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与中国人文主义精神

2019-03-17 08:45周舟
长安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骆驼祥子人文主义老舍

周舟

摘要:《骆驼祥子》中所蕴含的人文主义精神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重要意义。本文主要从《骆驼祥子》与中国现代主流文学的距离,《骆驼祥子》中的人文主义精神,以及老舍和《骆驼祥子》对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作用三个方面来分析《骆驼祥子》中的人文主义精神。

关键词:《骆驼祥子》;老舍;人文主义

文章编号:978 -7 - 80736 - 771-0(2019) 01 - 153 - 03

《骆驼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无论是从其本身的文学价值,还是对中国文学发展史的贡献来看,这部反映旧社会劳苦大众生活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一本人文精神很浓厚的小说,《骆驼祥子》是人文主义精神的富矿,字里行间都在地反復地咏叹着这万物的灵长——人。其中蕴涵的人文主义是永远不会随着文学研究热点的变换而过时的,换句话说,一旦人文主义过时了,那么文学便也不复存在。

一、《骆驼祥子》与中国现代主流文学的距离

古罗马哲学家贺拉斯在论及文学的作用时,将其分为“甜美”和“有用”两种[1]。在中国,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存在着“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2].也就是说,“启蒙”与“救亡”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两条主线。然而,无论是“启蒙”还是“救亡”都是在试图对中国社会产生影响,也就是说,文学都在更多的是承担着“有用”的作用。

但是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是一个例外。《骆驼祥子》并非五四式的启蒙之作,它里面没有五四高喊着“德先生”“赛先生”的勇猛劲头,而是幽默、现实的作品;它不是站在知识阶层的立场去居高临下地启蒙愚昧大众的作品,而是老舍用平视的视角写市井社会的作品:西方启蒙运动所提倡的是理性主义,而《骆驼祥子》则完全是一部人文主义的作品,它更像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五四式”启蒙者的代表就是鲁迅了,而老舍和鲁迅是很不同的,鲁迅的作品就更接近于西方的启蒙主义、理性主义,致力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3];而老舍的作品则显得更加文学、更加艺术、更加人文。

《骆驼祥子》并非是主题先行、概念先行的作品,它并没有有一个核心目的和较为明确的中心思想,可以做多元的解读,它的语言风格也更加具有“话语蕴藉性”(“一种内部包含或蕴含多重复杂意义,从而产生多种不同理解可能陛的话语状况”[4]),文学文本具有的这种意义生成的无限可能性,也是文学语言艺术性的所在,所以说《骆驼祥子》的艺术水准也是很高的。

“救亡”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另一条重要线索,而老舍的作品是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才开始向这条线索靠拢的,写作《骆驼祥子》时,老舍还是一个较为纯粹的文学家、人文主义者。那时他与“左翼文学”相距甚远,相对于“敌我矛盾”和民族大义,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更关注的是“人民内部矛盾”,更关注的是兵痞与车夫的矛盾、车夫之间的矛盾、孙侦探之流与祥子的矛盾、祥子和虎妞的矛盾等等,这些矛盾都在百姓的茶米油盐、一蔬一饭之间,而并非牵扯到国家和民族的层面,这与老舍满人的身份也有一定关系。老舍本人似乎也没想去拿小说去“救亡”,在当时中国的环境下,很多民众是不具备阅读小说的能力的,若要达到梁启超所说的小说的“新民”作用,那就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先提高民众的文化水平,以便他们能阅读、理解、共鸣知识分子所写的小说,可是如何提高呢?还是得靠阅读——这是一个死胡同,而且这样一来小说从提升民众素质水平的手段变成了提升民众素质水平的目的,完全本末倒置了;第二条路便是降低小说的水平,类似赵树理那样,其效用是很值得怀疑的,而且这样的文本本身肯定是艺术价值低劣的作品。

老舍先生能悟到以小说救亡是虚妄的事情,从而选择攀登人文艺术的高峰,不致使三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只留下左翼文学的标语、口号和叫嚣,这正是他和《骆驼祥子》的伟大之处。

综上所述,《骆驼祥子》是一部游离于中国现代主流的“启蒙”和“救亡”两条文学主线之外的作品,它里面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主义精神。

二、《骆驼祥子》中的人文主义精神

人文主义,就是强调和彰显人的尊严、能力、价值,肯定人的本质力量,承认人的欲望的天然合理性。

人文主义文学要关心的不是故事性,而是人本身,中国旧文学所忽略的东西,恰恰就是人文主义文学所最关心的东西——比如《水浒传》中并没有交代林冲走后他的娘子命运如何,而这恰恰是人文主义文学最关心的。

《骆驼祥子》中对祥子的身体有许多描写,甚至可以当作一条线索来看。而这条线索本身就体现着人文主义精神。

样子作为人力车夫,身体是他吃饭的本钱,在开头老舍就有这样的描写:

