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晞
菲利普·拉金是英国运动派的领袖人物,享有 “非官方的、最名副其实的桂冠诗人”的美誉(Davie,1972: 64)。拉金的诗歌创作成绩斐然,但是他年轻时更喜欢小说创作,认为小说比“诗歌更丰富、宽广、深刻、也更有趣”,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从来不想成为一名诗人”(Larkin,1975:63)。他早年创作了《冬天里的姑娘》和《吉尔》这两部小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英国小说处于低潮时,这两部小说是该时期为数不多的佳作之一。如果《吉尔》是一部男性“青少年成长小说” (Larkin,1983:24),那么《冬天里的姑娘》可以看作是女性“青少年成长小说”。该小说讲述了欧裔凯瑟琳在战争中流亡到英国后,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怎样摆脱隔离、找到定位的成长经历。拉金承认《冬天里的姑娘》是“更加成熟的一本书,在写作、塑造上面媲美弗吉尼亚·伍尔夫和亨利·格林的作品”(Haffenden,1981:116)。1982年,拉金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当我现在再看《冬天里的姑娘》时,我确实觉得这部小说真的不同凡响”,拉金研究专家约翰·贝利(Bayley,1976:170)甚至高度赞扬《冬天里的姑娘》是“语言史上写作最为精细,影响最为持久的一篇散文诗”。
《冬天里的姑娘》展示了二战时期年轻人在孤独和疏离中思考、成长。小说主人公凯瑟琳·利德在二战期间从欧洲流亡到英国,在英国一个小镇的图书馆工作。战争中经受的磨难让她不再抱有幻想,但是偶然看到报纸上的一则信息让她回想起16岁时在一个英国笔友罗宾家度过的时光,一时冲动中她给罗宾的姐姐写了一封信,希望和这个家庭,特别是罗宾,重新联络。这个希望成为她生活的中心,整个故事也以此为中心展开。
《冬天里的姑娘》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围绕着凯瑟琳等待罗宾的来信及来访展开故事情节,第二部分回忆凯瑟琳少女时代在罗宾家的时光。整个故事发生在一天,所以有评论家认为拉金模仿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Tolley,1991:26)。其实,《冬天里的姑娘》三部分结构是他第一部小说《吉尔》叙述结构的延续。《吉尔》第一部分描写肯普刚到牛津大学受到的冷落和排挤,第二部分回忆他中学时怎样受到老师的帮助而申请到了牛津大学的奖学金,第三部分又回到肯普在牛津大学的经历以及他杜撰吉尔的经过与结果。同样《冬天里的姑娘》第一部讲述凯瑟琳在图书馆的工作和怎样与罗宾一家取得联系,第二部回忆凯瑟琳六年前在罗宾家度假,第三部又回到凯瑟利工作的图书馆以及她与罗宾的重逢。在这个结构中,中间的第二部是一个重要的时间段,这个时间段不仅和第一部、第三部呼应,更重要的是道出事件的原委与人物关系。所以,拉金的“现在——过去——现在”的结构和伍尔夫《到灯塔去》是不同的,应该说拉金的“现在——过去——现在”叙事结构是继承了古希腊悲剧的叙事传统,比如,在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中故事一开始讲述了忒拜遭受灾难,要找出杀死前任国王拉伊奥斯的人,中间部分插入俄狄浦斯自叙——回忆自己曾害怕杀父娶母的命运应验而远离家乡,途中杀死拉伊奥斯,第三部分是牧羊人的上场真相大白:俄狄浦斯杀父娶母。除了小说结构相同以外,《冬天里的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和《吉尔》中的男主人公一样,在经受战争的洗礼、爱情的困扰和友谊的破碎后成长,只不过造成肯普与牛津大学同学之间无法逾越的隔阂是他的阶级出身,而在《冬天里的姑娘》中造成凯瑟琳疏离感的原因更深刻:她的国别身份和女性身份引发与周遭环境的冲突。
