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梦》探析赖特笔下的都市空间与黑人生存危机

2019-03-18 23:43庞好农刘敏杰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赖特种族白人

庞好农 刘敏杰

《长梦》(TheLongDream, 1958)是美国著名非裔作家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 1908-1960)于195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该小说讲述了在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种族身份探索、个人奋斗和爱恨情仇等方面的故事,阐释了存在主义政治观和价值观。赖特通过对美国南方克林顿维尔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关系,展现了种族界限所引起的各种社会冲突,揭露白人官僚阶层的贪婪和暴虐,揭示了黑人都市生存空间的局限性、非理性和冲突性。该小说出版后在世界各地的反响不一。欧洲学界纷纷赞赏该书对美国种族问题的生动描述,但美国学界却认为由于赖特远居欧洲太久,对美国种族现实情况的了解滞后于时代。雷丁说,“赖特到欧洲后就被剪断了给其艺术创作提供营养的脐带,残留下来的都是关于爱和愤怒的正在消退的记忆”(Hakutani, 1996: 24)。巴特勒也持相同观点,认为赖特的作品与美国种族形势脱节了(Butler, 1995: 124)。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国内外学界又开始关注这部小说的学术价值。杜恩里认为,《长梦》是一部描写种族关系的杰作,竭力使人们再审视种族主义南方的各种暴行和黑人的屈辱与磨难(Dunlea, 2013: 21)。古纳德说,“《长梦》表明美国黑人想追求宪法赋予的权利,尽管冒着生命危险也在所不辞”(Gounard, 2015:129)。 中国学者研究赖特作品也不时提到这部小说。王贵(2010:49)认为,“小说主人公菲西比利[费西——作者注]是一位黑人少年,他经历了从天真无知,经受诱惑,到最终获得觉醒的成长历程。以正反面出现的领路人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巨大影响。”《长梦》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主要表现在空间的表述和寓意的展示方面。这部小说通过多重空间的建构,为读者解析小说主题提供了新的视角。“从地理上和历史上看,美国本土当然是美国黑人的家,但是由于种族歧视的盛行,美国黑人在此难以有‘家’的感觉,他们像是在异乡的流亡者那样无所凭依”(王守仁、吴新云,2013:113)。黑人的都市生存空间与种族偏见的氛围成反比,种族歧视越严重,黑人的生存空间就会越狭窄。因此,本文拟采用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基本原理,从黑人社区与政治空间、都市女性空间危机和都市男性空间危机等三个方面,来阐释赖特在这部小说里所揭示的都市空间与黑人生存危机的内在关联,揭示黑人在白人主导的都市空间里所遭受的政治欺凌和精神压迫。

一、黑人社区与政治空间

黑人社区是美国都市里的一个独特区域,居民主要是黑人,在地域位置上通常与白人居住区分离。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等美国都市都有黑人社区。黑人社区有百余年历史,是美国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的产物,也是白人排斥黑人的历史铁证。“黑人社区所构成的社会空间既不是一个框架,也不是一个被动的容器,而是包含了历时性与共时性、冲突与交融、有序与无序的并存关系”(Jopling,2015:78)。这个空间里各种社会关系纵横交织,同时还不断生产出新的社会关系,拓展或缩小着黑人的都市生存空间。因此,黑人社区具有强烈的社会属性和政治属性。赖特在文学创作中关注美国黑人社区与种族隔离的问题。在《长梦》里,密西西比州克林顿维尔城的种族隔离法规定,在黑人和白人的生活区之间建立起一条严格的种族界限。黑人被禁止与白人就读于同一所学校,饮用同一条公用水管流出的水,在同一公园玩耍,坐同一辆公交车或同一节火车车厢,在同一家医院就医,甚至死后也不能埋葬在公墓的同一区域。在克林顿维尔城里居住的美国黑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种族界限。否则,他就可能遭到白人的攻击,甚至被杀害。本文拟从黑人社区的地域性、黑人经济实体的脆弱性和警察违法的肆无忌惮性等方面来探究《长梦》里黑人社区物理空间与政治空间的内在关联。

