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涵
内容摘要:希腊诸神的形象暗含着人的原始冲动:无伦、动物性、没有道德拘束。从诸神的起源到俄狄浦斯悲剧,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演进过程中,人为自己建造的“迷楼”。俄狄浦斯渴望探求真相,无意揭露了人潜在的秘密(亦是自己弑父娶母的真相)遭受毁灭。英雄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伊利亚特》将人的理想付诸于英雄的形象,将英雄从集体中独立出来,肯定了其作为个体的存在。
关键词:个人 集体 神 英雄
一.人与神:从诸神的起源到俄狄浦斯悲剧
让我们从诸神的起源开始谈起。最先产生的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产生大地该亚,以及塔耳塔罗斯,爱神厄罗斯,厄瑞玻斯和夜神纽克斯。纽克斯与厄瑞玻斯相爱生出埃忒耳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大地该亚生了乌兰诺斯、蓬托斯,并与乌兰诺斯生了俄刻阿诺斯、科俄斯、克利俄斯、许佩里翁、伊阿佩托斯、忒亚、瑞亚、忒弥斯、谟涅摩绪涅、金冠福柏、可爱的忒修斯和狡猾多计的克洛诺斯,以及百手巨人;与蓬托斯结合生下了宽阔的陶马斯、傲慢的福尔库斯、脸蛋漂亮的刻托和铁石心肠的欧律比亚……神的谱系看来很是混乱,关系错综复杂,且代代弑父。这就是史前期的表现:无伦、动物性。神的形象是由人所臆想、创造出来的。神的形象中暗藏着人的欲念。诸神的起源暗示着人类的起源,早期的人类亦是乱伦的结果,人性有兽性的前科。
人类“最古是:过着群团的生活实行杂乱的性交;没有任何家族;在这里只有母权能够起某种作用。”[1]乱伦与弑父的传统源自诸神:娶母自乌兰诺斯始,弑父自克洛诺斯始;或是说源自人类的早期原始冲动。弗洛伊德通过直接考察从孩子生活中得来的材料来证明恋母情结与弑父欲望是“由内部产生的”。“孩子第一个性爱对象是哺育他的母亲的乳房;爱在依附于满足滋养的需求中有其根源……这第一个对象后来完全变成了孩子的母亲这个人,因为母亲不仅哺育他,而且照料他,因而激发了他一系列其他快乐和不快乐的生理感觉。由于母亲关心孩子的身体,所以就成了孩子的第一个引诱者。在这两种关系中,存在着母亲的重要的、独特的、无与伦比的根源,母亲作为第一个并且是最强烈的爱的对象,作为后来一切对两性的爱的关系的原型,它一经确立就终生不变。”[2]
神是可以任性而为的,不受道德拘束的,人不可以。随着文明的演进,人类不断地为自己创造着秩序,创造着迷楼。迷楼,象征社会,人是囚徒,被包括婚姻、法律、契约等所绑缚。人不得出,唯有飞出迷楼。飞高即是毁灭:伊卡洛斯融掉了羽翼,俄狄浦斯刺瞎了双眼。
对比荷马时代,索福克勒斯时代,雅典人已对神存有怀疑。悲剧中神不在与人一同宴飨,与人一同战斗,而是退到了幕后,由先知代替其存在。俄狄浦斯,這不断探求真相的英雄,则质疑先知:“啊,财富,王权,人事的竞争中超越一切的技能的技能,你们多么受人嫉妒:为了羡慕这城邦自己送给我的权利,我信赖的老朋友克瑞翁,偷偷爬过来,要把我推倒,他收买了这个诡计多端的术士,为非作歹的化子,他只认得金钱,在法术上却是个瞎子。”[3]对于真相的探求使得俄狄浦斯怀疑一切。他不顾一切地要查出真相,即是他预感到真相的可怕:“我要听那怕人的事了!也只好听下去。”[4]他最终找寻到的真相不仅仅是杀死拉伊俄斯的真凶,更是将人类弑父恋母的潜在欲望揭露出来,代价便是自我的毁灭。当俄狄浦斯试图飞出“迷楼”,想要冲出一切幻象,找寻人的隐秘所在,将那不为人知的潜在世界曝露在阳光之下,他的毁灭即已注定。“哎呀!哎呀!一切都应验了!天光呀,我现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5]