小说的第一部围绕着凯瑟琳的国别身份展开,叙述了她生活的伦理环境,在工作和生活中受到的排挤、歧视和不公平待遇以及她做出的伦理选择。小说中没有具体交代凯瑟琳来自哪个国家,只是暗示她是二战时期从欧洲逃到英国来的难民。从凯瑟琳与罗宾的对话:“你不觉得家族中有异国血统挺有意思吗?”而罗宾回答:“这是犹太人的想法,不是吗?”可以推测出凯瑟琳很可能是欧洲的犹太人,在二战爆发后逃到英国避难。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由于纳粹的迫害,大批欧洲犹太人向西逃亡,部分人进入英国避难,1945年二战临近结束时,有数十万犹太难民在英国定居。二战时期,英国对难民的政策一直摇摆不定。一方面,由于世界经济危机导致国内民生状况恶化、失业率急剧上升,严格限制包括犹太难民在内的移民入境的主张占了上风。另一方面,出于对纳粹的痛恨和对受战争蹂躏的人们的同情,特别是到了战争后期,随着纳粹大屠杀的真相逐渐披露,英国政府调整政策救助欧洲难民(特别是犹太人)。当时,难民的入境活动被严加监控,所有的外国人都被要求出示签证,进入英国后会受到国家安全部门的检查。凯瑟琳刚到英国时,经常要到政府机构接受政府官员的盘查审问,虽然凯瑟琳形容这个过程是“一场噩梦”,但是难民到达初期得到了英国政府的救助和安顿,比如,安排她住在“三个人一间房的宿舍,在食堂吃饭”。不过,成为难民的生活环境和她曾经的生活有天壤之别,她觉得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绝望透顶和孤独无助:一切都是陌生的,别无选择,无所依存……唯一确定的就是:自己还活着。凯瑟琳的这段经历是二战时期所有受到战乱迫害逃到英国的外国人的真实写照,这些流亡者都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危机,归属感的缺失导致安全感荡然无存。
从凯瑟琳在祖国毕业于名校,衣着时尚,喜欢穿机车皮衣,可以看出她在战前家庭富裕,养尊处优,逃亡到英国成为难民后,她很快认清自己作为难民的伦理身份,及时调整:在思想上,不回想曾经的生活,不回想家破人亡的可怕时刻,“她不拿现在的吃、睡、工作,和以前的美食、逸室和家俬比较。所有的东西都是简而又简”。这样的抉择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她的心理压力慢慢减轻了。在行动上,为了尽早摆脱被救助,她积极找工作,终于找到了一份图书馆的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给凯瑟琳带来了稳定的收入,但是,作为一位外国来的难民,她又面临着新的困境。因为对于英国民众来说,他们认为外国难民的涌入造成本地劳动力和社会问题,不欢迎难民,作为外国难民的凯瑟琳在图书馆备受冷落和排挤。小说描写凯瑟琳工作的图书馆高高的窗户被冻住了,两排悬挂式点灯都被打开了,尽管现在才九点四十,环境的阴冷黑暗反射出凯瑟琳所处的伦理环境是阴郁、压抑的。图书馆馆长安斯蒂先生只要发现凯瑟琳出现小错误,就会上纲上线地把这些错误归结于凯瑟琳外国人的身份:“这两个错误一个都不应该,只要具备哪怕一丁点我们英国人称之为悟性或者进取心……或者是常识的人都不应该犯这种错误”,凯瑟琳对他这样的种族歧视习以为常,因为她“早就在心里做好准备来听他将要说的话”(Larkin,1975:17)。
虽然凯瑟琳的英语交流不成问题,不过“当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口异国口音。”她的外国口音是外国人身份的标志,也成了英国人不信任她的标签。小说开始描写一个借书的男孩问路,当凯瑟琳给他指路时,他“听到她的外国声音倒退了几步”,然后直径向大厅走去,而没有按照凯瑟琳指的正确方向。和同事相处中,凯瑟琳作为“外国人”,处处被视为低人一等。凯瑟琳在图书馆的岗位是“临时助理”。临时工和固定职工地位悬殊,临时助理一般是在校学生或者文化层次不高的人从事的工作,被呼来唤去做一些杂事,为什么凯瑟琳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屈尊去从事这样的工作,只因为她是外国人,在那里没有地位。在工作中,不仅安斯蒂馆长不公正地对待她,其他图书管理员也疏远和孤立她,“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图书馆,走得越远越好”。虽然凯瑟琳心中充满了屈辱,但是她做出了理性的决定:既然她的伦理身份是图书馆临时助理,就尽量做好本职工作,尽量融合到同事之中,用爱来温暖身边的人。