黑人社区的出现使黑人与白人的居住空间隔离化,导致进一步的社会疏离,时常会引起种族误解、种族关系恶化,甚至种族仇恨。以区域隔离为特征的黑人社区,一方面引起全社会对种族关系和社会分割等基本现实的关注,另一方面引起人们对区域隔离后负面社会后果的担忧。“种族居住地隔离是美国社会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甚至被认定为美国社会的基本组织特征”(朱荟、郝亚明,2016:16)。在《长梦》里,赖特把费西(Fish)等黑人居住区域定义为黑人社区,白人当局在黑人社区的大门口还写上了“黑人专门区域”(For Colored Only)的字样,表明白人拒绝把黑人当作与他们平等的人。在白人心目中,黑人是丑陋、肮脏和道德低下的生物,是目不识丁的牲口,虽然对白人温顺,但时常会撒谎,并爱小偷小摸。在白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空间里,黑人已被想象为社会空间里的某种僵化形象,是不配与白人讲平等的低等生物体,而非活生生的人。白人对黑人的仇恨和种族歧视妨碍了黑人的实现自我和满足自我,并且威胁到黑人的生存空间。种族界限和种族隔离的背后是黑人遭受到的物质和精神双重压榨。这种迫害必然导致黑人对白人的仇恨和不信任,种族隔阂越来越大,从而诱发更多的黑人违法行为。白人对黑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压迫越大,黑人的都市生存空间就越狭窄,黑人中的违法者也就越多。与此同时,黑人对自己的犯罪行为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拒绝相信白人证人的证词或白人陪审团的公正性。法庭越是惩处违法的黑人,黑人越是认为白人的裁决不公;随之,黑人蔑视法律的事件就更多。在白人排斥黑人的同时,黑人也以同样的手段予以反击。当费西、山姆(Sam)、泽克(Zeke)等黑人少年在街上打垒球时,白人男孩艾斯·沃尔特(Assie Walt)想加入,但遭到拒绝。随后,这些黑人孩子把艾斯视为黑人的仇敌,群殴了艾斯。黑人少年的排斥行为只会进一步恶化当地黑、白少年之间的关系。由此可见,黑人社区的隔离特征源于白人对黑人的偏见和仇恨,造成的后果是黑人对白人的报复和反击,加大了黑白种族之间的心理隔阂和社会隔阂。

在《长梦》里,黑人少年只能待在黑人区域。一旦他们从黑人区域走到白人区域,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赖特描写了黑人少年因在白人私人领地玩耍而遭到迫害的故事。费西等人和另外一帮黑人孩子在玩打泥仗时不慎误入白人的私人领地,白人居民当即报警。警察赶到现场后,认为费西等人侵入了他人的空间,涉嫌违反美国法律。因此,警察逮捕了未来得及逃跑的费西和托尼(Tony)。后来,他们被关入白人的监狱。为了取乐,白人警察克林(Clem)故意拿刀子,装着要阉割费西的样子,费西被吓得昏死过去。之后,克林多次以这种方式来恐吓费西,取笑他的胆怯。其实,警察以此来恐吓未成年人的行为在任何国家都是违法的。警察的行为严重违反了美国的法律,突破了警察职业的底线。由此可见,费西等黑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也没有自由玩耍的权利。白人对黑人的歧视和欺凌必然会遭到命运的报复。费西从监狱释放后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车祸现场。受伤的是一名白人司机,当费西正要前去救助他时,却听了那个白人的命令,“他妈的,快!黑鬼。快来!你把这个东西抬高一点,我的背快疼死我了” (Wright, 1969: 137)。遭遇车祸的白人居然称费西为“黑鬼”,这严重伤害了费西的种族自尊心。因此,费西转身离开,放弃了救助,最后那个白人因未得到及时救助而死亡。

