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珍钊
无论研究语言学,或者研究文学、哲学、历史甚至包括自然科学在内,都离不开语言。而语言是什么或者什么是语言,这既是当代语言学的根本问题,也是当代语言学最重要的问题。但是讨论什么是语言的问题时,有一个必须明确的前提问题,即我们讨论的是人的语言,即人是语言的前提。简而言之,语言就是我们说的话,或者用口头发出的表达意义的声音。语言是人所特有的,只有人才有语言。语言是人的发音器官发出的表达意义的声音,其它动物以及动物的发音器官也能够发出声音,即使是表达意义的,也不属于语言。有些学者把其它动物发出的表达意义的声音称之为动物语言,但只是称呼上的相似,同人的语言有本质的不同。即使可以称之为动物语言,由于声音的发出者是动物而非人,因此动物的声音也排除在语言之外。例如鹦鹉即使可以模仿人说话,由于说话的主体是鹦鹉而非人,所以鹦鹉模仿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属于语言。目前有关语言研究的最核心问题,是有关语言的定义的问题,即什么是语言或者语言是什么的问题。
语言研究的首要问题是关于语言定义的问题,这是语言研究学界的共识。什么是语言,这是研究语言的前提。如果有关语言的定义不明确,就会给我们的语言研究带来严重问题。如果我们以存在争议的语言定义为研究前提,我们的研究过程及其结论也可能是存在争议的。如果我们以带有片面性的语言定义为研究前提,我们研究语言得到的观点及其结论也可能是片面的。如果我们以折衷的模糊的语言定义为研究前提,我们的研究结论也就可能因为研究前提的模糊性而成为模糊的结论。
我们每天都在使用语言,但语言是什么,正如学界所说,“这不仅是当代语言与文化研究的根本问题,也是现代语言学中最重要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贯穿着整个语言学史,不同学科或同一学科的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作出不同的解答,形成了语言学研究中的不同流派和独特的研究方法”(刘富华、孙炜,2009:1)。那么,目前我国关于语言定义这个前提的研究又是怎样的呢?二十一世纪初,华东师范大学潘文国教授对我国的语言研究做过总结。他说:
我国的语言研究, 二十世纪以来引进了西方许多的语言理论与方法, 但很少有人对这些理论、方法背后的语言观认真探索过, 五十年代初接受了列宁的一句“语言是最重要的人类交际工具”以后, 以为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自如地解决语言研究的种种问题了。其实不然。一百年来汉语研究的功过, 成绩与问题, 表面上看来是理论、方法和体系之争, 其实背后都有语言观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时至今日, 人们可以说, 语言观问题还是汉语研究中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潘文国,2001:97-128)
潘文国所说的语言观,其实就是指语言的定义。于是他做了一项具有学术史意义的重要工作,就是搜集整理了六十多条自十九世纪初至今一百六十多年来一些权威大师、权威工具书和部分语言学家的学术观点,进行对比分析,以说明有关语言定义的研究,不论当下,不问西东,一直存在严重分歧。尽管许多年过去了,其结论仍然没有过时,有关语言定义的问题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
例如,《韦氏新世界字典》(Webster’sNewWorldDictionary)对语言的定义就具有代表性。在对语言的解释中,这个影响广泛的字典并没有给出自己的定义,而是提供了有关语言的几种常见释义,供读者自己选择。这几种定义是:(a)人类的言语;(b)通过言语交际的能力;(c)一套语音系统以及产生意义的语音组合系统,用来表达、交际思想和感受;(d)上述系统的书面表示(井凤芝,等,2012:1)。这说明,即使一种给人提供正确答案的字典,要给我们一个清楚明白的语言定义也难以做到。
学者们一般认为:“语言学界至今对语言还没有一个清晰而统一的定义。因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学派对语言有不同的看法。”(白雅、岳夕茜,2010:16)语言是什么的问题,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回答,即使同一个学科,由于看问题角度不同,给语言下的定义也就不同。在学者们看来,由于每个人对语言理解和阐释的角度不同、方法不同、立场不同,就衍生出了对语言的形形色色甚至是大相径庭的解释。比如,有的是从语言的交际功能角度来认识,有的是从语言与人类精神活动的关系来认识,有的是从语言的心理和认知的角度来认识,有的是从语言的内部结构特点来认识,有的是从语言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来认识;有的侧重声音,有的侧重意义,有的侧重工具性,有的侧重符号性,有的侧重范围,有的侧重要素,还有的侧重习惯。正像“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上千个语言学研究者,可以说就有上千种互不相同的语言定义。