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生 罗可蔓
乔治·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 1856-1950),被认为是现代英国文学中最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是唯一一位同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和奥斯卡奖的作家。除了五部小说以及众多小说评论和信件,他一生创作了五十二部戏剧,覆盖了喜剧、悲剧、悲喜剧、哲理剧、社会问题剧等多个剧种,其中大部分都基于社会问题,深刻揭露了帝国主义的罪恶、资本家的虚伪、资本主义社会道德的恶化、国内外被压迫者的无知与苦难等。
作为一位出生在爱尔兰并深受其文化传统影响的剧作家,对爱尔兰的关注成为萧伯纳自然的选择。《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是在1904年应爱尔兰文学剧院主持人、诗人叶芝的请求下创作的一部四幕讽刺喜剧,通过讲述博饶本和杜依尔的土木公司到爱尔兰的乡村罗斯库伦进行土地开拓的事件,《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揭露了当时英国资产阶级对爱尔兰的政治欺骗和经济掠夺。维多利亚时期爱尔兰人深处复杂的伦理环境之中,同时,英国资本家也面临多重伦理的抉择。面对当时英国人与爱尔兰人存在的伦理困境,萧伯纳构建“乌托邦社会”伦理理想的缺憾与其渴望为社会进步带来新的启明已昭然若揭。
萧伯纳出生在爱尔兰,二十岁时离开爱尔兰前往英国伦敦,他的作品几乎都是以英国为背景创作的。《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是萧伯纳少数一部将故事背景设定在爱尔兰的戏剧,正如彼得·加恩评论道:“在萧伯纳的其他戏剧中,没有一个像《英国佬的另一个岛》那样质疑国家身份问题”(Gahan,2006)。它主要是叙述了英格兰人博饶本和爱尔兰人杜依尔所代表的土木公司到杜依尔的家乡罗斯库伦进行土地开拓的事件。为了打破英格兰人博饶本与爱尔兰人之间的隔阂,博饶本先是计划雇佣一个假冒的“典型的爱尔兰人”丁姆作他的爱尔兰秘书并邀请他一并随行,结果遭丁姆欺骗。随后与合作伙伴杜依尔一同抵达罗斯库里后,博饶本对生性淳朴、容易上当受骗的爱尔兰人民装得热情且奉承,笼络人心,最终获得当地居民的信任,推选为爱尔兰国会议员,并把当地唯一有财产继承权的女子娜拉骗到手。他自称是支持爱尔兰自治者,传播他的自由主义原则,帮助发展落后的罗斯卡伦,实际上他的真正目的是通过向罗斯库伦人民典押土地贷款,获取更多利润并剥夺当地资源。此剧一出便大受欢迎,从1904到1905一年的时间就在皇家宫廷剧院上演121次,从1917年到1931年,在艾比剧院共上演了135次。西方评论家认为“这部剧在萧伯纳作为一个严肃的剧作家的声誉上占据着着重要的地位和分量” (Grene,1984:67)。
中外学者对这部戏剧的研究主要集聚在对民族认同、殖民主义、政治方面以及讽刺手法上的关注。德克兰·基伯特(Declan Kiberd,1996)在他的杰作《发明爱尔兰》中描述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英格兰人和爱尔兰人总是在彼此之前玩弄虚假而不展示他们的真实个性。尼古拉斯·格林(Nicholas Grene,1999)在作品《爱尔兰戏剧中的政治》提及了《英国佬的另一个岛》这部戏剧中所涉及的政治问题。凯萨琳·奥克肖恩(Kathleen Ochshorn,2006)在《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新帝国的阴影:英国佬的另一个岛》谴责了英国殖民对爱尔兰土地的掠夺和对爱尔兰人民的压迫。文学伦理学作为方法论,是“从伦理视角认识文学的伦理本质和教诲功能,并在此基础上阅读、分析和阐述文学的批评方法”(聂珍钊,2014:14)。因此,通过分析剧中维多利亚时期爱尔兰人所处的伦理环境,剖析英国资本家的伦理选择以及当时英国人与爱尔兰人之间存在的伦理困境,进而认识到作者构建“乌托邦社会”伦理理想的缺憾及其伦理理想给社会进步带来的启明。
