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谦
在西方哲学史中,对于身体的关注由来已久。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曾对身体与灵魂的关系进行过论述,他将身体视作灵魂的一种束缚,因此对身体持有一种偏见。无独有偶,古罗马帝国天主教思想家奥古斯丁(Augustinus)对身体也极度排斥,在他看来,“身体,尤其是性,是人接近上帝而必须克制的放肆本能”(汪民安、陈永国,2004)。到了中世纪后期,崇尚心灵和精神力量的笛卡尔、黑格尔等人将身体与心灵对立起来,将其视作无足轻重的存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马克思(Karl Marx)率先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他相信,在身体符号中,“除了身体的基本满足外,还存在一个基本人性,这种人性的惬意满足是历史的最后和最高的要求”(汪民安、陈永国,2003:6)。尼采(Nietzsche)过分强调身体的重要性,将身体视作一切的根本,这与多数先贤的观点完全对立。之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将身体与人的动物性联系在一起,认为身体指的是冲动、驱动力和激情欲望的合体。法国思想家巴塔耶(George Bataille)则将身体与色情结合在一起,认为其是对理性和意志的威胁。相较而言,怀特海(Whitehead,2010:106)对于身体的态度较为理性与客观,他指出“身体是我们的情感的和经验的基础,它决定了我们对清晰的感性材料发生反应的方式”。福柯(Michel Foucault,1981:148)继承与发扬了这一思想,他关注身体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认为“身体是事件被铭写的表面(语言对事件进行追记,思想对事件进行解散),是自我被拆解的处所(自我具备一种物质整体性幻觉),是一个永远在风化瓦解的器具”,因此,从身体上,人们可以找到过去事件的烙印。综上所述,西方哲学界对于身体的争论从未停歇,观点也是大相径庭。
进入二十一世纪,人们对于身体的认知越来越趋于理性化,身体的意义和价值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从生理意义上说,身体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它与“政治、文化、经济生活息息相关,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许德金、王莲香,2008)。在文学创作中,作家也经常“利用自己最熟悉的身体器官和部位,构成身体隐喻(body metaphor)概念来认知、体验和感受其他领域的隐喻概念”(白海瑜,2004)。正因如此,身体叙事逐渐受到文艺批评界的重视与关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随着叙事学理论的不断发展,美国学者丹尼尔·潘戴(Dainel Panday)尝试将身体与叙事学相结合,由此衍生了一种新的批评视阈:“身体叙事学”。作为一种常见的修辞,隐喻“将原本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借用某一事物来暗喻另一事物”(赵谦,2017)。身体叙事的过程就是使某种身体部位符号化的过程,因而探寻作品中身体符号的隐喻意指,是身体叙事学的一个主要研究内容。梳理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说文本发现,身体叙事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对昆德拉而言,身体犹如一张画纸,他在上面“绘制了标记和代码,在解密的过程中,身体展开自己的言说,于是身体铭刻的人物的经历得以铺陈,身体喻指的厚重内涵得以呈现”(马粉英,2014)。本文将以昆德拉的全部小说为视阈,分析其中身体叙事的隐喻意义,以期为今后的研究开拓新的思路与方法。
林树明(2010)指出,“身体是性别文化的载体,男作家关于女性的身体叙事往往呈现了男性对女性肉身的‘窥视’”。作为一名善于观察和思考的男性作家,昆德拉对女性的一些身体部位也颇感兴趣。以小说中出现的频次和叙事所占的比重排序,嘴、乳房、脸位居前三,它们是昆德拉眼中最具代表性的女性身体部位。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对某一身体部位的关注外,昆德拉有时也将女性的身体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评述,如出现于多部小说中的裸体意象便是一个绝佳的例证。