此外,赖特还描写了黑人经济实体的脆弱性。种族隔离把黑人社区变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区域。因种族偏见,白人商人不愿到黑人社区开商店,不屑给黑人开设一些服务性的机构。这样,为了生存和发展,一些黑人就在黑人社区开设了自己的商店、医院、殡仪馆、学校等,解决黑人自己的日常生活需要。随着黑人社区的发展,这些黑人商人的经营规模和服务品质不断提高,不少黑人通过黑人社区产业的财富积累而跻身于中产阶级的行列。赖特在《长梦》里以黑人资本家泰瑞(Tyree)为例,描写了黑人产业畸形发展的社会状况。为了挣更多的钱,泰瑞勾结克林顿维尔城警察局长堪特利(Cantley)从事非法经营活动。泰瑞本是一家殡仪馆的老板,后在堪特利的庇护下开设了与毒品兜售有关的舞厅和地下妓院;此外,还在黑人社区出租破房子捞取暴利。在警察局的支持下,他的妓院生意兴隆。如有妓女因卖淫被捕,泰瑞也有办法让她很快得到释放。泰瑞的商业帝国最后因为苹果园舞厅发生火灾而土崩瓦解。苹果园舞厅存在严重的消防隐患,当地消防局多次发出整改通知,但泰瑞自恃有警察局的人撑腰,对消防局的通知置若罔闻。长期忽略消防问题造成了极大的安全隐患,最后导致火灾发生,四十二人命丧火海。这个事件轰动全国,泰瑞的靠山堪特利也难辞其咎。白人当局欲把泰瑞当作替罪羊,这导致泰瑞与堪特利反目成仇。由此可见,在不良社会环境里,靠违法经营发展起来的企业最后也会因违法而毁灭。

因此,《长梦》从黑人社区的地域性、黑人经济实体的脆弱性和警察违法的肆无忌惮性等方面揭示了黑人社区物理空间与政治空间的内在关联。赖特笔下的黑人都市空间含有种族内部和种族之间两个方面的社会关系,展现出黑人种族内部的矛盾、冲突和大社会背景下黑、白种族之间的不对等关系,从而呈现20世纪早期美国社会动荡不安的都市画面。黑人社区作为一种扭曲的社会空间模式,在客观上导致了病态的社会后果。种族居住隔离营造出一种对黑人种族不利的资源配置和社会氛围,系统性地损害了黑人种族成员的社会经济福祉,阻隔了黑人社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正常发展。靠行贿等违法手段发展起来的黑人企业没有健康发展的持续性,经营中的违规行为不啻黑人社区的一颗定时炸弹。黑人公民权的沦丧、种族社会的隔离状态和官商勾结的违法性都会造成严重的种族矛盾、生存张力和社会安全危机。

二、都市女性空间危机

在美国南方的都市空间里,种族主义意识形态左右了社会空间的划分。白人处于社会空间的绝对统治地位,而黑人处于被统治、被压迫和被剥削的地位。黑人女性在遭受白人的种族压迫之外,还遭到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毒害。父权主义者通过空间的分割来实现男尊女卑的空间等级秩序;在父权制社会里,男性在两性关系中占主导地位;妇女仅占次要地位,并且还经常被视为“他者”或“局外人”(张巧欢, 2016: 75)。女性因受到自身空间缺失和男权中心空间观的影响,在社会生活中会产生持续的空间焦虑。黑人女性在白人男性主导的父权制社会里的生存空间更为狭小,更易成为种族压迫和父权制压迫的牺牲品。黑人女性空间的描写为探究黑人女性的空间焦虑和女性空间的建构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胡俊, 2008: 53)。黑人女性空间关系作为一种权利关系,它既是黑人女性受到先辈经验和父权制压迫产生焦虑的原因,也为黑人女性寻求自身话语建构提供了一种可能。《长梦》描写了都市黑人女性的空间困境,揭示了她们的焦虑、彷徨、恐惧和困惑。