当然,每一个定义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每一个定义又都有它恰当、合理的一面(纪秀生、王建设,2010:6)。这说明,如何定义语言同一个人的立场、观点、方法等密切相关,同时也说明要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语言的定义,的确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邢福义和吴振国(2002:1-2)在他们主编的《语言学概论》中表达了中国学界面临的窘境:“每一个正常的人都离不开语言,都必须学习和使用语言。但是,语言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对语言有不同的理解,有人把语言理解为认知的工具,有人把语言理解为文化的镜子,还有人把语言理解为艺术的媒介等等。语言学界对语言也有许多不同的理解。人们对语言的理解之所以多种多样,是因为语言本身的性质十分复杂,而且语言不仅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也是许多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如哲学、逻辑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文学、历史学、传播学、系统科学、信息科学、计算机科学等等,也都研究语言。不同的学科从不同的角度看语言,对语言的理解自然会有差异。即使是同一学科,由于语言本身的复杂性,也会导致人们认识上的差异。”
由此可见,有关语言定义这个基本问题的讨论,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但问题依然存在,远非已经解决。然而,语言的定义又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语言是语言学研究的基本对象,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将势必影响学界所有以语言定义为前提的研究。但是,正如学者们所说,语言的定义是一个异常复杂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解决的问题。因此,有关语言定义问题的解决,可能还需要我们转变思路,需要我们的研究方法及理论的创新,需要语言学界以及其它学科之间的通力合作。但是无论如何,前辈学者已经为我们后来的研究开辟了道路,为我们今天的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应该说,语言定义问题的解决,我们已经看到了曙光。
但是,究竟如何解决语言定义的问题,我们需要更换一种思路,寻找新途径和方法。我们将通过语言同符号、语言同声音、语音同文字等多个领域的跨学科研究,从文本学领域来解决这个问题。关于语言是什么的问题,我们将其定义为语言是脑文本的声音形态。这同文字的定义是关联的,因为文字也将定义为文字是脑文本的书写形态。这些问题将在以后进行深入讨论。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实际上并未中断关于语言问题的自由讨论。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学人注重借鉴古今中外各种学术观点,推动中国的语言学研究。总体来说,中国学术界关于语言的主流观点是语言工具论和语言符号论。中国学界认同语言是人类交流工具的定义:“传递信息是语言的基本功能”,“语言是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张树铮,2012:31)。这种观点的理论基础主要来源于列宁关于“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的论述。列宁(1960:508)在《论民族自决权》中说:“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的统一和语言的无阻碍地发展,是保证贸易周转能够适应现代资本主义而真正自由广泛发展的最重要条件之一,是使居民自由地广泛地按各个阶级组合的最重要条件之一,最后,是使市场同一切大大小小的业主、卖主和买主密切联系起来的条件。”列宁关于语言的工具性价值的论述,主要是为了强调语言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并非为了给语言下定义。但是,在坚持工具论的学者看来,列宁对语言的论述是对语言本质特征的高度概括,也是关于语言的科学定义。中国学界在定义语言时不仅高度重视语言的社会功能和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而且普遍接受了西方语言学观点,尤其是接受了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及其观点,强调语言的符号性质。
可以说,语言工具符号论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语言学界的主流学术观点。但是,其它观点尤其是中国传统的语言学观点的影响力也并没有消失,有时甚至还能引起较大反响,形成中国语言学界各种观点并存的现状。中国学界逐渐形成的关于语言的一些学术观点,是我们研究语言的重要学术资源,理解语言定义的重要参考。