凯瑟琳的同事格林小姐因严重牙痛而无法工作,凯瑟琳被指派送格林回家。凯瑟琳和格林虽然是同事,但是以前没有来往。在送格林回家的路上,格林表现出对凯瑟琳这个外国人的不信任,甚至出言不逊,但是当凯瑟琳看到格林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时,开始同情格林。之前只觉得她长得丑,性格乖张,年纪轻轻就装腔作势,现在这些变得不重要了,她现在意识到格林需要人关心照顾,……尽管凯瑟琳辩解是收到旧情人罗宾的信而心情好才对格林关心,但是,之后她为格林所做的事显示了她有真诚、无私的关爱之心。格林的疼痛加剧时,凯思林当机立断带她去牙医诊所。牙医以星期六不工作为由,拒绝给格林看病,凯瑟琳苦苦恳求医生,医生才勉强将格林带进诊室。整个看病过程,牙医对格林和凯瑟琳的态度都是冷漠、强硬的,仿佛他是对着电话说话。他在不给格林上麻药的情况下给她拔牙,诊室外的凯瑟琳也能听见格林痛苦的声音,然而牙医却对格林的嚎叫充耳不闻。凯瑟琳请求牙医给格林上麻药,牙医严厉地强调说:“这是法律——这个国家的法律”,这句话明显歧视凯瑟琳是外国人,不懂法律,剥夺凯瑟琳的话语权。但是,凯瑟琳不屈不挠,没有因牙医对她的粗暴歧视而放弃,终于说服牙医为格林打麻药。从这件事可以看到凯瑟琳虽然对异国人的身份很敏感,但是仁爱之心让她变得足够坚强来承受对她异国人身份的攻击,同时,我们开始看到一个敢于反抗压迫和歧视的坚强女性形象。
格林拔完牙后,身体非常虚弱,凯瑟琳紧紧地搂着格林的腰,迫切地想要帮助她。由于凯瑟琳住处离牙医诊所不远,她把格林带到她自己的房间,让格林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为她盖上毯子,给她热了杯牛奶,并且打开自己舍不得开的取暖炉。凯瑟琳的善意和帮助打破了她俩心理上的隔阂。当格林渐渐恢复后,凯瑟琳和格林的交谈开始亲密起来,格林告诉凯瑟琳安斯蒂之所以这么鲁莽,是因为他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也没有上过大学,由于学历高的年轻主任应征入伍,在底层工作多年的安斯蒂才临时顶替主任位置,所以他根本不懂为人处世和管理技巧。凯瑟琳曾以为安斯蒂欺负她是“外国人”,听了格林讲的话,对他有了新的认识,同时,凯瑟琳也敞开胸怀告诉格林自己的处境,并讲述了多年前应笔友罗宾来英国度假的往事。
“外国人”的伦理身份让凯瑟琳在工作受到排挤、在日常生活中受到歧视,但是她没有自艾自怨也没有被打败,而是泰然自若地接触外面的世界,主动与别人交流,甚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周围的人。拉金第一部小说《吉尔》中的约翰由于出身贫穷而受到周围人的排挤,但是他很少能够走出他的自我世界与外界接触,凯瑟琳由于种族身份同样受到排挤和疏离,但是凯瑟琳做出了与肯普完全不同的伦理选择。凯瑟琳用自己的同情心和爱心,主动积极融入身处的伦理环境。凯瑟琳不再将自己局限在“外国人”的身份定位中自悒,而是主动帮助他人、包容他人,她的精神世界在爱的善行中得到了提升,从而获得安慰、快乐和力量,并发现新的自我价值。
在《冬天里的姑娘》中,作为年轻女性,凯瑟琳总是处在伦理两难的纠结中:一方面,她深受传统的伦理规范和道德观念的影响,自我认同依赖于他人的评价,渴望浪漫爱情,向往婚姻;另一方面,她崇尚独立,除了婚姻之外,还渴望尝试其他的事物,比如知识、友谊、事业、更有挑战性的生活。由于“伦理两难是难以做出选择的,一旦做出选择,就往往导致悲剧”(聂珍钊,2014:268),凯瑟琳的种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是她的不同选择蕴含了不同的伦理价值,而她的伦理选择揭示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妇女的生活状况:无论是婚姻、工作还是友谊都受到男权社会的控制与贬低;同时,这部小说的巧妙之处又在于通过描写凯瑟琳所做出伦理选择,探索现代女性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的掌控,展示她们在迷失与困惑中渐渐认识自我,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这种有思想、有知识的独立女性生活也是后来拉金的诗歌集中讴歌的重要对象。
