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湘瑟词》对唐宋词的追和

李昕慧

（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 110136）

钱芳标原名鼎瑞，字宝汾，一字葆馚，号莼渔，别号蘅皋吟客，江南华亭人。他是云间词派后期代表人物之一，著有词集《湘瑟词》四卷、词话集《莼渔词话》以及词选集《词堧》。《湘瑟词》存词524首，后经整理增加24首，一并收入到《全清词》和补辑中。钱芳标词作描写范围十分广泛，大致有闺情、咏物、羁旅、唱和、节序和田园等六类。其中，唱和之作就有187首，占全部词作的三分之一。唱和有多种含义，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唱和是指通过诗词进行互相应酬作答的文学活动。追和属于唱和的种类之一，通常是对前代文人的诗词作品以原韵或者原意的方式进行模仿的一种创作活动。文人对于追和词的创作源起于北宋，到清初成为一种较为流行的文学活动现象。经冯雨婷统计：顺康卷及其补编共有1759首唱和模仿唐宋词的作品，其中，唱和唐五代词人19家，95首词作；宋代词人84家，1620首词作，另有44首未标明唱和对象的词作。[1]追和词的创作可以看作是清代词人对唐宋词的接受方式之一。钱芳标的唱和词作，大多数是与同时期文人进行唱和时所作。

一

钱芳标的187首唱和词中，共有42首是追和唐宋词人的词作（以用……韵、和……韵、次……韵等为题），共涉及词人19家，其中唱和周邦彦的词最多。学界对钱芳标词作的研究比较少，多是在研究云间词派时有所涉及，并且研究内容集中在词作题材和风格上。本文通过对钱芳标追和词的整理和分析，探讨并总结出其追和词的特点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中、长调的兼顾

云间词人以陈子龙的《幽兰草题词》作为开宗立派的宗旨，奉行“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2]的词学主张。云间词人以陈子龙、李雯、宋徵舆等人为主要代表，在词学观上深受复古思想的影响，追求词作含蓄蕴藉的审美特征。云间三子无论是在词的创作还是词学观上都对整个词派产生重要的指导作用。《幽兰草》《倡合诗余》《支机集》等云间词选集中的作品就多为小令。小令这种词的体式符合云间词人在创作实践上的要求。早期云间词派的词人在创作时没有明确“小令”在创作中的地位。直到沈亿年在《支机集·凡例》中明确提到“专意小令”的词学观点。[3]沈亿年是蒋平阶的学生。《支机集》中的词学思想不仅代表蒋氏师徒的词学观，同样也代表了云间词派在词调上的创作倾向。其本质上是进一步对《花间》词统的尊崇和复归。

钱芳标作为云间词人，其小令的创作数量在其整体词作数量中所占比重是最大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钱芳标在中、长调上的着墨越来越多，根据词作大致创作时间，经统计如下图所示：

数量年份 小令 中调 长调康熙七年之前 84 4 0康熙七年—康熙十一年 4 1 20康熙十二年 17 24 53康熙十三年 50 25 40康熙十四年 33 11 28康熙十五年以后 56 40 58

康熙七年以前，钱芳标的创作遵循着云间词派的“家法”，小令创作的比重最大。康熙十一年以后，中、长调的创作开始增多并且达到平衡的状态。由此可见，钱芳标后期对小令、中调和长调的创作没有明显的倾向。

钱芳标的追和词多数创作于中后期。58字以上的中调和长调在追和词中有40首，仅《万里春·和片玉词》和《赞浦子·用花间韵》是小令。而且，他在词牌的选择上没有重复，追和的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词人词作。例如，在《兰陵王·用清真韵》中：

远江直。无数秋山蘸碧。昏烟外、千点乱鸦，接翅归飞弄寒色。佳人渺南国。愁绝。登临赋客。清霜馆、零杵碎砧，灯火家家动刀尺。

年时履綦迹。向杜曲花裀，燕市歌席。樽前相对忘眠食。嗟好梦云散，倦游帆驶，蓝桥何路觅旧驿。任冰泮鸿北。

心恻。岁阴积。忽影送㛹娟，天慰孤寂。搴帘一笑欢难极。待载酒探桂，并肩吹笛。能禁离袖，霎泪颗，漏共滴。[4]

这首词中的韵字依次有：“直”“碧”“色”“国”“客 ”“ 尺 ”“ 迹 ”“ 席 ”“ 食 ”“ 驿 ”“ 北 ”“ 恻 ”“ 积 ”“寂”“ 极 ”“ 笛 ”“ 滴 ”。这些完全与周邦彦《兰陵王》中的韵字相同，并且词序没有变化。和韵的情况一般分为三种：依韵、用韵和次韵。这首词在词题中用的是“用清真韵”，而实际的情况属于次韵，在创作的过程中难度更大。相似度情况还存在其它追和词中。除此之外，钱芳标涉及到的中、长调词牌还有《渡江云》《大有》《哨遍》《水龙吟》《贺新凉》《夜半乐》《玉女摇仙佩》《雨铃霖》等。董俞在《湘瑟词序》中评价道：“调非一阕，体有数端。情文之美，可得而言。”[5]这说明了钱芳标对中、长调体式的学习和创作是兼顾的，体现出他在词创作上有了转变之处，也就是其渐渐形成兼收并蓄的创作观。

