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蝇王》的“恶世界”建构

2019-03-18 02:56张萌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蝇王

内容摘要:《蝇王》展现的人性之恶向来是人们热议的话题。但许多研究常聚焦于戈尔丁的创作手法和作品的象征体系,而对作品的现实启示关注较少。本文从《蝇王》与荒岛文学的关系、作品本身呈现的强烈对比和隐喻色彩、作者写作心态等多个维度出发分析小说的世界建构,旨在更深入地理解戈尔丁的创作意图和社会理想。

关键词:《蝇王》 恶世界 文明对抗 人性启蒙

《蝇王》是英国作家戈尔丁的代表作。故事以虚构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为背景,讲述了一群儿童因飞机失事而流落荒岛的故事。这座岛上只有六至十二岁的孩童,因此他们必须自己建立起全新的生活秩序,起初大家为了寻求救援而团结在一起,后来又因为恐惧“怪兽”分为两派,一派以拉尔夫为首,一派以杰克为首。时间一长,两派人因利益、权力的争夺加剧而发生冲突,甚至不惜自相残杀,最后,岛上大火引来巡航军舰,成年人的出现结束了这场荒谬争斗。这个故事具有极强的寓言特征,作者在荒岛上建立一个“罪恶的世界”,实则直指现实,表达他对社会的体察和改良诉求。

一.回溯传统:荒岛文学的继承与反叛

荒岛小说,顾名思义是以远离人类文明的荒岛作为故事发生场所的一类文学形式。小说中“荒岛”至少满足两个特征:一是地理意义上的与世隔绝;二是社会形态居于原始。1719年,笛福发表小说《鲁滨逊漂流记》,讲述主人公鲁滨逊·克鲁索只身流落荒岛,凭借惊人毅力与智慧生存下来,在岛上生活28年后成功返还故乡的故事。这部小说作为荒岛文学的代表,对后世文学形态产生着深远影响。

《蝇王》也是一部荒岛题材的小说。在情节设置上,它延续了一般荒岛文学的传统,主人公是来自文明世界的男性,因意外流落荒岛,后在荒岛上求生并试图建立具有现代意义的秩序,最后又因机缘巧合回归现实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蝇王》角色命名直接沿用《珊瑚岛》,主人公都叫拉尔夫和杰克。《珊瑚岛》塑造了三个少年英雄,他们理智热情、勇敢无畏,齐心协力战胜了海盗和土人的同时,还用基督文明感化岛上居民,最后成功返回故乡。它一以贯之地展现了文明的先进性和现代社会的优越感。而不同于《鲁滨逊漂流记》《珊瑚岛》等荒岛小说洋溢着的乐观精神、完美人性,《蝇王》展现的是资产阶级文明的落败和人性恶的毁灭性力量。它对《珊瑚岛》的戏仿,更像是刻意引发读者的对比思考,并用儿童的恶解构前人塑造的美好愿景,打破世人自满自傲的迷梦。从立意上说,《蝇王》是对荒岛文學传统的反叛,它不是怀着睥睨众生的姿态审视现代文明和原始文明的沟壑,也无意于论证先进的思想、技术对某种社会形态的改造作用,而是通过一个“恶世界”的想象,探讨人性的意义和重建信仰、寻回人性之善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二.情节设置:理智与野蛮的角力

拉尔夫是小说第一个出场的男孩,作者对他的描述是“嘴形和眼睛流露出温厚的神色”,这奠定了他较为正面的形象。当明确自己身处荒蛮时,他首先带领大家用树枝生火来制造求救信号;另外还指导孩子们寻找果实、搭建窝棚、选择合适的地点作为厕所……在被营救前,尽力创造新的宜居家园。这一系列行为显示出良好家庭教育给予他的丰富常识和关于现代秩序的认同,因此最先被推选为孩童的领导者。然而在后续的领导中,他又暴露出了优柔寡断、欺软怕硬等弱点。

与他属同一阵营的还有猪崽子和西蒙。猪崽子身上更多蕴含着理性与科学。这个胖男孩虽然身体病弱,但善于思考、冷静客观,相比于拉尔夫,他显得更为聪敏睿智。如一上岛就思考制作日晷来标记时间、最先想到将海螺当作传声工具、在孩子们为所谓“怪兽”恐慌时,率先提出“大家害怕的是人”。但由于身体条件限制了行动力,他并未获得足够的尊重。大家嘲笑他虚弱的体魄、肥胖的身躯,在这个需要足够体力获取食材的地方,猪崽子被视作“圈外人”。西蒙则是善和爱的化身。如果说猪崽子和拉尔夫的“善”更多是因为社会规训,那么西蒙的友好则来自天性。他身上有着基督的博爱精神,有与生俱来的善良、勇气和正义感,因此他会在猪崽子被排挤时挺身而出、在众人因恐惧而畏葸不前时独自登上山头探寻野兽的秘密,他也从不曾向对头杰克释放恶意。在书中,他是第一个发现“野兽”真相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与“蝇王”有过精神的对话,这些独特的经历赋予他以先知般的神性,然而这位孩子中的“先知”,最后却在众人的狂欢中被当作野兽打死。

