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国家命运共振:70年中国政治学的蜿蜒绵亘

2019-03-19 13:44任剑涛
关键词:政治学学术政治

任剑涛

从历史进程上看,70年中国政治学的发展经过了五个阶段: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政治升格中的学术降格,1960年代的点式重建,1980年代的急起补课,1980—1990年代的蓬勃发展,跨世纪以来的学科重组。以此可见,中国政治学与同一时段动人心魄的国家命运是处在共振状态的:在国家经历政治风暴的岁月,政治学命运多舛;在国家努力打开国门的艰难尝试中,政治学获得一线生机;在国家集中精力发展经济的阶段,政治学为改革开放积极献计献策。政治学属于实践知识,它与国家命运的共振,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中国政治学在中国国家命运剧烈变化之际的学术呈现,似乎尤其曲折离奇。在中国坚韧的现代化尝试中,中国政治学与中国政治的复杂互动史,值得深沉回味与深入探究。这不仅是鉴往知来的历史兴味使然,也是寻求中国更为顺畅的现代之路的当下关怀所致。

一、升格与降格

1949年是一个具有独特历史意义的年份。从中国大历史的视角看,这一年似乎只是一个让人感到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朝代更替年岁而已。但从传统与现代的转换角度看,这一年中国发生的政权易手,具有了不同于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新涵义。按照官方权威的格式化表述:“一九四九年,以毛泽东主席为领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各族人民,在经历了长期的艰难曲折的武装斗争和其他形式的斗争以后,终于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此,中国人民掌握了国家的权力,成为国家的主人。”[1]序言4-5理解这一表述所具有的长时段历史涵义,需要从三个角度同时切入:一是确定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性质,二是确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性质,三是在前者创制后者的政治局面中,确信中国社会确实出现了古今结构转型。

首先,《中国共产党党章》对自己政党组织性质做出了权威表述:“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领导核心,代表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2]总纲1根据这一表述可知,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历史上未曾出现过的全新组织形态,它是一个自我确认具有全方位代表性的政党,而且确立了自己最终的理想社会愿景。取决于这一定位,政党的最高政治定位一定会极大地彰显中国社会的政治特性,中国社会的发展一定是以政治作为最大动力的。

其次,《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国家的性质也做出了明确表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制度,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破坏社会主义制度。”[1]总纲8这一表述的政治定位非常明确:中国的国家性质是从政治的特定视角得到确定的。因此,中国的国家性质也就必须在政治上无条件加以维护。在倡导性与禁止性的相关表述中,前者是对国家性质的正面陈述,后者是对国家性质的负面立规。两者让人不能对国家性质的认知有任何的政治含糊。

再次,在宪法和党章中,极为明确地对中国共产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内在而全面的关联性,做出了刚性的政治陈述。前引宪法序言对1949年所具有的特殊国家意义的表述已然表明这一点:国家是由毛泽东与中国共产党领导建立的,国家主权的主体性归属因此凸显;国家权力是由人民掌握的,国家权力行使者的空前历史变化由此呈现出来。《中国共产党党章》对之做出了较为具体的阐释:“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结合起来,创立了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运用和发展,是被证明了的中国革命和建设的正确的理论原则和经验总结,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经过长期艰苦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斗争,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人民民主专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顺利地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了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确立了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发展了社会主义的经济、政治和文化。”[2]总纲2-3这段话不仅在中国国家性质与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性质两方面重申了1949年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治属性,而且在政党意识形态、国家意识形态的独特性上做出了明确表述,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得以建立的政治理由做出了清晰限定,也对国家建构任务完成以后的国家建设方向做出了政治谋划、政治规定与政治归纳。

在中国共产党的党内法规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基本法对1949年成立的国家基本性质做出的政治规定的基点上,人们完全可以理解新政权所展开的雷霆般的政治组合拳。如果将1950年代视为“新中国”稳定政权的时期,这一时期的政治运动组合拳就包括:1950年对内展开镇压反革命运动、土地改革运动,对外“向苏联一边倒”,并参加朝鲜战争;1951年对内批判电影《武训传》,展开三反运动;1952年对内展开五反运动,大学实施大规模的院系调整;1953年对内实行统购统销,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1954年对内开展“一化三改造”运动,对外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955年党内反对“高饶联盟”,掀起农业合作化高潮;1956年对内展开肃反运动,提出“双百”方针,确立四个现代化目标;1957年对内展开整风运动和反右运动;1958年对内实施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运动,爱国卫生运动,拔白旗运动;1959年党内展开批判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斗争,国内的西藏平叛与民主改革运动,深化反右运动。[3]719-916这些组合拳的政治取向与政治属性是显而易见的。这些运动留给人们的基本印象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必须借助政治运动以稳定国内政权,依靠政治同盟强化国际阵线。从这些政治运动的效果上看,有值得肯定的重要意义。“无论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长河来看,或是从世界范围的眼光来看,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在有着几亿人口的中国大地上建立起来,都是一件有着划时代意义的了不得的大事。这是事情的主流和本质。尽管社会主义改造的后期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一九五六年和一九四九年毕竟已根本不同。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它使全国的各项工作得以在一个新的制度基础上前进。”[3]841这是持平之论:这不仅是对前述政党性质与国家性质给出的历史注解,也是对“新中国”成立后政治升格为“党和国家”核心力量的有力证实,更是对一个基本上依靠政治力量,疾速提升国家实力的重大变化所具有的中国与世界历史意义的精炼总结。

由上可见,1949年成立的“新中国”是一个政治显著升格的年份,也是一个由政治力量驱动的崭新国家体制。在一个国家的诸社会构成要素中,政治的升格,必然意味着其他社会要素的降格:经济发展是政治布局的成果,社会重组是政治谋划的产物,文教变化是政治变迁的结果。中国政治学的重大调整完全可以从一个局部准确印证上述结论。