人的嘴唇是神经密布的地方,亲吻异性的嘴唇会促进身体性激素的分泌,从而引发性欲的产生。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将女人的嘴唇隐喻为兴奋充血的阴唇,以此来折射嘴在性爱生活中的重要意义。美国《大都会》杂志曾进行过一次问卷调查,约40%的被调查者承认,接吻能唤起他们的性欲。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嘴”无疑是女性身体中最能激起男性欲望的身体部位。在《不朽》中,鲁本斯和一位同事在一家咖啡馆中闲聊,无意间瞥见对面桌上的一位年轻女子,她的嘴巴像青蛙一样大而肉感,因此引发了鲁本斯强烈的性欲望,于是他主动前去搭讪并与她发生了关系,这也成为他艳史中难忘的一个片段。《告别圆舞曲》中的露辛娜也拥有一张鲜艳动人的嘴,柔软的嘴唇轮廓将它勾勒得很美,就是在这一性感部位的诱惑下,著名的小号手在人群中关注到她,与她发生了一夜情。雅库布因为救狗事件与露辛娜发生争执,对她产生了厌恶情绪,但即便如此,当他在邻桌看到露辛娜正在用餐的嘴时,也情不自禁地夸赞她漂亮。由于“嘴”是女性最重要的一个身体部位,因此对于“嘴”的恶意嘲讽会引起当事人的强烈不满。在《庆祝无意义》中,达德洛在家中举办鸡尾酒会时,刻薄的女儿嘲笑葡萄牙女仆涂满口红的嘴唇:“你从哪儿弄到这个颜色?你的样子像只非洲鸟,像只布雷姆布布布的鹦鹉”(昆德拉,2014:61),这是对女性魅力的极度否定,受到侮辱的女仆气得流下眼泪,此时,正在一旁的凯列班安慰了她,感动的女仆因此爱上这个男人。
当然,女性的“嘴”对于男性的吸引也不是绝对的。当露辛娜以怀孕为由逼迫克利玛前来会面时,她那性感的嘴再也无法勾起小号手的性欲激情,此时,原本极具个性的嘴沦为人人皆有的嘴,“在丢失了它的诱惑之后,这张嘴才突然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成了真正的嘴,就是说,那个兢兢业业的口子,通过它,那女郎已经消化了若干立方米的面团、土豆和菜汤,牙齿上带有少量的充填物,津液不再是一口令人陶醉的美酒,而只是唾液的难兄难弟”(昆德拉,2013:71)。
乳房是女性美的象征,它原本只是授乳的一个身体器官,后来医学研究发现,乳房是人身体中仅次于性器官的敏感部位。经过男性的手和嘴唇的爱抚,它会变得膨胀,乳头也会勃起;由于反射的作用,子宫会收缩,因此乳房被视作女人的第二性征,同样具有吸引男性、引发性冲动的作用。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乳房”是除“嘴”之外女性身体中最受男性关注的一个敏感部位。《不朽》中的鲁本斯在一次舞会中遇见了阿涅丝,被她与众不同的高冷气质深深地吸引,在跳舞的过程中,“他无法抵挡霍然而起的冲动,将一只手按在她的乳房上”(昆德拉,2015:330)。之后,对于阿涅丝尤其是她乳房的怀念始终萦绕在鲁本斯的心头,成为他性幻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贝蒂娜暗恋着歌德,一直坚持给他写信示爱,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歌德一直躲避着她。但有一次,两人在房间独处,歌德被贝蒂娜美丽的双乳吸引,终于无法自已,将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乳房是展现女性魅力的一个重要标志物,胸部过小的女性往往会遭受男性和其他女性的嘲笑与蔑视。在《告别圆舞曲》中,奥尔佳因发育不良导致胸部太小,正因如此,她在男人面前丧失了女性的魅力,斯克雷塔大夫嘲讽她的乳房像挺在胸脯上的两个李子,雅库布也一直回避养女对他的示好。即便是在与奥尔佳发生乱伦关系之际,雅库布也是心不在焉,毫不投入。无独有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特蕾莎也因为乳房小而被亲生母亲嘲笑。
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的胸部具有激发性欲冲动的隐喻意义,而对于女性来说,它则象征着一种羞耻心。奥尔佳在温泉中泡澡时,几个拍电影的男子突然闯入,惊恐的她用双手捂住了胸部,为捍卫羞耻心进行奋力抗争。阿涅丝在与两个男人偷情时,曾站在他们中间,对着镜子,双手护住双乳,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当然,不同时代的人对于乳房有着不同的态度。在鲁本斯的中学时代,女性将被男性窥见乳房视作一种羞耻,他因为曾经偷窥女同学的胸部而被全校通报批评。而二十多年后,人们的羞耻观发生了变化,四十岁的鲁本斯惊奇地发现,周围的女性肆无忌惮地袒胸露乳,公开向男性们宣告她们对于身体的自信。小说《生活在别处》中,母亲将全部的爱都投向雅罗米尔,当她欣赏着孩子没长牙的小嘴吮吸她的乳房时,被这种美好吸引,想到伊甸园中偷吃禁果前的亚当和夏娃。因为没有善恶、羞耻的概念,人类的祖先无忧无虑地生活着,自然地面对裸露的身体,甚至无需用树叶来遮蔽下体。儿子喝奶动作带给母亲的,正是这样一种纯粹的美好。这是对理想性爱境界的美妙憧憬与幻想,此时的母亲无须顾及因为生孩子在肚皮上留下的妊娠纹,也无须担忧自己身材的变形与走样,在孩子眼中,母亲与她的乳房,是世界上最美的存在。