伦理环境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这是理解文学的前提” (聂珍钊,2010:19)。因此,要想知道为什么当时爱尔兰人与英国人之间会陷入难以调和的伦理困境,就必须返回到爱尔兰当时所处的伦理环境中去。《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故事背景是在维多利亚时期,爱尔兰民族运动高涨,正在争取自治,可这里的自治却是“英国领导下的自治”。在杜依尔对爱尔兰前途感到担忧且无奈时,英国佬博饶本安慰道:“绝不要绝望,劳伦斯,爱尔兰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的。在英国领导下的自治是会创造奇迹的”,“我们英国人应该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统治才能拿出来,替那些不太有统治才能的民族服务,这样就可以使他们完全自由自在地发展到够得上英国标准的自治”(萧伯纳,1956:50)。借此,把自己立足于拯救爱尔兰的角色,站在高尚行为的完美道德之上。其实,所谓英国领导下的自治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殖民统治,爱尔兰始终还是处于一种被英国殖民统治的环境下。只是如今,英国人假借伪善的帮助,对爱尔兰进行着无情的欺骗与剥削。英国佬博饶本到爱尔兰的乡村罗斯库伦进行土地开拓,声称要按照英国人出色的生意办法照管爱尔兰,把效率和自助的道理教给爱尔兰人,还要拿些钱到爱尔兰来,提高工资,建立些公共机关,例如图书馆、工业学校、体育馆、板球俱乐部、艺术学校,把罗斯库伦变成一个花园城。看似善良的行动,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私欲,所谓的花园城只不过是一座很忙的“造币厂”,爱尔兰人最终成为有效率的奴隶,给英国人有效率地赚钱,然后英国人再拿着爱尔人赚的钱去有效率地吃喝玩乐,过着奢侈的生活,并计划着新的土地开拓。当时的爱尔兰就是在争取自治却又无法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的环境下,天真地接受了英国人虚伪道德下的欺骗。
一个民族如果足够强大,怎么会被其它民族殖民统治呢。爱尔兰本身危机四伏,内部环境也让人绝望。剧中杜依尔离开爱尔兰十八年不愿回到自己的家乡,当他的合伙人博饶本邀请他陪同一起去他的家乡罗斯库伦时,他是十分的不情愿并感叹道:“哎,罗斯库伦呀!天哪,罗斯库伦呀!想一想那里的沉闷!绝望!愚昧!顽固”(萧伯纳,1956:27)。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处在工业革命的顶峰,经济发达。而此刻的爱尔兰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工业的重要性,还在坚持他们原有的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经济落后,与英国的差距越来越大。几百万人离开爱尔兰跑到外国,离开这个饥饿贫穷、愚昧无知、深受压迫的国家。留在家乡的爱尔兰人带着爱尔兰民族空洞的爱国心逃避现实,终日幻想,不去解决问题,还以爱尔兰式的幽默去嘲笑那些有用之人。罗斯库伦的前神父克干在剧中几次提及此地就是地狱,杜依尔也说:“请想一想,要我这样的人回到罗斯库伦去!回到那个渺小而单调的地狱去!”(萧伯纳,1956:55)。从未离开过爱尔兰的娜拉也怀疑过爱尔兰是不是很渺小,很落后。就是在这样渺小落后、愚昧无知的地方,土地分给爱尔兰本地的小农们却得不到很好的经营,本地教会不受政权控制对愚昧、迷信的爱尔兰人进行剥削,爱尔兰政治与经济得不到快速的发展,最终不得不屈服于英国的统治。“啊,对,你们倒有理由相信,爱尔兰如果有前途,那前途一定是你们英国人的,与我们无关;因为我们的信心好像死了,我们的心好像冷了,没勇气了”(萧伯纳,1956:170)。在这样的伦理环境下,就连爱尔兰人自己也对国家没有了信心,很快便相信了英国佬博饶本的“高尚品性”并接受了他对罗斯库伦的管理。
