勤、裘锡圭访谈《新学问大都由于新发现》,2000年第3期),或对传统研究方法进行总结及反思,如左东岭先生《走向成熟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认为40年古代文学研究已走向成熟,学科研究目标鲜明,体式完善,研究方法上注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

三是经典文本的深入挖掘与多方位研究。从《文学遗产》21世纪以来每期首篇刊文来看,比较重视对经典文本的深入研究,如杨义《李白诗的生命体验与文化分析》(2005年第6期),将醉态思维、远游姿态与明月情怀作为李白诗歌美学的三大维度;马银琴《战国时期“诗”的传播特点》(2006年第3期)探讨了“诗”在战国私学中的传播情况;王兆鹏《赤壁赋的多媒体传播》(2017年第6期)谈到了《赤壁赋》在书法、吟唱等艺术领域内的传播情况;张树国《鄂君启节》(2018年第1期)谈到与屈原研究的相关问题,从《鄂君启节》铭文中勾勒了屈原晚年流放的大致路径。可以看出,上述研究均以古代文学中的经典作家作品为研究对象,但在研究角度上更加多元,在材料发掘上更为深入。

四是重视古代文论研究,强调中国文论的理论品格。其代表性著作如敏泽《钱钟书谈“意象”》(2000年第2期)、王运熙《文质论与中国中古文学批评》(2002年第5期)、胡晓明《略论后五四时代建设性的中国文论》(2014年第2期),强调中国文论应突出建设性、理论性。

《文学遗产》60余年办刊史,基本揭示了古代文学研究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发展脉络,即重视文本,强调文学研究的理论品格,在研究对象与方法上不断开拓,注重古代文学的历史语境与当下价值意义,形成具有中国底蕴的学术体系与话语体系。

结 语

文学品性为何?文学本体为何?其关系如何?我们如何面对?这是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经常思考的问题。也可以说,由于视野和方法的不同,有了研究对象的选择,也有了研究方法的选择。视野,是研究者选择和放置研究对象的范围,“古典文学”“古代文学”概念的异同,可归纳为视野的不同。由此又产生出文学批评与文化批评的关系,文学的文化批评就是文学批评的文化视野,这对关系,通常被表述为文学内部研究和文学外部研究,研究者会因才性不同、知识结构不同,而有所偏重。文学批评中的理论运用,真正体现出学科探索的发展轨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理论探索在坚持本土立场的前提下趋向中西融合,在现代化与传统的结合中更好地还原古代文学的面貌。文献整理是基础,70年间古籍整理工作呈现繁荣局面,不仅涉及的范围广,还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不断细化和深化。从方法论、工具论角度看,技术手段带来古代文学研究的重大变化,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和转换中,互联网和古籍数字化技术承担了重要角色,材料的迅疾联系,使悬置的一些问题得到充分的分析,在数据的搜罗中出现了许多新材料和新问题,而数据挖掘技术使问题在知识系统化中找到解决的路径。文学史的书写,虽不是文学研究的终极目的,却是知识传播中的重要载体。文学史总要完成知识如何结构,又如何重构的任务,这也离不开视野和方法。对文学发生、发展过程的重视和思考,在重写和对话中,呈现出与当下文学批评有效交流的活力。《文学遗产》60余年办刊史,也大致上反映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发展脉络,故作为个案,进行总结分析。

从视野与方法的角度审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勿庸置疑,70年成就巨大。本文旨在回顾,较少展望和反思。期待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在以后的研究过程中,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取得更多更好的成绩。

(感谢课题组成员张之为、刘青、唐亚飞、吴肖丹、吴夏平、余琳、彭梅芳诸位通力合作;本文撰写参考了时贤的相关论著,恕未能一一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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