在《长梦》中,空间形象占有重要的地位,女性常被禁锢于男性主导的空间内,而房子是女性受禁锢的一个重要隐喻。泰瑞把妻子艾玛(Emma)安排在城外的房子里,专门照顾他的儿子费西。泰瑞住在城里,一边忙于自己的生意,一边和各种女人鬼混。作为妻子的艾玛毫无经济独立性,在家庭空间里充当的是“保姆”角色。她遵循黑人社区的传统价值观,为丈夫和家庭做出了无私的贡献。但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她根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空间,由此产生了空间焦虑。她虽然怀疑丈夫在城里可能有情人,但却没有胆量去求证。这样,她就一直受困于自我空间缺失的焦虑和难以跨越出男性空间势力范围的焦虑。赖特在这部小说里向读者展示了父权制对女性的束缚。这种束缚决定了女性有限的活动范围和生活内容,而且还剥夺了女性对自由和平等的向往。此外,赖特在这部小说里还讲述了都市女性空间里的性剥削现象。妓院老板莫德太太(Maud)靠租赁泰瑞的房子从业;为了得到泰瑞的保护和优惠,她在剥削妓女为生的同时,还堕落为泰瑞的性玩具。更令人不齿的是,她居然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泰瑞的儿子费西提供性服务。莫德尽管经营了一家妓院,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空间,也不得不牺牲自己和家人的名誉和尊严。在这样的父权制社会空间里,女性空间成了男性空间的附属,时常遭到男性的侵害和侮辱;性成为妇女谋求生存和经商顺利的手段和基础。

赖特通过扩大女性空间自主性和倡导女性空间流动性的方式来消解都市女性空间的焦虑。当艾玛获悉泰瑞被人枪杀在妓院时,心里非常愤怒,认为丈夫是在与他人争风吃醋中被谋杀的。因此,她没有到妓院去查看泰瑞被害现场。之后,她与殡仪馆的工人吉姆(Jim)再婚,并与儿子费西分割了丈夫留下的财产。婚后,她重新开设了一家殡仪馆。艾玛通过追求自己的事业和再婚获得新的社会空间,构建自己作为女性的话语权。女性空间的重建消解了艾玛的空间焦虑。从前夫的家庭空间走出来后,艾玛成了职业女性,她的生存空间从个人的家庭空间延伸到社会的公共空间。这样的空间变化给她带来的不仅是经济独立,而且还有空间流动性和自主性的扩大。因此,空间的流动性有助于使女性摆脱传统“家”中的从属地位,推进社会男女性别平等,消解空间焦虑。此外,格洛丽亚(Gloria)是泰瑞的情人;当泰瑞遇害后,她把泰瑞生前交给她的盖销支票寄给费西。表面上,她的行为是完成情人泰瑞的临终嘱咐;实际上,她是为了终结和泰瑞建立的私人空间,同时也是为建立新的生存空间做准备。她不想再卷入与前警察局长堪特利争斗的漩涡。她与布鲁斯大夫(Dr.Bruce)的结婚表明:前一个空间焦虑的结束和后一个新空间的建立,这也同时宣告了她新生活的开始。由此可见,再婚是妇女建构新空间、消解焦虑的重要策略之一。

下层黑人妇女的生存空间比中产阶级妇女更为狭小。赖特在这部小说里描写男性对下层黑人女性进行性剥削和性压迫的卑劣行径。黑人妇女希姆丝太太(Mrs. Sims)是克里斯(Chris)的母亲。克里斯是一家宾馆的服务员,在一名白人妓女的勾引下,两人发生了性关系。白人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白人妓女为了自保,否认与克里斯发生性关系的行为是自愿的。于是,克里斯被白人暴徒从法庭强行抓走,并以私刑处死。希姆丝太太在料理儿子克里斯的后事时,发现自己的钱不够在泰瑞殡仪馆买口棺材,于是在泰瑞的暗示和逼迫下,只得用自己的身体来支付欠下的余款。经济压力在一定的语境里会使妇女失去自我和尊严。此外,赖特还描写了黑肤色妓女的生存空间问题。黑人妓女梅贝尔(Maybelle)在果园舞厅卖淫时被费西等黑人嫖客冷落,其原因是费西等黑人孩子喜欢白肤色的女人。黑人不敢去公开追求白种女人,于是就把白皮肤的混血儿当成替代品。黑人男性的内化种族主义思想也给黑人妓女造成了心理伤害。在赖特的笔下,下层黑人女性在父权制社会里难以改变女性作为“商品”的性质,无法摆脱自己的“他者”困境。她们在社会生活中处于被孤立、遗弃和物化的地位(Eaton, 2008: 28)。由此可见,肤色黑的妓女不但遭受到白人社会的排斥和歧视,而且还遭受到黑人男性同胞的内化种族歧视。