中国政治学的重大调整,是中国教育结构性调整的一个组成部分。前述国家结构的决定性变化,为之确定了基本方向和大致框架。教育政策上的重大转向,则是构成这一变化的直接动因:对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讲,必须以新的执政党性质与国家性质作为教育结构性改革的政治指南。因此,终结1949年以前的教育机制,开启全新的、由政治绝对主导的新机制,就是国家转向的题中应有之义。1952年实施的大规模院系调整,就发挥出这两种相倚的政治效用。院系调整是一个复杂的历史故事,需要专门讲述。仅从政治学退出大学舞台来看,就可以知晓中国大学确实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从整体上讲,这次院系调整,强化了理工科与一般人文教育,“综合大学”基本上落定在文理学院的定位上;同时,在大学学科体系安排上的人文社会科学总体地位的明显降格,是一个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变化。这是中国历史大转型时期一种难以逆转的大势:既然中国的权力体系处于一个从观念、制度到运作方式都全面转变的状态,与社会政治内在联系在一起的人文社会科学学术研究岂能置身事外。政治学的处境与这一大局变化是完全吻合的。

院系调整有其前奏。中国人民大学的开办,表现了执政党对国民党时期的大学进行结构性调整的决心。新中国成立前后,苏联式教育模式已经与苏联式国家模式紧紧捆绑起来,成为中国未来国家发展的不二之选。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国人民大学受强大政治驱动力推进,呱呱坠地。“中国人民大学的使命是开创一种全新的、在苏联先进经验的基础上培养社会科学人才的高等学校模式。它担负着翻译苏联社会科学书籍,把它传播到各级高校中去并为其培养文科师资的重任。”[4]这让其“真正成为了马克思主义教育在中国的坚强阵地”[4]。这是大学在整个政治要素升格中确立的新的政治定位:人文社会科学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传播马克思主义成为大学教育的中心任务。以此,让苏联式马克思主义全面替代国民党时期的教育理念。这是一种人文社会科学必须服从政治需要的定位。在这一定位中,政治规定划定了政治思考的范围与方向,政治学当然就显得有些多余。因此,政治学在大学学术体系中再怎么明显降格都不会出人意料。

院系调整对中国社会科学的结构化重组影响极为深远:在教育结构上,社会科学基本上划归专科学院,组建了专门的财经学院、政法学院,政治学的部分教学内容归入法学院。从整体上讲,政治学、社会学与心理学退出大学场域。在教育内容上,经济学转向苏联式的国民经济学,法学主要研究国家与法的问题。这一方面塑造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大学教育体制,培养了为数不少的理工专门人才。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明显的负面影响。就大学“内部讲, 新的大学运转体制的建立,使得大学的学术自主性退居第二位,执政党的意志上升到全幅主导大学运转的第一位的高度。全能政治的形成,使得处于政治经济边缘的大学,也不可避免地被纳人政经一统的轨道上来。它不得不从被迫到自动地融人全能政治体系之中,成为意识形态的工具”[4]。就社会影响上看,“大学由此被划分为一是从属于党的意志的学术,二是从属于党的发展所需的后备军培养教育活动的两个部分。大学的轨道与执政党执政的轨道完全合二为一。高等教育由此步入到了从属政治的高稳定状态而缺少生机与活力的轨道,这对中国高等教育构成的制约是不言而喻的”[4]。由于政治主导一切,必然会将研究政治的学术活动严格置于政治之下,这样才有利于政治的运行。

1952年的院系调整,事实上远远不止于院系、专业的调整,实际上是对整个高等教育结构的“拆分”。这样的“拆分”,当然有多方面的理由:国家需要建设新政权、新国家的专门急需人才,在意识形态上需要从国民党时期的“向美国一边倒”转变为人民共和国的“向苏联一边倒”,国内外的阶级斗争形势也是强大动力之一。[5]最为关键的缘由,自然还是政治升格需要学术降格,“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种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国在各方面彻底实现民主改革和逐步实行工业化的重要条件之一”[6]。 如果说理工农医类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主要是转变服务对象的话,那么人文社会科学类知识分子就必须接受思想观念上的政治洗礼,以适应1949年中国社会政治的结构性转变之需。

从大学院系结构中退场的政治学变换形式保留了一些学术血脉:尽管它已经不再成其为一门独立学科,但它终究靠依附于法学学科而仍存一线生机。但如赵宝煦所分析:“中国大学里的政治学系是在1952年高等教育院系调整时被取消了。当然,和前苏联一样,关于国家问题、中国宪法、比较宪法、西方议会政府、中国政治思想史、西方政治思想史以及国际法等等课程,都放在大学法律系里讲授,这些课程并没有取消。尽管如此,政治学却不再作为一门独立科学而存在了。这里有一个十分不合逻辑的现象。那就是多年来,中国反复强调‘政治挂帅’、‘突出政治’,却为什么不要政治学呢?原因在于当时中国过分强调政治的‘斗争性’,而不讲政治的‘科学性’。因此不重视,甚至认为根本不需要学者们对政治问题进行认真的研究。”[7]可以说,政治学的降格本来是不符合新生国家的执政党与国家性质规定性的,但因为执政党、国家领袖人物认定政治学的问题远不如政治的问题重要,而解决政治问题是政治家的专长,这必然让政治学家显得有些多余。因此,让政治学降格到学术附庸的位置,完全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二、政治学初踏归程

政治学的降格求存为时不长。从1952年院系调整到1960年,前后差不多8年时间,政治学系从中国大学体系中消失。但到1960年,由于中国所处的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政治学有了回归的深厚理由。