中国最大的综合性辞典《辞海》关于“ 语言”的定义如下:
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它同思维有密切的联系,是思维的工具,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特征之一。语言是以语音为物质外壳、以词汇为建筑材料、以语法为结构规律而构成的体系。语言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它随着社会的产生而产生、发展而发展,一视同仁地为社会各阶级服务;当然,阶级也影响到语言,利用它来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所以语言又是社会斗争和发展的工具。(《辞海》,1979:892)
《辞海》在强调语言工具价值的同时,也强调语言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尤其强调语言是社会斗争和发展的工具,这显然同当下流行的语言观点不同。《辞海》恪守中国的语言传统,在当前西方语言理论占据统治地位的研究中,守住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是中国语言研究的可贵参照。
什么是语言的问题,中国学界一是受西方学者的影响较深,大多采用西方学界的观点。大体说来,中国学界认可源于西方的语言符号论以及语言工具论,往往在语言的定义中使用符号和交际工具两个核心关键词,例如:“语言是一种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重要的思维工具。”(张树铮,2012:11)在中国学者编写的语言学教科书里,大多采用类似的观点。《语言学概论》从结构和功能出发给语言下定义:“从结构上看,语言是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语言中的词语就是一种符号,而且语言符号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系统联系,语言就是由词语这种符号构成的复杂系统。因此,从结构上把握语言的本质特征,就要重点把握语言的符号性和系统性”(邢福义、吴振国,2002:2)。该书接着说:“从功能上看,语言有多种多样的功能,但语言最重要的功能或者说本质功能是社会交际功能和思维认知功能。语言之所以产生和存在,人们之所以要用语言,主要是因为语言具有这些本质功能,人们需要而且可以用语言来进行社会交际,用语言来认识世界、思考问题。”因此,可以主要从结构和功能两个方面给语言下定义,即语言不仅是一种复杂的符号系统,而且是人类社交和思维认知的工具。正是从结构和功能出发,他们归纳出语言的定义:“语言是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是人类进行社会交际和思维认知的工具。”(邢福义、吴振国,2002:2)
再如《普通语言学》则从工具性、符号性和信息性等语言的基本属性角度给语言下定义,认为“语言是一种以人类的大脑为物质前提、发出的声音为物质载体、作为思维和交际工具的符号信息系统”(马学良、瞿霭堂,1997:2)。一般而言,学术界总的倾向大多或者从结构和功能出发定义语言,或者从工具、符号、信息出发定义语言,这也是目前我国普通语言学的研究状况。
中国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把语言看作交际工具和符号系统,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其它观点也不能忽视。潘文国教授收集了至今一百六十多年来中外语言学家的著述和权威工具书方面的资料,整理出六十多条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其中一些中国学者的观点,值得我们在思考语言问题时注意。例如,张世禄(1970:10)强调思想内容和声音外形说:“语言是用声音来表达思想的。语言有两方面, 思想是它的内容, 声音是它的外形; 人类所以需要语言, 因为有了思想”。吕叔湘(1983:1)强调语言的口头性: “语言是什么? 就是我们嘴里说的话。”王力(1985:21)从口语和文字两个方面定义语言:“什么是语言? 语言是表达思想或情感的工具。……人类最普通的语言是用口说的, 可以称为口语, 也就是狭义的语言。口语虽然便利, 但是不能传远或传久, 于是开化的或半开化的民族又创造文字来代替口语。文字也是语言的一种, 可称为书写的语言, 或文语。”倪海曙(1948:5)强调语言的三种形态:“我们平常口头上所说的语言或言语, 都是口头上的说话; 但是语言学上的所谓语言, 至少包含有三种东西: (1)态势语; (2)声音语; (3)文字语。”
中国学者的上述观点现在仍然有参考价值,能够启发我们从其它方面理解语言。中国学界对语言的研究,无论是坚持语言是交际工具的观点还是语言的符号性质,强调音义的结合还是强调符号象征体系,对于深入讨论语言的定义都是有益的。但是我们也应该清楚地看到,无论是把语言看成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还是看成最重要的交际工具,都存在必须引起我们高度重视的局限性,这就是这些定义实际上并没有解释清楚作为符号系统和交际工具存在的语言究竟是什么,还不能真正定义语言。因此,关于语言定义的研究,仍然是一项重要的而且是长期的学术任务。