《冬日的女孩》第二部主要探讨了英国战前的女性身份以及她们的伦理环境。这一部在基调上与第一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倒叙的形式回忆大战前的三十年代发生的事情。在这一部分里,凯瑟琳只有十六岁,生活在祖国,身边有家人和朋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当时她所在的学校让学生与英国同龄人通信来提高学生的英语水平。凯瑟琳和英国的罗宾成为笔友,他们通信了大约一年后,罗宾邀请凯瑟琳到他家度假,凯瑟琳接受了邀请,到英国进行为期三周的暑期旅行。
凯瑟琳就读的中学推出的这项让学生与外国同龄学生做笔友的活动,虽然活动的初衷是让学生通过写信来提高英语水平,但是该计划的配对倾向很明显:每个学生都必须报告自己的年龄、兴趣、爱好,还有家庭收入,然后学校帮他们配笔友。所有的女孩子们都选择男生作为笔友,有一对笔友坚持通信,最后结婚了。不过,当凯瑟琳接到邀请信时,没有一丝要接受邀请的念头,她认为如果要去别人家度假,也应该是一个真正亲密的朋友,而罗宾只是一个平淡地通过信、没见过面的男孩,但是当她向父母提起这件事时,他们祝贺她获得这样的好运气。他们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英国的。为什么凯瑟琳的父母认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很可能他们心中也存有“配对”的想法,毕竟英国在当时的欧洲是更为富裕发达的国家,如果凯瑟琳嫁到英国是幸运。尽管凯瑟琳反抗,“我不愿意去出国”,作为女儿,凯瑟琳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陌生的家庭做客。从凯瑟琳的这个伦理选择可以看到当时欧洲女性生活的伦理环境,父权制和家长制决定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的命运。
凯瑟琳在罗宾家做客见到了罗宾的姐姐简——故事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罗宾有着典型的英国绅士特质:矜持、彬彬有礼、内向,但是给凯瑟琳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简是家中唯一对凯瑟琳热情真诚并积极与之沟通的人。简无论做什么——散步,骑车,打网球——她都和他们在一起,她似乎总是发脾气,但却没有能力改变任何计划。由于简已经二十五岁了,而凯瑟琳和罗宾才十六岁,因此,凯瑟琳以为简总是介入自己与罗宾之间,是因为简以成年人的身份在充当自己和罗宾的监护人。当简向凯瑟琳透露是她自己而不是罗宾邀请凯瑟琳来做客后,凯瑟琳才明白误会了罗宾和简。凯瑟琳以为罗宾出于爱慕而邀请她来做客,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简在看了自己写给罗宾的所有信件后,对自己感兴趣。至此,凯瑟琳不再把简看作是阻碍她与罗宾关系发展的绊脚石,而是将她看作朋友。
拉金巧妙地设计了简这一角色,通过这个年轻女性展示了二战前英国女性的生活状态、精神面貌和伦理观念。简之所以能时时陪伴在凯瑟琳和罗宾身边,是由于二十六岁的她无事可做。 她十六岁就没有上学了,因为罗宾是家里最有头脑的人,我没读书就待在家里,不是别人嫌她没有一技之长,就是她看不上那项工作,以至于到凯瑟琳来访时,简一直待在家里帮妈妈的忙。其实,家里有罗宾的母亲和女仆打理家务,简只在家游手好闲。从简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在英国家庭和中国一样也存在着重男轻女的偏见,英国中产阶级家庭全力以赴支持男孩子进名校读大学,而女孩子读完中学就回家等着嫁人,女孩子的学习、生活、工作和婚姻都是家中的父权所决定。凯瑟琳在家待的时间久了,对生活没有目标,“什么事都不想干”,因为看不到做这些事有任何意义。与简的混沌状态相比,十六岁的罗宾早已规划好自己的人生,罗宾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以符合大英帝国的秩序……他想进入外交部……”,连十六岁的凯瑟琳对将来的职业也有明确的规划:教书和在报社工作。简和凯瑟琳、罗宾虽然相差十岁,从外貌上来看还是属于同一代人,但是罗宾和凯瑟琳都不认同简对于工作和事业的消极态度,罗宾一针见血地指出:简找不到工作并不是她蠢而是她太懒,如果她想学习,早就掌握了很多技能,她就是不能脚踏实地,而是浪费时间思考她想尝试的事,但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去尝试,这使她可笑至极,暴躁不已,我们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拉金通过罗宾的嘴说出自己对女性与独立的看法,拉金认为女性应该有自己的职业和事业,要在经济上独立,这一点在拉金后来的生活和诗歌中都有体现。