1960年代初期,政治学初踏归程。但这时政治学的学科内容与教学研究任务,与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学还有较大差异。“到了1960年,中苏两党的争论公之于世,中国感觉到需要大量对马列主义有较好的理解,并能宣传马列主义的理论家,因此全国不少大学,包括北京大学在内,又重新建立了政治学系。但这时建立的政治学系,主要是讲授马列主义基本理论,并不涉及到政治学广阔领域的其他方面问题。”[7]这一描述具有很重要的政治与政治学信息。一是高度政治化的中国政治学之所以在学科建制上重回大学场域,是因为原来高度依附于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在两国政治关系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不再能延续这种依附关系,因此不得不另起炉灶,让大学探究不同于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二是中国当时恢复的政治学建制,恢复的是专指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理论。这种恢复,是基于中苏两国之间竞争马克思主义正统解释权的需要,因此是一种专注于发现中苏两国马克思主义差异性而不是统一性的政治理论。三是这次被恢复起来的政治学,并不是泛指意义上的政治学,也就是说,“在政治科学领域内的许多问题,诸如关于中国政治制度如何进一步完善,关于立法、行政与司法的权限及其相互关系,政府结构与体制、党政关系、国家行政管理、人事制度、决策程序、人民民主权利的保障等等重大问题,均缺乏科学研究”[7]。

起因于中苏之间的广泛政治争论,政治学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初踏归程。在此期间,取决于中国的国内外处境,政治学的学术与学科命运也在发生相应的改变。从中国国内来讲,由于大跃进带来的后遗症,以及大饥荒造成的政治困局,党内的政治形势骤然紧张。对主政者来讲,如何防止“篡党夺权”就成为头等大事。就国际形势而言,尤其是从对中国影响十分广泛而深刻的中苏关系来看,中苏两党的分歧日益加剧,以至于不得不摆上台面一争高下。在1963年到1964年一年多的时间里,由邓小平直接领导,毛泽东、周恩来直接参与修改,毛泽东最后审定的《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总路线的论战》的九篇文章(即“九评”),全面抨击苏联的内外政策,并为中国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主张强力辩护。“‘九评’阐释的重要观点包括:断定‘在十月革命’的故乡已经发生了修正主义篡夺党的国家领导的事件,出现了资本主义复辟的严重危险’;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路线在对外政策方面的表现是用所谓‘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来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和政策;在对外政策方面则是提出所谓‘全民国家’、‘全民党’,否定在前苏联仍然有必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等等。”[8]在今天看来,这些争论空话甚多(1)邓小平指出:“多年来,存在一个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理解问题。从一九五七年第一次莫斯科会谈,到六十年代前半期,中苏两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我算是那场争论的当事人之一,扮演了不是无足轻重的角色。经过二十多年的实践, 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马克思去世以后一百多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在变化的条件下, 如何认识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没有搞清楚。”(参见:《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1页),但在当时确实激发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广泛而激烈的讨论,成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彻底宣告分裂的标志性事件。如此激烈的政治争论,确实需要恢复政治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以强化理论应对之策。

正是在国际政治如此特殊的处境中,政治学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回归契机:今天作为政治学二级学科之一的国际政治学,骤然间成为关乎国家发展、前途与命运的重要学科。对此,梁守德也指出:“中国国际政治学科的诞生,应以1963年12月中共中央下发的关于加强外国问题研究的文件为标志。因为正是依据这一文件的规定,中国各地不仅建立了许多外国问题研究机构,更重要的是将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和复旦大学的政治系改名为国际政治系,第一次在中国高校设置国际政治专业,招收专业学生,开设国际政治专业课程,并开始正规地培养国际问题的专业人才。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中国的国际政治学研究开始从政治家领域走向学术界,正式被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进行建设。”[9]由于中苏之间深刻的政治分歧,让中国此前“向苏联一边倒”的国际政策遭遇严峻挑战:中国已经习惯从苏联的视角,甚至直接借助苏联的国际关系政策和国际政治研究来确定中国的国际认知和国际政策,如今两国分道扬镳,中国不得不独立开展国际关系研究,以求相对准确地确立中国的国际认知和国际政策。因此,将此前几年局部恢复起来的、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学系,转型为国际关系学系,进而设立国际关系学院,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政治学以国际关系学的面目重回学术领域,是因应于中国国际关系事务的专门化以及国际关系人才的严重短缺。由此可见中国政治学的重启与国家命运的紧密关联。

1964年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内外均受严峻考验的年份:对外,中苏各奔前程,让中国一下子面对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一种必须重起炉灶、努力融入世界的尝试,在启动国际关系学研究的时候显现出来;对内,党内关于国家发展方向的分歧日益明显,“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的四清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热火朝天地进行,剑指“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恰当此时,国际关系学得到恢复,其学术负载的政治使命毋庸多言。当事者赵宝煦回忆道:“1963年冬,周恩来总理在出访亚非十四国前夕,曾亲自主持召集有关部门负责同志座谈如何加强研究外国工作问题。会后,综合讨论结果给中央写了一份《关于加强研究外国工作的报告》。1963年12月30日,毛泽东主席审阅了这份报告,并亲自写下200字的批语。头一句就说:‘这个文件很好。’全面肯定了这份报告。随后就将这份报告连同毛泽东的批语作为中共中央文件(中发[63]866号)转发全国。同时成立了中央‘国际研究指导小组’。”[10]

毛泽东的批示,不限于恢复国际关系的教学研究,而且还广泛涉及世界宗教等亟需为中国所了解的学术—政治事项。他的批示全文是:“这个文件很好。但未提及宗教研究。对世界三大宗教(耶稣教、回教、佛教)至今影响着广大人口,我们却没有知识,国内没有一个由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研究机构,没有一本可看的这方面的刊物。《现代佛学》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文章的水平也很低。其它刊物上,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写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继愈发表的几篇谈佛学的文章,已如凤毛麟角,谈耶稣教、回教的没有见过。不批判神学就不能学好哲学史,也不能写好文学史和世界史。这点请宣传部同志们考虑一下。”[11]这一批示不仅明确肯定了加强对外部世界的研究与教学,指出了中国对外部知识的严重缺乏,并且一以贯之地明确强调了马克思主义作为相关研究指导思想的地位与作用。这对将要恢复的国际政治研究是一个方向性的规定。