关于语言的定义,西方学界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出现了索绪尔、萨丕尔、布龙菲尔德、韩礼德、乔姆斯基等一批研究语言学的代表人物,最终形成了几大流派,构成西方学界的语言研究现状。
概而言之,各个人物、不同流派自有特点,也自有局限,尽管任何一个语言流派只是代表某些领域,不能代表语言研究的全部,但它们对整个语言学界的研究都是不可缺少的。例如,美国结构主义和描写主义的代表人物萨丕尔认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非本能的交际方法,认为语言成分是“概念”的符号,力图把交际工具和符号系统结合起来解释语言的定义。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对二十世纪的语言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他认为布龙菲尔德等人的理论只是研究了语言行为,不能说明语言能力,因此语言理论不仅应该研究语言行为,而且应该研究语言能力。韩礼德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创始人,他批评乔姆斯基的纯形式理论,坚持从系统和功能的角度出发研究语言。他在伦敦大学学习中国语言文学和在北京大学深造的经历,使他成为在中国语言学界影响深远的人物。这些人物构成语言研究王国的组成部分,缺一不可。但是在这些人物中,对中国影响最大的非索绪尔莫属。
一个多世纪以来,索绪尔是对西方语言学乃至其它人文和社会科学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人物。就语言学研究而论,索绪尔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可以说是当今语言学界最重要的著作。索绪尔通过创造性的理论假设和缜密的逻辑分析,提出了许多著名的学术观点。他将语言活动分成“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两个部分,建立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基础。他把语言看成由“能指”(signifiant)和“所指”(signifier)两部分组成的符号系统,建构自己的语言符号学理论。索绪尔对语言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巨大的。讨论语言的定义问题,索绪尔是首先需要研究的西方语言学界的代表性人物。
索绪尔语言学也称为“索绪尔主义”,它以语言和言语的区分为基础,认为语言学只能“就语言而研究语言”,排除任何非语言因素(如社会的、物理的、言语的……)的干扰。他认为就语言来说,必须区分共时和历时,语言学只研究共时的语言系统。索绪尔认为,语言活动的存在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个是人具有能通过发音器官发声的机能,一个是社会群体赋予个人的符号系统,前者为言语(parole),后者为语言(langue)。在英语译文中,语言和言语分别译为language(语言)和speech(言语)。
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体系中,“语言”和“言语”不仅是他的语言学理论的核心,而且也是他的语言学理论基石。同时,语言和言语也是他提出的要建立的语言的语言学和言语的语言学的对象。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一书中,索绪尔在理论上对“语言”和“言语”进行了区分并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索绪尔对语言有大量解释,但是却没有一个为学界接受的完整的定义。首先,索绪尔从语言研究的对象出发展开对语言的研究:
语言研究包括两个部分。最主要的部分是把语言本身作为研究对象,这是社会的不依赖个人的部分。这一部分完全属于心理研究。次要的部分把语言的个人部分作为研究对象,它指的是包括发声在内的言语(speech)。这就是语言的心理生理研究。(索绪尔,2001a:9)
索绪尔提出语言和言语两个关键术语,从而确定了语言研究的对象和内容。他从四个方面解释语言:
(1)人们发出的音节是耳朵听得到的音响印象,但是声音没有发音器官就不能存在;例如一个n音只因有这两个方面的对应才能存在。所以我们不能把语言归结为声音,也不能使声音脱离口头上的发音;反过来说,撇开了音响印象也就无从确定发音器官的动作。
(2)就算声音是简单的东西,它是否就构成言语活动了呢?不,它只是思想的工具;它本身不能单独存在。在这里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可怕的对应:声音是音响·发音的复合单位,它跟观念结合起来又构成了生理·心理的复合单位。事情还不只是这样:
(3)言语活动有个人的一面,又有社会的一面;没有这一面就无从设想另一面。此外:
