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之改宗、宗改和英国民族国家意识

2019-03-18 23:43陈伟彬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教威尼斯商人洛佩斯

陈伟彬

一、引言

民族国家是贯穿欧洲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这个新旧交替时代的主题。随着民族意识的觉醒,建立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已经成为欧洲各地的头等大事。民族国家的形成是与宗教改革的发展齐头并进的。在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发生前,人们在乎的只是对上帝的信仰虔诚与否,以及自己的灵魂是否得救。当宗教改革时代来临,以教权主义和普世主义为基础的“基督教大世界”体系瓦解,王权主义和民族主义为主要支柱的民族国家兴起。以王权代替教皇权,以民族国家代替大一统的“基督教大世界”,这是由欧洲的宗教改革引发的一次历史性的巨变(姜守明,2013)。在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包括宗教情感、宗教理想、宗教派别、宗教主张、宗教冲突等等各种宗教因素与英国的政治、经济、外交等因素相互交织,尤其与民族意识的觉醒、民族主义的发展相关联的宗教改革的发生,共同作用于英国社会,使它的各种矛盾处于激荡之中。

这样的动荡时期正是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大背景。莎士比亚创作之时,正值伊丽莎白一世统治的中后期和斯图亚特王朝的初期,经过亨利八世同罗马教皇的奋力抗争,爱德华六世激进的新教改革以及伊丽莎白一世折中的“宗教和解”,英国教会脱离了教皇权的支配,英国民族国家实现了主权独立。然而,这个民族国家主权独立的过程几经波折,在短短的几十年中,天主教和基督教来回更替成为国家主导宗教,而普通民众在宗教身份和民族意识上产生彷徨、徘徊和焦虑。作为伊丽莎白时期最重要的剧作家,莎士比亚通过其作品向人们传达了这样一种在伊丽莎白女王时期渐渐形成的民族国家意识以及在此过程中出现的彷徨、徘徊和焦虑。同时,正如本尼迪特·安德森(Anderson, 1991: 151)所说,想象中的国家总是在现实中国家形成前出现,民族国家意识的构建隐含于伊丽莎白时期的文学创作中。特别是作为当时英国最重要、最有影响的文学形式,戏剧不只是意识形态的产物,同时也是塑造意识形态一种最直接介入的文艺形式。莎士比亚戏剧在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构建上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本文从《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改宗入手,分析莎士比亚戏剧和伊丽莎白时期形成中的英国民族国家意识如何相互体现和影响。

有关夏洛克的改宗问题,一直以来是《威尼斯商人》研究的一个重点。对于莎士比亚时代的基督徒而言,夏洛克被迫皈依基督教,是对其恩赐,使其脱离犹太人的低劣性,获得救赎。对于现代观众而言,这样的强制性改宗行为,是一种迫害。然而,这些认识均浮于表面,对其身后的历史社会因素,则需要进一步探究。夏洛克女儿杰西卡,是自愿主动抛弃自身的犹太身份,改信基督教。如果把夏洛克的被迫改宗行为和杰西卡的自愿改宗行为还原置于莎士比亚时代的宗教政治文化背景进行考量,也就是错综复杂的英国宗教改革时期以及英国民族国家意识形成时期,可以发现,两者的改宗行为反映了英国宗教改革和民族国家身份构建过程中人们的某种无奈和焦虑。

二、场景时空易位

《威尼斯商人》的场景被设在威尼斯,然而这不是十六世纪现实中的威尼斯。当时,犹太人住在十六世纪威尼斯为犹太人专门建立的隔离区:“他们只有在破晓时才能获准离开位于城市边缘的隔离区,进入市中心的交易市场做生意。到了傍晚,犹太人必须回到拥挤的隔离区。犹太隔离区大门锁上,房屋向外的窗户都要关起来,警察在外面巡逻”(桑内特,2011: 276)。而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却能够接受巴萨尼奥的邀请,出席晚宴,这在现实中的威尼斯是不可能出现的。虽然饱受安东尼奥之类意大利商人的鄙视,但夏洛克比现实中的犹太人有着更多的自由。显然,这其中有着一定的时空差异。