赵宝煦概括了报告指出的中国国际关系研究的五点不足与八项改进措施。五点不足是:“第一,专门的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太少;第二,除外交学院外,高等学校中没有国际政治的学科和专业;第三,缺乏外国问题资料;第四,仅有的几个有关研究机构,方针任务不明确;整个研究外国的工作,缺乏统一指导和部署;第五,研究机构和实际工作部门,缺乏交流与协作。”[10]八项改进工作是:“(一)加强并新建一批独立的研究机构;(二)在有条件的高等学校内建立研究外国的机构(现在人民大学的马列主义研究所、苏联东欧研究所、国际共运研究所,北京大学的外国哲学研究所、亚非研究所、世界近现代史研究室,复旦大学的资本主义国家经济研究所等等,都是在文件中明确规定或根据文件精神由中央批准建立的);(三)加强和充实高等学校中有关国际政治的院系,文件中明确规定:将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和上海复旦大学三所高校原有的政治系改为国际政治系,并且在培养国际政治人才方面,三校有明确分工;(四)逐步建立地方上对外国研究的工作;(五)加强外事机关及驻外机关的研究工作;(六)加强国际研究工作中的协作;(七)采取‘动静结合,内外交流’的办法,培养研究干部;(八)成立国际研究指导小组。”[10]

很明显,八项改进工作是围绕五项不足的认识拿出的实际举措:为了解决机构和研究人员缺少等问题而设立三校国际政治系,为了解决研究机构方针任务不明确的问题而确定了三校的专攻方向,为了解决国际关系研究缺乏统一部署、缺乏交流的问题而确定了统一布局与强化交流的目的。由周恩来直接主持的前述报告,成为中国在紧张的国际环境中着力恢复政治学的政治动力。这也预示了恢复起来的中国政治学服务于中国政治需要的学科特点。这点在被恢复起来的三校国际政治系定位上可以得到印证:在国家的教育施政布局上,北京大学政治学的重点研究领域在亚非拉政治,这让北京大学后来在国际政治研究上展现出对第三世界研究的优势;复旦大学的研究侧重点在外国政治经济学,这让后来复旦大学在美国政治研究上呈现出优势;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重点则在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运史,这让社会主义理论与苏东研究成为后来人民大学的长项。但从总体上讲,由于政党—国家意识形态的强有力形塑,三校的研究基本上限于马、恩、列、斯、毛等革命领袖关于国际政治的论述,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关于国家政治的具体主张。对政治学的基础理论、政治学重要的学术问题、国家政治生活的理性布局、权力机制及其绩效评估等等重大、前沿问题都缺乏起码的关注和必要的探究。

1960年代初期,中国政治学初踏归程。这证明了政治学的学科韧性:尽管国家在诞生初期仿效苏联,将政治学逐出大学门墙,但国家发展中必定遭遇的政治问题,随时随地在召唤政治学的回归。即便政治学仅仅是以今日所谓“二级学科”之一的国际政治学形式实现局部回归,但政治学与国家政治发展的内在关联性已经呈现给人们。政治学不可能被完全排斥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世界之外,对政治世界的种种复杂事务完全作壁上观。政治学前路蜿蜒,但仍能韧性绵延。

三、“补课”:政治学的黄金时代

1964年的中国政治学恢复之路,崎岖难行。因为仅仅在两年之后,中国就发生了持续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对“文化大革命”的前因后果,执政党有权威的总结:“一九六六年五月至一九七六年十月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这场‘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同志发动和领导的。他的主要论点是:一大批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已经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相当大的一个多数的单位的领导权已经不在马克思主义者和人民群众手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中央形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它有一条修正主义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在各省、市、自治区和中央各部门都有代理人。过去的各种斗争都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实行文化大革命,公开地、全面地、自下而上地发动广大人民群众揭发上述的黑暗面,才能把被走资派篡夺的权力重新夺回来。这实质上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政治大革命,以后还要进行多次。这些论点主要出现在作为‘文化大革命’纲领性文件的《五·一六通知》和党的九大的政治报告中,并曾被概括成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从而使‘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一语有了特定含义。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这些‘左’倾错误观点,明显脱离了作为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思想轨道。”[12]可见,“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观点错误、个人独断、偏执斗争、后果严重的“社会浩劫”。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缘故,刚刚踏上归程的中国政治学,再一次陷入了低潮,步上了歧路。在国家高层布局的三校国际政治系主导的政治学学科框架中,人民大学的停办,导致国际政治系教授的流散。而在研究内容的选择上,完全服务于国内阶级斗争形势,以及国际政治中反对修正主义的需要。“由于当时的国际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中国国际政治学理论学科的建设主要还是从研究革命导师和政治家的国际政治理论入手进行学术探讨。20世纪60年代主要是研究帝国主义理论、民族殖民地理论以及战争与和平理论,当然还有世界革命的理论等。20世纪70年代主要是研究‘三个世界’理论、时代理论以及‘大三角’国际战略格局理论等。”[9]这样的研究局面,是刚刚恢复起来的政治学还难以免除的一种政治定势使然。自古以来,政治学属于实践知识,因此与现实的政治经验世界紧密相关。(2)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将知识划分为三类,一类是自然知识,一类是实践知识、一类是创制知识。从今天人文社会科学视角讲,知识形式便是两类,即实践知识与创制知识(理论知识)。前者针对不变的东西创制一般的认识与理解,后者针对变化的东西进行具体的谋划或设计。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指出,诸家的共同宗旨是“务为治者也”即此意。这类论述当然仅具相对意义,因为知识形式的交错存在才是常态。但政治学如何在与政治实践的互动中寻求学术自主性,乃是政治学学术健康发展的必须。这需要宽松的政治环境和自成统绪的政治学理论研究传统。而在政治权力对社会发挥全方位支配性作用的情况下,政治与政治学的良性互动机制很难建立起来。因此,政治学常常只能成为领袖人物的政治意志、政策主张的注脚,政治学的自主性学术内涵尚需艰苦努力才能凸现出来。从最严格的角度讲,“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政治学”的主要工作基本上属于政治图解,甚少学术含量。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的理论任务被提上台面,而谋求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实际任务也横亘在国人面前。这是两个内在关联的复杂事务:理论上对实践问题的澄清与回答,有助于实践上放开手脚,不被此前的政治教条捆住手脚;实践上的迅猛发展,尤其是谋求经济发展的现实任务的有力推动,让人们必须在理论上为新型实践提供强有力的辩护与指引。对此,邓小平在理论务虚会期间明确指出,在多谈点经济、少谈点政治的大局下面,要在政治学等社会科学研究方面急起“补课”:“我并不是认为政治方面已经没有问题需要研究,政治学、法学、社会学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们过去多年忽视了,现在也需要赶快补课,我们绝大多数思想理论工作者都应该钻研一门到几门专业,凡是能学外国语都要学外国语,要学到毫无困难地阅读外国重要的社会科学著作。我们已经承认自然科学比外国落后了,现在也应该承认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就可比的方面说)比外国落后了。我们的水平很低,好多年连统计数字都没有,这样的状况当然使认真的社会科学的研究遇到极大的困难。因此,我们的思想理论工作者必须下定决心,急起直追,一定要深入专业,深入实际,调查研究,知彼知己,力戒空谈。四个现代化靠空谈是化不出来的。”[13]