与拉尔夫等人对立的“野蛮”派则以杰克为首。这位合唱队的头儿似乎自出场就标示着不受管束,起初他尚能大致与拉尔夫和平共处,然而两人的不同立场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具有远瞻性的拉尔夫认为火应小心看管作为求救信号,而享受捕猎的杰克认为火应用来烤制食物;前者认为“规则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后者却说“让规则见鬼去吧”……而后,杰克在捕杀野猪中获得快感和自我肯定,开始不甘心接受拉尔夫的指使,接着他用抢劫、物质引诱等方式使孩子们纷纷倒向自己阵营,争夺到小岛的领导权,在“涂着花脸,佩戴着胜利花环”中完成王的加冕。两派对垒在西蒙和猪崽子相继死去后达到高潮。此时拉尔夫孤立无援,而杰克陷入专制统治和歌舞祭祀的迷狂里,他因权力成功攫取而日益膨胀、人性几近泯灭,任何暴力、屠戮都能带给他极大欢愉,最后甚至想到放火烧岛来追杀拉尔夫。

倘没有最后成人军官的出现,拉尔夫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成为同伴长矛下的冤魂,要么接受杰克建立的秩序,融入他们的野蛮队伍。作者在结尾留下光明的尾巴,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场理智与野蛮的角力是以文明、善、理性的落败而告终。拉尔夫一力维持的民主秩序烟消云散,被武力、杀戮取代;拥有工具理性的猪崽子过于相信科学的力量、却缺乏对黑暗人性的体察,落得被蓄意杀害的结局;西蒙对所有人都怀着善意的温情与爱,在发现“野兽”的秘密后不顾病体也要告知同伴真相、消除恐惧,最终冤死在他试图拯救的人手里。

作者在同一情境里设置两种完全对立、起先力量相当的文明形态,并试图用巡航舰到来之偶然来证明现代文明的侥幸、脆弱。在《蝇王》里,民主、秩序、理性等作为现代文明的表征,在面对原始的野蛮力量和人的恶时显得不堪一击,它们不仅不具有顺向改造的优势,反可能被对方吞噬,因为它的约束性力量来自个体的认同、服从,一旦有人抑制不住心中罪恶而又缺乏约束机制时,这种因社会契约而维系的文明便会在短时内土崩瓦解。

三.现实物象:实物的隐喻

1.海螺

拉尔夫吹响海螺,唤来四散的孩子们,并因此成为头领。海螺是贯穿全书的意象,它是召开会议发言的工具,谁拿着海螺,谁就拥有表达观点的自由,它是民主秩序的载体,即发表言论是每个人的权力,这权力又是被一定规范赋予的。海螺作为孩子们共同约定而树立的权威,为人表达思想提供合法性证明。

在书中,作者多次将海螺形容为“易碎的、美丽的”,意在暗示依附于其上的民主之脆弱:猪崽子因病弱而成为孩童中的边缘人,他用海螺发声时,要么被粗暴抢夺,要么被轻视嘲笑,使他不得不反复重申“我拿着海螺”,由此,所谓民主也免不了盲目、专制的着色,它实际无力给予所有人以平等和尊重;崇尚丛林法则的杰克不愿屈居人下,用食物的号召力消解海螺的权威,在拥有绝对权力后,又用血腥镇压、排除异己来维持统治。最后,海螺随猪崽子死去一同被毁灭,拉尔夫一手建立的秩序土崩瓦解,他所推崇的理性、民主事业宣告破产。人群最初因海螺聚集在一起,出谋划策建立新的家园,海螺破碎则象征另一种原始、兽性的规则统治小岛,也象征现代文明改造蛮荒的试验失败。

2.火

“火”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向来具有理性、技术和希望的含义,它是普罗米修斯带给人间的光明、是饮食进化的重要转折、是现代战争里的枪炮弹药。在小说里它能驱除寒冷、能为孩子们烤制食物,同时还是被营救的希望。

它本代表着更为先进的文明形态,但也能让人失去理智,成为邪恶力量的帮凶。在岛上,拥有火就意味着掌握了实际领导权,这直接导致杰克的偷盗和后面一系列冲突。小说还用大量笔墨描写一群儿童围绕火堆跳舞、唱着“杀野猪哟。割喉咙哟。狠狠揍哟”的情景。火助长了兴奋情绪,唤醒众人潜藏在心中的野性,使他们沉醉于祭祀的狂欢里。西蒙正是死于这野蛮的暴力。后来,火被进一步用来将拉尔夫赶尽杀绝,罪恶的光焰在小说最后充斥了整个小岛,这是杰克为对头准备的祭礼,更是童真和人性的献祭。

“火”的意义类似于现代社会的武器,其正邪之别取决于使用它们的人。若人秉持善意进行合理利用,它可以促进人类进步;若心怀不轨,则会成为恶人行凶的工具。对错永远不在工具,而在于人心。