在莎士比亚时代,英国的犹太人难觅踪影。早在1290年,爱德华三世已经把犹太人驱逐出英格兰,直到17世纪中叶,法令才被废除,允许他们重新回归。虽然犹太人种族早已从英国消失,但是其痕迹根除不尽,生机旺盛。对于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犹太人的影响,包括犹太人激发的社会辩论、焦虑以及文艺创作等,是不能用其生活在英国的人口数量来衡量的(Loomba,2001:148)。犹太人的故事被不断琢磨、传讲、复述、修饰,各种关于犹太人的寓言、笑话和恐怖故事到处流传:犹太人把小孩骗到手杀掉,用血做逾越节的面包;犹太人极端富裕,暗中运作巨大的跨国资产网络;犹太人在井里下毒,传播鼠疫;密谋反基督圣战(格林布拉特,2007: 188)。就在排犹事件三百年后的英国,犹太人在故事中和日用语中,都被说成令人厌恶的人。这样的论调在《威尼斯商人》通过夏洛克对基督徒的仇恨折射出当时犹太人的负面形象。

当安东尼奥向夏洛克借钱时,夏洛克旁白:他的样子多么像一个摇尾乞怜的税吏!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报复我的深仇宿怨(莎士比亚,2013:22)。这种咬牙切齿的报复欲望,对于虔诚信仰基督教的莎士比亚时代观众来说,他们心中对犹太人的仇敌情绪得到强化。而反犹排犹情绪则通过剧中三个小人物直言不讳地表现出来: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把夏洛克称为魔鬼;萨拉林诺谴责夏洛克是“人世间一头最顽固的恶狗”(莎士比亚,2013:88);葛莱西安诺在法庭上对夏洛克大肆辱骂:“万恶不赦的狗,看你死后不下地狱!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真是公道不生眼睛。你简直使我的信仰发生动摇,相信起比萨格拉斯所说畜生的灵魂可以转生人体的议论来了;你的前生一定是一头豺狼,因为吃了人给捉住吊死,它那凶恶的灵魂就从绞架上逃了出来,钻进了你老娘的腌臜的胎里,因为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样残暴贪婪”(莎士比亚,2013:104)。豺狼的形象让伊丽莎白时期的观众想起于1594年被判处绞刑的犹太医生罗德里戈·洛佩斯。他是一名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从葡萄牙逃脱至英国,成为女王的私人医生。1594年初,埃塞克斯伯爵认为自己发现了西班牙人的阴谋,并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洛佩斯是西班牙与英格兰之间传递情报的间谍。于是, 风烛残年的洛佩斯遭到逮捕, 后被指控收受西班牙国王贿赂参与毒杀女王,最终以叛国罪处置。洛佩斯也被时人称作洛普斯 (Lopus, 拉丁文意为豺狼)。当夏洛克向安东尼奥提出以一磅肉作为无法按期还款的违约处罚时,这种邪恶的想法强化了观众脑海中关于犹太人吸基督徒血的形象。加上观众原有的关于洛佩斯事件的认识,犹太人有计划有阴谋复仇的形象得到进一步强化,而恐惧和焦虑也将进一步推进观众对夏洛克的憎恨。

由此可见,《威尼斯商人》中关于犹太人处境的描绘更符合十六世纪英国的社会现实。这种时空易位正如斯蒂芬·格林布拉特(Greenblatt, 1997: 170)所说,即便莎士比亚把戏剧场景设成其他国家,他提到的城市始终是伦敦。

三、改宗与宗改

虽然有评论者认为,夏洛克接受基督洗礼是对其灵魂的救赎(Lewalski,1962: 185-6), 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夏洛克接受洗礼是一种被迫行为,改宗是安东尼奥和公爵提出的要求。面对财产被剥夺,生命悉听公爵处置,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夏洛克没有选择的余地。面对判决结果,夏洛克只表示“I am content(我满意)”和“I am not well(我身子不舒服)”(Shakespeare,1998:85)。 “content”一词可以表示喜悦,也可以表示无奈之下欣然接受。 第一本牛津英语词典把其定义为“having one’s hopes bounded by what one has, though that may be less than one could have wished”(Novy, 2013: 27),即表示一个人原有的希望无法得到满足,退而求其次对现实的接受。这个词经常被用于表达两种冲突的愿望妥协之时,最终有一方在不得已情况下做出认同的无奈之举。当一个人被迫之时,其身心又怎样会感到舒服呢?“我满意”和“我身子不大舒服”可能引起同样深受宗教压力的观众的共鸣。

在宗教改革与斗争的大背景下,改变宗教信仰是一些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对于大多数莎士比亚时代的观众而言,宗教迫害是鲜活的记忆,甚至是赤裸裸的现实。玛丽一世在当政时期,四年里迫害了将近300名新教徒,因此还获得“血腥玛丽”的称号;而伊丽莎白一世在1581年至1603年间,也对131名天主教牧师和60名天主教一般信徒处以死刑 (MacCulloch, 2003:285)。