简由于无事可做,越来越空虚无聊,于是读凯瑟琳写给罗宾的信成为她打发时间的消遣,她被凯瑟琳信中所描述的生活所吸引,让罗宾邀请凯瑟琳来家里做客,调剂她无聊的生活。当凯瑟琳得知这次邀请是简的主意,而且了解简深陷于自我怀疑以及沮丧之中无法自拔,对她充满了同情,迫切地想要帮助简。凯瑟琳分析简的处境,提出“要么结婚,要么毁灭”,甚至建议简最好找个外国人,既满足了她想要到国外去长见识的愿望,又可以找到一生的依靠。简同意她的说法,开始考虑寻找适合结婚的对象。
二十五岁的杰克(Jack Stormalong)作为简的追求者适时出现了。杰克的姓氏Stormalong就暗藏了拉金的讥讽,storm是风暴的意思,而along暗含“自始至终”之意,他的姓和他的外表及个性完全吻合:他高大威猛,性格粗犷,长着给人一种权威感——一张军人的脸。杰克一家是罗宾家的世交,两家人门当户对,所以两家人极力撮合杰克与凯瑟琳。简开始时对杰克的追求还有些犹豫不决,但是杰克的海外经历和冒险故事吸引了厌恶平淡生活的简,她开始涂口红,努力让自己变得更有女人味,打情骂俏地和杰克谈论着他的狩猎探险。终于简告诉凯瑟琳,她已经接受了杰克“神圣的求婚”。杰克这个人势利张狂,对待凯瑟琳连起码的礼貌都谈不上,当他、凯瑟琳还有其他人一起聊天,杰克极不情愿地听凯瑟琳说话,仿佛让女仆加入他们的谈话”,而他对待罗宾“仿佛和自己的弟弟说话,凯瑟琳十分鄙视杰克,叹惜绝望竟会驱使一个女人接受像杰克这样的丑角作为自己的救赎。拉金后来的诗歌“题一个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就是对简这样的年轻女性选择了不幸婚姻的悲叹。
简比凯瑟琳年长,所以凯瑟琳把简当作自己的前车之鉴。在她离开罗宾家回国的前夜,她回顾了和罗宾的整个交往,理性地抛弃了以前浪漫的幻想。她认为之所以被罗宾一家邀请,一方面是消遣简的无聊,另一方面是罗宾可以跟她练习外语——免费的语言课。通过凯瑟琳的反省,拉金似乎是想告诉我们:在女性的一生中,特别是当女性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个成熟女性的这个阶段,会不断出现各种困惑和挫折。在男权至上的社会里,女人都是边缘人、局外人,不管是出身于英国本土的简,还是作为外国人的凯瑟琳,她们的命运都被父权所控制,在社会上、家庭中、工作上得不到和男性同等的对待。简放弃了曾经的理想和自我,把婚姻当作救赎的工具,最终依附于男人,失去独立的思想与人格。
《冬天的姑娘》小说的第三部又回到了战争时期,探讨了以凯瑟琳为代表的新一代对以简为代表的传统女性的颠覆以及凯瑟琳在婚姻观、家庭观与传统女性的差异:挑战自己,自食其力。战争毁了凯瑟琳在祖国曾经富足的生活,她逃难来到英国,靠自己工作为生。开始时,凯瑟琳对自己外国人的身份十分敏感,但是她主动和图书馆的女同事接触和了解以后,发现这些女人不是外国人,也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就是因为女性把男性当作遇到问题的症结或希望男性为她们解决问题。凯瑟琳最初认为安斯蒂之所以对她那么残酷无情就是因为她是外国人,没有身份地位,但是现在她发现跟自己的女性身份也有很大关系。
在第一部凯瑟琳送格林回家看病时拿错了格林的提包,当凯瑟琳换回提包回到了图书馆时,安斯蒂指责凯瑟琳没有好好完成工作,责怪她私自送格林回家而没来上班,面对安斯蒂的无理指责凯瑟琳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当场就提出辞职了,为此,她又不得不为这一行为带来的后果负责任。她曾经期盼的独立变成了泡影,残酷的生存压力让她不仅对男人产生依赖的幻想:
每隔几分钟她就会在心里想,而一想到罗宾不会过来看她,她就抑制不住内心悲伤的漫延,然后反复重复这个过程……她和罗宾之间的友情也在慢慢地转变成爱情,一种更加稳固相互爱慕的爱情,当然他们仍然能感受到初见面时的那种感觉——可能持续的时间太长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但至少他会让她感觉到爱、安全感和快乐,当然也会提供给她一本英国护照来表示对她身份的认可。(Larkin,1975:212)