“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角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就如同米开朗基罗所雕刻的大卫对人类身体、灵魂的肯定那样,这是对祥子身体的肯定,也是对祥子的灵魂、尊严、能力、价值的肯定,这样的对于身体的赞美牵扯了很多精神上的意义:人文主义首先就是从人对自身身体的肯定开始的。

其后,祥子的身体由于各种原因日渐变得不好,相应地,他的精神也日渐堕落。书中还对一些老车夫的身体状况有过细致的描写,加上祥子前后的这种身体上的变化,就更加衬托出这种体魄的价值和美好。

对于人力车夫来说,身体还意味着一种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祥子不用处理很多复杂的事情,只需要好好拉车,就可以自食其力,继而有可能买上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甚至可以像刘四爷那样有自己的车厂,祥子从农村刚进城的这种理想虽带有简单、幼稚的弊病,但是这种个人奋斗精神也彰显着一种人文主义价值。

纵观全书,《骆驼祥子》中,如果说祥子的形象还掺杂了很多复杂的东西,比如说黑暗动乱的社会因素、经济上的困窘、个性上的压抑等,那么虎妞这个形象就可以说是一个彻底的人文主义精神化身。

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虎妞身上的个性和欲望。

个性方面,虎妞是一个性格爽朗、直来直去、很泼辣的女性。在她的身上,没有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人性、对于女性的压制,特别是作为一个女性,她绝对称得上是“原生态”:有什么就说什么,敢爱敢恨,浑然天成,而且她也有温柔和爱的天赋。

在虎妞与祥子的关系中,虎妞就非常关心爱护祥子,刀子嘴豆腐心,泼辣却也温柔,第五章中就有这样的文字:

“他看出来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还是那么的高大,就一定比别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没想到身量大,受累多,应当需要更多的滋养。虎姑娘已经嘱咐他几回了:“你这家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他很明白这是好话,可是因为事不顺心,身体又欠保养,他有点肝火盛。稍微棱棱着点儿眼:“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骂半天街;对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气,爱护。她只撇了撇嘴:“买车也得悠停着来,当是你是铁作的哪!你应当好好的歇三天!”

除了帮助祥子。虎妞还帮助父亲承担着掌柜的责任、帮助车厂管理车夫。陈思和在他的《<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一文中也对虎妞有很多肯定,对虎妞被污名化的现象和原因做了详尽的分析,其中就有对“是虎妞引诱了祥子,祥子是被动的、是受害者”这样的观点的批驳,他的这篇文章还论述了老舍和祥子对传统女性的溺爱——比如甚至小福子去做妓女都还比虎妞优秀,这显然是荒谬的。

虎妞亦是一个充满欲望的人物形象,这欲望正是她出彩的地方,也是她体现出了人文主义精神的重要原因。她的欲望是自然的,尤其是对于被父亲延宕了青春的女人更是这样。她的欲望结合她敢爱敢恨的性格,造就了她这样一个带有希腊式人文主义风采的女性。塑造这样一个大胆的女性形象,对于“万马齐喑究可哀”的人性被摧残、被毁灭的中华大地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对人文主义精神在中国的发展是一个推动作用:像虎妞一样敢于捍卫自己的权利和利益、敢于承认和满足自己的欲望、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快乐的人,是健康的和美好的。虎妞所展现出来的欲望,是自然的。中国传统的道德很大程度上是道貌岸然和野蛮愚昧的结合,在神与兽之间,就是看不到真正的人:而西方发达的一切缘由,便在于对人的重视,便在于人文主义的兴盛。希腊文化著名的“阿喀琉斯的两次愤怒”就是对个人主义、人文主义的最好诠释,后来的文艺复兴便复兴的是这种希腊罗马人文精神,文艺复兴,西方开始走出中世纪的黑夜,开始走向辉煌。虎妞身上所体现的,正是这种人文主义精神——她是按照西方的道德要求行事的,她正是一个出彩的人文主义形象。史铁生在《我与地坛》结尾时所说的“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5]诗意地诠释了欲望和人的关系,而人文主义,就是要肯定这些欲望、肯定人性。老舍的人文主义情怀,已经使得虎妞活了过来,他失去了对虎妞的控制——虽然老舍不那么喜欢虎妞,但是在话剧、电影版的《骆驼祥子》中,虎妞永远是最出彩、最成功、也最容易演好的角色。

《骆驼祥子》在内容和形式上是接近西方小说的,老舍在谈到他最初创作这部小说的情况时说:“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对外国小说我才念了不多……后来居上,新读过的自然有更大的势力”[6],可见外国小说对老舍的影响。

小说以一个人的命运、故事作为内容,这本就是人文主义的和西方化的。中国的传统小说,无不是写了多个人、一群人的故事,最典型的就是四大名著,《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无一不是写了一群人的故事,《骆驼祥子》则不同,它更接近西方小说。