正如林德赛·卡普兰(Kaplan, 2002: 243)所言,都铎时期的英国天主教徒有着同样的处境:“作为一个生活在威尼斯的犹太人、外邦人,夏洛克受限于专门约束宗教少数群体的法律,面临这经济和惩罚的威胁。生活在相似环境中的天主教徒面对着《威尼斯商人》庭审一场时,有着怎样的反应呢?”但是,同时期的新教徒们同样知道,他们的宗教也受过迫害,而且这样的迫害在同时期欧洲天主教当政国家中还在继续着。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没有让观众的反犹情绪贯穿全剧。每当观众的反犹情绪得到发泄时,莎士比亚总是让夏洛克出场用其作为普通人所拥有的人性来赢取大家的同情。让观众处于批判夏洛克和批判夏洛克的攻击者两种角度的来回转换中,是《威尼斯商人》一个主要技巧(Novy, 2013: 24)。莎士比亚迫使观众对剧中双方时而认同时而批判,从而对其自身及所处社会环境进行反思。

上文提到的葡萄牙犹太医生洛佩斯就是宗教迫害的一个鲜活例子。虽然洛佩斯早已改信新教,遵守新教教规,但是因为其原有葡萄牙天主教徒身份,被怀疑与英国当时的竞争对手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通敌,最终被判死刑。当然,传统的反犹心理使得解说洛佩斯的罪行时,其犹太血统显得格外重要,也使当时的民众更多地把他的罪行看成是犹太人的恶毒本性所致。洛佩斯的处决是一场公众事件,成千上万的英国民众见证了其送上绞架的过程(格林布拉特, 2007: 201)。根据伊丽莎白时代历史学家威廉姆斯·卡姆登(Camden, 1985: 202-3)的记载,洛佩斯临刑前大声宣告“像爱耶稣一样爱女王”并且引起围观者哄然大笑。早已改信基督新教的洛佩斯试图表达自己的清白,最终却被民众的笑声湮没了。正如格林布拉特所说,或许莎士比亚亲临执刑现场,或许他道听途说,《威尼斯商人》或多或少体现了莎士比亚对洛佩斯事件的看法。围观洛佩斯受刑的观众开怀大笑,因为一个可恶的西班牙天主教国王和一个可恶的犹太人阴谋暗害女王,最终难敌天意。莎士比亚没有像同时代人对洛佩斯那样对待夏洛克。在《威尼斯商人》中,莎士比亚希望人们在笑声中反思,使人们在取乐时深感不安,质疑自己的笑声。

舞台上的夏洛克,为了保住性命,接受安东尼奥的要求,改信基督教,舞台下的观众中,又有多少表面改信基督新教而暗地里心属天主教的呢?莎士比亚的父亲或许就是其中之一。“或许暗藏的天主教徒才是约翰莎士比亚的真面目,信仰新教,老于世故、雄心勃勃的官员不过是他的表面。…或许父亲既是天主教又是新教徒。约翰莎士比亚就是拒绝在两种对立的信仰体系间做出选择”(格林布拉特,2007:65,75)。而莎士比亚本人呢,虽然有不少研究试图说明他是个天主教徒,但也有很多试图说明他是个新教徒。当然,他也可能“往两者都不信奉的方向发展”。不管莎士比亚信仰哪个宗教派别,通过《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两面性,促使人们对自身宗教信仰进行反思。

与夏洛克被迫改信基督教不同,其女儿杰西卡为了取得情郎洛伦佐的信任,主动改信基督教:唉,我真是罪恶深重,竟会羞于做我父亲的孩子!可是虽然我在血统上是他的女儿,在行为上却不是他的女儿。洛伦佐啊!你要是能够守信不渝,我将要结束我的内心的冲突,皈依基督徒,做你的亲爱的妻子(莎士比亚,2013:42)。可以看出,杰西卡在父亲和情郎,犹太教和基督教之间徘徊,那么当她成功私奔之后,她的内心冲突是否能得到圆满解决呢?朗斯莱特消遣杰西卡“地狱是下定了”(莎士比亚,2013:93),而她认为自己可以靠丈夫而得救。能否得到救赎是基督教的核心问题,对于杰西卡而言,她担心自己的原有犹太身份使自己不能够得到救赎,而对于伊丽莎白时期的观众来说,他们也面临同样的冲突。