(4)在任何时候,言语活动既包含一个已定的系统,又包含一种演变;在任何时候,它都是现行的制度和过去的产物。乍一看来,把这个系统和它的历史,把它的现状和过去的状态区别开来似乎很简单;实际上两者的关系非常密切,很难把它们截然分开。假如我们从起源方面去考虑语言现象,例如从研究儿童的言语活动开始,问题会不会变得简单些呢,不,因为就言语活动来说,认为起源的问题和恒常条件的问题有什么不同,那是非常错误的;所以我们还是跳不出圈子。(索绪尔,1980:29)
索绪尔在讨论什么是语言的问题时,尽管他没有给我们提供一个简洁的容易把握的定义,但是他给我们描述了他所理解的语言的基本特征,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在索绪尔看来,语言同发音器官通过运动发出声音和听觉器官听见声音密切相关,但是语言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耳朵听到的声音。语言有个人的一面,也有社会的一面,二者密不可分。语言是一个已经约定的系统,在任何时候,语言既是现在的习俗,也是过去的产物。
那么语言究竟是什么?索绪尔努力从不同的角度去解释它,理解它,去给语言下定义。他从社会学立场说:
语言结构是我们语言机制的社会产物。同时,它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约定俗成的体系,社会接受这个体系是为了社会成员可以运用其语言机制。语言从整体上看许多方面互不相同,各不相干。它跨越多个相互分离的领域。它也同时跨越人体、生理和心理三个领域。它还属于个人和社会两个领域。语言就是一个难以捉摸的统一体,所以在人文现象分类中,也无法单独为它归类。(索绪尔,2001a:10)
关于什么是语言,索绪尔的描述仍然是模棱两可的。不过在约定俗成的语言体系的基础上, 索绪尔(2001a:19)强调了语言的社会特征并指出:“语言是一种集体现象,它的全部形式就是存储在每个人大脑中的印记,这很像一部字典,同样的版本人手一本。语言是每个人都有的某种东西,但也是所有的人都有的某种东西。”索绪尔尽管没有给我们一个关于语言的定义,但是他对语言的特征的归纳,有助于我们理解语言或者理解语言的定义。
索绪尔归纳出以下四个方面的语言特征:
1. 在涉及语言的各色各样的大量事实中,语言作为一个定义明确的实体而特征突出。它是语言体系中的社会部分,是个人以外的东西;个人既不能创造语言,也不能修改语言。语言只能借助共同体成员间认同的某种契约而存在。
2. 作为不同于言语的语言体系,它可以是独立研究的对象。死去的语言已经不再通过口头使用了,但是我们却非常熟悉它们的语言结构。
3. 一般的语言是异质的,但是语言体系从根本上说是同质的。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其中的基本特征是意义和声音形式的结合,但符号的两个部分却是心理的。
4. 语言是储存声音模式的仓库,而书写下来的声音模式则是有形的形式。(索绪尔,2001a:15)
从索绪尔对语言特征的总结可以看出,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作为语言体系存在的,是共同体成员间都认同的某种契约。语言可以转换成声音模式和有形的书写模式。而且,索绪尔还提到语言是一种符号系统。通过对语言特征的归纳,索绪尔再次强调语言是一种不同于政治、法律等其它制度的“社会制度”(institution)。正是在把语言看成一种社会制度的基础上,索绪尔终于归纳出一个语言的定义:“语言是一种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 因此它类似于书写、 聋哑人使用的字母、 象征仪式、 礼节形式、 军用信号,等等。 语言就是这些系统中最重要的一种。” (索绪尔,2001a:15)索绪尔接着说:“因此,我们可以建构一门科学来研究社会生活中符号的作用。这门科学将构成社会心理学的一部分,因而也构成普通心理学的一部分。我们管它叫符号学”。一百多年后,符号学研究成为一门显学,这可能是索绪尔当时没有预见到的。
在大多数情况下,索绪尔有关语言的定义是多变的、多角度的、多层次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一般来说,索绪尔从不同的方面描述语言的特征并理解语言,说明什么是语言。在他著述中,实际上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关于语言的完整的定义。
但是,当索绪尔强调“语言是一种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时,我们还是可能厘清他关于语言的理解,那就是语言是独立的,是同说话人的口头表达无关的。用索绪尔的比喻说法,语言是交响乐,无论用什么乐器演奏,交响乐本身是不变的。在他看来,“发声是独立于语言系统之外的东西”,也独立于发声运动。“语言本身是一个符号系统”(索绪尔,2001a:19),只能通过发声的变化而间接地受到影响。这些同语音的变化是没有关系的。
至此,我们基本理解了索绪尔所说的语言是什么了。我们可以做如下归纳:
1. 语言是一种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
2. 语言独立于说话人的口头表达;
3. 语言同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无关;