英雄介于人神之间,英雄的形象里暗含着人的原始痛苦即人之非英雄。人的自身的限定严重地束缚着人。面对强大的宇宙和自然力,人深切地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力。由此,诸神的行动为人类难以理解的事物提供了解释;而英雄的创设则寄托了人超越自身存在的理想。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和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往往具有超人的能力,这种超人的能力实际上就是超越了人的肉体限制而达到更高自由的一种理想化表达。
二.个人与集体
(一)个人独立于集体:阿基琉斯与盾牌阵
在古代,盔甲、战车、盾牌极为重要。史诗中大量篇幅描写当时的武器。出土文物证明了其真实的存在。
《伊利亚特》中有大量对盾牌的描写。那盾牌是一种很大的防身盾牌,埃阿斯的盾牌是“一块像望楼、有七层牛皮的铜盾,提基奥斯为他制造,那人是最好的牛皮匠,家住许勒城邦,他为埃阿斯用肥大公牛的皮革制造一块七层皮的发亮的盾牌,第八层铺铜。”[6]而赫克托尔拿着盾行走时,“有黑色盾皮和圆形浮雕的盾牌的周缘上下撞着他的后颈和他的脚后跟”。[7]史诗甚至还用了一百三十行的篇幅来描绘火神赫菲斯托斯为阿基琉斯打造的盾牌。
宇文所安先生在《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中说到“群体在军事上的象征就是盾牌阵,即军士方阵,在阵列中,个人向前冲锋时的荣誉或往后撤退时的安全,必须服从于整个集体的荣誉与安全,二者都只有靠每一个体在阵列中各就各位方可以得到保证。单兵擅自行动,冲到阵列的前头或者逃到阵列的后头,就在坚不可摧的盾牌阵表面留下一道裂缝,留下一个敞开的缺口,暴露在这个小小的裂口之下,每个人都变得软弱无力,不堪一击。然而,《伊利亚特》中的英雄阿基琉斯不知何故总是要么冲在阵列的前头,要么落在阵列的后头。”[8]
盾牌阵确是队列冲锋或撤退时集体的荣誉和安全的保障,如在第十二卷,特洛亚人冲击阿开奥斯人的壁垒时“他们不断越过雉堞互相攻击,击中对方的护胸牛皮大盾或小圆盾。无情的青铜扎进许多战士的肉里,一些人是在逃跑时被扎进暴露的后背,也有许多人是因为护身盾牌被扎穿,整段壁垒和垛垛雉堞被特洛亚人的和阿开奥斯人的无数勇士们的鲜血浸染。”[9]以及福波斯·阿波罗劝阻赫克托尔不要冲出盾牌阵与阿基琉斯厮杀:“他这样激励部队,特洛亚人举起长枪,敌对双方相向冲杀,喊声震地响。福波斯·阿波罗走近赫克托尔对他这样说:‘赫克托尔,你绝不能去同阿基琉斯厮杀,只可隐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作战,免得他向你投枪或扑近用剑劈砍。阿波罗这样说,赫克托尔立即退进人群,听见天神说话的声音,心情慌颤。”