世界上有着数以亿计的人,“脸”是我们区别于他人的一个重要部位,也是自我身份的一个象征。在《身份》中,让-马克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在街上追逐着爱妻香黛儿。当他靠近时,妻子猛然回头,他却惊恐地发现这是一张陌生人的脸。此处,“脸”象征着妻子的身份,因为岁月的流逝,妻子的“脸”变得越来越老,老得几乎无法识别。“脸”的变形,让香黛儿的身份也随之丧失。《生活在别处》中的雅罗米尔带了一本素描本让画家指点,上面画满了裸体女性,其中有一页上面是个没有头的女人,画家询问后得知,该作的创作灵感源自雅罗米尔对于班级一名女生的暗恋。他经常渴望看到梦中情人不穿衣服的样子,但这一愿望始终无法实现,因此,雅罗米尔设法获得了一张女同学的照片,然后将照片中的“脸”放置在无头的裸体画作之上,以此来幻想她的胴体。“脸”是雅罗米尔暗恋的女生身上无法替代的标志物,而其他部位则是可以被替代的。与此同时,无头的裸体女人也包含着一种对人脸的顽固拒绝。雅罗米尔时常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自己的脸,细腻的轮廓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这原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却给他带来了困扰,脸的女性化特征使他成为别人评论的对象,因而演变成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脸红是人们由于紧张或激动引起交感神经兴奋所致,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它主要象征着少女的娇羞。以《身份》为例,在让-马克与香黛儿初次见面时,女方的脸红了,这等于宣告了她的爱意。等他们确定了爱情关系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脸红。因此,妻子那一次脸红非常特别,在让-马克心中留下了难忘的美好印记。多年之后,让-马克假装成一个爱慕者给香黛儿写信,激起了她心中对于爱情回归的期待,她居然脸红了。当然,除了表达恋爱中的羞涩外,脸红也有其他的意义,如当让-马克的谎言被揭穿后,他的脸红了。
有时,昆德拉也借助“脸”这一身体部位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如在《告别圆舞曲》中,雅库布在等待奥尔佳时,一直关注着正在邻桌用餐的露辛娜和克利玛。他凝视着露辛娜的脸,它“漂亮得足以吸引男人,空虚得足以使男人的一切恳求消失得无影无踪”(昆德拉,2013:181)。这张脸既凸显出露辛娜的性格特征,也折射出一种虚无主义哲学。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整容成为社会热议的一个话题。对于整容,昆德拉显然持否定态度,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整容的最大后果就是让脸的个性变得越来越模糊。从这一论点出发,昆德拉引发了读者对于共性与个性关系的哲学思考。
小说《慢》中,昆德拉谈到一九九三年十月刊登于《新观察家》报上的一份民意调查表。一千二百名被调查者从一张有二百一十个词的表中,挑选能够引起他们遐想、触动他们神经的词。结果显示,得票率排名前三的词分别为反抗、红和裸体。对昆德拉而言,裸体是一切自由中最宝贵的一种,女性的裸体可以激起男性对于性的冲动与幻想,这也是这一身体符号最重要的一项功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托马斯做了一个春梦,他梦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裸体女人在泳池中游泳,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阳具勃起了。《生活在别处》中的雅罗米尔从女佣哭肿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忧郁的美,因此对她产生了爱意,他开始精心策划,终于在女佣洗澡时从浴室的锁孔中窥见了她洗澡时裸露的胴体。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少女裸体的画面已经深深地印刻于诗人的脑海中,他将这美好寄托在诗歌中,通过文学这一媒介,让他臆想中的爱情有了第二次生命的可能性。《慢》中的文森特与朱丽在公共泳池中裸体游泳,然后开始在岸边做爱,因为被对方裸体的美所吸引,他们发生关系时十分投入,连有人经过也全然不觉。