这就是邓小平著名的社会科学“补课说”。不过论者在引用邓小平政治学等学科“补课”论述的时候,常常只将前一分句的前半段引出,或者删除中间一些话而跳跃性地加以引用。分析起来,邓小平这段话表达的意思关乎政治学等社会科学发展的所有重大事项:一是长期停滞而几乎没有什么发展的社会科学,必须急起补课;二是这样的补课,在理论上主要体现为引介外国,尤其是西方国家的社会科学著作,在实践上要补上帮助人们了解中国社会的基本数据;三是必须承认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一样,都已经明显落后于世界发展的步伐,这已经严重妨碍社会科学的正常研究;四是必须确立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原则,即专业化、实践性、实证性、重比较。可见,邓小平论及的政治学等社会科学的“补课”,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呼吁而已,而是一个具有明确导向的学术研究与实践指引的宏大布局。这对此后中国政治学的迅猛发展发挥了极佳的指引作用。

1980年代政治学的“补课”之功有目共睹:除开大学和各级社会科学院的政治学研究机构的广泛设立之外,政治学的基础研究与现代政治学知识的疾速引入,政治学研究释放出的学术能量令人瞩目,而政治学研究与中国政治发展进程的相互促动局面,尤其令人感到鼓舞。正如邓小平所期待的,在致力发展经济学以助推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政治学的补课也应该与中国的政治发展紧密扣合起来。当中国稳步走上市场经济道路的时候,中国经济学在1980年代开始出现一派繁荣景象。随着经济体制改革收到巨大成效,政治体制改革的任务浮出水面,成为继经济体制改革之后的又一热门话题。这直接催生了政治学学科的迅猛发展。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政治学终于迎来一个黄金时代。

1980年代生机勃勃的改革开放与政治学教学研究相互促进的火热发展局面,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在这期间,大学所设立的政治学系、国际关系系明显增多。在研究主题上,显著多样化。在研究成果出版方面,不仅在政治学原理方面编著出版了不同版本的教材与不同主题的专著,而且在两史方面(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政治制度史,西方政治思想史、西方政治制度史)的研究上收获颇丰。这些都属于政治学基础理论研究的突破。在国际政治、国际关系、外交学等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明显的进展。政治学界编辑出版了《政治学研究》《国外政治学》《政治学参考资料》等刊物,成立了中国政治学会(1980年),加入了国际政治科学协会(1984年),并编辑出版了引人瞩目的政治学丛书。[7](3)关于中国政治学当代发展的论文为数不少,还可参见王惠岩:《回顾与展望:发展中的中国政治学》,《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4期;杨海蛟:《中国政治学30年》,《山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7期;娄成武、蒋龙祥:《中国政治学研究的历史、现实与未来》,《政治学研究》2010年第6期;俞可平:《中国政治学的主要趋势(1978—2018)》,《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王中原、郭苏建:《中国政治学学科发展 40 年: 历程、挑战与前景》,《学术月刊》2018年第12期,等等。就一个专门学科发展言而,在设立机构、共同体建设、刊物编辑、丛书出版、成立协会、国际承认等方面,已经堪称基本要件齐备。中经几乎三十年的中断与曲折,政治学强势重生。在这个意义上,政治学的“补课”任务可以说基本完成,政治学研究需要接着完成的任务是融入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为政治体制改革出谋划策。正是基于这一积极互动情势,中国政治学迎来了它在当代的黄金发展时期。

就政治学学术研究的收获而言,这一时期主要集中于几个方面。一是围绕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种种失误展开反思。这类反思,一方面体现于马克思主义的坚持与发展主题上,也体现在对邓小平直接指出的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等问题进行了有深度和直接性的研究。另一方面,在共和国的政治史研究上取得了明显进展,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研究上取得了令人高度关注的初步成果。对“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进行了理论清理。再一方面,因应于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改革的需要,对一些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一者对香港回归引发的“一国两制”的国家形态做出了富有实践针对性的探讨;二者对政治体制改革的诸多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和切合经验需求的讨论;三者对已然浮现出来的腐败问题进行了政治学的系统分析;四者对中国政治发展的指导思想,尤其是就“新权威主义”进行了广泛讨论。[14]这些论题,都紧贴当时整个政治体制改革的前沿与紧迫问题,极富实践针对性、政策导向性和思想竞争性。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科学主要学科中,政治学留人以一骑绝尘之感。