在绝望中,凯瑟琳寄希望于男人的支持和安全感,幻想白马王子罗宾出现带给她爱情的安慰,甚至希望通过与罗宾的婚姻能让她获得英国护照。这些都表明了凯瑟琳极度渴望改变她异国身份的心情,不愿再招受这些不公正的待遇。
然而即使是在绝望中,凯瑟琳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那就是罗宾并不是他的救世主,即使跟他一起生活也不会得到幸福:
最终当凯瑟琳仔细考虑罗宾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他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她要面对的是一群完全陌生的人,她必须想方设法融入他们,而罗宾正是这群人中最有决定权的人……有时她也会想他可能会带她回到过去的生活。多么美好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来英国以后没有马上给他们写信,最终她写信给简的那一刻她是绝望的,试图抓住这个渺茫的机会,摆脱让她窒息的孤独感。但是直到那个下午她的内心还是犹豫不决,她自己都想不到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不失去他。而现在她很清楚她早已经失去了他。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Larkin,1975: 216-217)
现实证实了凯瑟琳对罗宾的判断。罗宾不再是少年时代那个矜持自重、踌躇满志、对自己有信心、对未来有完好规划的罗宾,战争让他看不到前途与希望,他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我没有计划……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个星期” (Larkin,1975: 240)。对即将派往海外前线的不安困扰着罗宾,凯瑟琳清醒地认识到罗宾内心不断困扰着他的东西驱使他投向她或者任何一个女人的怀抱,伪装成浓情蜜意的样子……他无法控制自己假装很享受,告诉自己度过了快乐的时候,甚至他爱她,但是这都不是真实的。以前,凯瑟琳对罗宾总是充满幻想,认为他成熟、体贴有能力,而现在她发现实际上罗宾是软弱、茫然的,她不再以一种浪漫的眼光看待他,不再认为他是神秘万能的,同时,通过罗宾,她也更好地认识自己。拉金花了二十七页的篇幅来分析和审视凯瑟琳的逐步成熟、内心自省以及她与罗宾之间关系的发展,凯瑟琳觉得自己比罗宾优越,因为她不需要从罗宾身上得到什么,而罗宾自欺欺人地想借助于与女性性爱来排遣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此时和六年前相比,他俩更能平等相待,她说话的时候罗宾会满怀敬意地倾听她说话。罗宾和凯瑟琳的重逢让凯瑟琳变得更成熟,表现出一个独立女性对自己负责任,同样也要对男人、对其他人负责任的担当。小说以雪景的描写来结束,但是冬天和雪花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冬天不再如小说开始部分那样是一派孤寂萧条、毫无生机的景色,而是充满智慧与成熟。凯瑟琳再也不是在那个冬天里憧憬浪漫夏日的女孩,她已经从“冗长无知的夏天”的梦中清醒过来,领略痛苦但却充满智慧的冬日的魅力。
拉金1979年接受《观察者》采访时说《冬天里的姑娘》的成就在于:“人的一生中有那么些时候让你认识到你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是有限的,对自己的认识也是有限的”(Larkin,1983:56)。这部小说的结尾似乎暗示着凯瑟琳爱情幻想的毁灭,实则是肯定了广义的“爱”:对人的理解、关心和仁慈。凯瑟琳不再由于外国人的身份以及女性身份,在工作和社会上受到排挤和打压而自艾自怨,而是奋起反击,虽然抗争是痛苦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断认清自己和修正自我身份认同。她从给予罗宾安慰、给予格林和图书馆其他同事的帮助中获得快乐和自身价值的肯定。凯瑟琳从幻想中摆脱出来,正视现实、积极善举,走出了自我的小天地,在帮助他人的同时也让自己成长成为一位独立自强的魅力女性。凯瑟琳最终的形象就是拉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