天主教徒相信,死后邪恶的灵魂直接进入地狱,神圣的灵魂进入天堂,大多数既非全善又非全恶的信徒,则进入炼狱。炼狱是地下一所庞大的监狱,灵魂在此处受刑,直到偿还了在世间的罪业,其过程虽然痛苦难熬,但是最终炼狱里的灵魂都能得救,进入天堂。而英格兰在1563年颁布的《三十九条信纲》(Thirty-nine Articles of Religion)第二十二条却认为炼狱观念“均属虚构,不但经训无据,反大背乎圣经”。 作为新教安立甘宗英国国教会的信仰纲要,《三十九条信纲》深受加尔文“因信称义”和“前定论”的影响(Sheils,1994:159),认为“人天生罪孽深重,在世功德无法对其洗清,而上帝恩泽无处不在,不会要求人为其所不能为,因此,人只要相信而且只有相信上帝,就能并且才能得到救赎”,“神在他永恒的拣选中预定一些人梦救恩,也预定其他人遭灭亡”(加尔文,2010: 898,939)。这样的信条否定人在世的作为,认为所有人在出世前已经注定灵魂进入天堂或地狱。虽然《三十九条信纲》第十七条强调了上帝普世的圣恩,“凡蒙神这样大恩的人,照着神旨,到了定规的时候,必蒙圣灵感召;他们因恩典而顺服召命;他们白白地得称为义;他们被接纳作神的义子;他们得以有他独生子耶稣基督的形象;他们敬虔地行善,最后靠神的慈悲,得享永福”,却无法消除人们“少数人得救,多数人遭诅咒”(George、George,1961: 54)的担忧。虽然新教强调相信便得救的理念,但是,从一种宗教信仰转变到另一种宗教信仰,从心理上真正接受另一种宗教信仰,是需要时间的。既然无法“信”也就无法“称义”。因此,对于原本对天主教教义深信不疑的人们,想要在短时间内对新教“因信称义”,得到救赎,绝非易事。

四、国家与身份认同

与其它欧洲国家一样,英国的宗教改革不仅涉及天主教与新教的斗争,更涉及国教的形成。英国原是一个天主教国家, 因为亨利八世在离婚问题上同罗马教廷发生冲突,脱离了罗马教廷的控制, 成立了独立的英国国教。爱德华六世时期 (1547-1553), 真正的宗教改革运动兴起, 真正意义上的新教徒开始出现,开始触及教义和礼仪等实质性问题, 从而把天主教初步改造成具有英格兰特色的安立甘宗(英国国教)。但是,玛丽女王时期(1553-1558),为了取得天主教的西班牙的支持,玛丽女王取消了爱德华六世时期的改革法令, 恢复了天主教的主导地位,而且取消了亨利八世1529年以来一切反对教皇权威的改革法令。

血腥玛丽女王嫁给了西班牙王子菲利普,向议会提出其西班牙丈夫加冕称“英格兰国王”,遭到议会的拒绝和民众的反对。嫁给一个外国人和颁布对教皇服从的法案, 对于正在脱离罗马天主教庭控制,国家意识正在形成中的英国臣民而言,是不可能接受的。

伊丽莎白女王继位后, 她果断取消了玛丽一世实施的违反英格兰人心愿的宗教迫害政策。虽然她采取宗教宽容政策,却毅然决然地断绝了与教廷之间的官方关系。这样, 经过四十多年(1529-1571)的努力, 都铎君主终于排斥了罗马天主教的主导性, 并为他们的臣民选择了新教。新教首先否认了罗马教廷的宗教权威, 认为教皇对英国教会没有任何管辖权; 其次确认了英王的最高管理者地位, 拥有至上的权威和权柄。这样一来,世俗民族主义取代了宗教普世主义, 都铎王朝诸国王成为民族统一的象征、民族抱负的核心和民族尊严的目标(姜守明,2013)。并且天主教教皇当时被西班牙和法国轮流控制,而这两个国家正是对英吉利民族国家造成最大威胁的根源(钱乘旦、陈晓律,2010: 20)。于是,反教皇就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联系在一起。通过宗教改革, 教皇在英国享有的特权被取消, 伊丽莎白女王成为英国教会最高管理者, 英国实现了以民族主义为精神支柱和以新君主制为政治基础的国家统一。