在黑人社区里,黑人妇女经历了来自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歧视。白人社会和父权制社会利用空间的分割与隔离实现对黑人女性的压迫和摧残。在《长梦》里,赖特并没有刻意渲染家庭空间对女性的束缚,而是从女性气质和传统空间的规约来展现女性空间的诉求。只有当女性进入经济的权力中心时,她们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空间和平等地位,但这与崇尚阴柔内敛女性气质的传统观念相悖。对两性能量的独特认识使赖特最终放弃了二元对立的模式,寄望于用启蒙理性主义来唤醒女性主体意识,重塑女性气质,使女性走出封闭的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去探索世界和建构自我。

三、都市男性空间危机

父权制的男性霸权文化也是美国黑人社区的特色之一,黑人男性一直处于家庭的中心地位。在黑人社区,男权文化虽然居于主导地位,但二十世纪的黑人文学作品没能塑造一个顶天立地、铁骨铮铮、堂堂正正的坚强男子汉形象(Patten, 1977: 89)。黑白种族二元对立的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白人拥有社会空间的分配权和优先占有权。“在不平等的空间分配权力下,白人占有大部分生产和生活的空间,而黑人的空间极为狭小,作为统治者的白人可以肆意侵入其中”(刘青, 2012: 62)。在《长梦》里,赖特以一个黑人作家特有的恢弘笔触,穿行历史,思考人生,描绘了生存空间各异的男性世界,透视他们内心的演绎,把他们的灵魂深处彻底曝光;在放逐心灵的同时,赖特绵密细致地展现男性的烦恼,诠释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男性的困难和悲哀。在种族主义社会里,黑人男性从未真正地强大过。这部小说里,从性爱空间的他者性、种族主义思想的内化性和理想追求的面具性等方面探究了都市黑人男性空间的生存危机。

追求爱情是人的天然权利,然而在美国种族主义社会环境里,黑人和白人之间的恋爱和婚姻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里被视为禁忌,黑人成为跨种族性爱空间关系中的他者。白人种族主义者通常推行性爱关系的双重标准:白人男性可以追求黑人女性,或和黑人女性发生性关系;但是黑人男性不能追求白人女性,更不能和白人女性发生性行为;即使白人女性同意,黑人男性也不能越过雷池半步。在《长梦》里,赖特刻意去描写了克里斯事件。在这个事件中,尽管和克里斯发生性关系的白人妇女是妓女,他也触犯了白人的大忌。最后,他被白人私刑处死,身体遭到白人的肢解,连眼珠、生殖器等都被白人暴徒割走。克里斯被害的惨象给黑人社区的居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和心理阴影。此后,黑人男性一旦发现白人女性来到自己身边,心里立即会恐惧起来。站街白人妓女的招嫖声在黑人男性听来简直就是索命鬼的嚎叫。费西、托尼等黑人小孩曾在大街上遭遇白人妓女勾引,但他们深知其危险性,赶紧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由于白人文化移入,黑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审美观越来越白人化。赖特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既怕又爱的矛盾心理。泰瑞虽然是黑人中的富人,个人财产比许多白人还多,但他也没有和白人女性发生性关系的社会权利。出于对“白种女人”这种禁果的向往,泰瑞也曾偷偷嫖宿白人妓女,但他深知嫖宿白人妓女的危险性。因此,为了保护儿子费西的生命安全,他竭力压制费西对白种女人的欲望,声称“女人的味道都是一样,白种女人和黑种女人没啥差异”(Wright, 1969: 150)。泰瑞的话语并没有打消费西对白种女人的痴迷。为了消解自己的欲望,费西在舞厅专门嫖宿白肤色的黑白混血儿,后来又和混血儿格莱迪丝(Gladys)建立了恋爱关系。在生活中,费西把与白种女人发生性关系作为自己追求种族平等的象征。白人社会越是禁忌的东西,费西就越感兴趣,显示出种族社会中白人审美观和对黑人规训的内在矛盾,接受了白人文化的黑人表现了极大的叛逆性,构成黑人生存中难以逾越的困境。