3.野猪

野猪则是用来祭奠岛上所谓“野兽”的,它是“蝇王”的实体形象,因被许多苍蝇附着,西蒙在恍惚中将其看作苍蝇之王。蝇王,在基督教中象征万恶之首,它的具象呈现是在西蒙的幻觉里,“蝇王”以上帝视野揭示了孩子们都不曾领悟的奥秘——它本身就是野兽,也不可能被捕捉和杀死,因为它就是人的一部分;同时它还预言了孩子们会自相残杀甚至失去生命的结局。“蝇王”更接近于这场惨剧的见证者。正因它存在于人类身体里,所以与人的恐惧如影随形,不仅难以抹去,而且可能支配行动,使人沾染上暴戾、极端、残忍等恶质。因此,它象征着引导着孩子步步退化,变得野蛮冷血、充满兽性的神秘力量,是人性恶的折射。

四.创作心态:戈尔丁的启蒙困境

“启蒙”意即开启蒙昧,使人明白事理。在戈尔丁这里,它的内涵不只局限于灌输科学知识或促使思想开化、解放,更重要的是對人性向善的引导。《蝇王》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战争留下的苦难记忆萦绕在这一代人心头,他们开始思索现代文明的意义:它对人类究竟意味着福还是祸?又何以产生毁灭世界的力量?社会应被怎样的力量构建?如何挽救人类的信仰危机?

于是他虚设第三次世界大战作为背景,并把目光聚焦于一群孩子,思索文明重建和人性复苏的可能性。一般因为认为,孩子是最纯粹的,他们尚未完全社会化,因此行为更能展现人性原始的欲望,同时也最容易被引导和改造。男孩们在岛上根据从前所受教化建立起具有现代意义的民主秩序,但这秩序在暴力和野蛮的裹挟中被不断挑战、挤压,最终湮没在人性之恶里。在这一过程中,戈尔丁曾提出多种设想以进行人性启蒙,因此塑造了拥有基督精神的西蒙。西蒙对所有人都心怀善意,用上帝般疏离而亲近的姿态面对派系争斗,保持自己的善恶判断,并以敏锐的洞察力最先悟出“真正的野兽也许是人”。然而一语成谶,当他带着真相回去拯救同伴于恐惧,却死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狂欢里。作者没有刻意渲染他死时的惨象,而着墨于天气、生物等自然景色的变化,写西蒙尸体被发着光的生物包围,如此他的逝去更接近于耶稣受难——自己受苦替世人赎罪,帮助他们摆脱罪恶和痛苦。但事实上,这并没有敦促同伴为罪过忏悔,反使他们从杀戮中获得快感,助长作恶气焰。西蒙的死宣告戈尔丁用宗教信仰唤醒人性之善的希望落空。他还塑造了代表理性的猪崽子。这个只有绰号没有名字的孩子爱好思考、冷静沉着,但并没有赢得同伴的重视,即使是与他处同一战线的拉尔夫也从未认真欣赏过这位忠诚睿智的伙伴,在一群体格健壮、热爱捕猎和集体劳动的男孩面前,病弱的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而最早由他提出建立现代意义的群体规范也未被施行。猪崽子最后死于同伴谋杀,他生命的陨落使“理性”在这座荒岛上显得愈加水土不服,作者用理智科学改造社会的方案也由此破产。

文明的失落、民主秩序的溃败在这个恶世界中显得真切而残忍。戈尔丁用理想科学和宗教信仰来改造社会、启蒙人性良知的构想都已破灭,直至故事结局也未给出新的办法。军官的到来挽救了拉尔夫的生命,也将孩子们从癫狂中拽回所谓“文明”,这个光明结局与其说是作者存着的微茫希望,不如说是他最后的绝望呐喊。但从另一角度看,岛外的世界是否就是真正的“文明”?如果没有战争,孩子们就不会流落荒岛,岛上的一系列悲剧也无从发生。所以,小岛实质就是真实社会的缩影,人会因获得共同利益或暂时达成的协定而享受脆弱的和平,也能在本性恶的驱使下不惜伤害他人来获得利益,对岛上的孩子来说,他们想要的只是同辈的领导权,而现实世界的人想要的则更多、更复杂,达成目的的手段也更残忍。作者面对小小荒岛的改造尚且无能为力,更不必说复杂的人类社会。因此《蝇王》全书都弥漫着悲观的情绪,这不仅因为“好的东西被撕毁给人看”,更缘于未来的路不知往何处去的困顿迷茫。

五.结语

这本书借虚构的“恶世界”传达出戈尔丁对现实情境的担忧和“人性恶是苦难的根源”的观点,也展现了他为战后衰颓社会重寻普世规范的努力,行文中充斥着启蒙无效的怀疑。正如他本人所说:“制止了捕杀活人的军官想用巡洋舰把孩子们从荒岛上带走,而那巡洋舰也同样无休止地猎捕它的敌人,谁来拯救成人和他的巡洋舰呢?”真实社会中存在同样的杀戮,上演着更令人扼腕的悲剧,而要阻止浩劫重现,就要从根本上填补人性的缺陷,让他们认识到,若任由欲望蔓延、让人性之恶主宰行动,全人类都会自食恶果。除此之外,建立起普遍认同的、符合人道精神的社会秩序和预防机制,人性之善才能更好地被保护和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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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张萌,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试验班2016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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