政治学研究的这个黄金时代在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有过短暂中断。原因众所周知,毋庸多言。但在邓小平南方视察讲话发表以后,这个黄金时代成功接续起来。人们将邓小平的这一讲话视为重启改革的一缕春风。短暂中断的改革进程,在执政党的韧性改革思维主导下得以重启。而重启的改革最为需要的理论支持,仍然是经济学与政治学有力携手提供的知识资源。一方面,在短暂中断的改革进程中,因于国家权力的维稳需要而展开的反自由化思绪,曾经占据政治学论说的中心位置。但另一方面,在邓小平讲话之后,政治学的话题中心重归改革。而改革最激越人心的话题,依然是经济体制与相伴的政治体制改革。就具体话题而言,相对于此前的政治学研究而言,显得更为广泛和深入,学理性有了明显增强,理论论述的周全性有了改善。正如王惠岩所描述和分析的:“1992年10月党的‘十四大’以后,为适应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需要,党中央提出‘积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下决心进行行政管理体制和机构改革,切实做到转变职能、理顺关系、精兵简政、提高效率’。后来的一段时间,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十分活跃,诸如‘政企分开’、‘政府职能转变’、‘机构改革’、‘决策科学化与民主化’、‘公务员制度’、‘中央与地方关系’、‘政治文化’、‘政治稳定’等问题成为当时讨论的热点。”[14]在稍后的研究中,“有关‘邓小平的政治思想’、‘政治体制改革的理论’、‘民主政治建设’、‘民主与法制’、‘反腐败问题’、‘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的宏观调控’、‘香港、澳门回归与一国两制’、‘人权问题’、‘西方政治思潮’等课题的研究,推动了当代中国政治学的发展,取得的成果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14]。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执政党的能力问题、三个代表问题、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并提的政治文明建设问题,一一浮出水面,成为政治学聚焦关注的大问题。[14]

政治学的这个黄金时代一直延续到上个世纪末。黄金时代的说法,是一个相对于政治学与中国政治发展积极互动的特定意义上的形容性说法,也是一个学科、学术蓬勃发展显出一派生机与活力而不囿于知识界自娱自乐状态的状描,更是一个基于相邻学科而显现出的强大竞争力基础上的断言。1980—1990年代,经济学在“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践中呈现的活力有目共睹,但相对于被认为中断发展的政治学而言,后者的独会峰巅之感,明显强于经济学。而社会学在1980年代由独领风骚到1990年代的门庭渐冷,更是无法与政治学相比。法学的崛起是1990年代后起倡导依法治国催生的重要学术现象,但法学尤其是专业法学是公众难以进入的专门学科殿堂,它也不如政治学如此切近公众的日常生活、引发公众的普遍关注。作为实践知识门类的政治学,其学术繁荣与学科前途是否进入一个黄金时代,判断标准莫过于它是否切入实际政治生活以展示诱人前景,并且在发挥社会政治影响方面让相邻社会科学难以企及。在1980—1990年代,政治学在这两个方面无疑都居于一个让人缅怀的高位:市场经济业已展示聚集财富的能力而不会让人惊异,因此经济学已经退回到知识的象牙塔,愈来愈变成学院知识的竞争活动。政治学像朝阳一般升起,不仅为中国的深度改革描画蓝图,也为中国的现代建国展示浩大社会工程的强大吸引力和刺激感,它在此期间走出知识的象牙塔,变成实践的强劲动力。这对一个具有古老传统的学科的现代新生来讲,确属千载难逢之机。

四、生机与危机

断言中国政治学的黄金时代止于上个世纪末,并不等于说中国政治学此后全无发展。相反,进入新世纪,中国政治学其实取得了长足进步。跨世纪以来,在政治学研究的主要发展指标上呈现出这一进步特征。一是研究机构、学术成果惊人增长。“2006—2010年间,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者和专业人士达万人,设有政治学专门研究机构近150个”,“政治学界共发表学术论文7万余篇,出版专著4 000余部,出版译著和教材450余部,设立研究课题4 000多项”。[15]二是“政治学研究方法规范化和研究路径多元化。各种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开始引入政治学,多元的研究范式不断涌现,例如结构功能主义、历史制度主义、新制度主义、理性选择、法团主义等,不同学术思潮(自由主义、新权威主义、新左派等)激烈争辩”[15]。三是“国际合作和对外学术交流全面拓宽。该阶段出现了海外政治学著作翻译和引介的大潮,以‘政治学译丛’、‘政治学名著译丛’为代表的学术翻译工作系统展开。学者们对海外政治学的流派、范式、理论、方法等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和介绍,外文文献在中国政治学研究中的引用率一直较高。该阶段,政治学各个领域的国际学者来华访问、讲座、参会、授课甚至任职的人次显著增多”[15]。四是学科的自我意识明显增强,政治学学术研究共同体的自我反思显著增多,《年鉴》、学科《回顾与规划》的著作连续出版。五是学科的精细化发展趋向愈来愈明显。“学科体系更加完备、学术队伍更为成熟、学术交流机制更趋完善”[15];“学科的领域分工更明显,研究议题具象化和精专化。此外,研究方法的科学化是该阶段的显著特征,‘数据驱动’与社会科学理论合流成为政治学新的增长点”[15];政治学研究的国际合作向纵深发展,学科的国际排名显著提升;以政策对策研究和智库服务执政党和政府的趋向非常明显。

在学科、学术上讲,进入新世纪的中国政治学仍可谓生机勃勃:发表学术成果之多,明显胜于以往;成立机构之多,显著超过此前;学术研究的方法自觉意识之强,远非过去可比;与国际同行的深度交流之多,先前难以想象;学术身份的自认与互认,甚至可以让政治学界惊叹;学术研究的新增长点之多,让政治学界有些目不暇接。这是怎样的一种学科生机,直让界外人士心生羡慕。但不能不指出的是,上述政治学的统计数据,有些是政治学的自我做大的结果:已经成为中国最庞大学科群之一的公共管理,其机构、人员、学术成果、智库报告等等,有相当部分被纳入政治学范围计算。尤其是不少综合大学,由于学科建设的传统与组织因素,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处于混生状态,彼此学科边界不清、人员交叉使用、成果统计易有重复。其中,尤以边界很不清晰的行政学、行政管理学与政治学的混生状态最为显著。无可讳言的是,当下一些综合大学中的政治学已经处在借行政学或行政管理学之壳求生的状态。因此,用以显示政治学繁荣发展的一些指标的准确性与可靠性是令人存疑的。在一些全国高校排位非常靠前的著名大学中,为了保证学科评估中重点学科排位的进一步靠前,已经将不太可能靠前排位的政治学专业取消掉了。仅就政治学的学科处境而言,已经足以说明政治学的黄金时代不再。