（二）对南宋词的取法

本文对钱芳标42首追和词追和的词人词作进行了统计，一共有19家，并且按照创作数量的多少进行排列，并标明年代，如下图所示：

姓名 年代 数量周邦彦 北宋 7柳永 北宋 4苏轼 北宋 5蒋捷 南宋 3姜夔 南宋 2李清照 南渡 2吴文英 南宋 2辛弃疾 南宋 2晏几道 北宋 2史达祖 南宋 2《花间词》 五代 2张炎 南宋 2晏殊 北宋 1尹鹗 唐 1吕滨老 北宋 1王沂孙 南宋 1赵长卿 北宋 1叶李 南宋 1蒲宗孟 北宋 1

从上图中可以看出，钱芳标追和数量最多的词人词作分别是周邦彦7首、柳永5首和苏轼3首。他追和的词人数量较多，而且分布广泛，唐、五代、北宋、南宋均有涉及。值得注意的是，除去南渡词人李清照，南北宋词人各有8家。从数量上看，钱芳标可谓是取法诸家，兼收并蓄，而且钱芳标对南宋雅词更为喜好。他追和姜夔作《疏影·落照用姜白石韵》：

归飞属玉。带断霞几缕，洲畔寻宿。极望长沙，明灭中流，湘娥俨映斑竹。群峰紫翠交凝处，一半隔、烟江南北。怕画楼、未放晶帘，赚出影单人独。

似线天涯趖尽，王孙尚何处，裙草空绿。自古无情，冉冉西驰，不管山丘华屋。寒冰旧路虞渊薄。莫更待、比邻吹曲。暂挽留、野寺斜红，胜搨郭熙千幅。[6]

这首词含蓄蕴藉，借由男女相思之情写出黍离之悲。词中借了湘妃斑竹的典故，表达对离人的相思之情，还化用了王维诗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句。他又借向秀《思旧赋》序：“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中的“寒冰”和“虞渊”，渗透出事物走向衰败的凄凉之感。钱芳标在词的结尾将“野寺斜红”的景象和北宋郭熙的名画放在一起比美，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这首词可以说是追和词中相对较好的一首。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南宋醇雅词风的接受。云间词派词人或因与其他词人群体唱和交往受到影响，取法苏辛豪放词风或者南宋格律词派，例如，董俞后期作不少慷慨的长调词作，最有特点的就是《祝英台近·会稽道中·用辛稼轩韵》以及《思佳客》组词。从上表中看出，钱芳标对南宋格律词以及苏辛风格的词有所学习，但是其在词风的偏好上明显更趋向于清空醇雅。

由此观之，钱芳标在词的创作实践上确实有着明显改变。从追和词的创作中可以看出，他在词的创作上更多样化，相比之前更具有包容性。这与云间词派整体的词学思想有了不同之处。

二

在《湘瑟词》中对唐宋词的追和体现出钱芳标在其后期创作中有着兼容并蓄的词学观。他这样的改变有着什么具体原因无法细致考证，但可以通过对当时词坛的发展以及其生平经历可以得出大致三点原因。

（一）清初醇雅词风的影响

在清初词坛风气的转变下，钱芳标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从清顺治年间到康熙前期，社会政治状况逐步稳定。统治者在文化上的统治日益加强。由于“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影响，诗引起的政治影响更为广泛，所以，文字狱多是由诗引起的。与此同时，由于词被认为品格不高并且有着含蓄蕴藉的特点，文人在这一时期多用词来抒发情感。这是词在清初发展繁盛的客观原因。云间词派在清初词坛的发展上起到了引导风气的作用，为清词与明词立下界碑。时移世易，随着主导者们相继凋敝，云间词派没有了明显的领导者。以朱彝尊、李良年、沈皞日等人为代表的浙西词派在词坛的影响日益深广。朱彝尊推曹溶为浙西词人之先时说过：“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7]清空醇雅的词风逐渐在文人唱和的活动中流传开来。他在词坛风气的转变下即便坚持云间词派的词学思想，在创作实践上也难免受到影响。钱芳标在《容居堂词题词》中评价周稚廉：“冰持之词，艳而不纤，利而不滑，刻入而无雕琢之痕，奇警而无斧凿之迹，可与仿佛者惟溧阳彭爰琴、武水朱竹垞耳。”[8]由此可见，钱芳标在评词标准上同样受到了醇雅词风的影响。

除此之外，钱芳标能够形成兼收并蓄的词学观，还因为受到当时词坛对词的“正”“变”进行讨论的影响，突破了云间词派视词为“小道”“诗庄词媚”的词学观点，提高了对词体的认识，做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写。追和词中就已经涉及到题壁、题画、羁旅、闺情等内容，反映出不同生活的侧面和对人生的感悟。