除了爱尔兰自身物质层面的落后外,当时社会虚伪的伦理道德盛行。剧作中的两位英国人就是为了自身利益而违背伦理道德的欺骗者。第一幕中出现的丁姆为了从博饶本这里获得一点喝酒的小钱,假冒自己是“典型的爱尔兰人”并欺骗博饶本陪同他一起去爱尔兰。假冒的“典型爱尔兰人”丁姆的出现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爱尔兰人懒散、无知、不思进取的一种道德伦理现状。博饶本在丁姆面前表现了他作为一名英国人的高尚、高大,但他一到爱尔兰的土地上,便开始实行他的种种欺骗计划,假装对爱尔兰人民热情且奉承,笼络人心,对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娜拉展开疯狂的追求,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把罗斯库伦唯一有继承权的女子抢走了,国会议员也获得了推选,充分展示了他虚伪、贪婪的一面。他在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后,便暴露了他自己真实的私欲,他自鸣得意地对克干说道:“我开始看出我在爱尔兰的前途了,看出我的前途了”(萧伯纳,1956:157)。他可以毫无阻拦对罗斯库伦进行剥削,通过典押贷款获取土地,然后把罗斯库伦变成一个“造币厂”,雇佣爱尔兰人给他高效率地赚取利润,以满足自身的利益需求。剧中的爱尔兰人同样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可以完全不顾他人利益甚至不惜牺牲国家利益。杜依尔为了能够像英国佬博饶本一样有钱,和博饶本一起同流合污来剥削自己的家乡人,柯尼利斯、玛太、杜元为了自己能分配到土地重选与他们想法一致的议员,以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敦卜赛神父为了不让自己在罗斯库伦的势力受到威胁,反对定国教,还声称前神父克干是个疯子。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只顾自身利益、金钱至上的社会,所有的人都只考虑满足自己的利益需求。他们可以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他人与国家利益,甚至公然违背伦理道德。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道德背景下,爱尔兰注定只能作为他国的附庸,最终成为英国的一个岛屿而被英国所统治与支配。
伦理选择即人物在面临人生重大事件时所作出来的社会性选择。剧中英国资本家博饶本经历了两次重要的伦理选择,这两次伦理选择都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私欲而做出的。第一次重要的选择是博饶本向爱尔兰姑娘娜拉求婚,请求娜拉做他的妻子。他在来爱尔兰之前便从杜依尔那打听过娜拉的事。“在罗斯库伦,一个姑娘要是有五磅钱的陪嫁,就算有一笔财产啦。而且四十磅一年,在那里确实是一笔财产。娜拉就凭这笔财产,取得了当地人的尊敬,人家都把她当作一个财产继承人看待哩”(萧伯纳,1956:39)。博饶本的心里早就打定娜拉的主意。因此,刚刚到达爱尔兰的博饶本便迫不及待地去寻找从未谋面的娜拉。