4. 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东西;
5. 语言同言语是两回事。
索绪尔讨论语言时,往往同讨论言语(speech)结合在一起。在他看来,语言和言语尽管相互依存,但它们是两种绝对不同的东西。索绪尔的言语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不能不弄清楚的问题。
但是究竟什么是言语?究竟怎样理解索绪尔的言语?不仅学界一直存在不同理解,即使索绪尔自己,也没有完全把言语的概念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语言与言语是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两个核心术语,而这两个术语同我们通常理解的语言是很不相同的。前面我们已经讨论了什么是语言的问题,下面讨论什么是言语的问题。
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和《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不仅对langue 和parole 这两个概念作了明确区分,而且还从不同方面解释它们,力图把这两个术语的定义说得清楚明白。总的说来, langue 指“语言”(language), parole 指“言语”(speech),这一点学术界没有异议。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社会共同体中每个人借助发音器官进行交流而需要共同遵守的约定俗成的规则,同时语言也是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索绪尔把语言看成是凭借社会成员之间的契约而存在的“社会事实”,强调语言的约定俗成特性。索绪尔在解释语言的概念时往往同解释言语的概念结合在一起,目的在于通过言语解释语言或者通过语言解释言语。
有一点必须强调,在索绪尔的表述中,语言是作为一个体系或系统(a language system)存在的。正是索绪尔强调的体系或系统,他才把所谓的语言同言语从本质上区别开来。如果要理解言语这个术语,把语言理解为体系或系统至关重要。
索绪尔认为,语言(language)同言语(speech)密不可分,互为前提。要理解言语就需要语言,但是语言的形成需要言语。索绪尔认为从历史上看,言语在先,语言在后。索绪尔尤其提到,存储在大脑里的语言是无数次经验得到的结果,因此导致语言发展的是言语。语言同言语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的产物。但是,语言和言语二者的性质是绝不相同的。
索绪尔自己强调,“语言体系同言语完全不同”,它是“一个表达思想的符号系统”。而言语(parol,在英文中译为speech)是个人意志和智力的表现,指的是个人的语言行为,表达个人的思想,这一点同表示集体语言行为的语言不同。
因此,索绪尔强调言语同个人意志及智力的关系以及言语同语言联系,他说:
Speech is all individual act of the will and the intelligence, in which one must distinguish:(1)the combinations through which the speaker uses the code provided by the language in order to express his own thought,and(2)the psycho-physical mechanism which enables him to externalise these combinations.(言语是个人意志和智力的表现,其中应该区别:1.通过意志和智力的组合,说话人使用语言提供的规则表达思想,2.心理-生理机制能够使说话人将其意志和智力的组合外化。) (索绪尔,2001a:14)
我们可以说,言语总是通过个别语言来表现自身的,没有言语,语言就不存在。反之,语言则完全独立于个人,它不可能是个人的创造,其本质上是社会的,并以集体为前提。最后,它的唯一本质的特征,是声音和表达某一概念的听觉形象的结合。听觉形象是留给我们的印象(潜在于大脑中的印象)。我们无须认为它(语言)一定是无时不说的。(索绪尔,2001b:9)
在索绪尔对言语的解释中,言语是语言确立的必然条件。从历史上看,言语也总是在先的。同他强调语言的社会性和符号性特点不同,索绪尔阐释言语时强调言语同声音的联系,发音器官对语言来说是外在的东西,而对于言语来说则是必需的。索绪尔说:
以言语(speech)所必需的声音的产生为例:发音器官是语言系统外在的东西,这同用于发送莫尔斯电码的发报机对于电码而言是外在的东西一样。发音,即声音形态的完成,是决不会影响语言系统自身的。就此而论,我们可以把语言比作交响乐。交响乐有自己的真实存在,这同演奏交响乐的方法无关。乐师演奏交响乐可能出错,但绝不会损害真实的交响乐。(索绪尔,2001a:36)
在解释言语时,索绪尔总是把言语(speech)同个人的说话联系在一起。他说:
在同一集体中表现出来的言语是什么呢?言语就是人类说话的总和,其中包括:a. 建立在说话人意愿基础上的个人的话语(words)组合; b.实现说话人的话语组合过程的自觉和必需的发音活动。(索绪尔,2001a:19)