小说中,男性通过凝视裸体的女性,从而窥视女性的羞耻心。《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托马斯在与性伙伴独处时,经常命令她们脱去衣服,让他欣赏和观察不同女性身体的差异性;《笑忘录》中,塔米娜来到儿童岛后,赤身裸体地被十几双陌生男孩的眼睛凝视,因为羞耻心,她起初感到不愉快,但很快便开始习惯。除了男性对女性胴体的窥视外,小说中的女性之间也常常相互凝视对方的裸体。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梦见自己光着身子走在一群裸体女人之中,对她而言,这是一种屈辱的象征。之后,她与萨比娜互拍裸照,这既表明两人之间的相互嫉妒,也折射出男权社会中女性之间的相互理解。
裸体聚会也是昆德拉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身体群像,它映射出作者的道德伦理倾向。《不朽》中,有一个从法国留学后回到捷克的女学生,牵头组织了一个年轻妇女俱乐部,会员们都要赤身裸体,先对着大镜子端详自己,随后她们聚到一起,相互观看;《身份》的结尾,香黛儿参加了一个放荡聚会,在聚会中,她裸露着身体,像猎物一样被一名女同性恋者追赶;《笑忘录》中的芭芭拉也组织了一个有二十人参加的裸体聚会。裸体聚会在本质上是部分独立女性对不公男权伦理的一种抗争与反叛,它反映出昆德拉对于女性的同情与怜惜。此外,昆德拉偶尔也用“裸体”意象来进行某种道德批判。如《告别圆舞曲》中的奥尔佳对养父雅库布有着超越父女之爱的特殊情感,在他即将离开祖国之际,她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与他发生了乱伦关系。
“身体欲望在使故事情节获得动力的同时,身体与其情境的关系及身体的言行也赋予了故事以意义”(欧阳灿灿,2015)。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人物的身体动作十分丰富,包括手势、耸肩、坐在异性膝头、笑等,这些多样化的身体动作极具隐喻意义,它们既映衬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也凸显了小说的主题。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挥手有诸多的隐喻意义,这一点在《不朽》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小说开篇,作者在等待阿弗纳琉斯教授时,注意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正在泳池中学习游泳,当课程结束后,她穿着泳衣往前走,突然回头朝教练做了一个挥别的手势。尽管她已到垂暮之年,女性的魅力早已消失殆尽,但这一手势中体现出来的自信与超越时间的美好,深深地打动了作者。昆德拉评价道:“她的相貌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可是她那个手势却在我心中唤醒一种不可遏制的、难于理解的怀旧情绪”(昆德拉,2015:7),正是在这种情绪影响下,阿涅丝的形象诞生了。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多个人物都运用了挥手这一身体动作,由此产生了许多不同的隐喻意义。一次,女秘书来家看望阿涅丝的父亲,临别之际,她蓦然回首,向站在窗前的教授挥手告别。此处,挥手传达出的是一种爱的信号,折射了女秘书与教授之间的暧昧关系。当时,女秘书的手势恰巧被阿涅丝看见,在她心中产生了一种美的感觉,于是,她在生活中也开始模仿这一手势。在阿涅丝与初恋男友第一次约会时,懦弱的男友始终没有勇气向她表白,约会结束时,阿涅丝向男友挥了挥手,以此来表达对他的同情。妹妹洛拉自幼就以阿涅丝为榜样,喜欢模仿她的一切动作,包括手势。对于洛拉的模仿,阿涅丝深感不悦,因为这打破了手势的唯一性,也让她意识到千万人手势的相似性,“手势的大众化使阿涅丝失去了对手势的信任,由此引发了对自己独特性的信任危机”(刘丽,2013)。