他在黑暗中对一个初次见面不到两分钟的女子大肆告白他的爱意,并问出“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这样轻浮且略显虚假的话来,遭到了娜拉的拒绝。之后,在他竞选爱尔兰国会议员时,他再次向娜拉表达爱意并向她求婚,这次却获得了娜拉的应允。仅仅在几天的强势攻陷之下,娜拉就选择放弃了对杜依尔长久而又忠诚的爱情,转身成为博饶本的妻子。娜拉的伦理身份也随之产生了变化,由一个地道的爱尔兰姑娘变成了一位英国佬的妻子。博饶本马上提出要娜拉作为一名妻子得去帮她的丈夫拉选票的要求,“娜拉,你去替我动员选举,一定会非常成功,他们都把你叫作产权继承人,你去拜访他们,他们就会觉得这是赏了个大面子,特别是你过去从来没有降低过身份去和他们谈一句话,是不是?”(萧伯纳,1956:162)博饶本与娜拉结婚的目的不是因为爱与责任,仅仅是利用娜拉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博饶本对婚姻的选择显然有违道德常伦的。博饶本要想在罗斯库伦这片土地上毫无阻拦地实施土地开拓的计划,选择一位爱尔兰妻子比选择一位英国妻子对于他自己来说更为有利,并且他这位爱尔兰妻子在当地还受到相当程度的尊重。由此看来,娜拉作为妻子的存在只是英国佬利用的工具,而不是心意相通的伴侣。在当时个人利益至上的伦理环境下,博饶本选择了一个帮助他实现自己利益的妻子,不仅暴露了他扭曲的婚姻伦理观,也暴露了他虚伪的本性。
第二次重要的选择是博饶本竞选爱尔兰国会议员。敦卜赛神父、杜元等人在柯尼里斯家里决定重选国会议员,他们希望爱尔兰人杜依尔能够当选国会议员,杜依尔却发表了一大段与他们观点与利益不符的主张。这时,博饶本乘机而入开始向爱尔兰人大献殷勤。为了能获得爱尔兰国会议员,博饶本主动把玛太大爷的租用汽车送回他家,要求他的佣人霍德生对罗斯库伦的人们要特别热情仔细,并对爱尔兰人发表大片振奋人心的言论:“诸位,我一开始就觉得在爱尔兰就像在家里一样。在每个爱尔兰人心里,我都发现到自由的精神,对于政府的不信任,对于独立自主的酷爱,对于国外受压迫民族的事业的同情以及在我们英国早就看不见的对于国内人权的坚决保卫。假如法律允许,我一定要求入爱尔兰国籍,如果我运气好,当上爱尔兰的议员,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提一个法案,准许英国人可以加入爱尔兰国籍。我相信英国自由党里会有很多人要利用这个法令。我一定这样做”(萧伯纳,1956:134)。博饶本不会也不可能像竞选时说的那样拥护爱尔兰宗教自由,支持爱尔兰国家自治,提出大量捐助给爱尔兰伟大的慈善事业。他竞选国会议员目的,只是为了方便他在罗斯库伦进行土地开拓事业。一个英国佬用虚假欺骗性的手段推选上爱尔兰的国会议员,他的政治身份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从一个英国人变成了一个爱尔兰议员,他将不再因为他是个英国人被爱尔兰人民所排斥,甚至还会被当作亲人来看待。对于作为一名爱尔兰议员来说,想要在爱尔兰的土地上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定比是一个英国人要容易得多。博饶本利用虚假欺骗的手段去赢得了爱尔兰人民的支持,并被成功推选为国会议员是有违道德的行为,但对他个人利益而言,竞选国会议员的政治选择又是极其重要的。萧伯纳以描写英国佬博饶本对婚姻与政治的选择,抨击了英国资本家的虚伪道德,揭露了英国人绅士面孔下实际上隐藏着贪婪、虚伪的心灵。