按照索绪尔的解释,语言是社会代码,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 是音义结合的词汇和语法的体系。而言语就是在特定的言语环境中为完成特定的交际任务对语言的使用。语言存在于言语之中。语言是被动的, 被用于群体之中。与之相比,言语则是主动的和个人的。言语包括两个部分,一是人的发音器官发出声音的整个发声活动;二是人的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前者是发音器官运动的整个过程,后者是发音器官运动的结果。因此,言语指的是人的说话过程和说话的结果。
长期以来,语言学研究恪守传统,缺乏创新,没有取得大的进展。索绪尔企图打破这种局面,摆脱语言学传统观念的束缚,寻找新的方法解释语言的物理性、生理性、心理性等特征。在索绪尔的语言理论体系中,语言和言语两个术语就是他努力的结果。
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体系中,他自己特别看重语言和言语这两个术语,认为它们是语言研究的基础。他说:“倘若不直接区分语言和言语两个术语,我会到哪里去寻找具体的、(完整的)整体的语言现象?”(索绪尔,2001b:7)那么,索绪尔所说的语言和言语究竟是什么呢?这两个概念真的能够为语言的研究提供具体的、整体的语言现象吗?这是值得怀疑的。语言实质上指的是整个有关语言的研究,指的有关语言的研究领域,指的是语言规则,指的是语言学,而他所说的言语则类似我们传统上所说的语言。或者说,他使用的言语这个术语,正是我们通常使用的语言这个术语。
索绪尔多次强调,语言和言语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术语,认为“语言这个一般性术语不能视为与言语行为等同”。在索绪尔看来,言语是个人说的话,是个人口头表达,而语言是集体的,是如何理解个人说的话的集体规约。如果没有语言,就不能理解言语。从索绪尔的表述中,他所说的言语似乎就是传统上我们理解的语言,而他说的语言似乎就是现代语言学中所说的语法和语言规则,就是语言理论或语言学。只有我们说的话符合集体的规则,我们说的话才能被理解。尽管我们还无法完全理解他所说的言语和语言的定义是什么,但是他提到了一点他此前多次提到的声音对于语言的意义,提到的声音形象同人的大脑的联系。虽然他没有具体解释这种联系是怎样的,没有解释声音潜在于大脑中的机制,但是他的思考代表了怎样科学地研究语言的方向。
索绪尔尽管没有明确语言是什么,但是他已经看到了语言不同于言语以及发出说话声音的发音器官,看到了语言是独立于说话以及发音器官之外的东西。索绪尔用发报机和电码来说明语言同说话之间的关系非常重要。索绪尔的这一发现对于我们正确理解语言可以提供重要帮助。这个观点的不足在于,在索绪尔认为是语言的东西,实质上是文本而并非语言。他的这个观点同他自己多次表述的也存在矛盾,即语言的基本特征是有声的,即声音是语言的最基本特征。所以,把语言同电码相比可以说明语言同发音及发音器官的不同,但不能说明什么是语言的问题。无论如何,索绪尔的这个比喻性解释,为我们认识语言的本质特征开辟了道路。但遗憾的是,索绪尔做的真正具有开创性的东西被我们忽视了,尤其是我们在误解误读了他的表述及重要术语如言语(speech)。
从索绪尔的解释中可以看出,言语(speech)与语言相对,指说话人说出来的话。言语有三个特点,一是说话人按照个人意愿组合话语(words)。二是说话的人把话语说出来的发音过程。三是言语表达说话人的思想。由此可见,索绪尔使用言语这个术语,指的就是我们通过说话的方式表达思想的过程,或者通过发音器官的运动发出声音以表达思想的过程。由此可见,言语的概念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语言概念。
索绪尔的努力为语言学研究开辟了新的道路,获得了语言学家的广泛赞扬,但是有一点也十分明显,那就是语言和言语这两个术语概念不是十分清楚的。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的解释抑或定义,不仅读者不能清楚理解,即使索绪尔自己也似乎没有彻底弄清。索绪尔没有完全摆脱语言学传统观念的束缚,仍然在传统的语言学观念中突围。为了构建现代语言学理论体系,索绪尔提出了一系列基本问题,如他一再强调的语言究竟是什么?言语究竟是什么?但遗憾的是,这些语言学的根本性问题并没有因为他创造了语言和言语这两个术语而真正得到解决。
索绪尔创造langue 和parole这两个术语,并用langue和 parole分别表示语言和言语,可以看作是索绪尔企图从传统的语言学研究中突围的一种努力。就其影响而言,索绪尔的努力显然取得了成功,因为他的研究影响了二十世纪以来的整个语言学界。可以说,二十世纪以来的语言学研究很少没有人受到索绪尔的影响。但是就其理论性而言,索绪尔的语言和言语概念可能是失败的。我们很容易发现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另一面,那就是他提出的问题远远多于他解决的问题,或者说他创造了语言和言语这两个术语,同时也通过这两个术语制造了更多的问题,而这些既是索绪尔自己没有解决的问题,同时也是其他人由于受到他的影响而无法解决。要解决索绪尔提出的问题,只能先去认识索绪尔,然后忘了索绪尔,这样才能摆脱他的影响而寻找到一条解决问题的新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