《骆驼祥子》书名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这也是西方化的、人文主义的,这彰显了个人的尊严力量,中国小说很少有这样的命名,传统的《西游记》《红楼梦》等等,都不曾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而在西方这种命名则多如牛毛,比如《奥德赛》《欧也妮·葛朗台》《简·爱》等,这也是西方强调个人主义、人文主义精神的一个证明——在一个人的姓名中包含着他的尊严和价值,以一个人的姓名作为书名,体现了对个人尊严、价值、命运的巨大关注——《骆驼祥子》便是如此。

《骆驼祥子》虽然脱胎于旧文化、旧文学,但是它完成的是新的伟大使命,中国现代文学在人文主义方面在走西方几百年来走过的道路,而且中国现代文学在人文主义方面没有希腊罗马文明的底子可循,而且还要面对旧文学、旧文化的强大进攻,可谓是举步维艰。

三、老舍和《骆驼祥子》对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作用

老舍和他的《骆驼祥子》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主义精神,因此对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具有传播作用。

老舍对于中国进行的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是感性的、艺术的,而非从理性出发的、说教式的,因此其对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作用是潜移默化的,而非流于口号的。

韦勒克和沃伦在他们的《文学理论》中批驳过一种认为文学“是包裹在形式中的‘思想,通过对文学的分析,目的是要获得‘中心思想”[7]的观点。中国的研究中对《骆驼祥子》也有很多类似的分析,有很多人认为老舍在《骆驼祥子》里是有一个中心思想的,这就是“把艺术品贬低成一种教条的陈述,或者更进一步,把艺术品分割肢解,断章取义,对于理解其内在统一性是一种灾难:这就分解了艺术品的结构强加给它一些陌生的价值标准”[8]。引用上述韦勒克和沃伦的观点并不是完全否认《骆驼祥子》乃至文学在社会学、哲学等方面的价值,但是这些价值是附加的,是附属品,而不是文学的根柢所在,文学的根柢在人。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如果写出其内容梗概,则是没什么意义的甚至是可笑的,在这一点上,小说与电影是一样的,艺术之神恰恰就在细节和形式上面。

正是因为《骆驼祥子》没有一个预设的、明确的中心思想,它才更能发挥出它在人文主义精神传播方面的价值和作用,潛移默化地沟通人们的共同情感。人生是没有中心思想的,而文学就是要使人的灵魂浮出水面,沐浴光照,《骆驼祥子》在传播人文主义精神上是与此相契合的。

中国历史上在各个方面对于个人的忽视由来已久,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愚昧落后的中国和国民的劣根性进行批判和思考,是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所做的另一贡献,这与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是相辅相成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接续了鲁迅的工作和使命。

把“骆驼祥子”变成“祥子”,这就是人文主义精神。虽然书中“骆驼”这个绰号是跟祥子牵回骆驼的事情直接相关,并非是一个侮辱性的绰号,但是祥子和许许多多的人力车夫像牲口一样地活着是事实,他们失去了人的特质。老舍希望这些劳苦大众能活出个人的样子,当然,这其中也包含着艺术家绝望的成分,例如最后一章阮明被枪毙时老舍有这样的文字:

“历史上曾有过黄巢,张献忠,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皮,活埋,听着像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段游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捆在车上,热闹他们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乐。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恶气。”

老舍在小说中跳出来用这段文字控诉了毫无人性的、野蛮的国人,其实《骆驼祥子》中这样绝望的呼喊有很多,老舍对兵痞、孙侦探、刘四爷、阮明等人的丑行和丑态的描写刻画就已经是老舍先生在做振聋发聩的呐喊了,那是一个人文主义艺术家的哀鸣,老舍《骆驼祥子》对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是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和悲剧精神的。祥子最后变成了一个五毒俱全、没有底线的人:老舍是要用悲剧警醒世人。《骆驼祥子》悲剧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样的悲剧摧毁的是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这样的悲剧使得人文主义精神的力量更加深入人心。

四、结语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发出人的磅礴的生命之力,在乐曲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与命运决斗的古希腊英雄们,他们在与压抑人性、摧残人性的一切苦难做坚决的斗争。同样地,我也看到了祥子拉着车、低着头在奋力地向前跑。《骆驼祥子》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中无疑具有重要地位,老舍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在对中国进行人文主义精神的传播。

另一方面,《骆驼祥子》也是抛砖引玉,它是中國三十年代人文主义文学的一面旗帜,若不是随后抗战的全面爆发,人文主义文学或许是可以继续茁壮成长的。在那个艰难的年月,《骆驼祥子》的问世更显珍贵。正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参考文献:

[1][7][8]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第1版(2017年2月)

[2]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版(2008年6月)

[3]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版(2000年5月)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第4版(2008年11月)

[5]史铁生.《我与地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版(2011年1月)

[6]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A].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上[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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