爱尔兰与英国长期处于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由于两国的主体民族不同,英格兰属于撒克逊人,爱尔兰属于凯尔特人,再加之爱尔兰的天主教和英国的国教势如水火,爱尔兰一直在争取自治,希望摆脱英国的统治,成为独立自主的民族。因此,爱尔兰人民对英国人极为痛恨,他们甚至不欢迎英国人踏进他们的土地。但是,英国人却想方设法地将爱尔兰占为己有。英国佬博饶本假装与爱尔兰人民统一协作,声称他也是自由的拥护者,爱尔兰自治的支持者,以此骗取爱尔兰人民的信任。爱尔兰人甚至天真地相信英国佬博饶本能够帮助罗斯库伦发展,改变罗斯库伦贫穷、落后的现状,幻想终有一天能够实现爱尔兰民族自治。他们把国会议员选票投给博饶本,将自己的土地典押给博饶本进行贷款,满心欢喜地拿着博饶本借给他们的钱称赞这位英国佬的善良、大方。当博饶本的土地联营公司进来之后,“实际上罗斯库伦已经有一半在我所代表的联营公司的手里啦。杜兰的酒馆已经典押了,酿酒坊掌握在联营公司的手里。至于哈费干的庄园,杜元的磨坊,杜依尔先生的土地以及其他五六块地,不到这个月底,就都要抵押给我啦”(萧伯纳,1956:169)。杜兰、玛太、哈费干、柯尼里斯等人当初好不容易分配到的土地,为了守住他们自己的土地甚至重选国会议员,最后他们的土地全部落入他们自己选择的国会议员博饶本的手中。博饶本在他得到的土地上建高尔夫球场、大旅馆、图书馆,把罗斯库伦变成一个有效率的工业区或住宅区。然而,爱尔兰人民在接受英国佬博饶本对罗斯库伦这片土地的管理时,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将面临的风险与危机。当罗斯库伦变成了一个有效率、盈利型的地方,爱尔兰人民该去往何处? 博饶本的联营公司关心的是它获取的利润,根本不管哈费干、杜兰这类爱尔兰人的死活,“你们会很有效率地把哈费干赶到美洲去,他们会利用杜元的那张肮脏嘴巴和爱欺压人的脾气,雇他来很有效率地鞭策你们的雇工,到了最后这块可怜的乡村荒凉地方就要变成一座很忙的“造币厂”,我们全要在这里面当奴隶,替你们赚钱……”(萧伯纳,1956:177)。爱尔兰人民以为在英国的帮助下,他们的国家可以摆脱贫困、落后,实现自治,成为独立自由的民族。然而,英国人不可能给爱尔兰带来真正的繁荣与发展,在他们眼里,爱尔兰始终只是英国的一个岛屿,他们给爱尔兰提供经济上的帮助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在这个岛屿上获得更多、更广泛的利益。维多利亚时期的爱尔兰一直在争取自治,可是崇尚虚伪道德的英国对爱尔兰虚假的“帮助”,使得爱尔兰的“自治梦想”最终化为了灰烬。爱尔兰最终只是被英国统治的一个岛屿,爱尔兰人民的伦理身份也将发生改变,他们不再是独立、自由的人,他们成为英国的“附属品”。
另一方面,贫穷、落后的爱尔兰不得不接受英国的统治。爱尔兰岛上全是空洞爱国主义的梦想者,正如杜依尔所说:“拿土地给他们这批人有什么用?他们太渺小了,太穷了,太无知无识了,头脑太简单了,简直没有办法把土地守住,来抵挡像我们这样的人,拿土地给他们,就等于拿一个公爵给一个清道夫”(萧伯纳,1956:170)。作为一个爱尔兰人,杜依尔对爱尔兰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他一方面希望他的国家能够摆脱饥饿、无知、压迫,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了爱尔兰在爱尔兰人自己的手中是没有前途的。与其让爱尔兰小农们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辛苦劳作却只能赚取微薄的收入,还不如让博饶本的联营公司进驻爱尔兰以谋求更多的利益。再者,当时的社会已经是一个追求利益的社会,仅仅依靠爱尔兰人民满腔的爱国主义热情,却没有实际的办法,是不可能使爱尔兰的经济真正发展起来的。克干也说:“呃,我投票时,与其选一个既没有明确意图又没有办事才能的愚蠢的爱国者,倒不如选一个有明确意图,会办事,有效率的魔鬼”(萧伯纳,1956:173)。这位“魔鬼”用虚假欺骗性的手段夺取了属于爱尔兰人民的土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位“魔鬼”把爱尔兰的土地管理得更好,修大旅馆、高尔夫球场、板球俱乐部、图书馆,从而促进了爱尔兰的经济发展。剧中所暗含的意思也非常明显,那就是:爱尔兰想要摆脱贫困、落后的现状,单凭自己的能力和努力是不够的,在一定程度上不得不接受英国人的“帮助”。