虽然国家的主导宗教变成了新教,但是伊丽莎白时期,在罗马天主教会的煽动下,英国天主教徒的反叛行动时有发生。1580年,教皇格雷戈里十三世宣布暗杀英国的异端女王不算重大罪过(格林布拉特,2007:63),整个英国弥漫着天主教徒谋杀女王的传闻。1581年议会法令讲到奉行天主教等同于“放弃对女王的忠诚”并追随女王的敌人,这样的人将会以“叛国罪”处死(Elizabeth,1993: 657)。这样一来,信仰新教成为强制性的社会群体行为,而且个人的信仰与国家的命运绑到了一起——信仰新教成为英国民族身份的象征。因此,莎士比亚在剧中尽管对犹太人夏洛克的处境给予一定程度的同情,但对于他改变宗教信仰的结局却是明确而不动摇的。这说明在当时英国人的心中,国家利益和民族身份大于宗教信仰。但焦虑和忧郁在心中结成块垒则需要发泄和释放。

在《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父女从犹太教徒变为基督徒,伊丽莎白时期的天主教转变为新教徒,两者虽然转换的身份不同,但是其过程和感受却是相同的。对于原先信奉天主教的人,改信新教是寻求民族国家身份的途径。如果还保持天主教徒身份,进行天主教仪式,也就是等于在心理上不认同自己的英国身份,在英国难以找到归属感。但是,在改变信仰获得民族国家身份自我认同之后,莎士比亚的观众跟杰西卡一样,面临着救赎的问题。因此,由宗教信仰与民族身份认同冲突而产生的焦虑成为杰西卡与观众共同的感受。杰西卡最后的一句台词“我听见了柔和的音乐,总觉得有些惆怅”(莎士比亚,2013:125),而千千万万的改宗者们又何尝能够开心起来呢?

莎士比亚本人也是众多惆怅者之一。在1596年儿子哈姆尼特的葬礼上,莎士比亚面对超度儿子亡魂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天主教为人提供了与死者交流的渠道,但如今这样的信仰遭到新教当权者的攻击,他们的仪式也被宣布为非法。莎士比亚和大多数人一样,天主教曾经抚慰的渴求和恐惧还在困扰着他们,当时的民众或许大多如此(格林布拉特,2007: 234)。莎士比亚深知执行天主教仪式会带来的后果,他也必定是在新教教区按时做礼拜的,否则他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天主教异端分子的名单上。天主教祭奠仪式被打破了,莎士比亚的丧子之痛无法表达,而戏剧或许成为其情感宣泄的出口。创作于1596年的《威》虽然与莎士比亚儿子的死未必有直接的联系,从中却能窥见,在从天主教走向新教的过程中,莎士比亚与其同时代人为此而感到无奈、焦虑、彷徨。就连《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两位对立者安东尼奥和鲍西娅也表达了这一时代的共同情绪。安东尼奥一出场便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这种忧愁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它是什么地方产生的,我却全不知道”(莎士比亚,2013:4);鲍西娅一出场也来了个隔空对唱,“真的,我这小小的身体已经厌倦了这个广大的世界”(莎士比亚,2013:13)。安东尼奥和鲍西娅有着各自不同的烦恼,但是他们都向观众传达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情绪,而这样的不满情绪正是观众所共有的。安东尼奥和鲍西娅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自己忧愁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莎士比亚时代的人们,由于宗教问题产生的忧愁确是明显的,而且这样的忧愁无处诉说。因此,或许莎士比亚正是借了安东尼奥和鲍西娅之口,道出了其时代人们的共同心声。

五、结语

莎士比亚把夏洛克刻画成想要复仇的恶毒放贷者,顺应了中世纪以来英国的排犹情绪,符合伊丽莎白时代观众的文化心理。同时,莎士比亚通过夏洛克之口,为受到歧视的犹太人鸣不平,并且对基督教徒的迫害提出了控诉,引起了十六世纪身处宗教改革时期遭受宗教迫害者的共鸣。此外,莎士比亚通过《威尼斯商人》展现了被迫的和自愿的两种改宗行为。作为威尼斯异教徒的夏洛克父女,最后都皈依基督教,成为威尼斯基督徒中的一部分;作为伊丽莎白时期的天主教徒,皈依新教,成为英吉利民族的一部分,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吗?夏洛克父女的改宗行为既体现了伊丽莎白时代人们的现实选择,也符合国家对民众的宗教倡导,有助于英国民族国家意识的构建。宗教改革过程中,改宗是几乎所有英国人的集体体验,而且这种体验与民族国家意识形成息息相关。摒弃天主教是英国民族身份确立的必经之路,然而,信仰的改变不是一纸官文就能彻底解决的,内心的焦虑和彷徨需要时间来冲淡。这种内心的焦虑和彷徨在官方法律制度的监控下,只能被抑制,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为其提供了一个隐蔽的释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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