中国政治学的黄金时代延续了20年左右,为时不长不短。这不是说中国政治发展,抑或广泛一点讲,中国的深水区改革不需要政治学发挥作用,情况可能恰恰相反。断言中国政治学的黄金时代成为过去式,只是说政治学在关乎政治体制改革这类话题上的独领风骚的时光不再。一方面,政治学在1980—1990年代直接参与中国改革开放设计并融入热火朝天的改革进程的光景不复再现。由于经济体制改革成为包罗万象的改革形式,因此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多数问题逐渐被换算为经济学问题而被广泛讨论,政治学直接介入改革开放的热闹局面是很难再见到的情景。另一方面,政治学被相邻学科侵蚀地盘的现象日益明显。这样的侵蚀,有的是在政治学研究共同体非情所愿的情况下发生的,有的是政治学界自觉自愿、积极推动的情况下出现的。就前者讲,新兴的公共管理大多是从行政管理、工商管理、管理科学与工程或经济学华丽转身而来。因此,政治学就是怎样地心有不舍,也无法与这些本来就很热门的学科抗衡。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学科代政治学立言。在大学的学科建制中,这些学科为大学吸纳资源的能力、在校园政治中的话语权、在学科地盘的不断重新划分中,都远非政治学所可匹敌。就后者论,政治学作为实践性极强的专门学科与专业学术,必然要承受相当的政治压力。因此,政治学共同体常常有意无意地主动腾出地盘,或者还为政治学留下一点学术名义,或者完全转战另外的学术领域来为自己谋求生路。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校园学术政治转场行动。但在客观上,这样的选择,明显缩小了政治学的生存空间。再一方面,政治学陷入了学术象牙塔内部的激烈竞争,表现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这类竞争,首先是政治学共同体内部的学术进路、学术贡献、学术评估的竞争;其次是相邻学科之间就资源分配和生存空间的竞争;再次则是大学各个学科之间的“鄙视链”长期作用的结果。

在政治学共同体内部,一直存在着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互竞高下的局面。以宏观总体把握政治学研究的老派取向,与把政治学作为专门知识处理的政治科学研究的新派走势,就已经显示出政治学研究共同体内部的同室操戈。尽管论者试图对之进行调和,但亦不得不承认在两种研究进路中,“两种知识体系共存于尚未臻于成熟的中国政治学,并且在日趋残酷的学术市场上开始了激烈的竞争。这种竞争广泛出现在书籍出版、论文发表、社会影响、学生认同等各个层面。就学术发表和赢得学术声誉而言,‘新’‘老’政治学存在明显的区隔,一方主攻国外学术期刊,一方主攻国内学术期刊,这种隔离机制让双方都有喘息之机,但是不相往来却形成了一种略显畸形的学术‘冷战’生态; 短兵相接的竞争,发生在对学生群体认同的话语权争夺上,‘老’政治学因其整全性知识体系的特点,不能为学生提供稳定的成就预期,对学生群体的影响力逐渐弱化,学生更迷恋那种能迅速提升其学术资本的路径。当老派学者还能保留一定的社会影响力作为补偿机制的条件下,这种冲突还不会特别激烈,一旦老派学者无法从社会上获得更多资源,两种知识体系的交锋就会陷入白热化,两极分化的局面可能就会发生”[16]。本来就已经陷入紧张的学科间竞争的政治学研究共同体,共同体内部的认同不是趋强而是变弱,这对政治学界肯定不是福音。

相邻学科间的竞争使这一局面更加僵固。在跨世纪之际,中国政治学的发展迎来了公共管理注入的新动力。不过,这是祸福相依的事情。政治学的公共管理化,或者政治学的行政学化,对政治学既是新的生机,但也引发了政治学的学科身份危机。即便说公共管理还必须借助政治学基础理论,才能自证自己是针对“公共”发出的学术声音与政策建议,因此无法完全挣脱政治学的学术引导,故而公共管理还无力给政治学制造真正的生存危机。那么,早就在代政治学立言的经济学、法学与社会学那里,似乎抢夺政治学的学术地盘就不那么客气了——产权问题本是一个政治学与经济学共享的问题,尤其是在中国,这个问题不能由经济学包办。但长达20余年,产权问题都由经济学界提供基本的学术产品并对政治学界资源输出。依宪治国本是真正的政治学重大命题,多年来也是由法学共同体在承揽研究任务,而且法学界的崛起,竟多由依法治国实践导向的直接推动。这对政治学界乃是一个涉及学术荣誉心的挑战。曾经热闹非凡的和谐社会建构问题,社会学界出尔为之论证,并且面向社会广为普及。而和谐社会的建构,非政治学的国家与社会理论不足以给予充分论证。但政治学界却是在附和社会学界的研究中对之发声的。政治学界处在这样的尴尬状态,自然有直接与间接的政治缘由,但政治学界的进取心肯定是一个问题。