（二）云间词派自身理论上的调整

上文中提到康熙十二年以后，钱芳标的词作有了明显的变化，中、长调开始增多。这很大程度上与《清平初选后集》的编选有关。《清平初选后集》从康熙八年开始编撰，到康熙十七年全部完成，历时九年。这是一部云间词派后期具有代表性的词选集。虽说张渊懿和田茂遇是主编，但是钱芳标也是参与者之一。《清平初选后集》的选词标准和渗透出来的词学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对编撰者个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蒋氏师徒的《支机集》回归《花间》词统，在一段时间内被广为接受，但也在词坛上引起了强烈的争论。其中，以蒋平阶与王士祯的争论影响较大。这次争论之后，清初词坛开始反思绮艳词风并且对《花间》《草堂》的长期影响进行深入思考。云间词派在这其中也有了自身的思考和转变。田茂遇在《叙》中就对云间以小令为尊的观念进行了修正：“我乡前辈言词者以花间为宗，几置长调不作，戒勿涉草堂以后蹊径。弱岁侧闻斯论，信疑半之。盖词既唐律体之流，则其时代升降、体裁正变，亦犹诗在唐时，武、贞而后，景、干以前，人不一家，家不一辙，安能比而同之，率归太始耶？”[9]田茂遇对于“几置长调不作”的行为进行了警示，避免作词走向逼仄的道路。可见，云间词派发展到这一时期，其眼界已经不再局限于词体调式的长短了。钱芳标在参与编选的过程中能够与《清平初选后集》产生相互的影响。

（三）唱和交友等活动的直接影响

除上述两点之外，唱和等文学交流活动对钱芳标创作实践及词学观能够产生直接影响。钱芳标作追和词的具体缘由无法细致考证，但可以从一些追和词的小序中看出作词的大致情况。钱芳标《丹凤吟》：“徐方虎庶常席上，同合肥宗伯、纪檗子、白仲调、张豫章、家饮光用片玉韵。”《渡江云》：“题范武功画用张叔夏韵。”《琐窗寒》：“岁暮戏学放翁。”[10]从上述举例中，我们能大致判断钱芳标作追和词的直接原因多是与友人的游戏、唱和。他在与同代友人应酬作答时往往还同时追和前代唐宋词人的词作，或是用前代唐宋词人的词韵。前人对追和词的创作往往持否定倾向，对钱芳标的评价也不列外。《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对钱芳标评价为：“惟喜和宋明词人及同时友朋之韵，往往凑合韵脚，徒自损其词境也。”[11]尽管如此，词序中的这些内容从客观上能反映出钱氏的交友情况。这里的“用......韵”和“戏学”更是直接地反映他的创作和学习不是完全无意识的，而是有一定主观性在其中。钱芳标对醇雅词风的接受就是相对主动的。吴绮在《湘瑟词序》中提到：“今葆馚阁映湘真，楼邻仿佛。彼徒形其倚树，此益美乎积薪。君将奉敕以填，七宝旋诸上苑；我且选声而听，六么付与歌鬟。倘或问陆贾之装，黄金几两；则请诵姜夔所谱，白石一编耳。”[12]从中可以了解到，钱芳标词中强调风骚寄托是对云间词派词学思想的继承，是由于“美乎积薪”。钱芳标在这种继承中进行了改变，体现在对姜夔、吴文英等人词风的接受上。蒋景祁在《刻瑶华集述》中评价道：“钱舍人宝汾陈大樽、李舒章诸公之绪，而又较《幽兰》《湘真》出一头地，愈出愈新，词之境界如是”[13]这种“新”来自于其他词人群体在词学观念上的影响。陈维崧与钱芳标交往甚密，互相之间常有唱和。陈维崧词中的稼轩之风不可避免地影响到钱芳标。钱芳标追和苏、辛二人的词就有七首，在词的创作上展现出豪放的一面。浙西词人对钱芳标的影响更大，所以，钱芳标更多地接受了醇雅词风的影响。曹溶评高层云《改虫斋词》时题词曰 ：“因言《改虫斋词》逼似竹垞、宝馚一类，阅之乃凌梦窗、白石，有非竹垞诸公可以尽其长也。”[14]这一评语虽然言过其实，但也能看出曹溶在醇雅词风上将钱芳标和朱彝尊看作一类。浙西词风醇雅，对南北宋均有取法。云间词派的词学观点更多是针对明词弊病而言，追求风骚之旨。这与浙西词风有着相通之处。钱芳标在唱和的过程中更容易受到影响，取法更为开阔也就不足为奇了。

综上所述，钱芳标后期的创作表现出小令与中、长调均衡创作的趋向，在追和词的创作中更倾向于中、长调。与此同时，他所追和的唐宋词人基本上属于名家，并且兼顾了南唐北宋南宋各个时期的词人，体现出其更为通达的师法趋向。这两点变化展现出与云间词派词学观念上的不同之处。他对唐宋词人的追和整体上反映出他兼容并蓄的词学观。这与时代变化下词坛风气的转变以及其自身经历是分不开的。追和词历来评价都不高，但是能够客观反映出词人对唐宋词积极而又主动的接受和学习态度，为我们了解和把握词人的词学观点和创作实践提供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