但从史诗中可以看到脱离集体,独自为战的并不仅仅是阿基琉斯。史诗对于英雄之间对阵的描写更为普遍:如埃涅阿斯和阿基琉斯对阵“整个平原布满了军队,闪耀着战士和车马的铜辉,大地在奔驰的脚步下发颤。两个最杰出的将领,安基塞斯之子埃涅阿斯和那个神样的阿基琉斯,走到两军中间的地面准备厮杀。埃涅阿斯首先威武地冲出阵来,沉重的头盔不住摇晃,可怖的盾牌举到胸前,手中紧握铜头长枪。佩琉斯之子从另一面冲出来迎战,有如一头雄狮,凶残得全村农人都想把它杀死。”[10]还有一向以集体为重的赫克托尔“他这样说,光辉的赫克托尔也在召唤特洛亚人,宣称要和阿基琉斯对阵:‘勇敢的特洛亚人,不要怕佩琉斯之子!凭言辞我甚至可以同不朽的神明厮杀,用长枪却困难,因为神明比我们强大。阿基琉斯并非所有的话都能实现,有的话他做到了,有的话只完成一半。我这就去和他对阵,即使他双手如烈火——即使他双手如猛烈的火焰,勇力如灼铁。”[11]英雄是一定不会安于在盾牌阵的护佑下拼杀的,即使如赫克托尔肩负集体的重任,也是一定是要冲出盾牌阵,以一种独立的姿态与敌军对战。阿基琉斯更是被从集体中独立出来的英雄:“阿基琉斯说完,跑过阵线激励每个人:‘勇敢的阿开奥斯人,不要离敌人远站,要兵对兵,将对将,勇敢地和敌人拼杀。不管我如何强大,一个人也难以追击这么多逃跑者,跟所有的敌人厮杀。即使不朽的神明阿瑞斯或者雅典娜,对这样的战斗场面也会觉得为难。只要我的臂膀和双腿力所能及,我决不会在敌人面前向后退却。我这就冲进敌阵,不管哪个特洛亚人,凡接近我的长枪的都不会欢悦兴奋。”[12]阿基琉斯不仅不是躲在盾牌阵之中,更是要冲出盾牌阵,冲入敌阵,以一己之力独自为战。
别林斯基指出:“赫克托尔比阿基琉斯更有人情味,但阿基琉斯比赫克托尔更象神”。赫克托尔是集体责任的负担者,他代替年迈的父亲,率领特洛亚人出战,肩负着战争的全部重担,是特洛亚和家庭的支柱。他谴责帕里斯:“我的好人,现在不是你发怒的时候,战士们在城市周围和城墙边战斗阵亡,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城市周围才爆发不断的战斗和呐喊;你要是看见有人躲避着可憎的战争,你也会指责他。快走吧,免得城市在火焰中彻底遭毁灭。”阿基琉斯则是冲破集体的个人英雄主义者。史诗将其作为个体从集体中独立出来。他有着神一般的勇力,有着神一样的任性。他只为自己的荣誉而战,在其个人的荣誉受损之时,他甚至以牺牲集体的利益进行报复。阿伽门农夺走了阿基琉斯的荣誉礼物——美颊的女子布里赛伊斯,他便流着泪请求母亲去到奥林波斯向宙斯祈求:“你现在就这件事情提醒他,坐在他身边,抱住他的膝头,求他帮助特洛亚人,把遭屠杀的阿开奥斯人逼到船尾的海边,使他们全都享受有这样的国王的乐趣,使阿特柔斯的儿子,权力广泛的阿伽门农知道他愚昧,不尊重最好的阿開奥斯人。”
史诗对于人的欲望并不讳言。战争是兽性的暴露。事实上,“《伊利亚特》仍然是一部关于暴力以及暴力的狂喜的诗篇;是一部关于一座城邦的毁灭的诗篇,凡此种种情感,都违背了群体的利益,并将其推向毁灭或接近毁灭。它是一部关于那些即使通过最好的哺育和教育也无法控制的力量的诗篇:它把诸神毫无理智的感情冲动和一时的心血来潮描写得绚丽煊赫,而嘲弄了凡夫俗子们合情合理的决断。”
负担集体利益的赫克托尔被冲破集体的个人英雄主义者阿基琉斯杀死、凌辱,这是否象征着个人对于集体的冲破与嘲弄?最终普里阿摩斯赎回赫克托尔的尸体,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个人与集体达成的和解?