然而,英国与爱尔兰之间却无平等可言,英国只是把爱尔兰当作它的一个“岛屿”和“附属品”。实际情况是,英国人在爱尔兰修大旅馆、高尔夫球场、图书馆等公共设施,雇佣爱尔兰人来给他们赚钱,看似推动了爱尔兰的经济发展,实际上赚来的钱全部都落入了英国人自己的口袋里。英国人与爱尔兰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也显然是“雇主”与“雇员”甚至“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的关系。爱尔兰人民渴望有一天能实现自治却无法摆脱贫穷与落后,英国人高举高尚道德大旗给爱尔兰提供“帮助”却是为满足自己赚钱的私欲。爱尔兰的民族自治和幸福生活永远不可能实现。英国人继续做“高尚的施舍者”,而爱尔兰人还是那个接受施舍的“典型爱尔兰人”丁姆。
《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是萧伯纳第二个创作时期(1901-1913)完成的作品,“这个阶段主要是对伦理道德问题进行自觉探索的阶段,主要特点是塑造了众多具有鲜明个性的典型人物” (刘茂生,2018:70)。在这部戏剧中出现的神父彼得·克干这一人物就是萧伯纳本人的一个化身。从整部戏剧开始到结束,彼得·克干就像故事外的一个冷静、理智的旁观者,对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问题进行着自我探索。彼得·克干原来是罗斯库伦的神父,为人正直,头脑清醒,愤世嫉俗,因被天主教会所不容,被免去了神父职位。他身上带有一种神秘的、超现实的力量。在第二幕和第四幕中彼得·克干曾两次与蚱蜢进行对话,他告诉它这个世界就是地狱,是个受苦刑和赎罪的地方。他清楚地察析到这个社会的苦难与堕落,渴望构建一个理想伦理道德秩序的社会,但是面对现实又没有信心,缺乏勇气,不得不表示妥协。在戏剧的最后,彼得·克干在与博饶本、杜依尔的对话中强烈地讽刺与抨击了英国资产阶级和当时社会道德风气。同时,表达了对于爱尔兰和世界未来的不切实际却又美好的想法:
“我梦想的天堂是一个国家,里面政权就是教会,教会就是人们,三位一体,一体三位。他是一个共和国,里面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生活,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是一座大庙宇,里面祭司就是礼拜者,礼拜者就是受礼拜者,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也是一种神格里面一切生命都有人性,而一切人都有神行,三位一体,一体三位。总而言之,它是一个疯人的梦想。”(萧伯纳,1956:181)
如上所述,可以说彼得·克干就是萧伯纳在剧中的一个化身,彼得·克干的道德立场就是萧伯纳的道德立场,彼得·克干的梦想就是萧伯纳的梦想。萧伯纳指出“被征服的爱尔兰就像是一个患了癌症的病人”(杜鹃,2012:81)。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祖国爱尔兰的困难,但他却没能提出解决的办法,只能借彼得·克干之口传递出他构建“乌托邦社会”的伦理理想,“乌托邦社会”是人类思想意识中最美好的一种社会理想状态,处于这种理想社会是没有阶级压迫和剥削以及资本主义一切弊端。萧伯纳在《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中依旧一如既往地展现了他现实主义的一面,大胆地描写尖锐、迫切的资本主义社会问题,戳穿资产阶级的伪善嘴脸和掠夺行径,揭露社会道德风气的种种缺陷和腐败。但是在这部戏剧中也展现了萧伯纳的理想主义色彩,故事在彼得·克干一段不切实际的话语中结束,萧伯纳在最后也没有给出真正能解决爱尔兰困难的办法,仅仅向我们流露了他对未来理想国家状态的一种构想。这种不切实际却又美好的乌托邦理想恰恰体现了萧伯纳对社会主义未来理想的向往与坚持。