至于大学与研究院各个学科之间的“鄙视链”,其存在与作用可谓由来已久。在1970年代后期恢复高校招生考试以来,长期流行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让相关学科处在相应“鄙视链”的最高端。大学与研究院中的人文社会科学,长期被广义的理工科研究人群视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非科学专业,缺少普世知识的尊严。因此这些学科一直处在相应“鄙视链”的下端。这样的定势,曾经因为公务员招考热而略有改变。但从总体上讲,这些短暂的热闹,从来没有从根本上撼动过理工科在“鄙视链”中的高端位置。直到最近,被视为中国唯一的科技创新城市的深圳,在全球招聘急需人才的时候,主责的领导人还公开声称,有必要重提“学好数理化,打遍天下都不怕”(4)深圳副市长王立新明确强调:“大家从最近的形势也看到基础研究对深圳、对中国是非常非常的重要!我们过去讲8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后来我们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认为孩子还是应该让他去学经济学,学金融、学设计,让他快乐,让他离钱更近一点,认为离钱更近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钱!那么今天我们有必要重提那句口号,就是:‘学好数理化,打遍天下都不怕’。”(参见:深圳副市长:有必要重提“学好数理化打遍天下都不怕”,http:∥news.ifeng.com/c/7n0eMPiX4Qv,访问时间:2019年6月10日)。 在这条长期作用着的“鄙视链”中,政治学既不来钱,也无从实施科技创新,而且还因为政治学着力研究规范权力而受权力挤压,因此,政治学处在这条“鄙视链”的最低端,似乎有些避无可避了。

政治学在生机之中隐然显现危机,问题当然主要出在政治学的自处之道上。与1980—1990年代政治学的盎然生机与巨大活力相比,跨世纪之后的政治学,愈来愈满足于学术象牙塔中的自得其乐,明显丧失了学术的实践进取心与研究的理论雄心。因此,一种自限天地的自娱自乐,使政治学丧失了实践活水与思想动力。这是上个世纪后期与新世纪初期两个阶段政治学呈现出明显落差的主要原因。固然这与政治体制改革话题热度的显著下降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政治学的固步自封、自我禁足内在相关。实践知识自我阉割了实践针对,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老’政治学经常要对政治现实发声,但通常都不要求高度专业,也不够精细,而只能做整全性、指导性的宏观解读,有时难免不接地气。然而,相对于在文献中爬梳的老派学者,那些将研究建立在数据统计基础上的新锐学者,与政治社会现实的脱节尤甚。尽管科学化、标准化程度更高,但新锐学者的精致的研究往往无助于理解复杂的社会事实,对于政治这么一个系统性的问题,过于专门化的解读总难免导致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当学术产品已经出自流水线的程式化生产,生产效率自然更高,同时也就可以罔顾现实生活的羁绊了。”[16]可以说,这正是政治学黄金时代不再的深层原因:一个自愿从它本身应当毫无借口、无需理由挺立于政治实践世界的学科,竟然或有意或无意地退出、甚至是拒绝进入政治生活世界,那么它的生机从何而来?又如何强力维持呢?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学与中国政治的积极互动状态是否在根本上已经生变?是政治学在学科上已经出现失语而无法与生动活泼的中国政治互动了呢?还是生动活泼的中国政治实践根本不需要政治学介入其中了呢?这是极为严肃且紧密相关的三个提问。对此稍加思考,可以给出三个否定性的答案。

一者,今天中国处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兑现的关键起步阶段,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的全面深化改革的决议中所包含的繁多改革任务,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做出的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决定,向中国政治学界提出了极为繁重的实践与学理研究任务。中国政治发展与政治学需要的深沉互动,大局未改,只待政治学界的积极响应。至于中国发展展现的全球向度,在“一带一路”倡议“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路中,已经得到充分呈现。政治学需要对之提供强有力的智力支持。除非政治学界同人携手而为,否则就会错过一个再次激活政治学研究巨大能量的历史契机:这中间,既有对策研究的丰富资源,更有深刻学理探究的内容。这是政治学重建其实践知识体系的直接动力,是中国政治学再创黄金时代的实践源泉。

二者,中国政治学确实需要重构自己的话语体系。所谓全球化话语与本土化话语之争、整全性知识与专门化知识之辩、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之别,都只是展现政治学研究张力的不同进路,而不是势不两立的排斥性取向。最为关键的是,中国政治学的健康发展亟需全力融入到中国的实际社会政治生活之中,即便是基于纯粹知识兴趣的政治学研究,也对描述一个真实的中国具有不可拒绝的帮助作用。对今天中国来讲,政治学研究如同所有社会科学研究一样,必须全力避免双失的研究局面:宏大话语的建构不足以引导国家向现代化的纵深健康发展,而微观实证研究又完全扭曲国家的每一个局部真实。[17]相反,应当尽一切可能追求一种双赢的结果:以宏大话语的建构,为中国深水区改革提供理性的总体指引,并从相应的经验事实中高度凝练和概括普适学理;以微观实证研究,为人们提供真实中国的可靠局部描述,从而为人们的事实认知,以及在事实认知基础上的准确解释提供支持。如此可保中国政治学话语不至于陷于失语的窘境。

三者,今天的中国处在最需要政治学为国家发展提供智力支持的时代。诚然,中国改革开放处于深水区,执政党与国家权力方面的顶层设计极为重要和关键。但相关的顶层设计,在技术上需要相关的自然科学、技术工程和管理科学的精确知识支持,在理念上则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理论证,而在实际举措上需要所有学科的专家集群集中智慧以确保可行性与可靠性。由于国家权力方面在中国改革开放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决定性作用,因此让国家权力保持清醒理智的政治学,也就必须担负更为重要的前引后导的责任。政治学者的担当意识、学术责任、政治勇气、研究素养和理性精神,会极大地影响政治学与中国政治发展的互动状态。国家有需求,政治学不一定就能相应地满足这一需求。原因在于,政治学家常常失位,不能以自己的专业知识为国家提供令人满意的智力支持。相反,他们常常陷于单方媚权、媚俗的失智、反智泥淖,不仅发挥不出支持国家健康发展的智力服务作用,而且误导国家发展方向。因此,政治学研究共同体必须制定有形的与无形的学术纪律,以求维护自己的学术尊严,并得到国家权力的尊重,从而为双方的有益互动提供适宜条件。可以说,对中国政治学研究共同体来说,重建1980—1990年代灿烂呈现过的积极实践品格,杜绝犬儒式的媚权媚俗,是其重现辉煌的学术研究共同体自我准确定位之前提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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