因此,阿涅丝开始刻意避免做挥手这一动作,直到母亲去世前,她回到别墅里住了半个月,在最后一天与父亲告别时,才又一次使用了挥手这一手势来表达对于父亲的挚爱。在阿涅丝死后,洛拉和姐夫生活在一起,她不顾大龄的危险,坚持要给保罗生孩子,在即将分娩进入手术室前,洛拉向保罗挥了挥手,显然,此处的挥手是宽慰保罗的意思。有时,昆德拉用挥手这一动作来呈现小说的主题。如在《庆祝无意义》中,拉蒙与达德洛在卢森堡公园偶遇,当天,达德洛刚刚从医生那里拿到了体检报告单,确认自己没有患上癌症,但在两人交谈时,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达德洛竟然谎称说自己已是癌症晚期,临别时,当达德洛向拉蒙挥手告别时,引发了拉蒙的感动,由此凸显了小说中“无意义”的主题。
耸肩可以传递一种“视觉隐喻信息”(熊学亮,2010),这一身体动作在昆德拉小说中的运用也十分频繁。绝大多数时候,耸肩表达出当事人无可奈何的内心状态。《不朽》中的贝尔纳在被骂为蠢驴后,心情异常烦躁,之后,他与女友发生争吵,当洛拉责骂他是懦夫时,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在《玩笑》中,当路德维克故意向埃莱娜询问她的丈夫泽马内克时,埃莱娜也耸了耸肩,这一动作折射出她悲惨的婚姻生活。想当年,泽马内克为了获取她的芳心,对她百般呵护,说尽甜言蜜语,而如今,无情的丈夫早已移情别恋,置她和家庭于不顾。小说《身份》中,香黛儿前夫家的亲戚突然来访,不知所措的让-马克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法国著名符号学家托多罗夫(2004:47)指出,“既然事物可以从多方面相像,所以不要以为某个事物在某处由于某一点的类似而意指了某个东西,就会一成不变地永远意指这个东西”。除了表达无可奈何的意思,在某些情景中,耸肩也有其他的意指。如在《不朽》中,布丽吉特去超市购物,因为车子停错了地方,两名警察前来要开罚单,在据理力争时,布丽吉特做了耸肩这一动作,来表达对警察侵犯人权行为的抗议,最终被免于罚钱。此处耸肩代表为维护权利进行的抗争。
坐在异性的膝头是小说《不朽》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身体动作,它隐喻着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女儿布丽吉特从小就喜欢坐在父亲保罗的膝头上,这一亲密的举动让阿涅丝感到醋意;妹妹洛拉很早就爱上自己的姐夫,她依仗着小姨子这一特殊的身份,与保罗保持着暧昧关系,坐在他的膝头就是洛拉表达爱意的一个身体动作。一次,当布丽吉特坐在保罗的膝头时,洛拉硬要坐在他另一个膝头,于是,保罗便让两个女人同时坐在他的膝头,让二人为他争风吃醋。贝蒂娜一直想拥有歌德的爱,一次,她坐在歌德的膝头,任由他抚摸自己的乳房,这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最亲密的一次身体接触。然而,贝蒂娜始终未能获得歌德的爱,她在五十岁时,找了一个年轻的情人,这一次,贝蒂娜让年轻男子坐在她的膝头。这一画面,充满了性爱的隐喻意义,这种含义越是影影绰绰,就越发显得强烈。
“对身体的关注,是艺术创作或哲学思维传统而又当代的命题”(许放,2009)。作为一名善于哲学思考的当代作家,昆德拉将身体叙事完美地嵌入到小说的创作中,这也成为理解其小说艺术的一把钥匙。
综上所述,昆德拉小说中身体叙事的对象多为女性,她们的某些身体部位和暧昧动作是女性魅力的外在映射,这对于多数男性而言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因而隐喻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动物性特征。与此同时,小说中的身体叙事在表达作者观点、彰示人物性格、凸显小说主题和引发哲学思考四个方面起到积极的作用,因而是昆德拉研究中不可忽略的重要视角。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小说中的身体叙事尚未引起国内学者的广泛关注。根据知网的检索,截至二○一八年四月,以昆德拉小说中的身体叙事为主题发表的论文仅有三篇,这些论文主要是以昆德拉小说中女性的身体叙事为视阈,探讨她们在社会文化中的性别位置、面临的身份困境以及身体存在的虚无,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然而,上述论文主要是以昆德拉某部作品中的女性为评论对象,因而缺乏全景视阈,论述也不太充分。笔者以为,以全景视阈分析昆德拉小说中身体叙事的隐喻意义颇具学术意义,它必将为今后的研究者提供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