萧伯纳从小就接触马克思的资本论与共产主义的思想,自己也是“费边社会主义”的一员,主张采取渐进措施对资本主义实行点滴改良的英国的社会主义思潮,运用温和渐进的方法和一点一滴的改良,实现社会主义。然而,在萧伯纳的众多戏剧中,萧伯纳只是发现了资产主义社会的种种问题和构建社会主义社会的必要性,却不能指出真正的出路。《英国佬的另一个岛》也不例外。在金钱至上、个人利益高于一切的资产主义社会,崇尚虚伪道德的英国佬博饶本用虚假的手段骗取了爱尔兰人民的土地,彼得·克干在道出了英国资产阶级的虚伪本质后,也不得不向现实屈服,把国会议员的票投给博饶本。相反,作为英国佬的博饶本在听完克干对于未来国家建设的疯人般的梦想后,似乎深受启发,“他们启发了我的思想,大大地提高了我们的风度。说真话,我感觉到了克干先生的益处,他使我自觉有了长进,有了很显著的长进”(萧伯纳,1956:182)。萧伯纳创作本剧的目的就是要对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问题进行深刻的探索,他一路跋涉,渴望建构独立、平等、无压迫、无剥削的社会伦理乌托邦,尽管这种“乌托邦社会”的理想不可能短时间内实现,但他在戏剧中传递出来的积极思想却能够给人带来启发,甚至引导整个社会进步。
萧伯纳的戏剧始终是以社会问题为核心,以道德伦理为创作主线,敏锐地揭示资本主义社会最本质的问题。第一阶段的戏剧是对“社会问题剧”的首次尝试,《鳏夫的房产》揭示了伦敦贫民窟的生活问题,《华伦夫人的职业》揭示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妓女问题和婚姻关系问题;到了第二阶段依旧在进行“社会问题剧”的创作,但对社会伦理道德等问题的关注也变得更加自觉、更加多面,《卖花女》呈现了人物复杂的伦理身份和阶级之间无法改变的差异,《巴巴拉少校》基于当时的伦理环境提出了萧伯纳的“费边社会主义”伦理诉求。众所周知,一定阶段的文学与当时社会的伦理道德必定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萧伯纳的每一部戏剧都在“尽可能地描写当时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道德问题,表现时代的道德主题,并对社会和个人的道德行为给予评价,并企图提出自己的道德理想”(聂珍钊,2005:149)。
萧伯纳在其创作的第二阶段完成的《英国佬的另一个岛》就像发生在一个辩论俱乐部或政治性群众集会的故事,崇尚虚伪道德的英国佬博饶本,对祖国怀着复杂感情的爱尔兰人杜依尔,正直清醒的旁观者克干,通过他们三人讽刺且哲理的辩论性谈话向人们呈现了爱尔兰贫穷、落后的现状,英国虚伪的道德风气。英国佬博饶本为了满足自身的利益所做出的虚伪选择,摧毁了英国与爱尔兰之间的关系。“《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显示了萧(伯纳)清醒的现实主义:在爱尔兰人呻吟狂想的美丽的乡间,英国资本主义却打算在那里修建公路和旅馆来赚钱,而且最后会成功……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又一度在萧的戏剧创作里发生了作用,使他能够更深刻地了解现实”(王佐良,2006:42)。在这部戏剧中,萧伯纳作为社会问题的揭露者,他给予了贫穷、落后的爱尔兰深切的同情,揭露了英国资产阶级的唯利是图的罪恶本性,抨击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虚伪贪婪。虽然,他最终并没有给出爱尔兰人民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但是通过他在戏剧中传递出来的建构平等、和谐、无压迫、无剥削的“乌托邦社会”的伦理理想,可以带给人们新希望,并获得继续努力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