(二)个人存在的凸显:以阿基琉斯为例
古希腊尊重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以阿基琉斯为代表的希腊英雄都有着极强的自我意识。阿基琉斯的愤怒不仅是由于阿伽门农的自私无理,更重要的是阿伽门农忽视了他作为“阿开奥斯人中最英勇的人”的地位和作用。而他就是要用拒绝出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他要用自己的缺席来证明自己的不可缺席。在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上,个人的存在高于一切。放纵个人的欲望,满足个人的要求,从不被认为是可耻的事。
古希腊的感情是宣泄式的,人要通过自身感情的宣泄来宣布自我的存在,要求自己的感情得到重视,其中较为典型的表现就是阿基琉斯的哭泣。他为自己的荣誉受到侵犯而哭:“阿基琉斯却在流泪,远远地离开他的伴侣,坐在灰色大海的岸边,遥望那酒色的海水。”也为好友的逝去而哭:“阿基琉斯一听陷进了痛苦的黑云,他用双手抓起地上发黑的泥土,撒到自己头上,涂抹自己的脸面,香气郁烈的袍褂被黑色的尘埃玷污。他随即倒在地上,摊开魁梧的躯体,弄脏了头发,伸出双手把它们扯乱。被阿基琉斯和帕特克洛斯俘来的女奴们悲痛得一起失声痛哭,她们急匆匆地跑出营帐,围在勇敢的阿基琉斯身旁,双手捶打胸脯,纷纷倒在地上。”“阿尔戈斯人兴奋地把帕特罗克洛斯的尸体抬出战场,放上担架,他的同伴们泪珠滚滚围着他,捷足的阿基琉斯走在他们中间禁不住热泪涌流,看见忠实的同伴伤残地躺在担架上。”“他们中间佩琉斯之子率先恸哭,把习惯于杀人的双手放在同伴胸前,发出声声长叹,有如美髯猛狮,……”“他们两人都怀念亲人,普里阿摩斯在阿基琉斯脚前哭他的杀敌的赫克托尔,阿基琉斯则哭他的父亲,一会儿又哭帕特罗克洛斯,他们的哭声响彻房屋。”[13]“在侍女把尸首洗净,给他涂上油膏,盖上衬袍和披衫的时候,阿基琉斯把它抱起来放在尸架上,他的伴侣同他一起把尸首搬到光滑的车子上。他于是大哭起来,呼唤好友的名字:‘帕特罗克洛斯,要是你在冥间得到音信,说我已经把神样的赫克托尔还给他的父亲,请你不要生我的气,因为他给我的赎礼并不轻。你应得的一份,我自会分给你。”
自我意志还表现在人对自身的肯定上。阿基琉斯表现出了极强的自信。“只要我还活着,看得见阳光,没有哪个达那奥斯人会在空心船旁对你下重手”“总有一天阿开奥斯儿子们会怀念阿基琉斯,悔不该不尊重阿开奥斯人中最英勇的人”“不要对我发号施令,我不会服从于你”。
三.结论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将个人从集体中独立出来,凸显了英雄的个人意志,肯定了个体的存在、欲望的满足。英雄的形象负担了人的原始痛苦即人之非英雄:人正因为其自身的渺小,面对自然的无力而创造了英雄这一理想化形象。英雄即是对人有限肉体的超越。英雄介于人与神之间,使得人神得以沟通。神的形象亦包含着人最原始的冲动,最本真的诉求:对父亲的排斥、对母亲的欲念。人性有兽性的前科,战争是兽性的暴露。人类靠创造“迷楼”控制自身,飞出迷楼意味着突破也同时意味着毁灭。
参考文献
1.[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大纲(1938),载《标准版全集》第23卷,伦敦:霍格斯出版社,1964年.
2.[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3.[德]马克思: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翻译组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
4.[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5.[美]宇文所安:《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程章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注 释
[1][德]马克思:摩爾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翻译组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10页.
[2][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大纲(1938),载《标准版全集》第23卷,伦敦:霍格斯出版社,1964年,第188页.
[3][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2页.
[4][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3页.
[5][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4页.
[6][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158页,第219-223行.
[7][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135页,第117-118行.
[8][美]宇文所安:《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程章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页.
[9][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82页,第425-431行.
[10][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464-465页,第156-166行.
[11][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471-472页,第364-372行.
[12][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472页,第353-363行.
[13][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571页,第509-512行.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