在这部小说里,黑人男性在种族主义社会里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下层黑人男性的就业范围极为有限,或者是像克里斯那样在宾馆里当行李工,或者是像吉姆那样在殡仪馆里负责尸体化妆等事务。下层黑人不仅遭受白人的种族压迫,而且还遭受到黑人雇主的残酷剥削。中产阶级黑人的生存空间比下层黑人的经济状况要好得多,但是在人格方面显得更为尴尬。泰瑞和布鲁斯大夫等黑人中产阶级在黑人面前显得很有身份,但在白人面前他们仍然是下等人。“黑人中产阶级通过白人或者物质主义美国梦等途径,尝试摆脱黑人的卑贱空间,进驻白人主体空间,实现族裔身份转变,结果却被困于非此非彼的第三空间”(Butler, 2016: 2)。泰瑞在警察局长堪特利等白人面前总是点头哈腰,奴颜婢膝,没有尊严和自我。虽然花了大笔钱财去行贿白人官僚,但当出了祸事时,白人官僚是不会抛下一切去庇护他的。果园舞厅发生火灾后,克林顿维尔城的市长和警察局长都要求堪特利独自为此事负责。尽管泰瑞拼命反抗,不愿自己忍辱负重挣下的家业被白人侵吞,但他最终也没能逃脱种族主义者的魔爪,沦落到家破人亡、儿子逃亡海外的悲剧结局。“权力的运作使实践的空间变成了规范和约束的载体。它不仅仅表达权力——它以权力之名进行施压”(Butler, 2016: 98)。所以,当权力和理性试图将空间控制、规划得井井有条时,空间中充斥的各种狭隘的“主义”早已将生存空间割裂成失序、分裂的状态。

赖特以其独特的文本书写,把一个个平凡但并不单纯的故事讲给读者听,把读者引入喧嚣热闹的男性世界,感同身受地体察都市黑人男性的艰辛。他在慨叹中解读黑人男性悲剧的种种原因,对此寄予了无限深切的人文关怀,使读者可以从中透视真实的男性生存空间:权力拥有者与被统治者以及男性与女性间无不体现着压迫与被压迫、统治与服从的关系。不管是男性空间还是女性空间,面对强大的白人种族主义势力,早已不战而溃,皆成为种族压迫和剥削的牺牲品,这无疑是种族主义社会里权力运作的最好证明。赖特在这部小说里书写黑人男性空间的权力的同时,也表达了他对生命情境的伦理诉求。

总而言之,在《长梦》里,各阶层的黑人由于被剥夺公民权而遭受到各种形式的种族歧视,生活在美国社会底层都市空间的黑人生存环境更为恶劣。白人对黑人的仇恨和偏见导致黑人以同样的仇恨和不信任来对待白人。种族界限的存在恶化了都市的生态空间,使黑人难以获得社会正义和生存自由。白人放任自己的人性之恶,其对黑人的仇恨把美国社会的法律转变成了不公正的法律。然而,在黑人眼里,“不公正的法律就根本不是法律”(Finkenbine, 2017:177)。因此,白人实施法律的双重标准本是想限制黑人的自由和权利,强迫他们成为被动的守法者,但事与愿违,种族主义者的政策引起更多发生在黑人社区和白人住宅区的案件,进一步加剧了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种族误解和种族矛盾。这部小说的空间结构对应美国的社会结构,白人区和黑人社区所构建的二元对立与富裕黑人和穷苦黑人之间的二元对立相呼应,揭示了黑人中产阶级在二元对立中的夹缝地位,彰显了黑人有产者在夹缝中生存的空间张力。赖特在作品里为黑人如何在矛盾丛生的社会空间内寻求身份认同和黑人的种族发展指出了一条新路,倡导美国黑人加强种族团结,不断消解都市社会空间的张力,不断改善不利于黑人生存的物理空间,坚持不懈去追求黑人的自由、平等和幸福的种族空间和个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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